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箱苹果和一瓦砂锅 作者:姚晓 她一下车就去找的他,在这个几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她只认识这么一个和她通 过两封信的人。在烟雾缭绕的编缉室里,他的面孔显得有些模糊,他说你就是晓 丁啊,你那篇文章写得不错,写得不错,到上海来玩么。她似乎还在发懵,从下 车起就一直没醒过,甚至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稀里糊涂地就又来到了大门外。她 站在报社门口,看着人来人往,小汽车进进出出。好象到了下班时间,出来的人 渐渐多起来。他在一群人里面,朝她瞥了一眼,混杂在那群人中走远了。她依旧 留在原地,因为直到现在她还没能思索,只隐约感觉出和原先所想象的有点区别。 过了会儿,她看见已消失的他重又出现。她笑了,仿佛她知道结果一样。 在一家小饭馆里,他怪她太过于莽撞了,这个地方是说来就能来的么,不知 道多少人在这里碰得头破血流的呢。她低头不语,筷子比划来比划去的。你家里 人呢,我今天替你买张车票,你还是回去吧。她冷不丁地突然冒了句死了。你刚 才说什么,好象是没听见,也好象是不太相信她的这种冰冷的口气。“我自己去 找地方,”说着她拎着包腾地站起来。“你坐下。”他一把攥住了她瘦小的手腕, 或许是觉得不太合适,又倏地松开手,口气也随之软了下来,“你先把饭吃掉吧, 要凉了。” 他替她找了一个单间,一个月三百,水电费另算。他说不错了,能找到这样 的地方就不错了。她身上有点对新环境的兴奋。“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一丝异 样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说算了吧,你也要节约点。“就这一回,好不好, 也算是庆贺一下,从明天开始我就节约。”她象一个小孩,对初次见面的他撒着 娇。他的心就是一动,不动声色地说好吧,不过地方得由我来选。 看着满桌的杯盘狼藉,他对喝得满脸潮红的她说我要和你说件事。“说吧。” “既然留下来就留下来了,以后的事就靠你自己了,明白么。”她醉眼惺忪,直 勾勾地看着他,说有点懂又有点不懂。他深吸了一口气,“就是说我只能帮你到 这一步了。”她说我懂了,就是从此以后我们就是陌路人。“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了,”她打断了他欲作的解释。他一个人在骑回家的路上,看着满 地的黄叶,心中突然有了股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的伤感来。 第二天中午因为下班晚了,没起火只是把昨天的剩菜重新热了一遍,女儿上 桌时就嘟着个嘴。他的心情本来就有些莫名的不好,给女儿挟了块菜,却又被她 立即撸到了桌上。于是他啪地把筷子一放,狠着声说不吃就别吃了。女儿看着妈 妈,弄清了妈妈的方向,嘴一咧就放声嚎起来。果不其然妻子跟着责怪他,一顿 饭闹得不欢而散。他在阳台上闷闷地抽了根烟,推门进去时,女儿正趴在床上翻 漫画书,一看见他随即又哼哼唧唧起来。小韵啊,今天是爸爸态度不好,但你也 不能这个样子,怎么好把菜撸到桌上呢。“是它不小心掉下来的。”女儿现在会 死不认帐了,不知从哪里学的,或许是天性使然。“好,好,我给你讲个故事, 有个阿姨生活在一个很闭塞的小乡村,父母都死了,加上在单位里她又不会溜须 拍马,所以很不得志。阿姨平常的爱好是写作,并且有一些散文在杂志上发表了。 于是阿姨辞了职,一个人来到了一个离家乡很远的城市。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房 子里,冬天冷,夏天热,里面什么都没有。阿姨就买了个小电炉,天天泡方便面 吃,天天从早上写到晚上,因为阿姨要交房租,要吃饭,要生活。你说这个阿姨 是不是要过得比你苦,每天爸爸妈妈让你穿得暖暖的,吃得饱饱的,你是不是身 在福中不知福?”女儿好象不在听,眼睛一直盯着漫画书。他只能无奈地拍拍她 的头,正要往外走时,女儿叫住了她。“让那阿姨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女儿 天真地问。他却是有些吃惊,因为他跟本就没说她在这里,或许也是来自女性天 生的敏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她想象成这样一个基调。 他以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直到一个星期后,同事喊他,“老张,外面有 人找。”他把头探出去,看见她打扮得象个洋娃娃一样,手交叉着放在前面,嘴 噘着,引得每个经过的人都要看上一眼。你怎么来了?我是偶尔路过来看你的呢。 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时近下班,他说你在外面等我吧。说着一边往里走一边摇着 头,好象这种不耐烦不光是做给她,也是做给同事们看的。 她在狼吞虎咽的间隙含糊不清地说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他半带着点讽刺 地说,不象么。确实如此,她衣着光亮,明眸皓齿,坐在旁边的他,反倒是显出 几分中年男人的落魄味道来,虽然肯定是他付帐。“张叔,你能帮我找一下人么?” “找谁?”他立刻带些警惕性地反问道。 有一次他偶然经过了她楼下,抬起头,看见旧得呈现出脏色的竹竿上正挂着 一个白色的小巧三角裤,无风轻摇。他连忙低下头,紧赶了几步,来到车水马龙 的大街上,就好象害怕她会突然从窗口探出头来喊他一样。 这个城市最近一直在说降寒暴降寒暴,好象有种未卜先知的得意心情。那天 大家都早早地进了被窝,象在迎接一件大事一样。睡到半夜,电话铃声突然跳了 起来,把他吓得心里直哆。“你叫张萌吧?我是〤〤医院。”一个五大三粗的声 音蛮横地传了过来。“对啊,我就是。”“你的亲戚现在在医院,你最好过来一 下吧。”“亲戚?”他重复了一下。“你侄女,姓林。”转过弯来的他心里就是 一激灵。 妻子没问一句话,却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忧心。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不耐烦地 说,“我怎么摊上这种事了?什么玩意儿啊。”他以为他的不耐烦就能够打消妻 子的顾虑。 她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是王编辑守着。他站起来带些疑惑地说不晓得什 么回事,你侄女好好地就跳河了。本来心情就不畅的他失去了往日的懦弱,铁青 着脸说她不是我侄女,谁说她是我侄女的。他已经忘记了当初是他腆着脸皮打电 话给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之友》的王编辑,说老家的侄女想找份工作,打杂临 时工都行,只要能糊口饭。王编辑脸色变了,他的怯弱也重新回来了:我这不是 在得罪人么。但过分的自责又使得他破罐子破摔,恶向两边生,他继续控制不住 地低咕着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这么晚了,谁晓得你们在干什么?”王编辑拔脚 就走掉了,门给带得吱嘎嘎响。他怔了怔嘴里嘀咕了一句也走了,毕竟这与他已 经没有任何干系,但最主要的还是他平白无故地就得罪了人还有妻子怀疑的目光 还有冷暴等搅和在一起而形成的恶劣心情。 他从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想想还是在附近小店里请人煨熟了,放进砂锅, 拎了过去。这是他第二次来。墙上贴了一些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和油画复制品。 她的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要去看她 但在交谈中他还是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看样子她甚至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去过医院, 这多少让他有些宽心,随即又有些埋怨起自己多事来,因为是完全没必要来看她 的,毕竟自己和她已经是一点干系都没有了。她的手一抖,竟是有一大半汤泼在 了他的裤子上。他低头看着,十分地懊丧。她反复解释般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 不是有意的。“噢,衣橱里有一件睡裤,不知道你能不能穿呢。”他说算了,算 了。她却固执地坚持,理由是油抹抹的东西穿在身上很难过,而且会洇到裤子里 面去的。他没能拗过,背对着她脱去了外面的长裤,露出了里面妻子给他织的毛 线裤来。他有些害羞与心慌,她却是很大方地接过了那条湿裤子,说转过来让我 看看。那件睡裤很大,是男式的。 他再次盛了碗汤过来,说这一回可要端好啊。她却是一下子搂住了他,头枕 在他的腹部失声痛哭。他呆若木鸡,心脏狂跳,感觉到某件事情已经不可抵挡地 快速驰来,即将发生。良久她抬起泪水涟涟的脸,破涕为笑,“你怎么还把个碗 端在手上呢。”说着她很温柔地接了下来,放在桌上。她重新躺下,只露出一张 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节奏没把握好,是她太大意了,太高估自己的魅力 了,太低估对方的道德感了,没有趁热打铁,一切怨她年青经验不足,使得他有 了喘息的机会。随着那碗汤的离去,他感觉到了那件事情又来了个急刹车,然后 驻足关注。他缓了缓心神,给她掖了掖被子。说汤烫起来时再喝吧。她似乎也意 识到了什么,脸上有隐隐的失望。但还并不死心,她说我喜欢你。有两条路,其 中一条是他顺着自己波涛翻滚的心思就势伏下身去,此乃顺理成章。但他走上了 另一条违背自己心灵从而必将遭受痛苦折磨的荆棘之路。他说你知道吗,一个女 孩子穷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她应该自重。你这样子我就看不起你了。她看着他, 不说话。他好象在教训他女儿一样教训着她,同时也在教训着自己快要决口的情 欲。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心里他是略带遗憾地目送着那件事情调头而去。 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她半倚在床上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杀么。他摇 摇头。在他的心里有一个解释,因为那么晚了只有那个姓王的在她身边,那么他 们是在一起的,说不定这条睡裤……告诉你,是苹果。苹果?他们过节发了两箱 苹果,而我只发了一箱。一箱苹果值多少钱?你为这个自杀?就因为一箱苹果没 多少钱。他们平时过年过节发奖金,我一分钱都没得拿。但过元旦发苹果,还是 分得这么清,还是要时时刻刻提醒我是个临时工,是个乡下来的。他们就是用这 么一箱几块钱的烂苹果来折磨我的。随着她不觉间提高的激亢的嗓门她随手就把 桌上的一只苹果软弱地扔了出去。他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激动的情绪。他们单 位发东西也是这样,每个单位都是这样,全上海全中国都是这样,临时工是正式 工的一半。他没想到这会成为一个人自杀的理由。我就象没有根的浮萍。她死盯 着他说。听到浮萍这个词,他笑了,他说你言情小说看得太多了。张老师,假如 你老婆死了,你会不会娶我。你瞎说什么啊。他一边做出惊讶的表情,一边套上 了他的裤子。你没有正面回答我就说明你潜意识里会娶我的。他张了张嘴,想要 反驳,却又是说不出什么,好象越解释就越乱了。稀里糊涂下了楼,才发现钥匙 不在身上。 我记得钥匙是系在裤子上的。我没看见,要么掉在地上?他伏了下来,往床 肚里看。只有一个卫生巾的包装纸。于是又悻悻地下了楼,想着即使是没拔钥匙, 那自行车上也应该有或者早被别人骑走了啊。没有办法,只得打的回家。老婆这 会儿最好在家不然我就要等了。差点就犯错误,多亏自己把持得住,谢谢谢谢。 于是出租车司机就看到了这个乘客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又如释重负频频点头的 奇怪过程。 他又接到了她的电话,说病已经好了,谢谢他。他说没有关系,并且用劲地 说了以后不要再做傻事。她说她知道,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 边的工作已经丢了,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不知 道啊,过一天是一天,这样子吧,我请你吃饭。”“你现在又没钱,请我吃什么 饭。”“我们边吃饭边谈,说不定我就回去了呢,那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顿 饭了。” 她用钥匙开了门,这里让她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味道,一股说不出来的带点混 浊空气的味道,一股象家的味道。她蹑手蹑脚地四处转了转,一切都在岑寂之中, 只有客厅里的石英钟发出单调的嘀答声。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个碗接一个 碗地看过去,又掀开煤气灶上的砂锅盖子,里面是骨头汤。她从包里拿出两袋在 地摊上买的老鼠药,沙沙地倒了进去,用汤勺搅了两下。做完这一切,她软跌在 沙发上,毫不掩饰地喘着粗气。好象睡着了一会儿,是拷机声猛然让她跳起来。 她回了个电话,说马上就好,马上就来。到楼梯口时,正逢一束努力穿过了阴霾 云层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让她感到了一阵晕眩。 老张的妻子回来时看见一个陌生女孩正捧着一瓦砂锅下楼,砂锅很眼熟,不 免就多看了两眼。到转弯口时,她又带些迷惑地回了一下头,那女孩却也是正扭 头看着她。 他等了一个多小时等来的是对面坐着的那个举止失常,神情恍惚的人,为此 他感觉到了一丝她真是莫名其妙的气恼来。偏偏到家时鞋子才换了一只,老婆就 问他有没有把那骨头汤给吃掉。他没好气地说我早上吃的是烫饭吃那个干吗?生 活很庸俗,回来就是肉骨头。老婆却是没能听得出他的口气,继续追问道,那砂 锅呢?砂锅给我打掉了。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他吹胡子瞪眼地说。 那天有个客户到杂志社来玩,闲聊起了他有个朋友常年在香港做生意,很有 钱,只是近四十岁的人还是单身,老母亲很焦急,四处托人作媒。孝顺的儿子想 着老太太独自一人在家也不放心,也想找个人在家里照顾她。老太太说姑娘最好 是外地农村里的,勤快不娇气,但又不能太土气。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她。他想着 只要她一天不走,她就会来烦一天,始终是块烫手山芋,隐形炸弹。 结婚的那天,他们全家出动。老婆眯着眼睛说看不清,我想看看新娘。他说 你着什么急,会看见的。他一个晚上就在想和她说什么呢,要短而又不能太过于 流俗了。在他们来敬酒时,他说的话是:“现在你有根了吧,比我的日子还扎实 呢。”话里不无酸味。她笑得象朵花一样,说有了有了。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妻子 摇移不定的神色。 那边洞房花烛夜不提,这边夫妻俩却把房门锁起来,说着砂锅的问题。那天 你到底有没有把砂锅打掉?本来是他随口说出的气话,这会儿肯定要死活都认帐 了。虽然他能隐隐约约感觉出一点影子但还是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很 委屈,甚至想把他抵受住诱惑的事情说出来。但他知道说出来就更完了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