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叛徒作报告 作者:一卒即发 丁场乡中心小学的王校长一踏进办公室,政教处的李主任就撵着屁股跟进来 了。 李主任直截了当地说:“今年清明节组织学生扫墓,您打算到洪湖还是到武 汉?决定了我好联系车辆。” 王校长说:“我也正为这事犯愁呢。我才开会回来,市里发了紧急文件,一 律不允许组织学生外出活动。据科学家说,今年是太阳黑子大爆炸,太阳风暴最 频繁的一年。你看今年一开年,又是飞机坠地,又是客车相撞,又是游船沉没, 连国家教育部也吓得不得了,生怕学生出现什么交通事故,谁出问题就追究谁的 责任。” 王校长一边拿文件给李主任看,一边又说:“你看怎么办?外出是肯定不行 了。上级指示,清明节的活动只能挖掘本地资源,因地制宜开展。怪只怪我们这 个地方太偏僻了,过去又是国统区,没有出什么有影响的革命人物,也没有革命 烈士墓去祭扫,这要赶快想一个办法才好……” 李主任看了文件,想了一会儿,就对王校长说:“这件事说难办就难办,说 不难也不难。其实,我们这里出过一位革命烈士。” 王校长说:“你说详细一点。” 李主任说:“就是我们前台村的嘛。烈士叫吴同甫,是被叛徒出卖后,杀害 的。” “真有此事吧?以前还是听人说起过的,只怕是名不见经传吧?” “这个烈士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但他还恰恰是‘名见经传’哩。” “你在哪里见过?” “我们学校图书室就有,《江阳县志》上记载的。” 于是王校长和李主任就跑到图书室,找到了一本《江阳县志》。果然,在革 命烈士一栏里边,真有一块豆腐干那样的短文字。 吴同甫:男,本县丁场乡前台村人,1924年出生,44年参加革命,48年被叛 徒出卖被捕,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他坚贞不屈,遇害时,年仅二十四岁。 王校长一看,顿时喜出望外,连声说:“好好!这个素材好。以前没有挖掘 出来,现在我们要好好地挖掘。” 李主任说:“我到处查找了许多革命烈士的资料,却始终没有找到吴同甫的。 不过,好在他有个墓碑立在我们村子里。” 王校长说:“那好,我们先去考察一下。” 转天是星期天,上午,王校长李主任他们一起去前台村探访。他们首先找到 了那块烈士碑,通过辨认,那墓碑上刻的字同县志上所载的内容基本相同。只不 过多了“谨立此碑”,“江阳县人民政府1985年敬立”这些字样。王校长他们就 到村里去调查了解,村里的人们也都说不出具体的内容来,都只知道解放前出了 一个烈士他家里已经没什么后人了,也没有谁来管这些闲事。至于烈士碑那里, 杂草丛生,墓碑破损,也没有专人看护。倒是一个意外的情况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就是出卖烈士的叛徒还健在。那个叛徒叫丁克木,他一有空,就到墓碑那儿去 转悠,见到有牲畜在那里吃草、践踏,他就赶一赶;哪里积水,他就填一填土; 碑上裂了口,他就抹一把水泥,好象担起了义务看护烈士墓的工作。 王校长探访归来,他觉得并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不免有些失望。 李主任见状,就对王校长说:“何不见一见那个叛徒呢?现在烈士的事迹可 能只有这个叛徒最清楚了,他本来就是见证人嘛。” 王校长一听,就说:“你这个想法还有点门道啊。” 于是,王校长决定再次探访前台村革命烈士墓。 这一次探访是在下午,夕阳的余晖,仿佛夹杂着一根根带黑色的金线,喷洒 在这一片荒地上,也涂抹在烈士碑上。有一个老人正在那里培土。他们猜想这肯 定是叛徒丁克木了。李主任是前台村人,就走过去同那老人寒喧起来。老人大约 有七十多岁了,身板还很硬朗,耳不聋,眼也不花,慈眉善目的,有些胆小,这 样一个老汉,很难和人们想象中的那种卑劣委琐的叛徒形象联系起来。王校长也 和老人攀谈起来了。老人得知了王校长他们的来意之后,竟然口齿清晰、滔滔不 绝地向他们介绍起烈士吴同甫的事迹来。他们都听入了迷,以至于太阳都下山了, 老人也要回去了,他们还没有想走的意思。 在返回学校的路上,王校长说:“想不到这老人七老八十岁了,讲起烈士的 事迹来还那么激动,连我们都感动了。” 李主任说:“我看不如干脆把他接到学校跟我们讲一讲看看。” 王校长有些迟疑地说:“这个事情,恐怕……不那么妥当吧?” 李主任说:“怕什么,我们先组织几个班主任,小范围听他讲一讲,看有没 有什么价值。我看这老人还象是很遵纪守法的样子。” 王校长说:“你可以试一试。” 第二天,李主任果然把丁克木老人请进了学校会议室。不料老人连连推辞不 肯讲。王校长就劝说道:“你如实地向我们介绍革命烈士的事迹,也算是将功补 过。你照我们指定的范围,当讲的就讲,不当讲的就不讲,不要有什么顾虑。” 于是,老人沉思了一下,就缓缓地讲开了。 “吴同甫和我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参加的革命。那 是民国三十三年春上,也就是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年,吴同甫的一个远房表舅, 悄悄儿来到我们村,要把他招去。他就跑来找我,和他一道去。到了县上,我才 知道他表舅是一个地下革命者。我们在县上集中受训了十多天,就偷偷回到江阳 ——丁场一带从事地下活动,收集敌人的情报。开始一段时间,是他表舅领导我 们,后来换了地下县委敌工部的一位农民委员,姓聂,我们都叫他聂委员。当时 敌人很强大,地下工作很艰苦,也很容易出危险,所以纪律很严格,都是单线联 系。这样干了两三年,我的胆子就有些大了,也有点麻痹起来。有一次我去送信, 还没走到同聂委员接头的地方,就被敌人逮住了。以前我和吴同甫也都被敌人逮 住过,敌人只是怀疑,但没有抓到什么把柄,没过几天就把我们放了。这一次却 不同,敌人搜到了信,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但我不肯出卖同志,还一心盘算着 怎样逃离虎口。敌人下死手打我,要我交出接头的人来。我咬紧牙关不说,敌人 就把我打得皮开肉绽。你们看我身上现在还有好多伤疤……” 老人说着,有些悲愤地撩起衣服,给大家看他身上的疤痕。歇了一口气,老 人又开始讲下去。 “我在敌人那里坚持了三天,但我感觉到敌人这次不会饶过我了。果不其然, 第三天下午,敌人不耐烦得很,凶巴巴地朝我直吼:再不交代就枪毙你!有两个 家伙拿绳子要绑我出去。 这时候,我心里就乱了,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想死。我父亲死得早,老 娘六十多岁了,又瞎了双眼。我娶妻生子,就是为了我老娘生有人供养,死有人 送葬。我不比聂委员是外乡人,也不比吴同甫寡汉条一个。如果敌人把我枪毙了 ……我老娘就一点儿指望也没有了。我悔不该呀……我不该供出吴同甫,供出聂 委员。其实我不知道,在我被捕的第二天,吴同甫就通知聂委员转移了。所以敌 人没有抓到聂委员,只抓到了吴同甫……“ 丁老汉讲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语无伦次了。 “吴同甫和我是一个村的,一起长大,一起参加革命。我真是对不起革命, 对不起党,对不起老朋友……我真是不想当叛徒啊……” 老人连声忏悔,老泪纵横。听讲的人都很受感动。王校长李主任他们不知怎 么劝慰老人才好。 老人自叹了一声,继续讲下去。 “……吴同甫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敌人拿他没办法,要我去劝降他, 我怎么敢去?他们甩了我几耳光,骂我真是没用的东西。我太了解吴同甫的为人 了,他性格倔强得很,任凭你严刑拷打,软硬兼施,他就是不在乎。敌人一打他, 他就痛骂敌人,痛骂叛徒,把敌人搞得恼羞成怒。最后,敌人把他押到我们前台 村……枪杀在村头一个荒场上,就是你们看过的人民政府为他立碑的那个地方… …还曝尸三天哪……” 丁老汉哽咽着讲不下去了,王校长李主任他们也激动不已。 大家纷纷说:“这个革命烈士的题材挖掘得真好,完全可以开一个全校性的 报告会,向学生们介绍革命烈士的事迹。” 王校长对丁老汉表示了适度的谢意之后,就对老汉说:“你这个讲述有三个 部分,前一个部分是讲革命地下工作的艰险,这个讲得好;后面一个部分讲烈士 被捕后同敌人作斗争,坚贞不屈,慷慨就义,讲得更好;只是中间部分,讲你如 何叛变,出卖同志,这部分讲得太多,要尽量少讲,一带而过。我们商量了一个 意见,准备请你为我们的学生讲一讲革命烈士的事迹。”老人一听,就想推辞。 王校长和李主任连忙劝他说:“我们知道,你对烈士的感情不是一般,你有责任, 也有义务,把革命烈士的事迹讲出来,为我们学校作一点工作,也是为革命作一 点贡献。请你不要再推辞了。只是你在讲的时候,要把中间部分尽量讲少一点, 把有关你个人的情况淡化一些。” 于是,清明节这一天上午,丁场乡中心小学组织了一场特殊的革命烈士事迹 报告会。 丁老汉通过几次的讲述,已经得到了学校领导一班人的认可。所以他在台上 发挥正常,加上声音很大,吐词清楚,讲得比较成功。开始部分讲述地下革命工 作的艰险,用活生生的事实对学生进行了一次革命传统教育。老汉在讲到叛徒出 卖革命烈士的时候,心里过于激动,很有些失态。他总也忘不了自己的叛徒身份, 总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交待事实,可以忏悔赎罪的机会。他失声痛哭,语无伦次, 弄得大家不知所措。他那一段掏肝掏肺的剖白,就象在一首优美的乐曲中,插进 了一连串极其刺耳的不合谐音符。王校长和李主任不只一次两次地打断他、提醒 他,一是说这个地方你可以少讲一点,讲下面的;再就是喊停,停住,歇口气了 再讲。最后李主任干脆说:“你讲烈士同敌人作斗争吧。”老汉慢慢恢复了常态, 在讲革命烈士坚强不屈,视死如归的壮举时,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使学生们 受到了强烈地心灵震憾。 报告会结束以后,学校就组织学生们前往前台村,祭扫了革命烈士墓。至此, 这一次清明节的活动,就告功德圆满了。 按照上级要求,学校及时进行了总结,并把这一场革命烈士事迹报告会,整 理成专项德育工作材料层层上报。 市教育局正为发现不了德育工作的新典型而犯难。他们一见到丁场乡中心小 学这个材料,竟然如获至宝,马上组织了一批教育战线的代表,也邀请了市里的 领导,准备到丁场乡组织一场德育工作现场会,听一听这个最新发现的革命烈士 的事迹报告。刚好省里组织的德育工作检查团到江阳市来了,他们一听也来了兴 趣,也想参加这个报告会。 王校长他们一接到这个信息,既感到兴奋不已,也有很大顾虑。兴奋的是, 他们这个学校竟然破天荒地闹出了如此重大影响;顾虑的是,他们在上报材料的 时候,根本就没有向上级领导说明这个报告人的身分是叛徒。 就在学校得知上级部门要来召开德育工作现场会的同时,丁场乡政府也接到 了类似的通知,市里要求他们把这项工作当作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组织好,接待 好,完成好。于是,分管教育的刘副乡长连夜找到学校来,向王校长交待任务。 王校长迅速派李主任请来了丁老汉。刘副乡长就亲自给丁老汉布置任务,要 他发挥余热,配合工作,开好这一场革命烈士的事迹报告会。同时也交待了注意 事项。 刘副乡长反反复复强调的关健,是要老人略讲或者不讲自己叛变革命、出卖 同志吴同甫这一过程,特别是不能暴露自己的叛徒身份。一旦暴露,不但前功尽 弃,还有可能出现难以预料的负面效应。 王校长对丁老汉说:“刚才刘乡长讲了,这一次不同以往,请你按我们的要 求,尽量不讲叛徒出卖烈士这一情节。” 丁老汉诧异地说:“这不是在隐瞒事实吗?” 刘副乡长马上接口说:“对对。就象你过去搞地下工作时,在敌人面前不能 暴露身份一样。” “可是我心里不安哪。” “有什么不安的嘛。你要以大局为重,要把个人恩怨撇开。你要这样想,你 不是在敌人那里坚强了三天吗?这比现在一些贪官污吏强多了。他们一旦被什么 ‘三查办’、‘纠风办’捞了去,连一个晚上也熬不过,就象竹筒倒豆子一样, 把什么问题都交代光了。” 丁老汉当然听不懂刘副乡长的比喻,却很明白刘副乡长的意图。只是说: “我一讲到烈士被捕,就忍不住要交代叛徒事实,不交代出来,我心里就堵得慌。” 刘副乡长说:“这个问题好解决。你在上台作报告之前,先给我们单独交代 一遍叛徒的事实,免去你的后顾之忧。就这样决定了。” 革命烈士事迹报告会如期在学校大操场上举行。丁场乡的全体师生都早早集 中到了操场上,省里市里来的领导也坐在了主席台上。大家耐心地等了好半天, 才看见刘副乡长和王校长引着丁克木老汉走向会场。刘副乡长一边走,一边不停 地向丁老汉指手划脚交代着什么。从丁老汉涨红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已经激动过 一阵子了。 革命烈士事迹的报告会开始了,丁老汉缓缓地讲述着地下革命工作的艰辛。 这缓缓的声音,仿佛把大家带到了过去那险恶的白色恐怖之中。台上台下鸦雀无 声,不少人埋头记着笔记,摄影的和照相的记者们一时台上一时台下忙个不停。 台上台下有几个人听得格外认真,丁老汉口里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牵动着他们的 每一根神经。随着丁老汉的声音由缓变急,敌人马上就要逮捕革命者了,他们的 心似乎被提到了嗓子眼,快要蹦出来了。坐在台下前排的王校长和李主任,象被 拧起的鸭脖子那样往前勾着头,生怕漏听了哪怕半个字。台上的刘副乡长紧挨丁 老汉的左边坐着,他那因紧张而绷紧的脸、而暴突的眼珠,仿佛大祸在即。只要 丁老汉嘴里哪怕冒出叛徒出卖烈士的一丁点儿苗头,他就会一跃而起,采取果断 的措施加以制止。 还好,丁老汉嘴里总算没有冒出那一串该死的不合谐音,格外紧张的那几个 人总算松了一口气,总算把心收到了肚子里。真没有想到,丁老汉这一次居然配 合得天衣无缝。他只说了一句“吴同甫同志在一次送信时,还没走到同聂委员接 头的地方,就被敌人逮住了”,说完这一句,就过渡到了英雄面对敌人、坚贞不 屈的情节。丁老汉一激动起来,就面红耳赤,语无伦次了。他痛骂敌人,激愤异 常。他仿佛就是那个英雄,正在同凶残的敌人进行殊死搏斗。 当讲到英雄走向刑场,抛尸荒野的时候,丁老汉终于控制不住了,一股对英 雄非比寻常的感情象泄闸的洪水一般,汹涌澎湃……他早已声泪俱下,呜呜咽咽 了…… 台上的刘副乡长生怕出现意外,条件反射般地起身离座,他不停地拍着丁老 汉的肩膀,安抚住了他。台下的李主任配合默契,领头呼起了口号:“向革命烈 士学习!”“向革命烈士致敬!” 一呼百应,台上台下群情激昂,达到了高潮。 这时,主持人大声宣布:“革命烈士的事迹就报告到这里,下面欢迎省里的 领导讲话。” 省领导也难捺心中的激动,他开口就说:“刚才,这位革命老前辈,丁克木 同志的报告,太精彩了,太感人了……” 坐在李主任身后的一个学生,正是前台村的一个学生,他用手触了触李主任 的屁股,小声说:“李老师,这个领导怎么说丁克木是老革命、老前辈?他明明 是个叛徒嘛。” 李主任扭曲了身子,模样儿怪怪的,翘起一个手指头抵住下嘴巴,“嘘——” 极象是一声自行车锥胎放气的声音…… 写于200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