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写的悼词 作者:一卒即发 高老夫子耍了大半辈子的笔杆儿,却被一纸小文给难住了。 那是腊月的一个夜晚,下弦月还没有升起,大地漆黑一团。忽然,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高老夫子从睡梦中惊醒了。 高老夫子一边披衣趿鞋,一边嘴里打着接应:“谁呀,谁呀。” 门一开,一股寒流冲得高老夫子直打寒战。来人名叫韩梅亮,是他以前教过 的一个学生。 韩梅亮气喘着说:“高先生,高,高……刘二狗,他……出事了!” “哪个刘二狗?” “就是那个……自己改名叫……‘刘伟大’的那个。” “刘二狗?刘伟大?”高老夫子嘴里喃喃说着,“这名字和我家那个孽障倒 有些相象。” 韩梅亮忙不迭地说道:“不是,不是您家的……他是您另外的一个学生。” “你说他怎么了?” “他……死了。”韩梅亮声音有些发哑地说。 二狗其实不姓刘,姓高,正是高老夫子的儿子。可是高老夫子早已割断亲情, 只当没养这个儿子。二狗自从负气出走之后,再也不同家里通什么信音。不想韩 梅亮临时机变,说了个刘二狗。韩梅亮说着说着,眼里不禁泛起了一层泪花。 “怎么死的?” 韩梅亮断断续续回忆着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昨天晚上,几 个哥儿弟兄在回门湾镇上消夜。不知听谁说,他们一个弟兄的姐姐在锅底乡受了 别人的欺负,要咱们去帮他出口气……您知道,二狗兄弟最讲哥们义气了,他拿 了一把短刀,一直杀在最前头,连着放倒了几个。对方也有不怕死的,冲上来一 人就把他捅翻在地,还补了两刀……他在医院里一直拖到今天晚上十点多钟才断 气……” “流氓斗殴,杀死活该。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不,我是来请您为他写一份悼词的。” 韩梅亮生怕高老夫子拒绝,又急急补说道:“我们这些家伙都不争气,当学 生的时候听不进您的教育,没有好好学习,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二狗兄弟明天 上午火化,大家说总得给他致个悼词什么的,可我们谁也不会写……可一想,我 和二狗都是您的学生,他们只好推我来请您。您写文章是出了名的,报纸电视上 经常有您的文章……我求您了,代二狗兄弟求您了,您就给他写这一回吧?”韩 梅亮说着就给高老夫子跪下了。 这下,可把高老夫子犯难了。说实话,高老夫子也称得上一个文化名人,什 么文章没写过? 悼词也写过不少。上至书记县长,下至黎民百姓,生的死的,都想靠他妙笔 生花,他也是有求必应。可今天,是他意料不到的。这样的人也配写悼词么,也 配由高老夫子来写么?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了。可死者是他的学生,来求他的 也是他的学生,他能一推了之么? 韩梅亮见高老夫子长时间不说话,又急急恳求道:“高先生,看在他是您学 生的份上,您就好歹写一个吧?哥们弟兄还等着我回话呢。” “你这叫老夫怎么写嘛。” 高老夫子缓缓地走到桌边,摊开纸,提起笔,说道:“他是哪一年哪一月哪 一日出生的,家住哪里?” “不清楚。” “你们没有问问他家里人?” “他家里的人都不愿见他,他也从不让我们提起他家里的人。” “你是说,明天火化时,他一个亲人都不到场?” “是的,他家里恨他恨得不得了,根本不承认有他这个人。” 高老夫子叹了一口气,又说:“他做过些什么好事?也就是平时做过什么有 益于人的事?” “好像没有。” “没有?难道他从没对家里作过什么好事?” “是的。听说他在家里,打爷骂娘,欺姐骗弟,就象您写的一篇文章说的: 父母不以为子,姐不以为弟,弟不以为兄,都巴不得他早死呢,早死早清静。” 高老夫子搔了搔头皮,又问:“那你记不记得,他在学校里做没做过好事, 得没得过老师的表扬?” “不记得,好象也没有。他常挨批评倒是真的。” 高老夫子有些生气了:“难道他一天都没有认真学习,一次也没有把字写好, 一回也没有受老师表扬过?” “可能是这样。”韩梅亮一直耷拉着脑袋说道。“您未必忘记了?他每天不 是躲着玩,就是打瞌睡,一次作业都不交,还把女生和小个子男生打得呜呜地哭。” “既然这样,你叫我怎么写?你再想想,除了家里学校里,他在校外做没做 过好事,比如给一个乞丐一个包子、一毛钱什么的?” “没有。倒是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看到,他把一个瞎子手里的竹杆夺下来掰 断了,又把旁边一个残疾叫花子的碗踢飞了,抓了钱就跑。” 高老夫子几乎是发怒了,厉声问道:“难道他对你们那班哥儿弟兄也不做好 事?” 这一下,韩梅亮的眼睛终于发亮了:“他对哥们弟兄可好了,谁有什么难处, 他都是舍命相帮啊,他最讲哥们义气了。” 高老夫子不禁连连摇头:“恰恰是这哥们义气,害死了他自己。”又转对韩 梅亮说:“你走吧,我无法写。” 韩梅亮拿过白纸来,只见上面一个字也没写,倒是戳戳点点了许多小黑点子。 韩梅亮看着这些黑点子,眼珠一转,仿佛来了灵感,就对高老夫子说:“有 这就行了,我替二狗兄弟谢您了。”说完又跪下给高老夫子叩了一个头,起身离 去了。 高老夫子久久地望着门外漆黑的夜,不觉两滴泪水滴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在二狗火化之前,韩梅亮掏出高老夫子戳点了许多黑点子的那 张白纸,开始致悼词。 “高二狗出生于……” 以下是用高价请来的一群妇女在号丧:“哎呀呀,我的哥儿兄弟呀……”哭 音盖住了韩梅亮的声音。 “他在家里……” 一群号丧的声音在应和:“哎呀呀,我的哥儿兄弟呀……”谁也听不清韩梅 亮说了些什么。 “他在学校里……” 号丧在应和:“哎呀呀,我的哥儿兄弟呀……” “他在社会上……” 卖力号丧:“哎呀呀,我的哥儿兄弟呀……” “他对弟兄们……” “哎呀呀,我的哥儿兄弟呀……” “明年的今日……” “哎呀呀呀……” 偌大一个殡仪馆里,有板有眼地响起了一片唱和声。就象西方教堂里的唱诗 班,在唱和着一首无尽的挽歌。 这丧音,这氛围,在这灰暗的天色里,把这群哥儿弟兄们笼罩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