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旧照片 在我童年时,有一件事,很使我感到快乐,那就是翻看家里的旧照片。 我有一大帮朋友,他们都是工人家庭的孩子,在那个年代,与他们比起来,我 总觉得自卑。上山砍柴不如他们,锄地挑水不如他们,游泳不如他们,连光脚走路 也不如他们自然自在,至于打架嘛,我虽算不上差,但也够不上威猛一类,所以我 总寻思着找机会逞能。 我家的照片终于让我露了脸。我没发现我的朋友当中有谁家的照片比我家多的。 比如我的两个邻居,也就是两个最好的朋友,他们家里所有的照片,几乎就全在墙 上挂的那一两个镜框里了,而且,那照片里的形象,个个都呆头呆脑,身子像木头, 脸上的表情干巴巴的,让我看了总觉得假假的,和生活中我所见到的他们不是一回 事儿。 看看我家的照片吧。 父亲当年曾在空军部队里当机械师,他的不少照片,都是戴大盖帽,军服有两 个肩章,腰束大皮带,好不威风。我的朋友们都是飞机迷,他们在朝鲜战争影片中 看到飞机出现,就大呼小叫的,每个人都争着当飞机专家。但是他们知道我有一个 当空军的老爸,在我面前就稍微收敛一些。他们很想听我爸谈飞机上天的事,但他 们怕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孔。我向父亲打听情况,父亲说他不是飞行员,没亲自驾飞 机上过天,但倒是坐过教练员开的飞机在天上游了一下。我有些失望。不过坐飞机 上过天也很了不起。 当然,我对我的朋友说的是父亲亲自开飞机上天,我的朋友因此没有资格和我 谈飞机的事。 母亲当年是美人儿。我也见过我的一些朋友们的母亲的照片,我不能不说她们 中的一些当年也长得蛮漂亮的,但是怎么看都觉得她们少了些什么。这是什么原因? 当时我那点审美水平不够用,若干年后才悟出来,那就是我母亲多了一份“生气”, 这点很要命。你瞧瞧,即使母亲一个人照相,也是双腿直直的,扭着腰,挺着胸, 脸上的表情就更不用说了。母亲和父亲的合影张张都相当那个,她总是斜着身子往 父亲那边靠,眼睛弯弯的,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两排牙齿又白又整齐,一条或者两 条粗大的辫子搁在胸前,辫子上少不了扎了大绸花。即使母亲有了我,她也和做姑 娘时差不多,不像许多女人那样,头发也剪了,衣服也换了,表情也变了。我母亲 不是那样,有了孩子的幸福全在她脸上写出来。不过,要是了解到母亲从小就是文 体活动积极分子,对她这种写意的浪漫,就不会觉得奇怪了。正是这份浪漫,才使 父亲终身迷恋她;正是这份浪漫,才使她后来几十年度过了重重苦难,好好地活下 来。 我们家的照片有几大本,相本是老式的。此外还有不少零散的照片。 我们通常是一家人围坐在床上翻看照片,母亲总是兴致勃勃地回答所有关于照 片的问题。在那么多的照片中,有近一半不是我们这六口之家成员的,他们是父母 亲家庭的其他成员以及他们各自的同学、朋友或者他们两人的朋友。几乎每一张照 片都引起我的兴趣。比如有一张三人合影照,中间那个穿旗袍、短头发、严肃精干 的年轻女人笔直地端坐着,她的两边是一男一女两个整洁利落约十岁的孩子,没等 母亲说话,我就认出他们是我的外婆、母亲、舅舅。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 的三个人看,这真是令我大为好奇。外婆年轻时竟然是这样的!她不算漂亮,但是 那股傲气,俨然一个女强人。她在生下母亲的第二年就开始守寡,历经千辛万苦, 终于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现在,她的三口之家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她自己却躺 在了医院里,她的身子小得就那么一点,她已经认不出她的所有亲人。 她将近九十岁了。 有一张照片,里面也是同样年纪的母亲和舅舅,但是他们的中间换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壮实的方脸中年男人,模样像商人,穿着长长的袍子,头发乌光油亮。母 亲说,因为这个男人,她和舅舅连续好几年得以维系读书,那时外婆已经穷得不行 了。这男人说,在怎么样也要让孩子读书,他总是在开学时使人挑来好几担大米, 用来抵母亲和舅舅的学费。愚蠢的我直到三十多岁,才想到一个问题:外婆守寡一 辈子,难道没有遭遇过一次爱情?母亲终于透露:照片中的那个男人曾经追过外婆。 他有家室,妻子在乡下,她为外婆的风度所折服,但是他是个言语不多的人,他不 懂怎么向外婆表示,每次来家里,总是与母亲和舅舅两个孩子相处,也不知道为什 么,他最终消失了。他最初消失那阵,母亲看到外婆很少说话,很少出门。五十年 代,有一天,这个男人突然找到母亲的单位,问母亲借钱,那时母亲手头紧得很, 几乎把口袋里的钱给了他,也是杯水车薪。男人感激而去。母亲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深觉难过,这可是一个帮助过她的恩人啊! 但是在那个穷困的年代,她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有一张照片最为让我心颤,这张半身小照的主人,是一个长着一双迷人大眼睛 的健康的南方姑娘,她闭着的嘴角流露出不易被人觉察的一丝笑意,鼻子小巧端正, 一双粗黑的长辫子挂在胸前,尽管她身着素装,但遮不住花样年华荡漾的青春活力。 她的美,与现在画报上的美女可不是一类,她真是出污泥而不染的那种。我简直爱 上了她,有事没事看她的照片。我甚至把她带去学校给我的朋友看,我那些朋友一 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这个美人名叫阿圈,是母亲的中学同学,她二十岁时,因为一 次不成功的恋爱而疯了。这么一个姑娘的这么一个结局,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令我接 受的,我伤心致极,怎么想也想不通。在我长大成人后,我们家终于回到久别的城 市。有一天,我和母亲走在老街道的骑楼下,母亲示意我注意十几步远向我们走来 的一个女人。只见这个女人四十开外,穿着整洁,她低着眼,双手捏着一条手帕, 嘴中念念有词,一步步走着,与我们擦身而过。母亲说,她,就是阿圈。 现在说到我自己。在我这个年龄的人,很少有像我这么多照片的。我有一张光 屁股趴在床上的照片,小脑袋抬起来看着镜头,照片后面有母亲工整娟秀的刚笔字, 署上年月日。我早已做了父亲,想象得到母亲刚做了妈妈的幸福。在小我六岁多的 弟弟出世以前,是我照相最多的时候,而且相片上的我梳个小分头,穿着时髦,精 神抖擞,我的表情很棒,很得意,就是因为看了这张照片,我的朋友们给了我一个 奇怪的外号:地主仔。虽然说那时地主是很可怕的一个词,但我知道我的朋友并无 恶意,所以我基本上不产生反感,相反还有点得意。有相当一段时间,我为我曾有 过那么几年的风光而感到自豪——父母把我捧为宝贝,尽管我对那一段生活已没有 什么记忆。我相信那时我的父母是很幸福的,他们为我而感到骄傲。在我六岁以后, 我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相继来到了人间,这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动荡、苦难的 生活也随即来临,此后的许多年里,我就再也没有穿着风光的照片了。我的弟弟、 妹妹也没有。 当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穿着亮丽地出现在照片上时,我们都做了父母亲,而比我 们更亮丽的,是我们的孩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