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胆英雄守法记 作者:一卒即发 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明白,一个抗美援朝的“孤胆英雄”,竟然一夜之间 成了“坏蛋”,而且一直老实守法,孤苦伶仃地过完了一生。 他是我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他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担任团部通 讯兵,单独执行任务时,一连三次,俘获了十名从战场上溃逃下来的敌人。特别 是最后一次,五个荷枪实弹的美国鬼子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伙敌人欺他单身一个, 就一齐扑了上来,想抓住他。没想到他个子大,力气也大,他象摔谷个子似的, 一连摔倒了两三个,另外两个敌人吓破了胆,只得乖乖地缴械投降。这一次,他 只受了点轻伤,却一下子俘虏了五个敌人。部队首长称赞他为“孤胆英雄”,并 给他记了二等功,成了“我们最可爱的人”。 那个时候啊,正是我们全家喜得合不拢嘴的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我们先是听说,他为了保护首长而光荣负伤,以后就断了 音讯。我们全家都在焦急等待中捱着日子。大家都很担心,生怕他已经为国捐躯 了。大约一年以后,我们万万没有料到,竟然出现了这样的结果:他被遣返回国, 押解还乡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冷风呼呼,暮色茫茫。收工回家的乡亲们在村头上碰 上了一桩稀奇事儿:几个外乡人押着我的叔叔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小,我从大 人们的腿缝里看见了我的叔叔。他的个子十分高大,可是精神特别疲塌,他总是 耷拉着脑袋,满脸愧色,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人们七嘴八舌地问他,他也只是 嘴巴一张一翕的,不知说些什么。他身上背着一个背包,肩上挎着一只挎包,那 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我的父母亲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严酷的事实。接下来日子里,他们象被霜打 蔫了脸,成天不说一句话,动不动就打我一顿,拿我出气。那时候,我的爷爷奶 奶都已去世,父母亲坚决不让他进我家的门。村干部们几次上门作工作也是白搭。 后来我才从大人们的嘴里陆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有一次,他跟着首长到前沿阵地去,一路上颠簸摇摆的吉普车暴露了目标, 敌人的飞机紧盯着不放,一个劲地投弹扫射,情况十分危急。首长果断下令停车 隐蔽。当他护着首长伏进一个弹坑时,一颗炮弹击中了他们乘坐的那辆吉普车。 霎时浓烟滚滚,敌机离去。压在他身下的首长安然无恙,他却被炸成了重伤…… 他要是被炸死就好了。我的父母亲有时就这样叹叙道。他要是炸死了,哪怕 不当英雄,也少了这许多麻烦,免得连累我们了。 看来,坏就坏在他没有炸死,还被送到一户朝鲜阿妈妮家里养伤。 那位阿妈妮的儿子是个朝鲜人民军军官,上前线去了。媳妇是个医护人员, 叫金顺姬,也在部队服役。为了抢救这位中国英雄,朝鲜人民军就派金顺姬回到 家里来看护他。那时候,中朝人民鱼水情深,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在阿妈妮和金 顺姬无微不至的关怀下,他的伤好得快,身体也奇迹般地复了原。几个月下来, 阿妈妮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金顺姬也和他产生了很深的感情,但他努力克制 着,没有越过界限。就在他准备归队的前一夜,突然传来噩耗,金顺姬的丈夫, 那位朝鲜人民军军官,在前线阵亡了。哭得死去活来的金顺姬紧紧抱着他,死也 不肯松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泪眼朦胧的他真不忍心一走了之。这一夜,不 该留下的他留了下来,两人最后的防线突破了。他违犯了纪律,破坏了国际关系, 要受到军法处置。好在他多次立功受奖,那位被他保护过的首长格外开恩,从轻 发落,他才得以遣返原籍。 把他狗日地枪毙了才好呢!我的父母亲一发躁,就这样恨恨地骂道。对这样 一个不争气的家伙,从一个“最可爱的人”一下变成了“最可恨的人”,我们全 家不和他划清界限才怪呢。 由于我的父母亲执意不肯收留他,村里专门召开了干部会,讨论如何处置和 管制他。 这时候,有几个亲戚也在一齐告他,告他聚众赌博。 原来,他被遣返回家时,部队首长还特意给了他一笔不小的安家费,据说有 800 万元法币,折合人民币800 元。那时候,10元钱就是一笔不小的家当了,何 况有800 元之巨。因为他姓傅,大家都称他“傅八百”。 我们家才不要他的臭钱呢。我的父母亲这样愤愤地说。 其他亲戚们知道了,却都去找他借钱。这个要50,那个要100 ,要来要去把 他要烦了,他就把钱一下提到了赌场上。他平生第一次赌博哪,竟然当起了老爷。 不消说,结果可想而知,那几百元输了个精光。 村干部们一听就火了:这还了得!是得想个法子好好地治他一治。当时受管 制的多是五类分子:地主、富农、反动派、坏分子、右派,简称地富反坏右。他 算哪一类分子呢?地主他不是,富农也不是,反动派也象不是,右派更不是,挨 得上边的只有坏分子,他干是干了坏事,但还够不上分子。干部们商量来商量去, 就定了他一个“坏蛋”。 于是,在他的小草屋门前,一个“坏蛋”的牌子就挂上了。夜晚开五类分子 集训会时,有人在他门前大声喊道:傅坏蛋,开会!他也就老老实实地答应一声, 跟着出了门。 多年以来,在那些分子中,他是公认的最老实守法的一个。每次集训,背诵 《守法公约》是必修的一课,别人都难以背答上来,他可是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 话,背诵得有腔有板呢。 第一条,老实守法,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 第二条,服从管制,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 第三条,坚持汇报,有事打报告,无事作检查。 …… 这样一共有十三条。他不仅读熟背会,而且还工工整整地抄写出来贴在大门 上。他把这《守法公约》复写了若干份,预备着,只要大门上的字迹稍一褪色, 他就换上了新的。村干部们对他的这一积极举动,大为赞赏,并号召其他五类分 子向他学习,向他看齐。 除了思想改造,劳动改造也是经常的事情。一有突击任务,总是先把五类分 子拉上去,诸如抢险呀,排渍呀,筑坝呀,修路呀等等。无论是半夜三更,黑灯 瞎火,还是天寒地冻,狂风暴雨,只要一声令下,他总是冲锋在前。别的五类分 子家有老少儿女拖腿,他却是寡孤溜筋一个,无挂无碍。 时间一长,人们发现这个“傅坏蛋”其实并不怎么坏,叫他“傅坏蛋”的人 越来越少了,倒是他的另一个外号“傅八百”,却添上了不少新的内容,越传越 广。 我那时还小,偶尔到禾场上去玩,看到那些几百斤重的大石磙,有青色的, 也有白色的。 别人掀都难以掀动,他却玩儿戏一般,把那些石磙抱起又丢下,丢下又抱起, 惹得别人哈哈大笑。我就这样想:难怪五个美国鬼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啊,要是继 续让他打敌人,还是当他的英雄多好啊。 那时候,搬动抽水机是一个笨重的活儿,也是一件经常的活儿。一般的作法 是,派上三四个强壮劳动力,把抽水机和水泵分别拆卸开来,抬到新的地方,再 组装起来抽水,这样需要两天的时间。 一次,队长派人干这件活儿,当派到“傅八百”的时候,不料他说:你派我 一个人就行了,何必浪费那么多劳动力? 队长不太相信地说:你扯蛋吧,你一人能行? 他说:你给我记两天的工,给我一餐饱饭吃,我给你一担撅了去。 队长说:要是你一人能行,我赌你10斤米,两斤肉。 他说:好,我得先吃了这10斤米,两斤肉才挑得动。 队长发狠地说:好,你等着,你要是缩了头,我就叫你“傅乌龟”。 于是队长真的派人烧了10斤米饭,炖了两斤肉。没想到,他一餐就吃得所剩 无几了。只他这一吃,就把全村的人都吃呆了,难怪古戏上说:“斗米秤肉压点 心”呢,这回算是开眼了。村里的男女老少象看大戏一样,看着他用一根杠子, 两条缆子,一头抽水机,一头水泵,一口气挑到了指定的地方。人们不禁惊呼道: 这狗日的,神了!怕有千把斤呢,以后要叫他“傅千斤”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母亲瞒着父亲,让我偷偷儿给他端去了一碗鸡蛋。 那时侯,我还小,但我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可能改变他 命运的机会,可惜他没有抓住。 有一年春天,村里一下来了几辆小车,县上乡上都来了人。一个大官模样的 人指名要找傅立清。傅立清是谁?村里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我当时还小, 挤在人缝里大声喊:我知道傅立清是谁,傅立清是我叔叔!可是嘈杂的人们谁也 不听我在说什么。 那个大官又说,是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的傅立清。 到底有个人说:恐怕说的是“傅坏蛋”、“傅八百”吧? 人们哄的大笑起来。 好在有人把我的叔叔找来了。只见他破衣烂衫,袒胸露乳,两手搓着,一脸 憨笑,嘴里不停地呢喃着:首长,首长……再没有说出别的话来。 那位首长说:我转地方了,绕道过来看看你,他们说叫你到县上去,我说还 是我下来吧,你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吧?生活没有问题吧? 他一直那样憨笑着,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晚上,母亲要我到他那低矮的小草屋去看他。那块标有“坏蛋”的小木牌, 正在夜风中不停地踏踏作响。 昏昏的小油灯下,一张破桌上摊着一块手帕,上面是一把金光闪闪的奖章。 我想,他是看着那些奖章在发呆吧。他看见我了,忙用手擦了一把眼角的泪,似 哭似笑地望着我,好象在说:你来了?末后,他拿起里边的一个奖章,对我说: 给,给一个你吧。我象受了极大的污辱,下意识用手捂住我胸前的一枚领袖像章, 就象我的父母亲说不要他的臭钱那样,大声说:我不要你的臭奖章!说完就跑走 了。 这次首长的到来,又撩发了人们的兴致,给人们增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家似乎这才发觉,他还有那么一段不平凡的过去。 我的父母亲也在家里叹叙:他这家伙真是太傻了!他可以向那首长提要求啊, 他可是救过他的命啊,他怎么不说呢? 多少年来,人们一直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个人过呢?有人给他提亲说媒, 或者开玩笑地帮他找女人,他总是一个劲地摇头。说实话,如果他愿意,还是有 女人肯跟他的,尽管那些肯找他的女人都很差,但跟他传个后代接个香火还是不 成问题的。我不知道,他是有意绝后呢还是心里想着别的什么,反正他连女人的 边也不想挨。 时隔不久,那场首长风波还没有完全消退,又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儿:一封国 外来信转到了他的手上。乡里村里的干部们犯上了嘀咕:这家伙该不是里通外国 吧,这可开不得国际玩笑啊,要开他的集训会,好好查一查。可是,不查不明白, 查了也不明白。信是从朝鲜寄来的,朝鲜文字大家都不认得啊,但有一点可以肯 定:朝鲜是社会主义友好邻邦,同志加兄弟,不存在有什么阴谋活动啊。大家不 明白的是,朝鲜怎么会有人给他写信呢? 看来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那封信居然是金顺姬写给他的。那信上大意是说, 战后她得到了党的培养,现在已经当上了国家的妇女委员,不久将参加一个代表 团访华,希望再见他一面,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后来才了解到,金顺姬当时是那个代表团的副团长,一到北京,她就提出 了一个要求,请帮忙找一找傅立清这个人,但她的这一要求,很快就得到了我国 方面的婉言相拒。 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明白,一向木讷迟钝的他,怎么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 的,急躁得象疯了一般,上跑上,下跑下,到处找收音机听,到处找报纸看,到 处找人打探朝鲜代表团访华的消息。 有一天晚上,我母亲又做了一碗好菜让我给他送去。我奇怪地发现,他竟象 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正坐在桌前无声地啜泣,肩膀还一耸一耸的。他的面 前,摆放着一份报纸和一摞《守法公约》。我还依稀记得,那报纸上登了一幅照 片,照片上的人有男有女,他的眼泪已把那报纸淋湿了一半。可惜我那时少不谙 事,什么也不懂,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哭。 现在只能猜测,那上面的人中,可能有一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金顺姬,已经 打道回国了。 从那以后,他的精神大不如前,他象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甚至还出现了疯疯 癫癫的迹象。 村里已经不把他当五类分子管制了,可他仍然同以前一样,去参加集训会, 去背诵《守法公约》,去完成突击任务。 一天傍晚,在别人收工以后,他却带上劳动工具又要出发了。他在村头上看 见了我,竟对我奇怪地傻笑了一阵,然后就消失在越来越暗的夜幕里了。我没有 料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着时候的样子。 几天以后,在一个湖荒野地的草棚里,他得了一种致命的病。一种名叫黑线 脊鼠的东西把出血热病传染给了他。 也许就是这么巧,也这么简单,他的人生变故,是因为一个金顺姬;他的死, 是因为一只黑线脊鼠,这大概也是天意吧。 没有哭声,没有哀乐,也没有送葬的队伍。村里派了几个五类分子,就在湖 边挖了一个坑,把他孤零零地埋在了那里。 写于2001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