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城 作者:西门 1 九月初的傍晚,落日的光芒还让人感到有些燥热,但车厢里面比她想得要凉 爽,从上海到南京,她一直在铺位上看那本临行前买的小说。这几年每次经停南 京站,都没给她留下太好的印象:有些破旧的灰色站台,站台上灰头灰脸的旅客, 灰蓝色制服的没精打采的工作人员。 他勉强把背囊塞进拥挤的行李架,还是有一部分露在了外面。 铺位在中层,他看到对面有个女孩在读一本书。火车开动后,他到锅炉间取 水,回来时听到列车员在喊:“谁的行李?!放到座位下面去!” 列车员的命令不容人反驳。 他把背囊拿出来,准备把它放到座位下面 . “先用报纸垫在下面吧,别弄脏了行李。”那个女孩说。 “谢谢。”有点迟疑,他接过报纸。 报纸被他整齐铺放在座位下面,“她长得还不错。”想着,他把背囊放进去。 背囊一看就知道是军用的,也许他是名军校生?背囊的一个角有些破损,被 精心的修补过,是谁修补的?他的母亲?姐姐?女朋友?妻子?背囊很干净,颜 色泛白,有些年头了,她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把报纸给他,其实不就是几张报 纸吗?再说了,把东西弄脏毕竟不是件好事 .她继续读小说,很快沉浸在其中, 直到夜间休息列车员熄了车厢的顶灯。 躺下的时候她向他的床铺看了一眼。 她听到阴影里均匀的呼吸。 “他睡得还真香。”她想。 列车在铁轨上飞驰,不知疲倦,她老是有种担心:列车从此就不会再停下来, 一直向前。 带着这种感觉,她进入梦乡。 她醒来向对面的床铺看过去,铺上没有人,收拾得很干净,毛巾被和枕头非 常整齐地叠放在铺位一端。 “他已经下车了?”她有些失望。 他坐在过道边的几案旁,当她从铺位上坐起来的时候他抬头看过去,那是很 自然的动作,就像编队飞行,长机一个细微的动作之前,视线就那么看过去,没 有声音,没有提示。 她不知道是否该跟他打个招呼。 他看着她收拢头发从铺上下来,她的目光看过来,他刚想把视线移开…… “早上好啊。”她对他说。 “早上好。”他回答。 有时候两个人相识很简单。 她洗漱完毕走回自己的铺位,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自 在,相反的,在他的目光里,她感到轻松、安全,还有一点点的激动。 他们面对面靠窗坐着,太阳正从遥远的地平线升起,窗外淡灰色的景致慢慢 变得鲜艳起来,他们都知道火车以进入陕西省。 火车过华阴车站。 “这里下去就是华山了,你去过吗?记得我们几个人爬了大半夜,可是到了 山顶,天阴沉沉的,结果没看到日出,你呢?”她问。 “早晨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向下看,河流就像条金色的缎带在飘舞,远处那 些山峰的积雪闪闪发光。” 他才放单飞,从来还没有把高度拉到那么高过,在完成了科目训练后,他把 飞机改平,有一刻他觉得世界出奇的静寂。 “是什么地方?雪山?”她有些惊讶。 “是祁连山。” 她的大学生活总的来说还算平静,开始的新奇随着时间流逝很快就所剩无几 了,直盼着大学快快毕业好回到上海。西部城市的灰尘和干燥使她很后悔为什么 要报考这所西北的大学,若在上海,她坐上公共汽车就可以去学校报道了。 那个夏天,知了的叫声、汽车的马达声、电扇扰动气流的声音。 是谁在耳边轻轻絮语? 那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夏天,“你身上有兰花的气息”。 是谁对她说的? 那个暴雨连连的夏天,阴抑的白天上课也要开灯的夏天。 是谁的眼神使她心中充满阳光? “今年夏天雨真多。”她说。 “可不,不过南京还好,没怎么淹着。” “好像前几年一样,那时我正念高二,你呢?” “我吗?……我当兵了。” “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当兵的……” “…………” “当兵,你干吗不读大学?其实当兵也挺好啊,很光荣的……” “当兵多光荣?还读大学,可是本科啊。”招飞办的人对他说。是啊,想想 看:像小鸟一样在天空中翱翔,不一直是他的梦想吗?飞行员!好家伙!大学生! 提前录取、形同虚设的分数线。 “……其实我也想过当兵,小时侯……”她讲着。 “你当什么兵我不管,不许当飞行员!你知道飞行事故率是多少吗?万分之 一!”,也不知是从那里得到的这个数据,父亲坚决不同意,年迈的父亲,可怜 的父亲,但他铁了心要当飞行员。 “……当兵很苦?吃得了吗?” “吃不了。” “哈,你开玩笑啦。” “不开玩笑” “当兵有开心的时候吗?” “有啊,有时我们没事了,用钩子挂上条虫子。” “钓鱼!?太有意思了……” 冬天的某个日子,他们会带上自制的钩子,拴上条线,挂上饵,偷偷到某村 子附近,钓上几只鸡,这是三子的馊主意,有些时候也会弄些鸡毛一烧,方圆几 里的狗都来了,这样晚上就有狗肉吃了。三子现在西安,此次到西安主要是为了 看看他,三子好不容易坚持到飞歼教机,可体质差了点儿,一拉筋斗就黑了,终 于没有飞出来,改到地面专业了。 “……你在哪里当的兵?” “甘肃。” “陕北去过吗?” “真没有。” “我准备去陕北,只我一个人去。”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骄傲。 “干吗不找个伴?” “怕什么?我足够健壮,机敏。” “也许吧。”他看着眼前这女孩,虽然很健康,但远谈不上健壮,“但一个 人的旅行很寂寞。” “我不怕寂寞……” 因为有训练,没有人送行,他脱下军装,在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默默地搭车 离开了营区,他知道自己的战友们正在上跑道,他们就要驾机冲进天空,在连续 几天的兴奋过后,他突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早晨的天空格外蓝,就像窗外, 他看着窗外,天空蓝的那样迷人。 “人总是害怕寂寞的。”他慢慢说。 “其实我,怎么说呢,我也想找个伴,可早两年总是提不起兴趣,等我想去 的时候,人家都去过了,有点可悲是吗?其实我对旅行的兴趣不是很大,但我真 的很想去看看,说不清楚为什么,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也许是因为我要毕业了,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真的说不清楚。” “也许你的大学生活过得实在平淡,需要一些特别的东西来为你的这段生活 做个标记。” “其实我的大学生活很丰富多彩……” “是吗?” “算是吧,上学期遇到个广东的同学,对我说起她在陕北旅行的事,我就有 一种立刻想去看看的冲动。” “是因为你在大学里没有发现你预期的什么,你以为出去会有个什么机会。”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也许你是对的,旅行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我 还是要去,也许真有你说的机会。” “是吗?不过最好有个伴。” “你是出差吗?” “不,出来看看朋友,我以前的战友。” “哦,是这样的” 2 火车准点到了西安,他们走出车站。 站前广场就像所有城市火车站前的广场一样,环绕的建筑物上遍布大而不当 的广告,广场的周边挤满了千奇百怪的交通工具。 青色城墙在晨光中清晰的展现――掩饰不住的衰落。尘砂和干旱,使这座城 市犹如干瘪的果子。昔日的荣光已不复存在。 “我想,快要分手了,是吗?”她说。 “是啊。” “我可不想说再见,等会儿在汽车站,我们各上各的汽车?” “…………” “你要到哪里?” “我有个战友在这儿,我去看看,有两年没见面了,然后到甘肃。” “西安不是你的终点?” “不是。” “你的战友住在哪儿?”她又问。 “城南,文艺路附近。” “哦?离我的学校很近,为什么不到我那里坐坐再走?”她感到自己的话有 些唐突。 “……好啊,反正时间还早。” 还未开学,校园里很安静。北方的学生宿舍楼内干燥而整洁,不象南方的学 校,到处湿乎乎,粘腻腻的,永远挂着淌着水,几天也干不了的衣服。对此她倒 是有些庆幸自己到北方上学,至少衣服隔夜就干了。 “你刚才说要到甘肃去?” “是的,武威,听说过这地方吗?” “还真没有……” “凉洲呢?” “有点印象,我是理科生。” “这就够了。”他想谁在乎那个地方? 她把自己的床铺整理好,然后向门房要了些开水,为他沏了杯茶,细小的茶 叶在水中舒展开来,慢慢一杯水被染成黄绿色,淡淡的香味随着蒸汽弥漫在宿舍 里。 外面的天空阴下来,接着飘起了细雨,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低微的响声。 他喝着茶…… 她知道他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他起身道别。 “我送送你。”她拿出把伞。 他们一起下楼,走出了校门,来到公交车站 . 雨渐渐停了下来,她收起手中的伞,把水轻轻抖掉。 “知道坐哪路车吗?”她问。 “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常出门,只知道到钟楼和火车站的车。” “我只好自己解决了。”他说着开始抬头看站牌。 “如果有个伴能跟我一起去陕北就好了。”她说。 “你还真的要去啊?”他继续看着站牌。 “我说过不去了吗?” “其实我也没去过……”他看着另一块站牌。 “一个人会寂寞的。” “我说过的。” “有时候会害怕。”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该坐的车。 汽车开了过来。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晚上7点的火车到延安,我都打听好了。”她迟 疑了半天说。 3 汽车开走了。 雨后的街道有些积水,但格外干净,杨树的叶子在阵风中喧闹着。 人是凭着什么做出自己的决定?那么多时候,那么多次,仿佛总有一只手, 拨弄着自己命运的方向,谁不是在为自己的决定后悔,或者庆幸的时候,惊异自 己当时做出的决定? 隔着湿漉漉的车窗,女孩看着他。 汽车开动后,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她看着公共汽车,直到汽车拐过街角,“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是个我人生旅 程中偶尔相遇的过客,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她这样想着。 中午过后,天空已晴得没有一块云彩,她到学校附近的商店采购这次旅行所 需的物品,在卖香烟的柜台旁她停了下来,“如果他和我去,我会送他包香烟的, 他抽烟吗?” 等她回到宿舍,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她躺在床上,“也许真要放弃这次 旅行?”她看着已经准备好的旅行包和一大堆食品,“是啊,干吗要找罪受?就 这样在宿舍里躺几天好啦。”她看到他喝过的茶,茶水已经凉了,所有的叶子都 沉在底部,她端起来,看着那些叶子,然后抿了一口,熟悉的滋味,清凉、甜美、 略带苦涩,她想着喝过这茶的人和他的旧背包。 4 六点钟,她来到火车站,买了去延安的火车票。 她一直认为要看看中国的底层,就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好了,看看他们疲惫的 脸色,沉重的行李,依偎在他们身旁怯生生的子女,间或会有一两个衣冠楚楚的, 皱着眉头坐在他们中间。候车室内的灰紫色灯光把这里变成个异样的时空,所有 的美丽的色彩都失去了,目光呆滞而迷茫,从洗手间飘出的怪味儿,明灭不定的 电子指示牌,油腻腻的地板,水池的龙头永远残缺不全,毫无舒适感的硬邦邦的 座椅,贴在墙上的通缉令,禁止携带危险品的宣传画,书摊上的杂志小报,懒洋 洋的服务员,戴着臂章的严肃的警察…… 他看见她走过来。 他坐在那里,旧背包放在他的脚边。 她尽力对他做出一个自然的微笑。 他看见她的微笑。 她的眼泪悄然滑落,像粒细小的圆润的水晶 . “也许,我,可以改变一下我的,行动路线 .”他说。 从未有过的快乐,至少她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上次? 是谁曾令她高兴? 粉笔灰的味道,九月的味道。 他看着她,她并不说话,他知道她在快乐之中,她的快乐,那是她的快乐。 他戴着她打的围巾。 那年他从航校回家过年。 她默默地坐在他身旁,觉得这嘈杂的候车室突然仿佛礼拜后的教堂般宁静, 人们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祥和,好像他们不是在等待着疲惫、漫长的旅程,而是 去参加什么轻松愉悦的仪式,灯光是淡淡的蓝色,有种粘稠的质感,使室内变成 一个巨大的琥珀,迟滞了人们的行动,迟滞了时光的流逝。 去延安的列车并没有多少旅客,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两条椅子坐下。 他就在她的对面,这真是有些奇妙的感觉,昨天,当她第一眼看到他,就有 这种感觉。 车厢的灯光比候车室还要暗淡,她看上去却像在一张老旧照片上的人群里, 被用色彩特别的渲染过,光艳照人。 “你真漂亮。”他轻声说。 “你真漂亮。”他轻声说,拍了拍手上的粉尘,把书合上。 窗外的雨下得好大。 “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她说,但也许是最后一个? “谁呢?”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看见那奇怪的笑容,仿佛一朵绽开在朽木上的花。 “说真的,我想你不会来了。”他说,但她来了。 她发现他和自己一样期望再次见到对方。 “我差点就不来了。”她说,如果我不来,他会怎么样?他已经买了到延安 的车票,“如果我不来呢?” “但是,你来了。” “你会退票吗?” “不知道,真不知道。” “那样,我一定会后悔没来。” 如果那样,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她想。 “你回武威干什么?”她记住了那个地方,“是报到吗?” “我已经退伍了,回去看个朋友而已。”他想起了老嘎。 “你当过什么兵?” “我是开……” “开汽车的,了不起,技术兵种。” “差不多。” “到武威就是去看老朋友?挺念旧的。” “他不肯来,只好我去看他了。”他说。 “那你西安的朋友呢?” “他挺好的,我回来路过时会再看他。” 她拿出地图册给他,他发现几乎陕北所有的地方都标记过。 “我们根本到不了这么多地方。”他说。 “我也没说要到那么多地方啊?” “可你都标着了。” “只是个计划。” “你到底想到什么地方?” “延安……”她说。 “当然。” “壶口瀑布、黄帝陵、南泥湾、然后看沙漠去。” “什么?” “到榆林看沙漠啊。” “黄土还不够?” “是的,还有呢,林青霞、张学友、张国荣他们在那里拍过电影。” “这里有什么?”他指着她用红笔画了又画的地方。 “靖边!那里有一座古城,听说过白色的城吗?当地人叫那儿‘白城子’。” “昨天飞行,我在3号空域看到一座白颜色的城”老嘎在他离队前的那天晚 上对他说。 他多次在3号空域飞行训练,从没有见到过老嘎所说的“白色的城”,那里 不过是片荒漠,夏天的时候会有星星点点的绿色,那里有一座绿洲,绿洲上有个 小村庄,其中有家院子种了棵很大的槐树,他知道那是棵槐树,是因为一到初夏, 树会变成白色,象落满了雪,有次他俯冲过去,冲向硕大、美丽的树冠…… 老嘎是他们县中的学习尖子,是他们县的第一名飞行员,是全县的骄傲。如 果不当飞行员,该是考上个好大学,在城里找到份好工作。他问老嘎为什么当飞 行员?老嘎问你呢?他说我想飞,而且不用为高考费心了,老嘎说他们告诉我不 用学费,国家包了一切,吃饭不要钱,嘿嘿,老嘎又说,还有女护士照顾起居呢! “白色的城?”他问,有人对他提起白色的城,“是呀,是一座古城的废墟, 城墙是白颜色的,在沙漠里面。” “我想看看。” “好啊!” “我没想过会到这么远的地方,原以为只要到延安。” “你不去?”她有些失望。 “我的时间不够,你真的很想去?路途很遥远,我们只能去几个地方。” “没关系,我知道,只要去靖边就好。” “我可以去靖边,但是……” “什么?” “你一个人回西安?” “为什么?” “我说过了,我没时间。” “如果我们快一点你会有时间吗?” “到时候在说好吗?” “也好。”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晃动的车厢提醒他们列车已经运行很久了,车速很慢, 车轮撞击铁轨接缝处发出极缓和的卡嗒声,窗外没有光亮,列车已驶进黄土高原。 昨天的两个陌生人,这天晚上蜷缩在一节车厢的两张椅子上,各自以尽量舒 服的姿势入睡。 5 她对要看到的景象早有准备,但向窗外看去时依然感到吃惊。 太阳应该已经升起,火车在沟壑中行驶,只能看到越来越蓝,越来越亮的天 空。土崖仿佛砸开的蚁穴,千疮百孔。满眼是灰黄的色彩,罕有的绿色,就像因 偶尔的潮湿而滋生的霉菌。有时她能看见农家的宅院,宅院里杂乱堆放的农具, 一只羽毛鲜艳的公鸡在草垛上打鸣。 虽然没有看到他,她知道他在车上。 她费力的把车窗向上拉开,杂着黄土的气息,刮进车厢的风那样柔和,她闭 上眼,觉得自己象在条飘荡的船上…… 四周暗下来,然后是突如其来的光亮,她睁开眼看到熟悉的身影。 列车刚刚穿过一个很短的隧道,他看见她眯起的双眼慢慢睁开。 她笑了。 “好了,你去收拾一下,车快到站了”他说着坐回自己的位置。 走向洗脸间的时候,她想着自己是否要化化妆,多么古怪的想法,她从来就 以为化妆是容颜老去的女子徒劳的掩饰,或是浅薄少女无知的张扬,现在她发现 有时候化妆也有其它的意味,可她身边连支口红也没有。 她对着洗脸间的镜子仔细梳洗。 其实她对自己的容貌一直没有信心:头发有些稀,她把头发在脑后扎成蓬松 的马尾辫,这样就显得浓密,眼角吊的有些高了,鼻梁塌塌的,皮肤有些苍白, 而嘴唇,不知是镜子的缘故,还是其它原因,看上去是紫色的。 她从来没有这样担心过自己的容貌。 她走回座位。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了,他想。 晨光里她精神焕发,全然看不出来刚刚在列车上度过了一个疲惫的夜晚,她 的皮肤细腻的像洁白的瓷器,她的容貌如此美丽,嘴唇像两片精致的,暗红色的 玫瑰花瓣,还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 “怎么回事儿,你有些发抖?”他问。 “没什么,我有点冷。” 他把窗户拉下来。 “好多了。”她说。 列车七点整停靠在延安火车站,站台和候车厅都是崭新的,外面镶着白色的 瓷砖,他们一起走出了车站。 山坳里他们辨不清方向,太阳正在某个地方冉冉升起。 她停下来开始在背包里翻什么东西。 “找什么呢?” “我的相机。”她说着把相机递了过来。 “我们去照个合影吧?过几天你就走了。”老嘎说,他们到附近镇上的小相 馆,摄相的在他们面前摆弄着吱吱呀呀的相机,他走了相片才洗出来,“你看上 去傻透了,眼睛居然是闭上的,真不知是怎么拍的,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合影吧, 照片我就不寄给你了。”老嘎后来写信对他说。 “光线在早晨的时候最好了,应该照得不错 .”他把相机递过去。 “你站到我刚才的位置上。” “算了,我不照。” “不会吧?” “真不照,就这点要求了。” “但是,为什么?” “没什么。” “真的?” “真的。”他的表情有些复杂,“行啦。”他把相机拿了过来,“你再来一 张,我可是个行家,虽说相机是全傻的,可行家就是行家。” “给我省胶卷?”她摇摇头。 “就算是吧。” 火车站空旷的广场一角有个报摊,他们在那里买到了延安的导游图,图上的 地名和照片太熟悉不过了。 小公共汽车上挤满了人,两人坐在车前面的发动机罩上,车晃晃悠悠开动了。 她看到车的后窗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到站后走下汽车,有个小孩把头从窗里伸出来对他们喊道:“朝那里看,那 里就是宝塔山!” 他们抬头发现不远处高耸的山巅上的著名的宝塔。 就是那座塔,和她小时候她家里镜面上用红漆画的一模一样,镜面上的塔存 在于现实和虚幻的影象之间,伴她度过了整个童年。 路上,他们意外的在土崖边的垃圾下面发现刻着蒋介石手书的几个字——“ 全民导师”,不知有何典故,山路比较缓和,不象想象的陡峻,山坡上是散乱的 民居。 作为这天最早的游客,他们来到塔下,发现宝塔远不如从山下看的那样雄伟。 他看到宝塔朝北的门檐上写着“俯视红尘”。 下山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在他们身上,明亮而纯净,也照到峡谷里的那个狭 长的城市,一条浅浅的河在深深的谷底静静流淌。 接下来,他们到杨家岭和枣园,参观那些著名的窑洞。 陈旧的家具和墙上的简介,试图把人带回那个时代,其实所有曾经的人和事 不过是阵风,刮了进来,又刮了出去。 有张照片吸引了她,照片上是一对曾经穴居在这里的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丈 夫的笑容有些僵硬,妻子的笑容自然而甜美,他们的女儿正好奇的看着镜头。 “幸福之家。”他说。 “是啊。”她说。 “即使在土洞里。” “他们也是幸福的。” “我也想在窑洞里过一夜。”她慢慢说。 他们走出了窑洞,枣树细密的叶子遮住了正午的阳光,树上结满了青绿色的 果实,林子里弥漫着这种果实的清香。 在延安的街头吃过午饭后,他们发现已经把延安逛遍了,于是讨论起下一步 的行程,最后决定继续北上,先到榆林,然后是靖边。 “你真的会让我一个人从榆林回来?” “时间不够,我说过了。如果我们现在向南折返,我们可以看看壶口和黄帝 陵,然后一起回西安。” “我还是想去北面。”而且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一个人回来的,她想。 在延安的长途汽车站里他们看着时刻表,从延安到榆林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铁路修到延安就打住了。 “你看这班车很有意思,下午5点发车。” “是卧铺汽车。” “是吗?我在街头见过,可还没机会乘过呢 .而且还能节省时间,夕发朝至。 ”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不累吗?” “那里啊,你不行了吧?” “我?我怕你吃不消。” “……我很好,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健壮,多坚强。”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了。”他说。 买了两张那班车的票,时间还早,他们又把导游图拿出来,这才发现延河对 岸的清凉山是个公园。清凉山的质地介于沙和土,看上去坚硬的像岩石,其实只 要用手抠一下,就会留下印记,从外表无法相信这是个公园,只在门口有几棵柳 树。 公园的半山腰有个亭子,悬在半空中,亭子的地板上开了个洞,他们从洞向 下看去,可以看到地面上的一口井,镂空的圆洞在井中的倒影就像圆圆的月亮。 “你看,我们两人都在月亮里了。”她说。 6 夜行客车晚了几分钟开出站,一路向北驶去 .卧铺不过是加宽了的上下铺, 每个铺面上睡两个人,这种格局他们都没有想到。客车满员,也没有其他的女乘 客。 她看得出他有些尴尬,就先上了铺位。 “你也上来啊。”她说。 他上来了,动作有些迟缓。 “比我想的舒服。” “可不,看那边。”她指着窗外。 太阳已经落在山的那边了,他们看到西边的天空火红一片,如果站在山顶, 一定能看到壮丽的日落。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出神地看着外面的景色。 他嗅到一种气息,那气息迷幻而令人陶醉,熟悉而陌生,仿佛已存在了几个 世纪。 她把脸转过来。 他看到她的眼睛在黄昏暗淡温暖的天光里闪着微微的光芒。 他感到了她灼热的气息。 ……他俯冲过去,在离树冠很近的高度拉起,他清楚的看到了那一串串的白 花,他感到座舱内充满了槐花的香味。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想。 那个夏天的黄昏,他的宿舍简朴而整洁,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 她慢慢松弛下来,他听到她均匀而轻柔的呼吸。 他轻轻把她的头从肩头挪开,放在枕头上,她睡的很沉。 她太累了,他想。 7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汽车驶过一段颠簸的路面,在汽车大灯的余光 照耀下,紧贴着车窗的土崖从车首涌现,然后迅速消失在车尾的黑暗之中,她觉 得自己仿佛穿行在不知所终的隧道里。 她坐起身来,除了驾驶室有些光亮,车厢里一片黑暗。 他消失了? 也许中途下车了? 是个梦? 他根本就没和自己一起来? 错觉? 我独自一个人? 在哪里? 我从哪里来? 她感到孤独和恐惧。 心理上痛楚百倍于生理上的创伤。 没有人不在身边。 医院的走廊是那么漫长。 黑暗之中她开始寻找。 在驾驶室,她看到发动机罩上躺着个人,那个位置是本来是超员时留给休息 的驾驶员睡的。 仪表盘发出幽幽的蓝光。 他睡的姿势看上去并不舒服,但表情安详而甜蜜,仿佛不是睡在金属的发动 机罩上,而是星光下一块柔软的草地上。 她看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铺位上。 道路依然颠簸,但她不再孤独、恐惧。 清晨的阳光照进车厢,她睁开眼,那是让人感到温暖的阳光,真正的秋天的 阳光。车已经停下,人们下车方便,她走过驾驶室的时候发现他不在车上。 走下车,路边有一排白杨树,她注意到有些叶子已经是金黄色了。 男人们稍做遮挡就开始在路边小便,她快步绕过车首,发现他站在路对面的 土坡上,他向某处指了一下,她回过头,发现那里有个青石垒起的厕所。 汽车重新发动。 “有件事,你答应我好吗?” “哦?什么事?” 她轻轻搂住他的脖子说:“下次我醒来的时候,别让我看不到你,好吗?” 他没有说话。 她感到他在微微发抖,尽管表面上他是那么平静。 他慢慢推开了她的手,仰面躺在她身边。 “我就怕这样……”他说。 “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说你是个好女孩……” 是个好女孩?我是个好女孩?她想。 走廊是那么长,但她终于走了过去。 她推开尽头的门,看到阳光下嘈杂纷乱的世界,自己不过是落进大海的水滴, 在波涛汹涌的人潮里,谁会注意这个刚刚从医院走出来的女孩?谁在乎她是个好 女孩,还是个坏女孩? “如果我不是呢?”她问。 他无言以对。 “想知道我有多坏吗?” “不想,你看,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你也不知道我过去,不是吗?在现在, 在这辆车上,你在我旁边,我对自己说,这是个好女孩,我不清楚你想说什么, 也不想知道,你的过去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对你来说也已经过去了,过去不过是 理去的头发,头发已经掉在地上,你还想怎么样?” “你知道吗?” “什么?” “你比我想象的要罗嗦。”她说完笑起来。 他高兴地看到一朵几乎枯萎的花,重又绚烂的绽开。 “你没有必要对一个认识不久的陌生人说的太多。”他说。 她看着他,伏身过去轻轻地吻在他的唇上。 熟悉的滋味,清凉、甜美、略带苦涩…… “你还以为我们是陌生的吗?”她问。 8 车窗外巨大的河床上布满碎石,在河床的中央流流淌着一条不相称的细小河 流。 “是无定河。”他说。 汽车沿着河,驶出了千沟万壑黄土高原。渐渐的地势平缓下来,可以看到遥 远的起伏不定的地平线。 汽车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到了榆林。 他先跳下床铺,把手伸给她。 “小心一点。”他说。 她笑了。 握住他的手。 她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直到走出长途车站。 他回味着她的笑容,未觉出她紧握住自己的手。 她觉得有些什么发生,在他把手伸给她的一瞬间,在西北边陲,沙漠边缘的 一个小城,在上午和暖的阳光下,在他身边。 “今天我们就住在这里?我可不想再在车颠来倒去的。”他说。 “呵,你受不了了吧?还当过兵呢。” “就算是吧。” 他们住的那家旅馆正对着一条河,共有四层,在榆林算是高层建筑,三楼整 整一个层面只住了他们两个。楼后面的开水房有个小澡堂,他们大喜过望。 “我要洗个澡,我快不行了。” “我也一样。” 两人来到澡堂发现是个单间。 “你先洗,我站岗。”他说。 当她从身上洗下那么多的尘垢,连自己也惊叹不已,看来这几天脏的可以啦。 她走出浴室,发现他正和产煤的老头聊的起劲。 “嗨,”他看到她出来,“我都弄清了,旅馆就有自行车出租,城很小,小 半天就可以了,明天我们就可以出发去看那个什么城。” “白城子!”老头说。 “听到啦,明天我们就可以到靖边了。” “知道了,进去吧?我站岗。”她说。 “算了吧,你上楼收拾一下等我好了。” 他走出浴室。 她坐在台阶上。 “我准备好了。”她说。 他看到她露出快乐笑容,像一件擦拭干净,闪闪发光的银器。 出租的自行车都是沉重高大的28式,她试了几次,实在把握不了。 “脑子坏了吧,你带我好啦。”她说。 车子有些涩,但骑起来并不费力。 “先到红石峡,然后是烽火台,叫镇北台。”他说。 “你问到张国荣他们拍电影的外景地了吗?” “问了,别人还问我张国荣是谁!” “啊?是这样?” “后悔来这儿了吧?” “才不,我是想看看沙漠,这儿会有吗?” “你就要如愿以偿了。” “你看过沙漠吗?” “是的。”他想起那次转场途经的沙漠边缘的小机场,想起了那次尘暴。 “说说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 “不会吧?”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小城。 顺着宽阔的公路骑了一会儿,拐到了乡间土路上。沿着栽满柳树的水渠,他 们来到了河谷。 正午时分,阳光下,河水像熔化的金属,缓缓流动着。 崖刻在河谷的东侧,从落款上看多是明清时的东西,有些侵蚀的厉害,已无 法分辨,不过是些当时官吏或本地骚客的作品,总之教科书上好像没提到过这些 人。 顺着河流向上看去,她看到了连绵的沙丘。 “沙漠!”她叫到。 “是半沙漠,没看到那些红柳?” 从红石崖到烽火台并不远。 站在烽火台上北望,连绵不断的是他所谓的半沙漠,参差的植物绝望而扭曲, 直到遥远的地平线,一幅浩劫后的景象。 “你不是一直想看的吗?” “……” “这就是西部风情,好看吗?” “听说你要停飞?”老嘎问他。 “是的。”他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受不了?马上就要毕业,那么多苦都吃过了。” “是的,我受不了了。” “不是的,还有其他原因?” “……也许。” “忍一忍。”老嘎说。 “毕业?毕业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留在这里吗?!” “你后悔了?” “是的。” “胡说,你告诉过我你想飞,你想飞才来的,好不容易快毕业了,你能干什 么?你的专业是飞行,你还会什么?” “老嘎,你听我说,过年时我回家,变化太大了,你知到吗?” “……”老嘎没说话。 “对不起。” “没什么。” “那你以后就不能飞了?” “……其实无所谓。” 离家太久了,他想念东南那一年四季湿乎乎的空气,随处可见的绿色,连绵 的雨季,夜晚的霓虹灯,她的话语,她的微笑,她的围巾,她的味道,她温柔敏 感的手。 “去年国庆节我结婚了。”她对他说,“我真的不能再等了。” 是啊,她为什么要等呢?嚯!一个战斗机飞行员,光荣啊,危险的职业,艰 苦的环境,漫长的等待,短暂的假期,难以预料的前途,她为什么要等!如果她 有好的归宿,如果她爱上另一个人,但是她说…… “我只爱过你一个。”她说。 ……连绵的雨季,夜晚的霓虹…… 小城的夜晚非常热闹,不长的街道上到处是人,他们坐在路边。 “羊肉串比南京的强多了。”他说。 “是吗?” “我说,你还挺能喝?” “一般般。” “你会醉的。” “你看我醉了吗?”她歪着头看他。 “有一点。” “呵呵,才一点点?” “你是醉了,我们回去吧?”他站起身。 他扶起她,她依偎着他,说:“背我?” 他把她背起来。 她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的脖子。 “你使我想起一个人,我爸,我生病了他背我上医院,就像这样,我在他背 上一摇一摇的,喂?你听着吗?” “你听着吗?”老嘎问。 “在听。” “我很难过,我是说我们很难过,你要走了,大家都很难过。” “总有一天我们要分开的。” “你飞的很棒。” “小鬼飞的也不错啊?” “呵,那小子。” “师长的女儿不知怎样了。” “呵呵,胆子也太大了,师长的女儿他也敢泡,呵呵,师长也是的,偷听女 儿的电话。”老嘎一个劲的笑。 “那电话?老同志能听吗?” “师长一气之下把他停了。” “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他停飞后就不知道了。” “他在民航!” 老嘎惊讶的看着他。 他没出声。 “你也想?” “只是个机会。” “最近不比从前了。”老嘎说。 “知道。” “我不说什么了。” “我不说了。”她有些生气。 “怎么啦?” “我刚才说什么了?” “啊――不知道。”他有些歉意。 “你怎么了?” “我老是想其它的什么。” “想什么,想你老婆?”她大笑起来。 “呵呵。” “她漂亮吗?” “过得去吧。” “她对你好吗?” “还行。” “你这个坏蛋,你背着我,想自己的老婆。” “我说过吗?” “你说过!” “我没有。” “你就说过!” 他感到脖子有些潮湿。 “你们都一样。”她说。 “你喝多了?说胡话?” “你和他一样。” “他?” “其实你一上火车,我就想过你有老婆了。”她开始抽泣,“我想下来走走。 ” 他把她放下来。 “你知到吗?我退伍那年,她和别人结婚了,那人带她去了日本。别以为这 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有故事。”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她慢慢说。 “还是不听的好,不然明天你醒过来会后悔的。来吧,还是我背你,你都站 不稳了。” 月亮出奇的亮,旁边的星星全淹没在她的光辉里。 9 她睁开眼,看到他坐在床沿上看着自己。 “你说过,一睁眼就看到我。”他站起身,“我去洗把脸,你也快点,到靖 边的车快开了。”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步子有些发飘。 汽车驶出榆林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的回望这座小城,仅仅两天前,这里还 只是他们谈论的话题,现在他们已经要离开了。 “你如愿以偿。”他说。 “全班只有我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他看这她,笑起来,然后把头靠在椅背上,几分钟后就睡着了。 汽车行驶在黄土和沙漠交界的地方。 左边是平缓的土丘,右边是连绵的沙丘。有时候能看到深谷里湛蓝是湖泊, 和白云的倒影。路过逢集的墟镇,汽车在拥挤的人群里缓慢行驶,她看到交易的 人们,成群的牛羊,她心中不由的想:他们靠什么生活?沿着公路,几乎看不到 太多的生命的迹象,可是车开不多久,总能看到一个小村庄,或是个热闹的集市。 “我们到什么地方了?”他醒过来问。 “刚过横山。” “啊,我睡了那么久?都中午了。” “你昨晚没睡吗?” “你的样子,叫我怎么睡?” “怎么?” “你还记得怎么回去的吗?” 她摇摇头。 “不记得就好。” “我昨天说什么了吗?”她想起什么来。 “说了,你要喝酒啊。” “还有什么吗?” “没了,注意窗外,地图上标着这附近有一段长城,其实镇北台就是长城上 的一座烽火台。” “长城?” “是的,真正的长城。不过也不一定看得到,西北一带的长城很多都只剩城 基了,从空中看是条断断续续很不清晰的细线,在地面上,还以为是道土墙什么 的。” “你说在空中看?” “对!” “你自己?”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他们没有看到地图上标出来的长城。 中午刚过,汽车到达靖边,典型的边陲小镇——纷杂嘈乱,似乎所有的人都 是过客,只是不得已才在这里停留。 他们一打听,发现“白城子”还远着,几乎每个知道他们要到那里去的人都 劝上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破城墙围子。” 经人指点,他们找到了那辆漆皮脱了一半的小客车。司机不停地往嘴里丢些 好像是炒过的细小的豆子什么的,嚼上一阵子就吐出来,挡风玻璃上沾了好些吐 出来的渣滓。 只等到车上的人已严重超员,司机才不慌不忙的发动,汽车摇晃着向北边无 垠的沙漠驶去。 很幸运,因为上车早他们都有座位。 沙漠里的黄色和在黄土高原看到的黄色那么不同,她想,泥土的黄色虽然暗 淡,可总给人些生命的希望,沙砾的黄色,苍白而无生气,是被碾碎的生命,被 遗弃的岁月。 当路边的出现柳树,就会有个小村落,汽车停下来,下去几个人,然后再上 来几个。这样开开停停,最后到了一个叫红墩界的村子。 这里是终点站,离白城子最近的汽车站。 村子坐落在一面朝西南的土坡上,仿佛沙海里冒出来的孤岛。 从红墩界到白城子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在和司机谈了半天之后,他们才把那 辆,也是村上唯一的车包下来。 汽车继续向北行驶,漫长颠簸的路上见不到绿色和人烟。 这样开了四十分钟,当汽车绕过沙丘,一小片绿色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展开, 在绿色的上面,突然地他们看到那座城在午后阳光下发出白色耀眼的光芒 . “看!白城子,我们到了。”司机说。 她没想到这里也河和村庄。 河不宽,水量很大,河水在红色的岩石上冲出自己的路来,在沙漠里奔流, 看不到源头,也看不到尽头。 经过河上天然形成的石拱桥,走过岸边的村庄,翻过沙梁,他们来到高坡上, 看见了一大段城墙。 白色的城墙。 “知道为什么是白色的吗?”她边走边问。 “……” “筑墙的时候,他们在泥里和了糯米浆,城墙会变得更坚硬。颜色也变白了。 ” 墙体已经严重损坏,但是看不出坍塌的迹象,好像岁月长河里的石子,虽经 岁月侵蚀,却不会碎裂,直到变成砂,变成沫。 站在西北角高高的城墙上面可以眺望整座城池,白色城墙围住的一方土地, 繁华已荡然无存。 这就是“白城子”,她从图书馆的导游书上知道了这里,现在她终于来了, 却觉得内心出奇的平静,在经历了艰苦的旅行之后,她原以为自己会激动的哭泣, 但此刻,她只是静静的站在这里,看着满天的燕子从他们面前飞过。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平静?生命临近终点的平静?会痛苦吗?在痛苦中结束痛 苦?没有痛苦?奇异的手术台像某种刑具,受刑的人不用被束缚…… “那里是皇城的遗址。”她指着城中心的两座高耸的白色废墟,“建造的时 候他们甚至还在土里掺了牲口的血,也许还有人的?” 他看过去,发现满天都是翻飞的燕子。 “想想,一千年前,这里是碧绿的草原,骑着马,突然看到一座白色的城。” “现在只是一片黄沙,残垣断壁,一千年后呢?也许只有沙了。” “但是我们到过这儿啦!我们在这里留下了足迹。” “一阵风过后就什么也留不下来了。” “不,总有一些留下来,在心里,在记忆里。” 记忆里的东西和幻想中的有什么区别?现实所做的,是为了把幻想的变成记 忆的?然后再守着记忆幻想? …… “昨天飞行,我在3号空域看到一座白颜色的城”老嘎说。 …… “你怎么啦?”她问。 “哦,想到老嘎了。” “谁?” “我的战友。” “他还在部队?” “是的,我这次就是去看他的。” 他们走下城墙,太阳悬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像只色彩鲜艳的红气球。 10 回到红墩界暮色已浓。 “你愿望都实现了,今天晚上,你甚至可以住在窑洞里,其实你也只能住在 窑洞里,因为这里的招待所就是孔窑洞。”他说 .窑洞很深,好久没人住过了, 到处都是灰尘,只有一盏白炽灯孤零零的吊在中间。 “和我住在一起好吗?我一个人晚上会害怕 .” “怕什么?没有狼的。” “和我在一起?今天晚上?”她又问。 “今天晚上,我的宿舍没人。”他说。 欲望的暗示。 她去了。 她不为此后悔,从不为此后悔。 只有一盏白炽灯孤零零的吊在中间。 粉笔写的字,粉笔的尘埃。 粉笔的味道,粉笔的幸福。 雨下的好大,晚饭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们坐在附近的沙丘上,看着满 天的星星。 “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的星星,它们真亮。”她说。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地平线升起。 “还记得延安井里的月亮吗?” “当然。” “我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过了好几年的感觉。” “是吗?”可是有些事,却永远像发生在昨天。 “明天就结束了。” “是的。”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你为什么不照相?” “只是不喜欢。” “总有原因。” “没有原因。你先回去睡吧,明天要起很早。我想再坐一会儿。”我宁愿不 留痕迹,在你的相册里看不到我身影,我将只存在于你的记忆里,如果某天你忘 了,就像梦,我们夜夜有梦,你还记得几个? “好的,别太久了。” 他躺在沙丘上,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然后万籁归于寂静。天上的星星 似燃烧的钻石,向下坠落,就那么坠落着,永远坠落着。 柔细的沙在风的吹拂下,在他身边流淌,他希望自己这样一直躺着,被沙掩 埋,被沙窒息。 回到窑洞,白炽灯依然亮着,她睡在土炕的一头,炕收拾的非常干净。 他看着她,知道她没有睡着,她的脸上慢慢泛起红晕,她的呼吸,她在尽力 平复自己的呼吸。 如果她睁开眼,如果他忍不住抚摩她柔顺的头发,如果他再多看一会儿…… 他熄了灯,在炕的另一头和衣睡下。 这是多么平静的夜晚,他想。 他知道自己毕生渴望的浪漫正离他远去。 11 他醒来发现她趴在身边看着自己。 “你看,今天我比你早吧。”她看到他睁开眼,高兴的说。 他看着她美丽而疲惫的脸,说道:“我后悔带你到这么远的地方。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对不起?是我自己要来的,是我硬拖你来的,应该对不起的是 我才对。”她再也忍不住了。 “别这样。好吗?别哭了。” “我害怕,你知道吗?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 “我们都害怕。”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靖边。 地面上的流沙被风吹起,仿佛飘动着雾气,太阳正在升起,壮观而美丽。 “真的要分手了?”在长途车站她问。 “是的,说好了的,你回西安,我走我的。” “真的让我一个人回去?不管谁今天晚上睡在我旁边?” “你够健壮,也够坚强,能够照顾好自己。” 他把她送上直达西安的汽车,旅客并不多。 “这下就放心了。”他说。 “你还是担心我,是吗?” “……是的。” “和我一起回去?”她问。 “然后呢?” “然后?” “还不是要各奔东西?” “就不能在一起吗?” “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以后呢?” “如果我们再相遇。”如果你还记得我。 “一定会的。”她说。 两个人的相识真的很简单吗?两条在大海里各自游了那么久的鱼突然碰在了 一起,分开后还有机会再相遇吗? 她的车发动了。 他下汽车时听到她说:“回去如果路过西安,记得来看我?你知道我的宿舍?” 他回过身,低下头轻轻碰着她的额头,他想哭泣,因为他感到幸福。 他没有说话,走下汽车。 汽车在大院里转了个方向,从他身边开过。 她看着他站在那里。 他觉得眼前一道闪光,等他视力恢复过来,汽车已经消失,扬起的尘埃在面 前飞舞。 她把相机放进包里时,碰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她拿出来,那是包香烟, 她大声哭了起来,所有的乘客都看着她,看着泪水浸湿了那包香烟。 他的汽车一小时后开出,上车后他很快就睡着了。 12 “你离开部队混的好吗?”老嘎会问他。 “不好,民航不再要战斗机飞行员了,我什么都不是了。” “你不该离开部队。”老嘎会说。 “那样至少我还能飞。现在我得报应了。”“只要你飞过,你就是只鹰。” 老嘎会安慰他说。 离队前的晚上,他把自己的吉他送给了老嘎,老嘎最后握着他的手说了这句 话。 老嘎是个孤儿。 老嘎的飞机摔的很怪,机头插在一口枯井里,他见过那口枯井,从空中看只 是个小黑点。 老嘎埋在机场附近的公墓里,能听到飞机振耳的轰鸣。 “你真的见过白色的城?” “当然,你不是才看到吗?”老嘎会这样回答。 老嘎没有什么遗物,只有他送的那把红色的吉他醒目地挂在床头。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