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鸡蛋情结 作者:梁洪 祁建军喜欢吃鸡蛋,什么蒸的、煮的、煎的、炒的、炸的,怎么做都不含糊, 怎么吃都吃不够。 祁建军在吃饭方面的这一喜好,没能遗传给他的儿子洋洋。洋洋属鸡,是小 学四年级的学生,学习偏科,重文轻理,吃东西偏食,光吃肉,不吃菜,特别反 感吃鸡蛋。吃饭时,端上鸡蛋,洋洋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赶紧把那个盘子推得 远远的,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开始的时候,对儿子的这种毛病,祁建军感到非常 纳闷,气愤鸡蛋这东西多好啊,又好吃,又有营养,大人吃了,健体强身,小孩 吃了,益智补脑,而且便宜,实惠,是工薪家庭最理想的滋补品了。古文里说 “食肉者鄙”,祁建军担心洋洋光吃肉不吃鸡蛋会越来越傻,就和老婆曹倩一起 先是好言好语,后又恶声恶气地逼着洋洋吃鸡蛋,谁知道洋洋对鸡蛋早已深恶痛 疾,任凭用心良苦的父母如何软硬兼施,他总是咬紧牙关,始终不肯配合。追得 松了,他嘻嘻哈哈躲躲闪闪,逼得紧了,他哭哭啼啼率摔摔打打。折腾了几次, 祁建军和曹倩累了,认头了,便竖起白旗,由着他去,不再强人所难。 洋洋不吃鸡蛋,是因为鸡蛋吃得太多,吃伤了。生洋洋时,曹倩的奶不好, 数量不多,质量欠佳,要么空空洞洞滴水不出,要么稀稀拉拉若有若无,小洋洋 的饭量又特大,因而老是供不应求。饥肠辘辘的洋洋叼着奶头嘬上半天,累得满 头大汗,嘴里也吃不到啥像样的东西,不知是气的,还是饿的,常常又抓又挠, 哇哇大哭。曹倩心疼儿子,急得嘴上起了泡,可越是着急,胸前的两个“奶瓶” 越不争气,没办法,只好花钱买最好的奶粉,并加些蛋黄进去,给洋洋补充营养。 洋洋没长牙的时候,吃蛋黄,长了牙后,吃鸡蛋糕、煮鸡蛋、煎鸡蛋,吃着吃着, 就恨上了鸡蛋。有的人吃鸡蛋时间长了,能吃出鸡屎味儿来,洋洋倒没有吃出那 种怪味儿来,但是这丝毫都没有影响他对鸡蛋的仇视与愤恨,这个城里的孩子一 见鸡蛋就反胃,宁肯吃他姥姥炮制出来的酸不喇咭的咸菜,也坚决不吃鸡蛋。 跟洋洋一样的是,祁建军小时候也没奶吃;跟洋洋不一样的是,当年的他既 没有奶粉喝,也没有鸡蛋吃。祁建军生不逢时,不早不晚,正赶上举国上下凄凄 惨惨地大闹“自然灾害”的非常时期,他却懵头懵脑地横空出世了。他娘怀着他 的那些日子,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但凡有一口吃的,也要让他娘吃。为此, 爷爷奶奶先后无怨无悔地进了九泉,没能见到他们的宝贝孙子,走的时候,两位 老人饿得浑身浮肿,惨不忍睹。他娘虽然没被饿倒,可是吃进去的那点可怜的东 西,大都消耗在走路和喘气上了,根本没有剩余的养分用于转化成奶水。临盆时, 他娘十分悲观,担心自己的孩子跟别人家的许多孩子一样,摆脱不了被活活饿死 的厄运。谁知道,小建军福大,命硬,靠着喝地瓜面糊糊棒子面粥,竟然顽强地 活了下来。 令人恐怖的饥荒过后,人们不再走钢丝,摇摇晃晃地在生死线上挣扎,但是 仍然缺吃少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由于先天营养不足,祁建军体质很弱,一有 个风吹草动,便在劫难逃,不是伤风,就是感冒。农家的孩子像地里的树苗和庄 稼,风里生,雨里长,泼辣,抗造,有个头疼脑热的,不管不顾地抗一抗,就过 去了,实在抗不过去,也没啥了不起的,大不了从村里的赤脚医生那儿弄几个药 片儿吃一吃,挡一挡。祁建军鼻塞头痛时,除了吃几个苦得要命的大药片子,他 娘还要冲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蛋花汤给他喝,让他发发汗,袪袪寒。 能喝上一碗蛋花汤,可是一件很享受、同时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在家里, 只有他爹一个人隔三差五地独享这一美味,别人,只能等到生病的时候,才有资 格享受这种待遇。 蛋花汤做起来很简单,把一个鸡蛋打在碗里,放上盐和香油,搅匀,用滚烫 的开水一冲,就得。他爹吃蛋花汤的时候,建军尽量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 烦,免得闻得到香味儿,却吃不着美食,白白地空咽唾沫,难受。等到他终于喝 上一碗蛋花汤时,他先闭上眼睛,凑近那汤,敞开鼻子,使劲闻个够,才用小勺 仔仔细细地将蛋花捞起,送到嘴里,慢慢地嚼,慢慢地咽,最后再一口一口干净 彻底地把清汤喝掉。为了能喝上一碗蛋花汤,小建军甚至做梦都盼着闹个小毛病, 那时,他最大的理想、理想之中最幸福的生活就是每天能喝上一碗蛋花汤。 长大了,祁建军进城当了干部,单位的效益不错,不但定时发工资,发奖金, 还不定时地发些用的或者吃的东西,其中就有成箱或者成筐的鸡蛋。那些鸡蛋是 从养鸡场里一批一批地催生出来的,老家人叫它们“洋鸡蛋”,个头大,分量重, 做出菜来白兮兮乌涂涂的,远远赶不上笨鸡蛋那种黄澄澄亮晶晶的颜色,至于口 感和味道,更是没法比。 可是,吃糠咽菜长大的祁建军,仍然非常爱吃这种等而下之的洋鸡蛋。大学 毕业,刚刚参加工作没几天,祁建军就分到了五斤洋鸡蛋。这是他自立之后遭遇 的第二件大喜事,第一件是首次领到八十块钱工资。在大学四年级,祁建军萌生 出了强烈的厌学情绪,恨不能马上毕业,扔掉背了十几年的书包,离开校门,走 上社会,彻底实现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彩和物质生活的独立自主。唉!事实证明, 上班就是比上学好,上学只花钱,不挣钱,而上班不仅能挣钱,还能分到东西。 那五斤鸡蛋,是祁建军独自拥有、独自处置的第一笔财产。为了消受它们, 祁建军专门买了个电炉子,学着自己做饭把生鸡蛋弄熟。他最先想到的,大概也 是最简单的办法是煮。他认为,鸡蛋,无论是笨的,还是洋的,可以带着皮儿煮, 也可以去掉皮儿煮做成荷包蛋。单身汉祁建军早晨不大正经吃饭,只对付两个煮 鸡蛋就慌慌张张地赶着上班去,如果想多睡会儿懒觉,头天晚上提前煮好,第二 天的早饭就好办了,时间来得及,在宿舍吃,来不及,就揣在兜里,带到办公室, 瞅个空儿,灵活机动地吃掉。吃了几天煮鸡蛋,祁建军又不满足了,他嫌煮鸡蛋 太淡,没盐味儿,他要增加一点花样和难度做炒鸡蛋。 当然,祁建军吃过炒的鸡蛋,也见过别人炒鸡蛋,可是,他亲自炒鸡蛋,却 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因为老家普遍风行的“大男子主义”,因为课本上讲的 “君子远庖厨”,使他中毒很深,所以,虽然祁建军无数次地看过别人炒鸡蛋, 却从未看到眼里,记在心上,等到他真刀真枪地干起这活儿,便有些自以为是, 有些想当然。 他先把电炉子通上电,放上锅打饭用和吃饭用的瓷碗,一口气连着打进三个 鸡蛋,搅了几下,转身去找盐。翻了几个地方没找到,或者已经用光了,便出门 去借。借了盐,风风火火地往回跑,一进门,满屋子是烟,和呛人的糊味儿,再 看那锅和鸡蛋,早成了关公脸。拔掉电源,待尘埃落定,吓得心惊肉跳的祁建军 才猛然悔悟到烹制这道菜,他缺少了一个必要条件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没有油,怎么能做出炒鸡蛋来呢。任何失误,都要付出代价。由于这一疏忽,祁 建军不仅白白地浪费了三个鸡蛋,而且砸了锅,把自己惟一的饭碗都赔了进去。 在吃鸡蛋方面,这是祁建军碰到的第二颗钉子。说起第一颗钉子,他碰得更 残,更可笑,更丢人,因为极不光彩,所以祁建军咬紧牙关,守口如瓶,始终秘 不示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之外,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件事。 那件事发生在遥远的二十年以前。祁建军的母亲祁大娘腌了一罐子咸鸡蛋, 这罐咸鸡蛋的具体位置在黑咕隆咚的耳屋里面的一个更加黑咕隆咚的角落。祁大 娘之所以选择那样一个隐秘的地方,意图很明显,防备儿女们偷吃。那些鸡蛋主 要是做为一道储备菜,关键时刻端给客人的,不是为家里的大人做的,也不是给 孩子们吃的。虽然孩子们很眼馋,而且眼馋也不能怪罪孩子们,这都是贫困的生 活给逼的,为了能使不知道啥时候一头闯上门来的客人吃得还算满意,不至于让 人家笑话自己不会过日子,令她这个家庭主妇特别难堪,对家中任何好吃的,当 然也是非常非常有限的东西,祁大娘都像当年老百姓对付东洋鬼子一样,藏得严 严实实。 在祁建军的印象当中,母亲腌的鸡蛋特别好吃。腌得正好,腌出油儿来的, 好吃,腌过了的,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另有一番风味。这些体会,大都来自客 人吃剩的、兄弟姊妹们又争相瓜分、最终得到的那些“残枝败叶”。祁建军从小 就智商有点偏高,聪明,机灵,善于观察,善于发现,也善于伪装。他首先发觉 了祁大娘的秘密,看到祁大娘从罐子里捞出鸡蛋,直接切开,摆进盘子,端给客 人,年方八岁的祁建军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这天,趁家里没人,祁建军兴致勃勃地摸到那个罐子,从里面捞出一个咸鸡 蛋,再照原样盖好盖子,将水淋淋的咸鸡蛋揣进兜里,遛出家门,一口气跑出老 远,躲进一块高粱地里,欢天喜地地捧出自己的那个胜利果实。祁建军当然知道 手里捏的鸡蛋怎么吃,他找了块瓦片,一只手紧握着这个武器,另外一只手举着 鸡蛋,胳膊一挥一舞,两个家伙儿就碰到了一起。 鸡蛋碰到瓦片,当然会有动静。可是这次发出的声响,不是祁建军所预想的 那种清脆的“咔咔”,而是沉闷的“扑哧”。伴着这种怪叫,蛋壳碎了,蛋清和 蛋黄也碎了,祁建军猝不及防,被四处乱窜的臭烘烘的汤汤水水溅了一脸一脖子。 祁建军懵了,他沮丧,泄气,奇怪,纳闷,鸡蛋怎么是生的呢,它不是熟的吗? 娘拿的就是熟的,怎么自己掏出来的就是生的呢?原来,鸡蛋既可以生着腌,也 可以煮熟后再腌。祁大娘腌的那罐子鸡蛋里面,有生的,也有熟的。判断生熟的 方法,其实很简单,抄起一个蛋来,摇一摇,晃一晃,就可以验明正身,熟鸡蛋 像块石头,稳如泰山,生鸡蛋忽忽悠悠,似船行水面,有的还会发出“稀里哗啦” 的响声。这一招,祁建军不懂,因而吃了大亏。 没吃到鸡蛋却吃了亏的祁建军,当时狼狈不堪地跑到河边,脱掉衣服,把自 己上上下下刷洗了老半天,才敢见人。回到家,他又用香皂洗了两遍脸,基本压 制住了浓重的臭鸡蛋味儿。祁大娘鼻子尖,闻到小儿子身上有股子臭乎乎的气味, 又见平时不喊破嗓子不洗脸的建军,突然积极主动仔仔细细地讲起了卫生,很是 可疑,问,干啥去了?建军答,去河里洗澡,弄了些泥。河泥跟臭鸡蛋的气味差 不多,祁大娘信以为真,不再盘问。好在罐子里的鸡蛋剩的挺多,祁大娘并没有 发觉少了一个,那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 俱往矣,生活艰苦的岁月,偷偷摸摸地吃鸡蛋的岁月。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祁建军同时分到了洋鸡蛋和花生油。原材料齐全了,又 添了专用设备铁锅,雄心勃勃的祁建军认真吸取上一次失败的教训,沉着镇定, 精心准备,不急不躁,有条不紊,终于成功地做出了一盘炒鸡蛋。在接下去的一 段相当长的日子里,祁建军每天都给自己炒两个鸡蛋。 后来,祁建军找到了对象,也给对象炒鸡蛋吃。对象叫曹倩,是个家在城里 的本地姑娘,刚刚大学毕业,跟祁建军在一个单位上班,两个人的办公室斜对门。 祁建军曾经毛手毛脚地搞过几个女朋友,长则两个月,短则几天,时间不长,就 都散伙了。短暂的爱情,把祁建军折磨得焦头烂额暮气沉沉,就在他感到山穷水 尽心灰意懒之际,斜对门突然柳暗花明,一下子冒出来个天仙似的美女来。祁建 军眼前灵光一闪,重又振奋精神,鼓足干劲,兢兢业业孜孜不倦地向曹倩发起了 凌厉的攻势。 出身工人阶级家庭,自身条件十分优越的曹倩,一开始并没有看上土喇吧唧 的祁建军,可是她很善良,心软,架不住祁建军的甜言蜜语和死缠硬磨,最终还 是投入了这个乡下小子的怀抱。下定决心,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祁建军之后,曹 倩立马放下架子,露出温柔和顺的贤良本色,对祁建军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把 祁建军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她知道职工餐厅的伙食不好,为了让祁建军吃好, 单位分的鸡蛋,她不再拿回父母家,而是提到祁建军的宿舍,让迷上做菜的祁建 军操练手艺。 能博得曹倩的芳心,祁建军感到非常得意,庆幸自己总算抓住机遇,干了一 件漂亮事。否则,这么优秀的“窝边草”,若是被别的“兔子”吃了去,祁建军 非窝囊得跳井不可。有一天,祁建军边吃鸡蛋,边打量曹倩,吃着吃着,看着看 着,他突发奇想:曹倩姑娘多像一个鸡蛋啊。她的皮肤光滑,白净,细嫩,宛如 剥了壳的煮鸡蛋。她的性情既尊贵,又朴实,像能扁能圆能零能整的鸡蛋一样, 可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有人说,恋爱中的青年都是诗人。这句话是不是真理,不敢说,但的确有道 理,至少在祁建军身上,就得到了颇为典型的印证。对文学一窍不通、从来不知 道诗为何物的祁建军,在一次酒后,忽然诗兴大发,用筷子一指曹倩亲手炒的鸡 蛋,不假思索,张口吟出一首诗来:“我爱吃鸡蛋/ 可是/ 我更爱曹倩/ 我宁肯 不吃鸡蛋/ 也要爱曹倩。”“酒后吐真言”,这才是不折不扣的真理呀。当时, 曹倩听到祁建军的那首诗,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然后转过身去,泪流 滚滚。 祁建军把曹倩抓到了手,“原形毕露”,尽管俩人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好得蜜 里调油,形影不离,可是这家伙的嘴却越来越紧,不再像从前那样花言巧语地哄 曹倩高兴。女孩子家哪有不爱虚荣,不爱听好话的。有时候耳鬓厮磨,曹倩硬逼 着祁建军说“我爱你”,祁建军嘿嘿一笑,不是用英语说“Iloveyou”,就是环 顾左右而言他,用别的话题搪塞曹倩,令曹倩很是恼火。那天,祁建军酒后创作 的诗,真真切切地打动了曹倩。曹倩害怕祁建军一时心血来潮,口是心非,非要 让祁建军把那首诗一笔一划正儿八经地写到笔记本上,并且规定,每天背诵一遍。 祁建军痛恨形式主义,说,爱不爱,见行动,干吗非要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形 式。 曹倩据理力争,说,内容是形式的实质,形式是内容的载体,有效的内容必 须依靠有效的形式加以表露和体现。你整天像个闷葫芦,谁知道你脑子里想些啥?! 每次争论,大都以祁建军或哑口无言或垂头丧气的惨败而告终。原因是多方 面的,有时是理屈词穷,有时是“秀才遇到兵”,有时是雍容谦让,有时是息事 宁人,这次也没能例外。事后,祁建军一面吃着鸡蛋,一面背诵诗歌,一面巩固 和加深着他与曹倩姑娘的感情和爱情。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二人的终身大事,是通过参加单位组织的集体婚礼解 决的。选择这种方式,既热闹,又节省,还被提升到“移风易俗,喜事新办”的 政治高度,上了当地的报纸、广播、电视等新闻媒体,别有一番社会价值和纪念 意义,两个人和曹倩的父母都很满意。婚后,祁建军决定带曹倩回去,让老家人 看看。临走那天早上,是祁建军做的早饭,他用洋鸡蛋冲了一碗蛋花汤,不知咋 搞的,没冲熟,放到炉子上回锅,鸡蛋都沉了底,样子特难看。祁建军怕惹得曹 倩不高兴,干脆把那个失败的作品扔了,另外煮了两个荷包蛋。 一辈子没出过家门的祁大娘,对城里人既羡慕,又敬畏,一见建军带回家的 儿媳妇生得眉清目秀,俊得活像个电影演员,而且一举一动体体面面,大大方方 的,可把大娘给高兴坏了。她唯恐满怠了曹倩,悄悄地把儿子建军拉到一边问, 曹倩爱吃啥?祁建军当然知道在海边长大的曹倩爱吃啥,她爱吃螃蟹,爱吃大虾, 可是家里有吗?!自己的老娘辛辛苦苦地活了大半辈子,那两样东西,别说吃, 连见都没见过。来之前,他就提醒过曹倩,回老家要有吃点苦头的准备,反正时 间也不会太长,坚持个三天五天的就走人了。祁建军不忍心给老娘添麻烦,说, 娘,曹倩这丫头好养活,不挑食,吃啥都行!祁大娘不答应,人家闺女头回到咱 这儿穷地方来,怎么也得吃个差样儿的。祁建军见老娘很是认真,便犯了难,他 摁了摁脑门,挤出来一个主意,娘,您给她冲碗蛋花汤吧! 曹倩尝了尝蛋花汤,果然很好喝。不单汤好,而且老家人用笨鸡蛋炒出的菜 也又黄又嫩,格外好吃。因为是新媳妇,头一次回婆家,曹倩吃起来拿拿捏捏的, 不敢多吃,怕人笑话。祁大娘也做过新媳妇,知道新媳妇应该怎么做,她见曹倩 吃饭特秀气,放不开,又高兴,又心疼,心里暗夸曹倩是个懂事的媳妇。吃饭时, 不用曹倩动手,祁大娘学着城里人,用一双公筷频频给曹倩夹菜,一顿饭下来, 曹倩吃得肠满肚圆。 祁建军见曹倩饭量大增,提醒她,你不是在减肥吗?曹倩就怕祁建军提这档 子事儿,不好意思地抢白说,唉!身不由己,没办法呀,婆婆太热情,老家的鸡 蛋又那么好吃。先放纵一下,姑且暴饮暴食几天,等回去后,再变本加厉地饿上 一阵子,一定要把长上来的肉全都减下去。 同是鸡蛋,为什么乡下的比城里的好吃呢?祁建军和曹倩这两个大学生,共 同探讨了不长时间,便达成共识,得出结论:一是乡下的笨鸡吃的是虫子、粮食, 不吃含有激素的饲料;二是笨鸡自由自在地放养,能蹦,能跳,能飞,能跑,活 动空间大,范围广,不像洋鸡笼子那般拥挤,憋闷;三是笨鸡平均将近两天产一 个蛋,成长周期长,而且个头小,正所谓“凡是浓缩的都是精华”。 祁大娘不懂那些理论和说法,看到曹倩喜欢吃自己能拿得出手的鸡蛋,非常 高兴。老太太暂时剥夺了祁大爷多年享受的待遇,省下鸡蛋来,天天给仙女似的 儿媳妇冲蛋花汤、炒鸡蛋。自家鸡下的蛋吃完了,便到邻居家去借,去买。回城 前,祁大娘踮着小脚东拼西凑地攒了一箱子笨鸡蛋,足足有十五六斤,用碎麦秸 层层铺垫包裹好,让祁建军带上,并当面嘱咐建军,让媳妇多吃,好养好身体, 生个大胖娃娃。曹倩听了,羞得面红耳赤,感动得热泪盈眶,捧着婆婆的手,不 知说啥才好。 曹倩的生产过程一波三折,好事多磨,进展并不是很顺利。她几次怀孕,又 几次流产,为了传宗接代续延香火,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正常的人,曹倩与祁建军 两个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经过四年坚持不懈和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取得了 辉煌的胜利抱上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接到儿子的报捷电报后,祁大娘半天没合上嘴,一宿没睡着觉,第二天她老 人家不顾年老体迈,不辞舟车劳顿,亲自率领祁建军的两个嫂子和两个姐姐,拎 着大包小包兴致勃勃浩浩荡荡地进城看望曹倩和洋洋。曹倩没想到婆婆能来,更 没想到老家人那么热情和细心,带来的东西磕磕绊绊地摆了大半个屋子,不明就 里的人,肯定会以为谁在搬家呢。那些东西有穿的衣服,盖的被子、毛毯,铺的 褥子,吃的红枣、小米、鸡蛋。鸡蛋有咸的,有淡的。淡的里面有煮的,有生的, 煮的少,生的多。所有的鸡蛋,统统是由老家的笨鸡贡献的。 曹倩住在娘家,因为有她的母亲和姐妹们悉心照看,祁大娘她们只呆了三天, 就欢欢喜喜地回去了。留下来的鸡蛋,曹倩吃了一个多月。吃完笨鸡蛋后,再接 着吃单位分的和从市场上买的洋鸡蛋,结果越吃越没胃口。祁建军一看,急了, 为了妻子的身体健康,为了儿子的茁壮成长,他不辞辛苦,不怕麻烦,倒四五次 公交车,跑到三十里外市郊的农贸市场,花高价买笨鸡蛋给老婆孩子吃。 曹倩吃鸡蛋(另外也吃鸡、吃鱼、吃猪蹄儿,喝鸡汤、鱼汤、猪蹄儿汤), 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催奶,哪想到事与愿违,奶水不见多,体重却一个劲儿地猛 增,做完月子,胖得都走了形,吓得曹倩几乎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了。曹倩爱 美,很在乎自己的身材,分娩前后,为了哺乳才口无禁忌地大吃大喝,不料自己 特邪门儿,只长肉,不产奶,吃进去的好东西全变成了累赘。她一气之下,彻底 断了奶,只给洋洋喂奶粉,因为迷信鸡蛋营养丰富,既没有硌牙的骨头,又没有 卡嗓子的刺儿,于是天天给洋洋吃鸡蛋。曹倩也害怕洋洋旷日持久地吃鸡蛋会吃 腻了,便千方百计地变换以鸡蛋为原材料的各种饭菜的不同做法,然而白搭,她 所担心的事情还是难以抗拒地发生了儿子吃够了那些速生鸡生产的速生鸡蛋。 祁建军是个大孝子,他知道母亲把自己和几个哥哥姐姐拉扯大不容易,逃过 荒,要过饭,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现如今日子好过了,应该让老母亲有个 幸福安乐的晚年。祁建军的两个哥哥天资很高,但由于受“文革”连累,没读过 几年书,都拴在了老家那一亩三分地上。改革开放后,他们搞副业,做生意,很 快告别了贫困,奔上了小康,对老娘也很敬重,孝顺。祁大娘和祁大爷老两口晚 来得福,衣食不愁,没啥心事,只是老儿子建军远在城里,轻易见不着,十分惦 念。祁建军体谅老人的苦衷,除了经常给家里寄钱外,一年当中,总要抽出点空 儿来回家看看。有时候,他像掏把火似的,当天去,当天回,来去匆匆;有时候, 多少沉住点气儿,住上一两晚上。有时候,他自己单枪匹马;有时候,带上妻子 或儿子;一家三口人一块回老家的机会比较少。 有一年暑假,祁建军征得曹倩同意,把八岁的洋洋独自放在老家呆了半个多 月。这期间,小学生洋洋在陌生而又新奇的农村老家交了几个小朋友,跟着他们 逮鱼捉虫放牛牧羊赶集看戏,长了许多见识,写了好几篇很有意思的作文,幼稚 而率真的言语间,明显地流露出对农家生活的喜欢和留恋。儿子的这一适应能力, 使祁建军和曹倩感到十分高兴,更让他们惊喜的是,洋洋改掉了一个毛病长了个 出息开始吃鸡蛋了迷上他奶奶冲的蛋花汤。祁大娘听说在城里拒绝吃鸡蛋的孙子, 对她做的蛋花汤却格外捧场,吃个没够,很是得意。 家里没啥稀罕东西,建军回来又带东西又给钱,孩子回去,说啥也不能空着 手。看到儿子、孙子和儿媳妇都爱吃老家的笨鸡蛋,祁大娘心里有了谱。赶上祁 建军回老家,祁大娘根据季节的变化,除了划拉些地里长的花生、地瓜、小米、 红枣之类的土特产,每次都忘不了准备点笨鸡蛋。可是,让祁大娘感到惶恐的是, 村里养笨鸡的人家越来越少,笨鸡蛋越来越紧俏,越来越难买。 时代变了,农民的生活也在随着时代的步伐发生着革命性的变化。钱包鼓了, 碗里天天有肉吃,蔬菜大棚把季节搅乱了,冰天雪地的冬天也能吃到新鲜水灵的 青菜。饭桌上有那么多好吃的,鸡蛋,自然就没有过去那么受宠了,只有像祁建 军那些走出去的城里人,才对小时候想吃而吃不起、吃不到的美食耿耿于怀,难 以割舍。祁大娘养过几拨笨鸡,可没养到多大,就让可恨的瘟疫全给报销了。疯 狂的鸡瘟,大大挫伤了人们养鸡的积极性,有些人家即使养鸡,也不再养笨鸡, 而是养长得快、产蛋多的洋鸡。不知不觉的,农民跟城里人一样,都吃起了洋鸡 蛋,笨鸡蛋在集上都买不到了。 一个六七百人的村子,还坚持养笨鸡的人家屈指可数,而且下的鸡蛋,大都 自己消化了,只有一个叫秀清的媳妇肯出售自家的笨鸡蛋。秀清身体不好,是个 药罐子,家里的日子被病恹恹的她拖累得东倒西歪。她养笨鸡,不是为了吃鸡蛋, 而是为了卖鸡蛋,因为笨鸡蛋比洋鸡蛋贵,她把笨鸡蛋变成钱,再拿着钱去买药 治病。祁大娘听到这个信儿,不敢怠慢,马上踮着小脚跑到秀清家,请求秀清把 笨鸡蛋卖给她,价钱一点儿都不少。秀清看病借过祁大娘几次钱,不管欠多久, 人家祁大娘都不催要,秀清便觉得短着一份人情,很是过意不去,见自己能帮上 祁大娘一个忙,自然求之不得,一口答应,并且非给祁大娘一个比洋鸡蛋高不了 多少的优惠价。祁大娘看到秀清家过得那个样子,不忍心沾那点小便宜,可实在 拧不过秀清,只得作罢。 这一年的春节,祁建军带着曹倩和洋洋一起回老家过年。因为单位忙需要加 班,因为曹倩家里有事不能大撒把,因为这样那样的围困、牵绊与纠缠,祁建军 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有回家陪着老爹老家过年了,为此大孝子祁建军常常感到不安, 觉得内疚。这次,他下定决心,早早地摆平其他事情,义无反顾地回到老家,回 到年事已高的父母身旁。他们一家三口队容整齐的回归,给全家增添了许多喜庆 气氛,最高兴的,当然还是祁大娘和祁大爷老两口。人,年纪大了,不愁吃,不 愁喝,不愁穿,活着图个啥?不就图个儿女齐全,人多热闹吗! 一大家子人团团圆圆欢欢喜喜地度过除夕,送走初一,祁建军一家三口人准 备返城,祁大娘又忙活起来为儿子、孙子和儿媳妇收集、收购笨鸡蛋。年前,祁 大娘本来已经攒下了三斤多鸡蛋,儿子一家人回来,她冲蛋花汤给孙子喝,炒鸡 蛋给儿子和儿媳妇吃,几天过去,所剩无几。大年初二那天下午,秀清来拜年时 说,大娘,俺家还有几斤笨鸡蛋,您要不要啊?您要是要,俺就给您留着。祁大 娘正为讨不着鸡蛋犯愁,一听这话,乐了,连连答应,要,要,秀清,俺全要了! 说完,揣上钱,跟着秀清,亲自上门去拿。 祁大娘和秀清特投缘,在秀清家,两个人坐在炕头上先说闲话,祁大娘聊她 儿子如何孝顺、孙子如何伶俐、儿媳妇如何贤惠,又嘱咐秀清如何保养身子。聊 得差不多了,祁大娘叹了口气,说,秀清啊,老天不长眼呀,偏叫你得上这个粘 糊病。大娘老了,心疼你,却帮不了你,再怎么说,也不能短你的鸡蛋钱,短你 的钱,大娘我睡不安稳哪。秀清见祁大娘说的恳切,不好拂逆老人的好意,只得 惴惴地收下祁大娘多给的十块钱。 从秀清家出来,天已经黑了。回家的路,并不难走,七十多岁的祁大娘,在 这个鸡蛋大的村子里走了一辈子,哪里有坑,哪里有坎,她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可是,这天晚上,她老人家却栽了个大跟头。罪魁祸首是两块砖头,两块刚刚从 猪圈窝里挪到大街上的砖头。在祁大娘踩到它们之前,它们是几个小孩子燃放鞭 炮的道具,鞭炮放完了,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回家了,粗心的他们没有清场,没 有完璧归赵,没有把那两块砖头还给猪圈窝。昏暗之中,祁大娘提着一袋子鸡蛋, 走了过来。祁大娘碰到了砖头,砖头也报复似的绊倒了祁大娘。从小到大,从大 到老,祁大娘摔过无数次跟头,每次摔倒,她都“噌”地一下子爬起来,拍打拍 打身上的土,继续走她的路,干她的活儿。 这一次却非同寻常,因为她的手里提着鸡蛋,那些鸡蛋虽然值不了几个钱, 但却十分贵重,那里面装着一颗母亲的心、一颗祖母的心和一颗婆母的心。跌到 的那一刻,祁大娘非常清醒,她不能摔坏手里的鸡蛋,那是她所能给儿子、孙子 和儿媳妇最好的礼物了,他们大老远地回趟老家,无论如何也不能空着手回去, 她宁肯摔坏自己,也不能摔碎那些鸡蛋。失去重心后,祁大娘本能地做出了一个 保护动作,一个保护鸡蛋的动作,但是这个动作,并没有保住那些脆弱的鸡蛋, 一个也没有保住,另外,却大大地加重了祁大娘摔伤的程度。祁大娘重重地摔在 又冷又硬的大街上,半天没缓过劲儿来,等她回过神儿来,摸到摔得粉碎的鸡蛋, 精神一下子就垮了,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多亏村里 一个好心的小伙子及时发现,将祁大娘背回了家。 祁大娘摔得很厉害,伤着了腿,很疼,不是疼一阵就过去了,而是那种持续 性的疼,顽固性的疼。坚强的祁大娘顽强地忍着,一声不吭,全家人吓得够呛, 问她感觉怎么样,她故作轻松,说,没事儿,没事儿,一点事儿都没有。对于身 上的疼痛,祁大娘确实没当回事儿,她只是心疼,心疼那几斤鸡蛋,责怪自己不 够小心,没有保住它们,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孙子和儿媳妇只带了几个年糕返城。 祁建军倒不在乎那些鸡蛋,尽管他对老家的鸡蛋情有独钟,可是鸡蛋毕竟只 是鸡蛋,有没有都行,吃不吃均可,离开鸡,离开鸡蛋,他照样能活,并且活的 还十分健康,十分幸福。每次回老家,走的时候,祁建军非常担心老母亲让他捎 带太多的东西,因为他家里啥都有,啥都不缺,那些带回去的豆子、小米、红枣, 很多被束之高阁,来不及吃,顾不上吃,忘记了吃。直到放得发了霉,变了质, 生了虫子,才无可奈何地扔掉,每次处理这些从老家带回去的东西,祁建军都有 一种愧对老母亲的犯罪感。但是值得欣慰的是,所有带回去的笨鸡蛋,他和洋洋 和曹倩都很快就吃掉了,从没浪费过。这趟回老家,祁建军干脆挑明了,跟老母 亲说,临走啥也不用带,要带,就光带点笨鸡蛋。万没想到,为了满足自己这一 无足轻重的意愿,老母亲竟然摔了一跤。 祁建军没料到老母亲会摔得那么严重,真以为像祁大娘说的“没事儿”,休 息两天就彻底好了,所以并没有在老家滞留,仍然按照原来的打算,带着儿子和 妻子匆匆返回城里,大人忙着值班拜年,孩子在家预习功课。祁大娘也没想到自 己的腿会骨折,尽管她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可是剧烈的疼痛还是折磨得她无法 下地行走。由于害怕花钱,给老伴儿和儿女们增加负担,增添麻烦,老人不肯看 医生,接受治疗。事情过去一个月后,家里人见伤情不见好转,硬是把祁大娘拉 到县医院,拍了片子。因为老年人骨质疏松脆弱,再加上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祁大娘失去了行走能力、劳动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大多数时间她只能坐在或者 躺在炕上,偶尔才让儿女们抬到院里,晒晒太阳。祁大娘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为此,祁建军觉得极为后悔和愧疚。他把老母亲接到城里,买了辆轮椅,辞 掉许多无聊的饭局和应酬,一有闲暇,就和洋洋、曹倩推着祁大娘出去看看景, 散散心。祁大娘在城里感到人生地不熟,没有老姊妹们陪着聊天,很是闷得慌, 看到儿子儿媳忙着上班,孙子忙着上学,自个的腿脚不争气,帮不上什么忙,反 而添乱,很是不落忍,住了半个多月,就闹着回到了老家。到了家,祁大娘依然 忘不了给祁建军一家人带些笨鸡蛋,她老人家没法亲自出马,便叫别人去张罗。 母亲的意外受伤,已经使祁建军失去了吃鸡蛋的兴致和热情,但是为了哄老母亲 高兴,他表面上不得不顺从老人的安排,让带啥,就乖乖地带啥,可心里却特不 是个滋味儿。 两年后,祁大娘溘然谢世。送走老母亲那几天,祁建军不吃不喝,一言不发, 精神恍恍惚惚,常常守在母亲坟前,长跪不起。祁建军陷入深深的自责,没有自 己那句话,母亲就不会专门去买笨鸡蛋,不买笨鸡蛋,母亲好好的就不会把腿摔 伤,母亲不摔伤腿,就不会这么早离去。你就那么馋吗?笨鸡蛋就那么好吃吗?? 祁建军越想越气,恨不能恶毒地猛打自己一顿嘴巴。 祁建军再也不吃鸡蛋,不管是笨鸡蛋,还是洋鸡蛋,别说吃,连看都不敢看。 一见鸡蛋,他就鼻子发酸,眼睛发热,心口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