折磨 作者:姚晓 玲现在谁都不怪,她只是在心里有点怨张姐,那个整天都笑嘻嘻的张姐,是 她介绍他们俩见面的。 第一眼看到他,玲就有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脑海里尽是有个人反反复复莫 明其妙地唱着“深深深呼吸”,唱得她都有些魂不守舍了。 张姐问玲感觉怎么样,玲说不知道,张姐说你也别太挑了,追他的女孩可多 着呢,玲说看得出来。 他同意再见面了,玲回答说那我们就处处吧。虽然相隔才两天,但玲却都已 忘了他的模样了。只是有一种笑起来很好看的概念,却怎么也具体不起来。想破 了脑子也具体不起来,他好看的笑容也就让玲觉得有些烦燥不安。 他们那天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他说再走走吧。他问玲家里有几个人,他问 玲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的,他说自己大学里的趣事,他说刚才看过的电影。后来他 们来到了小河边,他不说话了,他牵起了玲的手。玲的手往回抽了抽,但他攥得 很紧,玲的力气没有他大。再过了一会儿,他就离玲很近了,闻得见他身上好闻 的香皂味,看得清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玲有些慌张却又十分用劲地把他推开了, 两人一下子离得很远。玲捋了捋头发,她说我走了。他闷着头,没有作声。玲独 自一人顺着原路回去了。 那天晚上玲失眠了。她想着自己的表现是对还是错。但不管是怎么样,这件 事都已经完了。 第二天,玲接到了他的电话,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以 为玲生气了,他在电话那头说着对不起。他听见了玲很平淡地说着没关系,却是 看不到一个女孩心怀喜悦的模样。 也许是心存不该有的内疚,一个星期后在他提出了多少显得有些过早的要求 时,玲竟是没有拒绝。玲一直想说些什么,但却一直说不出来。她想着自己不能 表现得太过软弱。玲回来后,象上个星期那样又失眠了,只是这一次犯的错似乎 还要大,中间其实不过隔的是短短一个星期,却仿佛几十年的人生路就是这么定 下来了,却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应该走的,与他认识后总是这样的自责与后悔。玲 自己实在是说服不了自己。看着如水一般泻在床头的月光,玲想着假如时间就此 停止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玲一时不知道该轮到自己说什么了,昨晚上设想了许许多多的情境,现在都 用不上了。玲说我不是一个很随便的女孩,他说知道了。看不见他,却是觉得口 气里有点含笑的味道。玲所有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挂了电话,玲觉得自己的软 弱都已经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依旧打电话来,依旧是那种含笑的味道。玲没有拒绝的理由。 玲的父母反对他们来往,态度激烈得出乎玲的意料。玲现在回来已经不和他 们说话了,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他也很是知趣,每次送玲回来,离家还有好一段 路时就停了下来。爸爸觉得女儿离自己远了,妈妈觉得女儿离自己远了,爸爸妈 妈很伤心。妈妈想和女儿好好谈一下,妈妈说这个男孩看上去很浮躁,玲说他在 单位里的表现都得到了领导的夸奖,妈妈说玲的路还很长,还能有更好的归宿, 玲说当初爸爸不也是身无分文吗,妈妈说将来的路都是你走呢,玲说我知道。妈 妈说一个女孩子恋爱时最容易吃亏了,你有些方面可要小心,以后想后悔都来不 及了。玲笑着抬起头,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呢。妈妈的眼睛很严肃,也很担 忧,妈妈的眼圈是黑的,妈妈老了。玲的笑容不知怎么就收住了,她的嘴一撇, 眼睛不听话地就噙出了泪。妈妈的脸色一变,着急地问,你们是不是已经做了什 么,是不是啊。 这一次爸爸妈妈是真地不睬玲了,玲很害怕,她有种他们正在离开她的感觉。 玲说,我们还是分手吧。他犟着一句话不说,死盯着玲。玲竟是不敢去看他 的眼睛。后来玲感觉出有些异样,这才发现他哭了。那个该死的人又开始在玲的 脑子里咿咿呀呀地唱起歌来,搞得玲心里一阵酸楚,她知道自己是再也不能离开 他了。 结婚摆酒的前一天,妈妈不知从哪儿听过来了一句话,说他最好能到新房里 独自住一个晚上,说这样子就能让他们将来的生活和和美美,一帆风顺。他说你 妈怎么这么迷信的,还是共产党员呢。玲知道他还在为以前的事和他们生气,但 也只有耐着性子,毕竟明天就要结婚了。他继续说话,说一个人住在新房子里睡 不着,说那里的煤气管道在检修,没有热水。就象一个小孩找出了很多理由来支 持他的观点。玲的忍耐渐渐到了尽头,难听的话在嘴边打着滚,终于没能耐得住, 你不愿意,你不愿意,那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啊。他就愣了一下,看着怒气冲冲 的玲,反问一句,那你想不想和我结婚呢。玲还是很愤怒地看着他,但心里却是 渐渐生出了一点退意,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玲说你愿意去就去吧,他轻描淡 写地说,你放心,我会去的。 玲和妈妈拎着两个热水瓶,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她们一直等到十点多,玲不 敢看妈妈的脸色,她说你先回去吧,说不定他有什么事给绊住了。妈妈说没事, 他们又等了一个小时。所有给他的假设都已经落空了,最后锁门时,妈妈用手带 了又带,生怕没关上。下楼走了一段路,妈妈还又问道,刚才门我锁上了吧,里 面可都是些新东西呢。问得玲想哭。 第二天他笑嘻嘻地来了,象是什么都没发生。玲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追问, 说不定他真的是忘掉了呢,看他这个样子确实是忘掉了,不然不会笑得这么开心 的。不问这个假设也就真的变为真相了。 婚礼上太过热闹了,玲的头给吵得有点晕晕的,就象个木头人,放心地给他 牵过来又牵过去。 他喝了老多的酒,一半被逼一半自愿。送走了客人,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他 的脸潮红潮红的,浑身散发着酒气。玲就坐在床边看着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看 过没有防备的他,一直都看得呆了。 一夜之间角色变了,自己的方方面面也就跟着很自然地改变过来。以前是一 个看见生人脸就红的小女孩,现在是他的妻子。她每星期去超市采购一次,每天 下班时顺便经过菜场。在路上她想着今天吃什么,还有什么家务要做,一切都忙 好了之后,她会舒服地躺在床上看连续剧。有的时候闲下来,她喜欢在新家里转 来转去的,摸摸新买的家具,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加班的时候,玲喜欢抱着 他睡过的枕头,闻闻上面的味道,然后自言自语或是对镜子做着鬼脸。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晾在外面的衣服时不时轻轻动一下。 事情是她的一个朋友说的。她吞吞吐吐地说好象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子进了咖 啡厅。 她问他前天晚上是加班了,还是做了别的。他说是加班的啊,在两分钟后也 就是他在电脑前摧毁了又一个敌人基地后,他抬起头,看看玲,怎么啦,后来下 了班我又到街上转了会儿。我不是告诉过你的么。她记起来,好象是有这么一回 事。他还破天荒地从外面买了样东西回来。那……“又怎么了,是不是有人和你 说什么了。我在街上碰到了过去的一个同学,和她坐了会儿。我那同学你在婚礼 上不也见过的,高高的,瘦瘦的。”高高的,瘦瘦的,记不清了,婚礼上人太多 了。“你啊,疑心病不要太重。我去洗澡了。”他躺下来,身上有着那股好闻的 香皂味。他的舌头把自己弄得痒痒的。高高的,瘦瘦的。 一个星期里他总有一次要加班,上个星期和这个星期他已经加了两次班,她 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他单位的电话。“小陈啊,他刚走。”她就放了心了,她为 自己的不信任而感到自责,她给他泡好了一杯茶。茶早已不冒热气了,茶叶浮在 水面上,了无声气。他还没有回来。她很担心,不会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吧。他老 说她的疑心病很重,但她就是不能阻止自己的想象。她在街上转了一圈,回来时 看见楼上的灯正亮着,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她把钥匙塞进锁孔,开门,她看见 他正在放电话。他问你上在哪儿去了,“上了一趟街。”她没说她打过电话找他, 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在监视他。“刚才是谁的电话?”“打错的。” 晚上下班,她想着要买个拖把。回家的路上就拐了一下正好经过了那家咖啡 厅,实际上那里她也去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别人介绍朋友的,男孩的模样 已经记不清了。她觉得有些好笑,她脸上带着笑往那边瞥了一眼,她的笑容立刻 就给冰冻住了。 他回来时,房间里黑乎乎的。他摸索着开了灯,他看见她象个石头一样坐在 桌前。“哎呀,饿死了,你有没有烧饭呢。”听得见他开了冰箱。“我今天看见 你们了。”她能感觉出背后的他僵在那里了。“看见什么了?”“看见你和一个 女孩进咖啡厅了,高高的,瘦瘦的。”他不说话了,走进了房间里。她就一直坐 着,她希望他能给个解释,尽管已经不可能是完美的了。做错了事,至少应该解 释一下啊,但他在房间里始终没有出来。她走进房,打开灯,他猛地象惊醒一般, 用手捂着脸,“别开灯。”他们就一直停留在黑暗中,她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他在旁边,连呼吸声都没有,象是死过去一样。 她象往常一样弄好了早饭。他起床,刷牙,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以往的时 候他们应该在床上睡懒觉的。他看看她,他说,“我们离婚吧。”她想了一个晚 上,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要不睬他,她要他认错,她要他以 后对她好一点,她却想不到他会说:“我们离婚吧。”一个做了错事的人却理直 气壮地说:“我们离婚吧。”她盯着他一句话不说,象看仇人一样地看着他,充 满委屈地看着他,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我们之间不合适。那个女孩子是我的同 学。认识你之前我和她已经谈了三年了。”那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一个 声音在她心里面撕心裂肺地喊。 妈妈问,现在还好吧。她说好的啊,她听着妈妈在唠叨着,她的手捂着嘴, 她的眼泪滴在话筒里了,妈妈不知道。妈妈说你们什么时候想要一个小孩啊。她 的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我们离婚吧,好不好。你不要不说话,这样子也不是个办法。我知道我对不 起你,你到是说句话吧。你家里人知不知道,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吧,他们对我 的印象本来就不好。 房子给你,行不行? 我已经不爱你了,你这样子拖下去何苦呢,你年纪还轻,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你肯定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你到是说句话啊。你要是不说话,我就不回来了。 玲随手抓了个枕头,向他砸过去,枕头很轻,在半路上就轻飘飘地掉了下来, 就象是现在的自己,浑身不着一丝力气。 谁都不知道玲家里发生的事情。玲谁都没说,包括自己的爸爸妈妈。 她打电话过来了,她在电话那头就是哭,玲说我不认识你,我不要和你说话, 说着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爸爸妈妈都来了,他们说是他讲的。玲最怕他们说,当初是我们叫你不要谈 的,你不听话啊。但他们没说,他们说玲,你跟我们回家吧。玲不说话,始终没 有说一句话,直到他们走。玲在自己的家里洗脸,刷牙,关灯,睡觉。 玲的日子过得很平静。 他又回来了,一脸的憔悴。好看的眼睛显得很是无神。玲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下来,她以为自己要给他脸色看的,但她做不到,行动始终存在于想象中。她看 到他就软了下来,即使之前她已犯了无数次的错误,她一看到他还是软了下来。 “锅里有饭,吃完了自己把碗洗一下。”结婚以来他还从没洗过一次碗。玲觉得 这是她说过的最硬的一句话了。 他进了房,玲斜倚在床上看电视,他坐在床的一角,他的背影里多了些垂头 丧气。玲在这方面从来没有主动过,他曾要求她做某个动作,而她拒绝了,还闹 过一点不愉快。但是玲今天显得很疯狂,她搓蹂着他埋在她胸前的乌黑的头发, 他也似乎被玲的激昂所感染了。他们一句话不说,拒绝着,拉扯着,玲以前这种 时候都要他说他爱她,但今天这个要求堵在了嗓子口,让她只能发出难受的呻吟。 他猛地翻下身,玲冷眼看着他一个人收拾着。他重又躺了下来,他躺下来的 第一句话是我们离婚吧。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们结婚才三个月啊,外面 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你是不是嫌我不够主动,你看我们今天不是做的蛮 好的么。你那天还哭着求我呢,你不说过你爱我的么,我哪儿比不上她,你说, 我改,还不行么,你们以前就没成功,以后也不会好的啊。你真地不要离开我,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离开了我我会死的。我们再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就当 什么事都没发生。你看,我们结婚才三个月啊。 “玲,何苦呢。” 他起身穿衣服的时候,玲装作已经睡着了。他说我走了啊,钥匙我留下来, 玲闭着眼。关门的声音过后,她坐了起来。她使劲地绞着手,他又走了,他又走 了。家门钥匙一动不动地躺在桌上。玲跑到窗口,她看着他从门洞里出来,她把 钥匙又扔了下去。玲倚在墙上,听见钥匙落地时的一声响。 在化验单出来前,玲早已猜到了结果。玲对着话筒只说了一句话,“我怀孕 了。”说完就挂掉了话筒。 玲今天在外面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电影,又在街上散了会儿步。回去时, 她仰头望去,家里灯火通明。他的第一眼看的是玲的肚子。 他叫玲把孩子打掉,玲不肯,玲说这回我作主。他大嚷着这里面有我的一份, 我也要作一半主啊。玲看着他,说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呢。他似乎被玲的轻声轻 气给震住了,他放低了声音说你这是何苦呢。玲没有理睬,她在他面前换衣服, 脱鞋,洗脚。他说你的肚子没大么,你不要骗我噢。玲瞥了他一眼。 有时玲醒来发现他正躺在自己身边,有时明明是听着他鼾声入睡的,可睁开 眼他却不知何时离开了。有时半夜电话铃声会猛地响起,他有时接,背对着玲压 低着嗓子,他有时又不接,象是睡死过去一样。玲也不接,黑暗里她睁大着眼睛 看着天花板,任凭铃声象潮水般在她身上涌来涌去。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忙了一桌菜等玲回来,他说他想通了,要回家了。他 说回家的感觉真好。他说他心里象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了。他说他要谢谢玲,至始 至终都给他留了一扇门。他说他真蠢,做了傻事。他不停地挟菜给玲,他说他从 来还没有烧饭给玲吃过呢。他问玲好不好吃,玲说好吃,说着眼泪就扑簌扑簌地 直往下掉。他说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 一个星期后,他从菜场买菜回来,看见了桌上的一封信。玲在信中说她走了, 她今天去把孩子给打掉了。她说她过去是多么希望他能回来,如果可能的话她甚 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可当他真地回来了,她却又感到了厌恶,一种对他 一切一切的厌恶。就象是从胃里泛上来的难闻的酸水。她想直到现在她还是爱着 他,只是这股厌恶超过了她对他的爱,让她再呆一分钟都有窒息的感觉。她说她 很后悔,早知道不应该让他回来的。她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