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律言 一个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的晚上,席晓漫和她脚下的那只波斯猫一样慵懒地坐 在地毯上,听一盘胎教磁带。她听得并不专心,她还没有进入这个角色。下午,在 医院,检查报告一出来,陈然就兴奋地带着她买了好多育儿的书和这本磁带。当时 她还娇嗔地说:“还没到两个月,瞧你。”“这才叫一切从小开始嘛。”他很执意。 在厨房洗完水果的陈然走进客厅,把洗好的葡萄放在她的面前:“来,多吃些 水果,对宝宝有好处。”“你尽关心它了,那我呢?”她嘟起比葡萄大不了多少的 小嘴。 他摘了一颗葡萄给她:“当然一样疼。晓漫,明天我们去登记吧。”他深情而 感性地。“你这算是求婚吗?”她终于张开了嘴,啜了那颗葡萄。“你答应吗?” 她象品尝葡萄似地品着他话里的真意,只到吐出两粒籽,才说“我答应。” “调皮,害我穷紧张。”他轻拧她的脸颊,“今晚,我要加班,你一个人乖乖的, 嗯?” “好嘛,”她看了一眼挂钟,接过他手中的一串葡萄,“那你快去吧,别迟到 了。”他稍微收拾了一下,然后揽过她,亲了一下,“那我走了。”“走吧。”她 干脆的回答。 门,隔开了他们的视线,谁知这竟然成了天人永隔。 席晓漫在回忆这一段的时候,已经是陈然出车祸一个礼拜以后了。她显出了女 人最脆弱的一面,她在医院里足足呆了七天。亲朋好友的力劝,让她心烦意乱。 她被问是什么样的身份?一个妻子?不是。女朋友?深一点。那么应该是未婚 妻了,或许还算一个未婚妈妈。她成了他们口中因为试婚,同居,性开放而付出了 代价,以至于应该接受所有散发的同情与警示的可怜虫。 她知道自己不是,不是别人口中的命苦的女人,现代的女人不认命,一切都是 自己的选择。就象现在,何去何从,路又如何去走?她需要静静地想一想。 她回到的这个她曾经以为可以永远栖息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伤心地。但她却怎 么也难再从这房子里面走出来了。她触摸他的遗物,她的心又疼痛起来,剜心般地 痛,仿佛还能感受他的存在;她抱那只波斯猫,捺下录音键,仿佛又回到昨天的驿 站,只是物相似,人却不再依旧,笑容也不再重现。在那特殊的音乐声中,她仿佛 又回到从前。 她曾经如公主般地骄傲,为了找寻能与她公主梦一样的生活,她苦苦守候着, 等待着一个灰姑娘的浪漫爱情。多少射向她的丘比特之箭被她无情的折断,陈然曾 经也是一个。 他是一家电影公司的小职员。在一次偶然的际遇下结识了她,一见钟情地疯狂 地爱上了她。几乎每天都给她打传呼,写情书。席晓漫在被他追得忍无可忍的情况 下,给了他一个机会。见面的时候,打扮得光鲜得体的陈然却在晓漫公主般傲慢的 目光下神气不起来。她当时只给了他三分钟,说了三句话。“我不喜欢死缠烂打的 男人,如果你还有一点男人的自尊,请你别再纠缠我。”连句再见都没有。 从此以后,陈然果真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而正在这时候,一位港商闯进了 她的生活,让她感觉到梦已不再是天星般不可企及,而是如秋后的果实般垂手可得。 但是不幸的是,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而且他对她坦然相告。坦率到让她觉 得是梦醒黄梁。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却是比梦还梦的一场游戏。在他的安排下,她和他见了最 后一面。他说他非常喜欢她,希望她能让他一偿宿愿。在她还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 时候,他打开一只保险箱,象是做生意似地对她说:“我只能给你最现实的东西, 只有它可以让你的梦成为现实。” 她顺着他的手,看见了满满一箱子的钱,让她倒吸一口冷气的数量。他拿出几 撂,扔给她,她没有接,任它们飞散在地上。他笑了笑,不屑地笑,又扔了几沓, 晓漫把头扭向门,脚却没动。那男人将灯光调得昏暗,然后将一整箱子倒空,“席 小姐,今晚,留下来,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她在犹豫,传统的贞洁观和脚下那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打起架来,但犹豫就等 于一点一点地屈服,直到他挂着胜利的笑揿灭了最后一点昏黄。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无边的黑暗,随即也充满了无限的情欲。 就在那堆钱上,她向它们交出了初夜。令她庆幸的是,那男人或许是为了让她 不过于太难堪,太无处可藏,他选择了在黑暗中消失。这是她今生唯一不恨那男人 的地方。 说到恨,不如说是愧,是悔,是悟。当她忍着身心的重创想努力地回复自我的 时候,一个残酷的事实让她欲哭无泪,屈死无门。那就是,那换取她贞操的钱只是 一箱一文不值的假钞…… 在她最沮丧,最痛苦,最想不开的日子里,陈然又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义无反 顾般的挚爱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感动,也唤醒了她沉睡心底的许久的爱情。她不再做 灰姑娘的梦,但那深深的烙在心上的耻辱却如同魑魅般地咬噬着她。她越是对爱情 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她越是怕失去他,她怕有一天东窗事发,怕陈然对她的唾弃, 这样的折磨,让她几乎没有宁日。 终于在一个雨夜,在一声惊雷声中,她在陈然的怀里哭诉了自己的秘密。无意 间,她发现他沉得苦闷的脸,她羞愧异常,她告诉自己该离开了,否则她不知道自 己是否还有勇气面对他。 在门口,她知道,如若陈然不留住她,她会死去的。就在她拉开门的一瞬间, 他旋风般地拥抱住她。“对不起,晓漫,我让你受伤了。”“你,你不嫌弃我?” 席晓漫睁大一双泪眼,不敢肯定地看着他。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吻上 了她,以代回答。 间歇,他哑哑地告诉她:“晓漫,记住一句话,自尊不是写在脸上,它是刻在 心上的。”就为了这一句话,席晓漫再无防备,给了他一个承诺,把自己完完全全 的交给了他。 那一晚和后来所有的幸福淡化了所有的龌龊与梦魇,让她重新找回了生活的阳 光。就这样,他们双栖双宿地生活了大半年。 席晓漫沉浸在回忆里,伴着伤感的泪,为爱,为情,为昨天,为永别,她让它 们尽情而流着。她把手放在腹部,她想为爱而留下它,因为它是爱情的结晶。让她 把他对她的爱回报在他生命的延续上。 一个月后。重新调整过自己的席晓漫又再一次地踏进这所房子。一切都没变, 她要把这一切好好地记在心里。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在这里,她有太多的苦楚。她 想找一些可以给未来孩子纪念的东西。她打开了属于陈然个人隐私的抽屉。一本淡 蓝色封面的日记本呈现在她的面前,她有几许惊异,他是从不写日记的人啦,至少 在他们同居的日子里没见他写过。她好奇地打开了它。扉页上贴着她的一张照片。 她告诉自己别哭,但还是有泪不听话。 日记是从爱上她的那天写起的,每一天,对席晓漫来说都是一个惊喜与喟叹。 忽然,有一页在她面前出现,同时也定格成永远的遗憾。 “七月八日”,啊,她一陈心悸,那是她永生不会忘记的屈辱的一天。这是一 封以信的形式的日记,是写给她的。 “晓漫,亲爱的:请恕我的罪过。没有人能真的超然于自己的所做所为,特别 是做了坏事的时候。对于你,我是个罪人,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狭隘的心 胸在作怪。这就是所谓的爱之深,恨之切吧。你那令我着迷的眼里竟然只有对我的 嘲讽,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无法面对得不到你的失落,我爱你,是真心的。我 必须得到你。我这样告诉自己。 爱有时是疯狂的,譬如我。我给自己编了一出戏,戏里有你有我,一场难以定 位的戏。每接近成功的一步,我的心就会诅咒自己,有很多次,我告诉自己,不玩 了,我怕伤你太深。但我的眼前总是你卑夷的眼神,让我感到绝望,让我不能甘于 命运的安排。 晓漫,当我在另一个房间里,我祈求听到你的怒斥,你的不屑,以及你的离开, 然而,另一个我又在暗暗地希望你的虚荣与软弱能占上风。当我的搭档将我从房间 里换出来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没有想到那些做道具用的假钞竟然让我真 的得到了你。但是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我却没有任何快慰,有的只是对自己的鄙 视和罪恶。 只是,晓漫,我是真的爱你,我的报复让我更加地怜惜你。我爱你的美丽与骄 傲,我同时也爱你的虚荣和天真。我只有对自己说:“爱是无罪地,是没有道理的, 是毫无逻辑的。上苍会宽容我的。‘晓漫,这是一封永远不会让你看到的信,我写 它,是因为我压抑得太难受,相信我吧,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赎我对你所犯下的错。 当若干年以后,我们都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当我们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我 会向你坦白,会在天国请求你的宽恕,只是今生,但求能相伴永久……” 席晓漫的头皮一阵发紧,放松,再发紧,日记本在她麻痹了的手中不知觉的滑 落……天哪,难道这就是天意,他这是在天堂向她坦白忏悔的吗?看来,她得相信 命运的无常捉弄了。 她原谅他吗?这样的爱她承受得起吗?即使他不在了,她能坦然地面对他生命 的延续吗?不,她知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份爱,那么她的生活将比那些有梦魇的日 子还难熬。 席晓漫踏进医院的脚步是匆忙而坚定的。她不给自己任何的思考空间。躺在那 特别的手术台上,她心潮还是起伏不定,需要不停地深呼吸才能有稍微的平静。 她告诉自己什么也别想,但她还是想了,只是她想到的不是别的,全是这个不 见人世的孩子。她想这个生命经过无数地抗争与淘汰,她的身体成了它最初憩息的 地方,本是它最安全的房子,可如今,危险与死亡正渐渐在它无知的时候逼近。 当医生替她消毒做准备时,她感到周身一阵惊悸,她下意识地用手轻抚那生命 的之处,一种迟来的母性从心底升起。当冰冷的器械刚一触碰她时,她仿佛感觉到 腹中同样的悸动,一种灵性的相通。 随即,她听见自己大声地叫喊:“不要……”医生的手暂时停了下来,从冷漠 的眼睛里透出不解,从口罩里传来不以为然的声音:“不会很痛的。”“可是它会 很痛的……”她说。然后她流着庆幸的泪下了手术台。“对不起,我不做了。” 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传统上有个脱孝的风俗。席晓漫腼着微隆的肚子,站在 陈然的墓前。罡风过去,带给另一个世界的他她的心声。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留下了这个孩子,我不能在欢乐的时候接受了它,却 在悔痛的时候怪罪于它,即使爱是错的,生命也是无过的,你放心,我会教它‘自 尊是刻在心上的。’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席焕’,相信你一定会同意。” 冬去春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