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 作者:一川烟雨 落日映得河水的波纹,一层火红,一层淡紫,一层桔黄,燃起满河滚动的彩 霞。岸边的九株老柳树,绿丝蓬勃,低拂着水面。一丛丛的蒲子,伸直碧绿的长 剑似的叶子。它那黄黄的毛茸茸的花朵,被霞光染成了一个个金色小棒槌,童话 般灵秀。蜻蜓在芊芊的芳草叶片上伫立。知了在青技绿叶间唱歌/.青蛙在朗朗的 水边,“呱呱”地叫着。一群墨竹叶儿似的小蝌蚪,排起扇形的队伍,向河的上 游游去,游去,积成了一团,又陡然散开,悠悠地折了回来。燕子贪恋这黄昏的 荫凉,在彩色的水面疾疾地掠过。 这夏日的黄昏如此恬静,恬静得有如岸边这三间老屋里的一对老人。 老头儿今年六十八岁,老婆儿今年六十五岁,今儿是他们结婚的喜日子。 用篱笆围住的小院,没有披红挂绿,缺少一种洋洋的喜气,却平添了几分干 净和清爽。篱笆上,爬满了眉豆。花儿一簇白,一簇紫,开得正欢,散发出阵阵 清香。嫩嫩的豆角,象顽童的笑眉,逮迷藏似的躲在繁花绿叶间。小院的东头, 一架葫芦长得很盛,肥大的绿叶缝隙间,露出一朵朵粉嘟嘟的花儿。三、五只葫 芦垂挂下来,绿中泛着白,还带着一层软软的茸毛,象扎着辫儿的婴孩的胖胖脑 瓜儿。两只游荡在葫芦架上的蝈蝈,唱得正“翠”。西边草绳上攀住的丝瓜蔓儿, 扭着秧歌儿往前窜。那淡淡的黄花上,蜂儿正忙。垂挂下来的丝瓜,脑袋上还戴 着没有谢尽的蒂花儿。两只母鸡,在火红的鸡冠花下悠闲地散步。 院子当中,铺开一领凉席。老头儿和老婆儿,面对面盘腿坐在那里。两人中 间,放着一张小桌儿。吃过了晚饭,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粒饭渣儿。 小头儿吧哒一口烟,问: “你渴不渴?我去倒碗水你喝?” 老婆儿回答:“我不渴。”她马上问:“你渴不渴?我去倒碗水你喝?” 老头儿摇了一下头,回答: “我不渴。” “哎哟!”老婆入叫了一声,“忘了,我还带了一个瓜呢。”老婆儿歉意地 笑笑,站起来,走进屋。一会儿,用衣襟兜往那瓜,放在桌上说: “这是香瓜。我那地方玄了,家家都栽。听说,老辈儿,皇上都吃过呢。” 老头儿拿起瓜,放在眼前端量了一会儿,吧哒一下嘴巴,赞叹说: “好好,这瓜,真水灵。” “我在院子里栽了两棵,天天饲弄,长出五六个了。我走时,还给它浇了瓢 水。就这一个熟了,我带了来,给你尝个新鲜。” 老头儿拿起瓜刚要咬的时候,脸忽然红了,他把瓜端到老婆儿跟前: “你先尝吧,种这瓜,不容易哩。” 老婆儿把瓜推给老头儿: “你吃,我没少吃。” 桌儿上,一只瓜推了五个来回,谁也不肯先咬第一口。最后,老头儿把瓜掰 成两半儿,一人一半儿。 吃着瓜,老头儿忽然对老婆儿说: “明年,我们在院子里也种吧。” “人家都说,我那儿土质不一样呢。别的地方种了,光开花,不结瓜。”老 婆儿回道。 老头儿决心很大。 “栽两棵,就是不结瓜,权当花儿看。这籽种下去,过些日子,出个小牙牙, 过些日子,长出小叶叶,过些日子,开朵小花花。让人看了,觉得这日子过得舒 坦。” 两人再吃瓜时,都仔细起来。把那黄黄的籽儿咂磨出来,堆在桌子的一角。 不知不觉的功夫,月牙儿升起来,象条小船儿,跃进河里,飘呀飘。几只顽 皮的青蛙,跳进水里想坐小船儿,泼溅着水花嬉闹,欢快地叫着:“呱呱”“呱 呱”。 “这青蛙的叫声真脆。”老头儿说。 “嗯,真脆。”老婆儿点了点头。 “你知道它们叫的是什么意思吗?”老头儿问。 “不知道。”老婆儿摇摇头。 “我学出来,你听听象不象。”老头儿模仿着青蛙的叫声,“香瓜”,“拐 棍。” 老婆儿被逗笑了: “嘻嘻,还真象。” 老头儿也笑: “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呢。” “是吗?那你说出来给我听听。” 老头儿摸了摸后脑勺,“嘶”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细细地讲开了: “从前哪,有个老头儿和一个老婆儿过日子,他俩呀,在河滩上种了两亩瓜。” “哎,什么瓜?” “噢,是香瓜。” 老头儿摸一下下巴上的胡子茬儿: “有一天哪,一阵闪,一阵雷,下起了大雨。这回呀,象瓢泼的一样,越下 越大,让人睁不开眼儿。发的河水,那个大呀,连小草垛都顺着水,漂呀,漂呀。” “呵,这么大的水,我一辈子见过两回呢,那个吓人哪!”老婆儿动一动身 子。 老头儿点一点头: “是呀,瓜地里,人下了水,都不露头儿。香瓜呢,随着水流咕隆咕隆直滚。 老婆儿急了,跳下窝棚去捞。她刚跳下去,一个水浪,把她打进水里。” “哎哟!”老婆儿失声叫起来。 “她被水呛得喊不出声,只把两只手伸出水面摇,老头儿急眼了,伸出拐棍 去捞老婆儿。”老头儿两手紧握住长长的烟袋杆儿,仿佛握住的是一支拐棍儿。 “一个跟头,也闪进水里头。”老头儿握住的烟杆儿,在旁边停住了。老婆儿呢, 用手摸了摸眼角。 “他俩淹死后,都变成了青蛙。他俩你想我,我想你,可就是不认识模样。” “咦,这可怎么办呢?”老婆儿着急了。 老头儿望望老婆儿说: “咳,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呀。老婆儿呢,就一个劲地叫:”香瓜‘,老头 儿呢,就一个劲地叫’拐棍‘。这样一叫,他们就认出来了,就又凑在一块儿了。 “ “嗯,这故事真有意思。”老婆儿听得有滋有味儿。 长期沉默寡言的老头儿,对于自己能有枝有蔓儿地说出这么长的故事,颇有 些惊讶,有些激动,脸儿微微潮红,气也喘得急促了些。 月牙儿升高了。月光透过葫芦叶的缝隙射下来,给葫芦镶上了一层银光。微 风从河上吹来,摇得葫芦叶儿不停地摆动,使葫芦上的月光,移开了,又镶上, 镶上了,又移开,梦幻般渐隐渐显。一只葫芦蛾儿飞来,在葫芦架上“嗡嗡嗡嗡” 的,从这朵花蕊钻出,又在那朵花蕊上落下。 “这葫芦长得真圆,开扇好瓢。”老婆儿直夸奖。 老头儿得意地说: “我上了两次肥呢,又从来没叫它们旱过。” “明年栽两棵瓜吧,吃个菜方便些。”老婆提议。 “行,行,就依你。”老头儿很随和,对于老婆儿净打算过日子的道道,打 从心眼里高兴。 夜,深沉起来。蚊子嗡嗡地叫着,直往人身上扑。两位老人不断用蒲扇赶着。 老头儿起身,拿来一个破脸盆儿,先把一把麦秸点着。这火光扇面儿一样散发出 来,映得两位老人脸上红通通的。老头儿在火上压上麦糠,盆里立刻升起一缕缕 青烟。这烟,悠悠,袅袅,带着一股淡淡的麦香。蚊子见了烟,立刻疾疾地逃掉。 两只母鸡,见了亮儿,蹒跚走来。两位老人光顾说话,忘了给鸡堵窝。 老婆儿连忙站起身,给鸡窝关上门。她走回来,拍打着衣裳问: “你就养了两只鸡?” 老头儿回答: “我种了二亩菜园,忙活得手脚不着地,哪有闲功夫养活它们。这两只,是 我从集上买回来的,准备今天我俩办事用。可是,它俩整天围着我转转,恰恰和 和的,要杀,又舍不得了。” 老婆儿说: “赶明儿起,我来养鸡吧。你这院子大,把西边网起来,能养五十多。一只 鸡,一年能挣八九块。我在那边时,养了三十多,来时,撂给他们了。” 老婆儿望着幽蓝的夜空,神色有些惆怅。 “行,就养五十只。” 老婆儿扇一扇麦糠里的火,抬起头,问老头儿: “你怎么不养猪?养猪挺有意思的。那小猪崽儿,圆溜溜的,好逗人爱!饿 了,就冲着你一个劲地叫,通人性。长肥了,它在太阳下躺着,舒服得哼哼唧唧 的。看了,叫人真舒坦。” “以前,我那……我那……我原来那口子在的时候,养过。她不在了,我才 没养……”说到这里,老头儿瞟了老婆儿一眼,他怕提到原先的老伴儿,老婆儿 不乐意。 老婆儿倒没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她沉浸在一片希翼之中: “以后我养吧。你在菜园干活儿,我在家,喂个鸡,养个猪,是个伴儿。” “行,后天赶集,去买一个。” “买俩,有个伴儿,有伴儿长得快。” “好,就买俩。从前,菜园子的菜叶儿呀,青草呀,都丢了。以后,我都带 回来,你在家看着喂。” “养两头猪,再喂五十只鸡,灯油火耗,油盐酱醋,一年的耗费就够了。走 着吃比坐着吃强。”老婆儿满怀希望地说。 “我在菜园子挣的钱,就攒起来,等我俩手脚不能劳动了派用场。我俩都勤 快点,有钱花呢。花自己的钱,舒坦。手心儿朝上向儿子的要,那滋味,不好受。” 老头儿满怀希望地说。 老婆儿连连点头。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这日子,就这样过,才有滋味呢。” 两人说着说着,这夜就深了。月牙儿从西边淡下去了。夜,寂静得很,仿佛 谁只要高喊一声,这夜空就会震碎了似的。小虫儿在墙根下,在草丛里,“唧唧 唧唧”,“嘀嘀嘀嘀”地唱,交识成一支赏心悦耳的夜曲。 他俩的眼皮子都有点发涩。 老头儿问: “你不瞌睡?” 老婆儿答: “我不瞌睡。” 老婆儿从桌上拿起烟袋,装上烟,递给老头儿,说: “你抽袋烟吧,提提神。” “要得,要得。”老头儿双手接过烟袋。 “擦”老婆儿划着了火柴,双手捂着,凑过来。 老头儿侧过身子,忙不跌地凑过去。 星星这会儿又大又亮,象蜜蜂似的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河边的老柳树,只 能望见一团黑糊糊的影子。从这团影子里,传出一只失群的鸟儿的叫声。可以听 出,它是那样的孤寂、哀怨、焦躁和不安。一只夜游的狗,从河滩上跑过,惊得 青蛙“噗咚噗咚”往水里跳,不断溅起一个个水花。一会儿,河滩安静下来,青 蛙纷纷跳上岸,“呱呱_ ”“呱呱”,呼朋引伴,蛙声一片。 他们都打了一个盹。 老婆儿问: “你不瞌睡?” 老头儿答: “我不瞌睡。” 一颗星星衰老了,在夜空挂不住,坠落下来。它似乎不甘心这样寂寞地消失, 闪亮起来,划出一条长长的轨迹,消失在夜幕的那一边。葫芦架上的两只蝈蝈, 分别在架子的两边,朝中间爬去。从这片叶子上,身子奇怪地一跃,又爬上另一 片叶子,在架子中间盛开的葫芦花下相遇了。它们伸着长长的触须,互相抚摸着, 亲爱着,惬意了,就唱一阵。两只萤火虫,提着小灯笼,一前一后,悠悠地飘来, 落在丝瓜花上。它们仿佛怕打扰了两位老人似的,不大一会儿,又悠悠地飞走了。 两位老人都闭了眼睛,各自处在迷糊中。他们的身子摇晃着,头朝前一点一 点的。然而,好象有什么潜意识在支配着神经,他们仍然在机械地一问一答: “你不瞌睡?” “我不瞌睡。” “你不瞌睡?” “我不瞌睡。” 这声音渐渐小下去了,小下去了,一直溶化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