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主老爷的爱情和生与死 作者:曾皓 一胡老爷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见窗外花园里一支摇摆的玫瑰。花匠丘老三提 个大水壶,正在那儿浇水。胡老爷看见丘老三的背影,轻轻地咳了咳,叫了声: “老三——” 丘老三听见屋里老爷的声音,赶紧跑了进来。 “老爷,你醒了?” 胡老爷舒展地躺在床上,对丘老三说:“你看,你看窗外那支玫瑰怎么老是摇 来摇去呢?” 丘老三朝老爷指的方向望出去,看了半天也没看见那朵摇摆的玫瑰,丘老三只 看见太阳红灿灿地挂在院里的白玉兰树梢上,映得眼里一片金黄。 胡老爷见丘老三东张西望的样子,对他说道:“你怎么还没看见呢?” 丘老三矮了矮身子,侧着头从朱红的窗格里望出去,看见的还是那棵白玉兰树。 一对鸟儿在树丫上蹦蹦跳跳地欢叫,也不知道它们在嚷什么。 老爷最后把丘老三的头按在床沿上,丘老三立即叫道:“看见了,看见了!老 爷,我知道它为什么摇来摇去,那是风在吹呢!” 老爷失望地“嗯”了一声,回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怎么说是风在吹呢?难道 花儿就不会跳舞了吗?” 丘老三默默地站在一旁,躬着腰,稍带委屈地叫了一声“老爷”。 老爷挥了挥手,丘老三无声地退了出去。 老爷有个习惯,每天早上醒来后,喜欢在床上躺那么一会儿。想想头天的一些 趣事儿,听听院里白玉兰树上那些鸟儿的叫声。天气好的话,树荫里还会零零碎碎 地撒下一些阳光,偶有一丝从窗棂的小孔射进来,眼睛里白晃晃金亮亮,一股痒酥 酥的劲儿在骨头缝里懒洋洋地铺展开。胡老爷通常在这个时侯半侧着身子,一边闻 着窗外传来的花香,一边打上两个哈欠伸个懒腰,有时心情好,说不定还会哼上一 支小曲儿。 这天早上老爷没哼上一支小曲儿,老爷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那只摇来摇去的玫 瑰出神。 有个丫环端着一盆冒着温气的水走了进来,问老爷,“老爷要洗漱吗?”老爷 没有说话,丫环把水盆放在桌上便轻脚轻手地退了出去。 当丫环端着第二盆热水进来的时侯,老爷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丫环踮起 脚尖,朝窗外看了看。院里只有几棵树,一些花,还有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没有 什么稀奇的事,平常得跟任何一个早晨一样。丫环看了看胡老爷,摇了摇头,端起 那盆凉了的水出去了。 老爷叫了声“老三”,丘老三就走了进来。老爷说:“你去把那朵玫瑰给我摘 进来!” 丘老三从老爷的方向看了看,又站在窗前定了定方位,出去把那朵玫瑰摘了进 来。 老爷从床上坐起,看着丘老三手里的花。老爷让丘老三摇了摇,丘老三模仿着 风吹的样子摇了摇,老爷叹了口气说:“这玫瑰怎么不一样了,从窗格里看的时侯, 它摇啊摇的,就象川剧里那个会跳舞的李巧儿,腰杆儿扭得人眼都花了,可一拿进 来,它就变了,想不到这花也只能隔着一层窗子看!” 丘老三被老爷的话弄得云山雾罩,看了看老爷又看了看手中的花,说道:“老 爷,这不是好端端的玫瑰嘛,怎么变了呢?” 老爷神情有点低落,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变了,真的变了,变成一朵花 了。” 丘老三不明白老爷的话,琢磨了半天。老爷说,要是你能明白的话,你也该做 老爷了。 丘老三看着老爷,莫测高深。“花儿本来就是花嘛,怎么能说成又变成花了呢?” 丘老三心下直嘀咕。人们说老爷有点疯,老爷是真有点不正常! 老爷在丫环红秀的侍候下,洗脸漱口之后,穿上了一身素白的长衫。然后喝了 半碗莲子粥。老爷用手握着嘴刚打出半个哈欠,一个丫环托着烟枪赶紧走过来,跪 在跟前为老爷打着了火。老爷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半眯着眼,细细地 打量着面前站着一排的丫环,就像欣赏院里那片争芳斗艳的玫瑰一样。老爷抬了抬 手,叫排在第一的红秀把摘进来的玫瑰插在了头上。于是红秀就插上了那朵玫瑰, 低着头,害羞地侧对着老爷。红秀的细腰儿扭了扭,样子很像一朵风吹的玫瑰。 老爷缓缓地吐着烟圈,喝了一口参茶,很久,轻轻地摇了摇头。老爷抬了抬手, 红秀就把头上的玫瑰摘下来插在身边红玉的头上了。老爷身边的姑娘,个个都像花 一样。老爷没事的时侯,喜欢叫丫环们拿出屋里的绸缎披在身上。老爷要是觉得哪 个丫环穿着红绸或是绿绸好看的话,就亲手裁剪一套衣裳。老爷会挑个阳光好的日 子,叫丫环们穿上那些衣裳在院里的花丛中走来走去。老爷经常玩一些别人猜不明 白的事,谁知这一次老爷又玩什么主意呢?胡老爷只是一心一意地抽着烟。可老爷 已经抽完一锅烟,那玫瑰从红秀的头上移到红玉,红梅红叶的头上,最后又回到了 红秀手中,老爷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吸过烟后,老爷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从红秀 手中接过花儿就出去了。 老爷走到佃户德顺家的时侯,德顺正在门前的杨柳树下劈柴禾。德顺赶紧把老 爷迎进屋,上隔壁教私塾的王老秀才家借了一把太师椅,让老爷舒服地坐着。德顺 刚过门的女人为老爷沏了一杯茶,老爷并不去喝那茶,老爷拿眼神不住地瞟德顺的 女人。后来,在德顺女人为老爷添茶的时侯,老爷不知不觉地抓住了那女人的手, 把手中的玫瑰插在那女人的头上了。 老爷对门外的德顺说:“德顺啦,你女人应该穿绸子,你去找大管家吧,挑点 鲜艳的回来,为你女人做件裙子,你有个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让她穿土布呢?” 德顺说什么。 德顺说:“谢谢老爷!” 德顺又跟老爷聊了几句地里收成的事,老爷说:去找管家吧。 老爷对这些事不感兴趣,老爷从来不过问这些事。 老爷站起身来抖了抖白衫子,对德顺说:“晚上让你的女人上我这儿来吧,得 要她洗干净点,别带一身秽气来!” 说完,老爷就走了。 有谁敢不从呢。蒲村的地差不多都是老爷的,老爷只要看上了谁家的媳妇,谁 就得带着媳妇上老爷那里去。蒲村的年轻媳妇差不多都跟老爷鬼混过,老爷跟她们 有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找过她们。人们都说,老爷是个喜新厌旧的主。说不定在晚 上,不知有多少人在为老爷流泪呢!老爷是个温存的人,从来不会亏待这些人的。 老爷从来没亏待过蒲村的任何一个人,蒲村的人都还记得,有年大旱,地里颗粒无 收,那些租了老爷地的,不但未向老爷交租,老爷还放出自家的粮食给村里揭不开 锅的人。有谁给老爷还了?有人还了老爷也没要。 吃了晚饭后,德顺带着老婆上胡家大院了。德顺想不明白的是,老爷的夫人本 来就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谁也不知老爷是怎样搞到手的,老爷那次从山外回来 就把夫人带回来了。老爷夫人那个美呀,说句话都能让窗外的鸟儿从树上掉下来。 老爷有这样一个夫人还要这些庄稼女人干啥呢? 谁说得清,人们说老爷那次中过邪,老爷心头的有些主意不由自主地就冒了出 来。有人说从前几年开始,不知是在老爷第一次跟村里的女人鬼混的前面还是后面, 老爷夫人就生病了,还咯血呢!有人还说老爷好几年都不跟夫人同房了。老爷成天 要不是关在书房画一张永远也画不好的画,就会在村里转来转去。有时大晚上的还 会看见老爷在村里的山坡上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老爷说他在追,谁知老爷在追什 么呢。 二老爷中邪的事不知是不是真的,是后来大管家讲的。那时老爷还年轻,老太 爷都还活着。老太爷和胡家以前的老爷们不仅为胡家攒下了万贯家财,还为现今的 老爷留下了整房子整房子的诗书。要不是生在蒲村这种地方,胡家的老爷们完全可 以做大官做大学问的。有啥办法?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蒲村这鸟地方就 在大巴山旮旯里,谁生下也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地方生活。怪谁呢,只能怪天,要 不只能怪自己的命。可大巴山还是大巴山,你日它咒它骂它千百遍,它还是在那儿, 就是啃它几口说不定还会磕掉两个门牙。大巴山高倒不算高,可大巴山长啊,在蒲 村外绕了一圈又一圈。还没听说谁从大巴山的那条羊肠道走出去了,老人们只说以 前有个给东家放羊的,一个人在山里呆久了,就常常望着那线线匝匝的大山想,那 山外有些什么呢?于是,羊倌就赶着羊往山外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小羊羔都变成 羊奶奶羊爷爷,羊子羊孙一大群的时侯,羊倌还没走完那条羊肠道的一半。 那山是走不出去的。那个吃了没事干的羊倌要是也能走出大巴山的话,胡家的 老爷们早就去走了。好在蒲村还有条前河,每年的三四月份,前河里涨了水,就能 通到蒲江,沿着蒲江下去,就能通到那些大江大河了。胡家的老爷们要出去,都是 等前河里涨了水,坐船到蒲江,然后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换。可坐船那滋味,怎会 是好受的呢?就象一片树叶,在水里飘啊飘,人坐在船上,晕晕乎乎,就害怕一下 翻了船,掉进了水里,那条小命就犒赏了王八。胡家的老爷们命背,每次行船出去 都要遭那么一点事,不是木船碰上了水里的礁石就是遭了水上的劫匪,要不然再出 点其它的什么事,总也到不了要去的地方。 老爷那时只有十八岁。人们说老爷以前是个神童,三岁时就会吟诗做对,到十 八岁的时侯,老爷已读完了阁楼里藏的诗书。老爷书读的越多,话就越少了,大院 里的丫环老妈子很少看见少老爷开过口。老爷有时只是跟村里的王秀才说上几句, 可有时王秀才也听不懂老爷说的什么。后来老爷就自己跟自己说。无事可做的时侯, 老爷就站在自家的吊脚楼上,看那山,看那山上的白云和即将涂落的太阳。老爷有 时一看就是一整天,每次看完后就叹气,老爷眼里映满的全是那大山的线条。有时 老爷还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古时那个愚蠢的老头咋不把这大巴山也搬走呢?” 有一天,老爷突然对老太爷说“要到山外去看看!”老爷这样说话时眼里燃烧 着一丝灼热的火焰。老太爷在那一刻突然热泪长流,老太爷看着老爷就仿佛看到了 自己的年青时的影子。老太爷拍拍老爷的肩说:“那你就去吧!” 老爷在当年春暖花开的三月带上大管家,踏上了去山外的小木船。人们说,凭 老爷读的那些书,一定能中个状元郎。老爷是不是也想中个状元郎没人知道,大管 家只说老爷从蒲村上船后第九个日子起,就中了风寒。老爷是年轻人啊,第一次出 门,总有看不完的稀奇和新鲜。老爷天天都站在船头,看那两岸的白云和青山。有 时一只水鸟从江面飞过,老爷也会兴奋地戳戳大管家的胳膊说,你看!你看!老爷 的兴奋劲,直到晚上也不消减,老爷要看天幕上眨眼的星星,要听那月光下夜莺的 吟唱。第九天早晨,老爷在船头站了一会儿便吵头痛,老爷这一躺下就爬不起来了。 船上有个跑江湖的郎中,老爷吃了郎中几付药丸子也没见好转。大管家问老爷: “少爷,要不要搭个过路船过去算了?”老爷说:“第一次出门哪能就这样回去了 呢,这点风寒慢慢就会好的!”可一直走出蒲江,老爷的病也没见好,身子薄得象 一张纸了。大管家好几次都求着老爷,对老爷说:“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要是少爷 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回去怎好跟老太爷交差呢?”老爷说:“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吧, 就是死,也要走远一点!” 眼看着老爷的身体不行了,管家在到了一个码头之后,强行把老爷拖上了岸。 管家在码头上找了一个小客栈,为老爷请来了医生。医生说老爷是由于夜间寒露所 侵,得要慢慢调理。老爷只好听了管家的话,在码头上住了下来。 一天早上,管家醒来时却发现老爷却不见了。管家问客栈里的伙计,伙计也说 没看见,谁知道老爷是上哪里去了呢? 管家把小码头都找遍了,也没看见老爷的影子。 老爷失踪了。 在寻找老爷的那两天,大管家差点失去了信心。大管家搜寻了码头上的每一个 地方,包括茅坑、浅水滩、地窖等等,最后只恨不得要把小码头掀出三尺土来。 在大管家手足无措的时侯,偶然听起仙女峰的故事。人们说,天上有个美丽的 仙女,一心要找个如意的情郎。在天上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便来到人间。仙女不知 碰上了多少年轻后生,结果都不满意。仙女便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个十全 十美的郎君,始终没找到,后来就变成了这座山峰。有时在早晨,还能看见仙女, 穿着薄纱,在云雾中跳着那天上的舞蹈……大管家无心去听那后边的故事,便赶紧 去打量紧靠在码头背后的那一排排终年云雾缭绕的山峰,看久了,真觉是飘飘欲仙 的仙女。大管家想,老爷莫非是爬上仙女峰去了。 大管家一共爬了七座山,在最高的一座叫仙女峰的山顶上看见了老爷。老爷打 着赤脚,坐在那个叫仙女庙的神龛前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大管家惊喜地叫了声 “少爷”,老爷象是没听见,手里正拿着一支燃过的香火的黑芯,在他那洁白的长 衫上作着一幅画。大管家仔细一看,原来老爷画的是一个拖着长长云衫的女人,可 那张脸呢,老爷象是涂了好多次,怎么也没画出来。 老爷看见大管家,只说,“这张脸怎么画不出来呢?” 大管家不知老爷说的啥,只是不断地向老爷述说着老爷失踪后的急迫心情和种 种努力。老爷安慰般地向大管家笑笑,神秘地说:“我看见仙女了!”老爷说他在 那天早上醒来时,发现一个天仙般的女子站在窗外,老爷下床来想看个仔细,仙女 却蒙着脸悄悄地躲开了。老爷长这么大,哪见过这样的仙女呢!急忙追出去,一直 追到这山上的小庙,仙女却倏地一下钻进神龛里不见了。 神龛里供的是仙女的牌位。谁知道仙女好端端地在天上不住,偏要跑到这人间 来? 大管家背着老爷回到了码头上的小客栈。老爷经这一折腾,风寒病却好了。 老爷在客栈里住了下来,没有要走的意思。老爷整天不闻不语,目光呆呆地, 端坐在一张白纸前描他那个仙女。不知画了多少张,老爷每回画到那个仙女的脸时 便下不了笔了。有时老爷也非常沮丧,对大管家说:“你知道那张脸为啥老是画不 出来?因为那个仙女的脸总是变来变去的,每当想好了要下笔的时侯,她就象川剧 里的变脸一样,变成另外一张了!” 大管家帮不了老爷的忙,每天只好为老爷准备要用的笔墨纸砚。有时老爷画着 画着,突然会发起狂来,也不管脚上穿没穿鞋子,身上披的是啥衣服,急急忙忙奔 出门去,跑起来。老爷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嚷:仙女!仙女!仙女就在前面啊! 人们都说,老爷估计是中邪了。以前码头上有一个书生,成天嚷着看见了仙女, 就和老爷一样,常常发起狂来四下奔跑,人们问他跑什么,他说在追前面的仙女。 谁看见前面有仙女呢?后来那个书生跑到江里淹死了。 大管家肯定老爷是中邪了,一步也不敢离开,害怕老爷真掉进江里。于是,码 头上的人经常可以看到一少一老在山坡田野上跑来跑去。 后来有一天,老爷突然对大管家说:“我们走吧!”管家问:“上哪?”老爷 说:“朝前走,仙女昨晚在梦里说,只要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就一定能找到想要 找的人!” 于是老爷和大管家从码头上坐船又往前边走了。 让大管家没想到的是,在老爷身上又重演了老太爷当年的遭遇。老爷和大管家 坐的船居然在一处江面很宽阔的地方撞上了礁石。当时是夜间,只听得一声巨响, 一股水从一个窟窿里冒了上来。大管家见过不少世面,立即惊醒过来,抓起船上一 个腌菜的木盆,抱着老爷跳进了水里。那些还在睡梦中的,迷迷糊糊就做了王八虾 子的早餐。 三四月份的江水,同样让人觉得寒冷刺骨。谁想得出老爷和大管家当时的那副 模样呢?老爷和大管家扶着木盆缩成一团,冷得舌头都打冻了。大管家对老爷说: “少爷呀,咬咬牙吧,说不定天亮了就会有人把我们救起的!”老爷说:“死倒不 怕,可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女人,要是这样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还不被那些小鬼笑 话吗?” 老爷和大管家就一直在江里飘着,飘着,也不知飘到那里了,只见两岸都是山, 上哪去找一个人呢。要是岸边能有个平坦的地方,就可以上岸了。可那山都是绝壁, 就是猴子也爬不上去。大管家看着两边的山,只想哭。当年跟老太爷一块出去的时 侯,还是个小伙子。那次也翻了船,可凭着一身好水性,硬是把老太爷从水里抱到 江岸去了。这次运气咋就这样背呢? 大管家只觉得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哈了一口气,只哈出了半截,胸口的地方, 象有根布条,越裹越紧。大管家望着天空,太阳温柔地照着,勾勾的月亮还留着一 个稀薄的影子。一只叫声婉转的鸟儿在头顶上好奇地飞来飞去,最后又“扑地”一 声飞走了。大管家的双肘动了动,一双手恨不得变成翅膀来。 老爷的头耷在木盆上,睡着了一样。大管家叫了几声“少爷”,又用手拍了拍 老爷的肩,老爷回过神来,牙根不住打着抖,嘴唇都乌得发青了。大管家说:“少 爷啊,你可一家要坚持住,过了这一段,咱们就可以爬上岸去了。” 老爷叹了口气说:“谁晓得前面又是啥呢?如果这就是命的话,我只想能再见 上那个仙女一眼。仙女呀,你就让我再看你最后一眼吧!”老爷突然对着天空大叫 了一声。 当老爷抬起头来的时侯,谁还会想到有奇迹发生呢?老爷不由得兴奋地叫起来 :“仙女!仙女呀!你看啦,前面那不是仙女吗?” 大管家抬起头,使劲揉了揉眼睛,也兴奋地叫了起来,“少爷啊,那是一条船, 一条船啦!我们有救了!” 在下游的江面,奇迹般地出现一只船来。老爷所说的仙女就站在船头。 老爷和大管家突然觉得体内充满了无比的力气,大声呼喊着朝那条船游去。 船上一位成都府姓钱的大老爷把老爷救了起来。城里的大老爷们都是吃了没事 干的人,一高兴就带着家眷去逛那些山山水水,好象总要找个机会把手里用不完的 银子花出去。钱大老爷问老爷想不想到成都府去看看,老爷说:“成都府有什么好 看的呢?”钱大老爷说:“别人都说是天府之国呢!”老爷说:“那就去看看吧。” 于是老爷就跟着钱大老爷走了。 老爷所说那个的仙女原来是钱大老爷的千金,现在都可以面对面地看着她了, 可老爷从来没抬过头。老爷的眼神就象只胆小的猫一样,生怕被人踩上一脚。老爷 只是等大小姐走过后才傻傻地看着她的背影。有时看得久了,就有些痴了。有时大 小姐偶一回头,老爷竟不知躲闪,等明白过来的时侯,便慌忙转身,结果老拿那额 头去碰后边的门楣或者是墙壁。 有一次无人的时侯,大小姐问老爷:“你怎么不敢抬起头,难道我象只吃人的 老虎吗?”大小姐说到老虎时自己就无声地笑了,大小姐怎么会想到拿老虎跟自己 比喻呢? 老爷闻着从小姐身上传来的花香味,呼吸都觉得困难。老爷说:“小姐是仙女 呀,学生怎敢当面直窥小姐仙容呢?学生能与仙女同船,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心满意 足了!” 有时钱大老爷来邀老爷下棋,老爷便借故推辞了。有人来说话,老爷也郁郁寡 欢的样子。大管家还发现,老爷喜欢抱着一把二胡,独自坐在船头。每天早上,船 上的人才刚睁开眼睛,就听得老爷在拉曲儿了。大管家只觉老爷拉的曲儿一点不好 听,听着听着,就好象心头装了一碗米醋,一只虫儿在里面慢慢地爬来爬去一样, 连腮帮都是痒痒的,搞得人一点也不舒服。 后来,船的另一边也响起了琵琶的声音,那是从大小姐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大 小姐屋里的琵琶声要比老爷的二胡好听多了,可大小姐房里的声音一停了之后,老 爷的二胡又响了起来。船上整日叮叮铛铛的,谁也不知他们在折腾什么? 船在江面平稳地行着,过了石塘峡大码头以后,去成都府就得弃船走旱路了。 船过码头的时侯已是大半夜了,一些人下着,一些人又陆陆续续地上船来。这个时 侯对有钱的老爷们来说是很烦的,吵吵嚷嚷,让人觉也睡不安稳。于是个个都关紧 了房门,把那些鸡飞狗跳的声音和贩夫走卒的喧闹关在门外,蒙起被子睡起觉来。 这天早上,人们没有听见老爷的二胡声,也没见大小姐房里的琵琶响,就连老 爷身边的大管家也不见了踪影。 人们都在猜,那天夜里老爷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那个仙女一样的钱家大 小姐下了船跟着老爷到了蒲村来。 三老爷好象是越来越疯了,整夜整夜地不睡,一个人在山坡上跑来跑去。老爷 说他的耳边总是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呼唤,让他象一匹渴望奔跑的马一样焦灼不安。 老爷从森林里砍来了一棵棵参天的大树,从四方八岭请来了最好的木匠师傅, 开始造一条大船。老爷整天忙得团团转,就连夫人的病那么重,也抽不出一点时间 到夫人房里去看看。师傅们连夜赶工,按照老爷画出的船模样,终于赶在第二年河 涨水之前把船造好了。 蒲村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立在码头沙滩上有一幢楼那么高。 等水涨起来的时侯,老爷就带着大管家登上了那条大船。当时的那个场面啦, 说不出有多壮观,老爷站在船头,象个带兵打仗的大将军,只要双手一挥,云和雨 就会跟着来一样。蒲村的一帮年轻的后生,都跟着老爷上了船,说是在船上做水手, 其实也是为了去看那外面的世界。说不准也会象老爷当年一样,带个千娇百媚的媳 妇回来。 老爷的船才行到蒲江口,从上边山上就下来了山洪。谁晓得那些水从哪里来的? 把整个蒲江都灌满了,直往江岸翻。老爷的船再大,可也经不住那浪啊!没经几个 折腾,那大浪就把老爷的船抛上了江岸,成了一堆散木头。 老爷回来在床上躺了很久,老爷说他看见了龙王爷。龙王爷给老爷发请柬,要 老爷去做客呢!老爷猜不出其中的意思,便去请教村里算命测字的李歪嘴。李歪嘴 要了老爷祖宗三代的生辰八字,对老爷说:“老爷啊,你们胡家几代人都是土命, 土命的人怎见得了水呢?那龙王爷给你发请柬,是不吉之兆啊!老爷从此要忌水才 行!” 从此,老爷见了水就害怕了,再也不提那行船的事。 没过多久,老爷夫人就不行了。老爷夫人死的时侯,老爷一滴眼睛也没流,人 们都说老爷的心肠硬着呢。 老爷把侍候夫人的丫环都遣散了,那几间屋子便紧紧地关着。一些杂草从窗前 慢慢地长开去,还夹杂着三三两两枯黄的树叶。丫环们走了后,留下几个老家伙怎 么忙得过来? 丘老三每天还是定时为那些花浇水,浇完水后,丘老三就拿把扫帚扫老爷门前 的那些树叶。然后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老爷叫唤。可老爷从没叫过,老爷关在 书房里,一个冬天没出来。无事做的丘老三就坐在院子里,望着院子里的那些正在 落叶的树,一片树叶掉下来,丘老三就走过去,把它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然后等 着另一片树叶掉下来。 至从太太死后,院子里安静得就如一口深深的井。丘老三的那些花儿寂寞地开 着,连脑袋也懒得摇那么一下,也许它们是多么渴望一只蝴蝶或者是蜜蜂能够勇敢 地闯进来。 人们看见老爷的身影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老爷不知又要折腾什么事,找来了很 多的炸药,并把炸药放在蒲村周围的山包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蒲村的地 皮抖了几抖,山上的土石便象雨点一样四下溅落开去。 老爷象个玩鞭炮的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地向那些刚炸开的山头跑去。老爷说, 他非得要把这些狗日的山给炸平不可!只要把这些山炸平了,就可以骑上一匹高头 大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老爷说这话时的神气就象已经骑上了一匹大马,正奔驰 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蒲村的人听得老爷这样说,只觉血管里的血都“扑噜扑 噜”直响,盘算着以后也要象老爷一样养一匹马。 老爷的开山工程谁也想象不出有多么巨大,光是炼火药的师傅就有几十人,还 有打炮眼的石匠,点火的炮手,加起来有百把人。老爷不知卖了多少田地,拿来负 责这个工程的开支。直到后来有一天,炼火药的师傅们炼不出火药了,那些能够炼 火药的泥巴都被他们挖空了,而蒲村周围的山还是在那儿。老爷炸了一座山,远处 还有一座山等着他呢!谁知道外面还有多少山呢?工程停了下来,那些等着火药开 山的师傅等不住,便各自回家了,只剩下老人一人在工地上。老爷每天都要在工地 上转那么一圈,每转一次眉头就紧一次。后来老爷对着那些被他炸得千疮百孔的山 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回到了他的大院里。 按理说,老爷折腾了这么多年,该安静下来了。老爷已不是从前的老爷,蒲村 里的地有好多都不是老爷的了。老爷仓里的粮食已被开山的师傅们吃空了,老爷以 前那些在库房里发霉的银子已变成一粒粒火药在山头炸了,老爷院里都长满蒿草了。 接下来老爷该干什么呢? 人们说,老爷一定会想着再娶个老婆。以前的夫人并未为老爷留下一男半女, 老爷得想着留个后了,要不然到时谁为他送终摔瓷盆呢?蒲村有的是黄花闺女,只 要老爷愿意安安静静过日子的话。 老爷呢,老爷又躲在屋里不出来了。听说老爷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道士,老爷 在跟道士练什么法术。 练法术的人有几个好下场的呢!有人练了法术向仇人报复,有人想从石头里炼 出黄金,有人还想炼出长生不老的仙药。有的甚至还练什么飞行术,自以为练成了, 结果从山上飞下来就摔死了。 老爷练法术干啥?听大管家说,老爷要用法术炼出一个具有一切优点的女人, 只要老爷心中想的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子,那个造出的女人就会是个什么样子。老 爷说那是人世间绝对找不出的女子,她有仙女一般的身材,云霞一样的头发,月亮 一样明亮的眼睛,豆乳一样柔嫩的肌夫。她的容貌看不得,一看眼睛就会失去光明, 再不愿见其它的事物。她的话听不得,一听的话,周身的血就会象煮开的水一样 “咕噜咕噜”地从耳朵里冒出来。她的模样会让世间的女子感到羞辱,会让天上的 仙女感到嫉妒。 老爷的房里生起了炉子,天天都冒出青烟,除了那个道士和老爷外,谁也不准 进老爷的那间屋。大管家又按老爷的吩咐,卖了好几块田地。然后去很远的地方买 来了一些名贵的药材,还有什么天鹅毛,孔雀毛。村里磨豆腐的菊婶娘每天还背着 一桶上好的豆浆去。听说老爷练的法术就是把豆浆倒进那炉火里,然后再怎么炼。 村里的人每天都能闻到浓浓的豆浆味和硫磺味。 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那个道士就走了。听说老爷炼的那个女人已经炼出来 了,可到底长的怎么样,连大管家也没看见。 大管家只听见老爷和那个女子在屋里嘻笑的声音,想必是那个妖精用什么法子 把老爷逗乐了。大管家有一次忍不住好奇,从窗户的一条小缝里偷偷地往里望,只 看见老爷在屋里追来追去,好象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大管家看了半天,只看见有 一团白影飘来飘去,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一会儿又不见了,始终看不见她的 真面孔。大管家看得心头直发麻,心想,真是个妖精,老爷怎么一点也不怕呢? 蒲村都在传说老爷搞上了一个妖精,连前河水以外的人都知道了。好多人都想 看看妖精是个啥样子,可又害怕沾上了邪气。老爷和那妖精在白天是不出来的,只 有在夜晚,人们看见一团白影爬在老爷的马背上,和老爷一起打马跑过村庄。老爷 和那妖精一起,在蒲村的河里洗澡,打闹;在庄稼地里,树林里捉迷藏。那淫荡的 声音随着夜晚的风传得很远很远,听得蒲村的人心惊胆颤。在下雪的天,人们还发 现雪地里留下一行行象鸭一样的脚板印,那是妖精夜晚里鹅毛掌留下的痕迹。 人们开始报怨,老爷的妖精为蒲村带来了邪气。一大批蝗虫和蟑螂从四面八方 涌了来,钻进田间,咬断了玉米杆和红薯藤。有人甚至还跑到老爷家的后面,去扔 石头和大粪。谁说不是老爷的过错呢,蒲村这块干干净净的地方被老爷搞了一些乱 七糟八的事,弄得乌烟瘴气了。 这期间从山外来了一批杂耍的艺人,在码头的沙滩上,撑起一个巨大的蘑菇一 样的篷伞。谁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最先是孩子们被那 叮铛的锣声吸引了过去,后来大人们也跑去了。这些人个个都有绝活,还不止一样 两样。那会耍小狗的,狗儿就象普通人家喂的一样,却会翻跟头,钻火圈。一只小 鸡崽,蹲在主人的怀里,用尖嘴从签桶里啄出一支竹签,就能测出人的吉凶祸福。 还有表演硬气功的,用明亮亮的大刀在肚皮上砍来砍去。还有变魔术的,能把一块 石头变成一锭银子来。还有耍猴戏的,那个小猴穿着花衣服,一边敲着锣,一边嘻 皮笑脸地给人扮着鬼脸,比一个小孩还机灵。 孩子们都在看那些猫啊狗的把戏,蒲村的老少爷们则围在一个耍蛇的周围。那 个耍蛇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孩,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小肚兜和一条紧身的短裤裙, 露着光滑的后背和美丽的大腿。一条碗口粗的大蛇紧紧地围在腰身,从肩膀上露出 一个头。蒲村的爷们眼睛瞪得象牛眼一样,都说老爷以前的太太已经够美了,可这 个妖艳的女子世上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杂耍的艺人在蒲村大概呆了半个多月,眼看着蒲村前河里的水一点一点地退下 去,害怕误了行期,便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可直到最后却找不到那个耍蛇的女人。 艺人们在村里找了一天,眼看着不能再耽误,只好离开了。人们都在猜,耍蛇的女 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了呢?后来才知道,是老爷迷上了她的美貌,暗中把那个女 人藏了起来。 那个女人被老爷藏在库房里,那条蛇好象被老爷弄硫磺给熏死了。人们在晚上 能听到那个女人的哭声,人们都说老爷是在造孽,已经有了一个妖精,还弄一个蛇 精在窝里。一个窝里有了两只猫,那还不得打起来吗? 有一天,村里打更的丘十一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老爷杀人了,老爷把那个耍蛇 的女人杀死了,埋在村头的甘蔗林里。 村里一下炸开了锅,蒲村世世代代都是相安无事地过来,除生老病死外,从未 发生过命案。看来老爷真的是疯了。 衙门里来了人,从甘蔗地里挖出了尸体,脖子发乌,赤身裸体一点衣服也没穿。 老爷被戴上了铁镣,当差的问老爷怎么解释,老爷说,人不是他杀的,是那个女妖 精暗中吃了醋,偷偷地把她掐死了。官差们从老爷的屋里搜出了各种药草,符咒, 还有一顶女人的假发,并未发现老爷说的妖精。 老爷被带到衙门里,官老爷问老爷还有啥话说,老爷直连呼冤枉。官老爷说, 只要你能拿得出证据,就马上放了你。老爷说,大管家可以作证,那做妖精的药材 还是大管家买的呢! 大管家被带了上来,大管家说药材是他买的,老爷按一个道爷的法术炼出个妖 精也有这么回事。可官老爷断了一辈子的案,怎么会相信这些话呢? 官老爷说,那就把那个妖精找出来吧! 谁能找得出那个妖精上公堂来作证呢?说不定她早躲起来了,也说不定她现在 正躲在那个角里偷偷地笑呢。 老爷被判了十五年。后来大管家又回去卖了好多块地,拿了银子去见官府里的 老爷。老爷就只判了十年。 老爷的日子在牢里过得还算不错,隔三差五还有大管家和丘八拿些烟草去狱里 看看他。老爷的大院里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其余的几个老妈子见老爷出了事, 便卷了细软偷偷地跑了。老爷的地如今都是别人的了,只剩下个空空的大院,长了 一地的杂草。 毕竟是做过老爷的人,即使在牢中,上上下下都是还把老爷叫做老爷,连典狱 长见了老爷都客客气气的。他们也说,象老爷这样的读书人,怎会去做那杀人的勾 当呢? 老爷在牢里住的是个单间,牢门先前还锁着,慢慢地差役们也懒得锁了。老爷 可以随便在里面走动,找人聊天。人们便向他问那女妖精的故事,老爷便给他们讲 着,末了便摇摇头说:“谁想到那女妖精也会吃醋,反过来会害了我呢?人心难测, 连那妖精的心也是这样!” 老爷经常被请到典狱长家里去喝酒,典狱长也喜欢听老爷讲故事。有一次,老 爷在典狱长家里看见一个美丽的瓶子。老爷问:“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跟水做的一 样是透明的呢?”典狱长说,那是西洋来的东西,洋毛子管它叫什么玻璃,用它来 装糖果的,你说洋毛子还真他妈的聪明!能造出这玩意儿! 老爷拿着那个玻璃瓶子象是中了魔一样,在手里不住地来回摩搓着。多么好的 东西啊,凉凉的,润润的,比女人的大腿还要细腻。老爷把眼睛对着瓶子往窗外的 阳光看出去,居然看见了七彩的霓霞,那是比天鹅毛孔雀毛不知要漂亮多少倍的颜 色!老爷兴奋得大叫起来:“要是用这东西做个透明的人出来,那该有多好啊!” 典狱长不知听了多少遍老爷用法术做女人的事,可典狱长根本就不相信那回事。 典狱长说:“这东西希罕着呢,可别把它弄坏了!”说完典狱长就把那个瓶子收了 起来。后来老爷几次去,再也没见过。 没隔几年,老爷就出狱了,可蒲村的人从没见老爷出现过。大管家和丘老三也 离开了老爷的大院,自己在村里种起了地。老爷院里的房子塌了下来,长满了草, 成了一些野猫野狗的去所。老爷呢?不知上了哪里?有人说老爷去了成都府,有人 说老爷去了西洋。老爷去找那透明的玻璃去了。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