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荷 作者:叶逸 1 我站在雁归港的海边。 午后了,风象把自然的梳子,把我的头发理得相当飘扬。无边无际的海岸线 上,能看得见的只有我和两个小女儿。 冬天的海,是人很难亲近的。 车在海堤上等我,车上还有两个男人,对于见惯不怪的他们来说,还以为我 是城里人冬天看海图新鲜,莫名其妙呢。 我只是一个路人,却无法不停车不驻足。我下车的时候,车里的小水不依地 叫着妈妈,我只好抱着她,从高高的海堤上走下来,走到沙滩,走到女孩小可的 身边。 海并不蓝,正是上潮的时候,极目处都是波澜壮阔汹涌澎湃的海浪,近处有 一片淡淡的紫红,随着波涛层层地涌动着,象是天边飘散的一片红霞,那是人工 养殖的紫菜。 女孩小可,是茶荷的女儿。穿着红色的棉袄,小小的身影在海边就象是无际 的天空里的一只鸥鸟,无助而显眼。 小可是个早熟的孩子,我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我。小可是个不幸的孩子,让 我不禁抱紧了我怀里的我的小水。 我没有拾太多儿时的关于海的记忆。 海象在端祥着我们,我是她久不见的,小可是她常见的,而小水是她没见过 的。这种陌生在小水的眼里反映得很特别,她的眼神纯真中透着阳光下水般的光 芒,黑眸子竟然着色了海的蓝,她显然有些无措于海的神奇,看看海,看着我。 我告诉她,这是大海,我听着她从唇里吐出来的还不太清楚的“大海”。 海在对她一无所知的孩子面前显得神秘而魔力着。 我看小可,海似乎没有在意小可,因为小可的眼里没有惊奇,只有无助,只 有凄凉,还有恐惧。 在小水的眼里,我看到了爱。在小可的眼里,我看到的是恨。 小可,海边太冷,回家吧。 不!我要妈妈。 小可,妈妈到海的那一边去了,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 不是!她倔强的咬起已青紫的嘴唇,妈妈被大海淹死了,我要大海还我妈妈。 我的泪如海水般的决堤而出,一把搂起这个不幸的孩子。我感觉着她在我怀 里的哭泣和颤抖。 我把脖子上的那条围巾解下来,给她围上,然后告诉她,只有长大了好好读 书,大海里的妈妈才会高兴。 她朝我偎了偎,姑,长大了就会再见妈妈了吗? 是的,长大了,就知道什么叫妈妈了。 我一手抱着神奇不已的小水,一手牵着有了憧景的小可,走上大堤。我把小 水先放在车里,把小可送下大堤的另一边,她的家。 回到车上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说着茶荷的事。 车里的温度方让我觉得外面有多冷,想喝口热茶暖和一下,从包里拿出茶杯, 水还没冷,我喝了一口,有些淡淡的苦,这是我喝了这么多年云雾茶从未喝出来 的味道。难道今天是因为茶荷的缘故吗? 再喝一口,还是苦,我盖上了茶杯,闭上眼睛,车轻轻的晃着,不幸是别人 的,亲者伤心,闻者谈论,车上的人知道了我不是新鲜着冬天的海,而是去唤回 一个孩子。他们就开始用略显同情的口吻谈论起来。我在他们的谈天中陷入茶荷 的故事里。 我住的这个城市三面环海一面傍山,那是黄海和连绵不绝的云台山山廛。小 时候住在雁归港,我常在海边问我的母亲山那边是什么地方。我妈妈告诉我,那 是连云港。 后来直到我去游学,方才知道连云港是个小城,雁归港是个小镇,它们分在 一座山的背腹。 后来我知道了雁归港的海滩是泥色的,海水是黄黄的;连云港的沙滩是金色 的,海水蓝蓝的。 父辈们进城要绕走一天,翻山越岭;后来开了一条云台山隧道,我进城只要 半个小时。茶荷就是那年隧道开通时从山里嫁到了雁归港。 茶荷的男人叫小涂。他是个司机。在紫菜场开车,每天他都要开着货车从云 台山隧道穿过,把紫菜运到港口。 因为小涂人很精明能干,所以连云港的一个远房亲戚有意给他做媒。来来往 往后,海边的小伙小涂和山里的妹子茶荷就结了山海之缘。 我现在还记得小涂领结婚证那段趣事。那会儿他身分证丢了,有意思的是他 竟然拿着驾驶证去登记。 开始人家不开给他,他说了句,我拿着驾驶证来拿“驾驶证”,你不开给我, 我要是无证“驾驶”了,你们可别罚我款啊。 办结婚证的人听了一乐,倒还真的给他盖了两大红印章。 谁知道开了这个“驾驶证”过后没多久,那个驾驶证就被吊销了。那是因为 有雾的一天清晨,他穿过云台山隧道的时候,出了车祸,撞死了个老人。又打又 罚后,小涂回到紫菜场当了一名普通的工人。环境使再精明的他也能干不起来了。 当时私下里好多人都劝茶荷别做这门亲了,但是茶荷执意相随。她虽然没读 过什么书,但是她知道的道理倒不少。什么不能嫌贫爱富,背信弃义,我有时想 想都纳闷,她是怎么懂得的。 我毕业的那一年的冬天,茶荷嫁了过来。我因为跟小涂家沾些亲的缘故,被 请做陪房姑接新娘子。茶荷在一家人的唏嘘声中做了没有多少人祝福的新娘。 一直以来茶荷总是亲切地叫我“小姑姑”。那天,她给了我四样见面礼,里 面就有那用白手绢包着的云雾茶。她说,这是她从小种的茶,能清神解乏,常饮 能治些小毛病。 我最喜欢茶荷跟我一起喝云雾茶并讲那个美丽的传说。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云台山中有一户人家,家里有两个异常美丽的女儿。但 是他们家很是贫寒,母亲常年多病。后来,有一僧人给她们指路,说是云台山山 崖上有一种茶树,长在云里雾间,只要每天凌晨鸟未起,月未隐的时候去采了回 来,培制成茶叶,能治母亲的病。 于是每天早上,姐妹俩轮流着去采摘。为了表示她们以茶为药的诚心,她们 总是用唇去小心含住茶叶,采了那带有露水的新鲜的叶子,用心地包在手帕里, 带回来制成茶叶,泡好茶水给娘亲喝。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母亲的病竟然慢慢的 见好了。 不幸的是有一天,轮到姐姐去采茶,那天雾特别的大,月儿隐得特别的快, 姐姐因为想用唇去采那片离得很远的叶片,不慎脚下一滑,跌落山崖,死了。妹 妹伤心欲绝,最后也死在了那里。传说后来那地方长出了两棵美丽的松树,就是 现在花果山很著名的一景,美人松。 以后,云雾茶就渐渐地流传开来,云台山的人家家前屋后都会栽种几棵茶树, 制成的茶叶成了待客、自用的珍品。云台山上的女子也都有着勤劳、孝顺的品性。 倒是茶荷见我喜欢,每次回娘家的时候,都会给我捎一些云雾茶来,直到我 一朝出阁。 自从结了婚以后,我把父母亲全部都接到了城里,买了一处二手的房子,让 他们安享晚年。那个风雨都能侵蚀的老家我再没去过。进了城后,安逸的日子让 我模糊了雁归港的生活,这一次是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没想到竟然听到茶荷如 此不幸的事情。 虽然是黄昏,但车子一穿过云台山隧道的时候,我还是有种从黑暗中生生掠 过的亮堂,我打开车窗,因为车内有人抽烟,那个男人乘顺便车的,我不认识, 也不好说什么。虽然我从小曾在父亲的烟叶下熏大,但我还是讨厌那尼古丁的味 道。我对这二手烟深恶痛绝,我咳了几声,以表明厌恶。 男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把烟从车窗外想扔出去,风一飘,我仿佛看见 那半截烟从我耳旁一擦而过,象是没有出去落在了车内。 有烟掉后面了。我喊着。司机听了连忙停下车来,到处找着那烟头,可是找 来找去都没有,于是两个人都说我眼花了。 在车外的我闻到了另一种海的味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同一个的海竟然有不同 的味道。 被这一折腾,茶荷暂时从我的脑海里海潮般地退了开去。 2 又一个午后。 我坐在阳台包起来的小花厅里,惬意地享受着闲暇。冬日的阳光隔着一层琉 璃显得格外的温和,绝没有一点冬的冷冽。 因为生理上的不舒服,大好的礼拜天,我也没情绪出门。小水在睡午觉,我 上了会网,累了。就坐在那里捧着本现在流行的“雅眉丛书”,网上说那是纯对 小资的书。我专门去买来看的。就象许多大学生喜欢平民天后徐怀珏一样,我喜 欢那种平民阶级的高雅生活方式。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因为从小受苦,总觉得咖啡很苦,我喝不出那种苦里 的香醇,可能还是小资得不够吧。 我家有上等的毛尖,极品的龙井。老公知道我爱喝茶,每次从杭州回来,都 会给我带一些好茶。但我从来不喝它们,留以待客。我自己还是最喜欢喝这云雾 茶。 从阳台上看下去,一群女工正在小区的花圃里栽一些非花非草的植物,我至 今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看着那些忙碌着的妇女,可能是杯口里云雾茶的缘故, 我竟然又想起了茶荷。 最后一次见茶荷是在我的家里。好像也是这样的星期天。她的来访让我有些 惊讶,但我还是很热情的招待了她。在玄关处,她怎么也不进来。她说小姑姑就 在这里说吧。我说那哪成啊,快进来。 我递了双拖鞋给她,她脱了脚,我看见她的大脚趾从花色的袜子里露出来, 其实她的脚很小,穿我的拖鞋正合适。我想如果穿着透明的丝袜,它一样也会令 足上的鞋生动起来。 茶荷有些不自然,我知道那种感觉,我曾经也有过。所以我请她坐到沙发上, 我家的沙发是那种意大利款型的,她用手轻轻的按了按,象是怕碰坏似的。等我 我倒了水出来,她还是没坐,站在屋子中央。穿着的那件掉了正色的红色的短呢 大衣,我记得是她结婚时穿的那件,现在她女儿八岁了。 怎么了,茶荷,坐呀。别客气。 不,衣服脏哩,就不坐了。 哎呀,没事儿,快坐呀。 我再小资也没到了那种瞧不起人的地步。 不,不了,俺衣服脏了。她有些羞涩地指了指裤子。 我明白了,她是说来例假了,裤子弄脏了。我知道盐圩下的女人很少用卫生 巾的,那些卫生纸当然会脏了衣服。 我转身就从屋里拿出一包“安尔乐”递给她,用这个吧。 她有些惭惭地接过来,然后去了卫生间。可是好久都没有出来,我有些纳闷 了,叫了她一声,她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出来。 最后,她怯生生的让我进去,一副很难堪着急的样子,我很纳闷。一了解才 知道,她竟然把卫生巾贴反了,有胶的那一面粘在了身底下,当然浑身不自在了。 我知道在现在这样笑贫不笑娼的年代这种事情肯定会让人笑得出眼泪,但是 当时我真的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后来,我问起她的生活,她说在紫菜场做小工,下海捞鲜紫菜,五毛钱一斤。 她这次找我是想来问个事,看能不能把我家已经荒芜了几年的自留地让她种些棉 花,菜蔬。我老家的房子和她家毗邻。她完全可以随便种的,唉,我感叹这么老 实的一个人。 我看着眼前的茶荷,脸瘦削得象个梨,脸上出了好多黄黑的斑点,我同情的 目光扫过她如紫菜色的脸。这是我印象着的那个象山茶花一样的女子吗?送给我 一个香帕包起来的云雾茶,饱满的脸笑得那么地不喑世事。哪象我,本来有些黝 黑的皮肤被城里的水滋润得白皙柔滑。 几年没见,艰难的生活竟然把她折磨如此了。 …… 小水睡醒的哭声把我对茶荷的回忆再一次打断,我的心在她惺忪的一声妈妈 的呼唤里,再也想不了其他的一切。 3 今天,老公在家,难得一家子吃顿午餐。我去街上买了沙光鱼,他喜欢喝沙 光鱼汤。 说起沙光鱼,那是盐场的特产,城里人也相当爱吃。一直以来就有十月沙光 (汤)赛羊汤之说。其汤还是产妇催奶之上选。 我看着案板上那一条条象泥鳅一样滑溜的小鱼,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好久没 有亲自剖鱼了。我不由得想起以前在雁归港跟茶荷一起到滩涂上钓沙光鱼的情景 来。 这沙光鱼让我想起可怜的茶荷,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茶荷跟小涂象雁归港盐圩下太多的人们一样,过着贫困线以下的日子。但是 茶荷很勤劳,自留地上有着她种的菜蔬,河沿沟壑边上有她种的棉花,但是没见 到她微笑如棉的样子,因为丰收的棉花却掉了价。 一家子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茶荷依然象是传说里采茶姑娘那样孝顺。对病 在床上的婆婆很是尽孝。那天,婆婆有些吃不下饭,在床上呻吟着。茶荷上前问 寒问暖。 妈,您想吃什么? 想吃点沙光鱼汤。老人说。 小涂随车送紫菜去了。因为下着雪,没有回来。她家离雁归港的街上有二三 十里的路,还是泥泞不堪的土路。茶荷想了想就到沟里挖了一些蚂蟥,回来用盐 腌死了,上在钩上。她想晚上下到到离家不远的那处虾塘里,明天一早收几斤沙 光鱼做汤。 一望无际的滩涂上,纵横交错的盐田,铺展开去。 夜不深,天黑黑的。茶荷在黑夜里,穿着薄薄的一层雨衩,把一盆推钩放进 早已经出了对虾的虾塘。 翌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去收鱼。 这时,从不远处来了两个虾塘的主人。其中一个男人一把抓住她,你这女人, 干嘛偷人家的鱼啊。 小鱼蒌里那一张一合的张着嘴巴的二斤沙光鱼成了赃物。 大哥,我就想钩二斤小鱼给孩子她奶熬锅汤。 这沙光鱼才二块钱一斤,钱是你命啊?!不能上街买去?偷人家的舒服是不? 大哥,这不是下雪了,路上不好走嘛。 真他妈晦气,好年成都让你们这帮穷鬼给偷背运了。 大哥,我以为这公家的滩,公家的,你也不想想,现在还有公家的滩吗,不 都被承包了,装什么蒜。 大哥,我这不是不认字不懂嘛。 不懂?那好,我找地方教你懂去。 那男人拿出手机,给他在派出所的弟兄打了通电话。 半小时以后,茶荷被一辆吉普车带到了雁归港镇上的派出所。茶荷头一回坐 小车,这竟然比她家那四面透风的屋子暖和多了。 到了派出所,茶荷袖着手,立在那里。脚下是那个破鱼篓,里面黑乎乎的二 斤沙光鱼。那个穿得跟黑猫警长似的胖警察脸色象是十月的冬瓜,青硬硬白碴碴 地。 说吧,都偷了几次哪。 没有,大哥,就这一次,孩子她奶奶…… 行了,你这种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就这二斤鱼也偷,你这女人知道不知道 什么叫丢人啊。 大哥,我……不是…… 那警察好像对于有人打扰他清闲十二分的不满,随手填了一张票据,撕下递 给她。 茶荷下意识地接过条子,大哥,俺不太识字。 罚款五十块。交了钱你就可以走了。 警察对小偷的语气冷得象这腊月的风声。 五十块!! 茶荷的语气有些风中的颤抖,这屋子里有暖气,看来不是冷的是吓得。 大哥,俺没钱。 没钱?昨天不是才发了工资吗? 大哥,俺家四口人,就孩子爸一个人拿工资。四个月才发了一次,还是70% , 三百多块钱,还没拿到手就被圩里扣了帐了。 没钱?没钱你就在这呆着吧。 呆着?呆着不要钱了是么?行,我呆着。 哎!我看你还真不在脸上讲究啊,那就照你不要脸待了,让你曝光,上镇电 视台亮亮相去。 胖警察像是生气了,打了个电话到镇上的宣传科,不一会儿就来了两个扛着 个摄像机的。他们不知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就对着茶荷拍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啊,我不要照相啊,我不要上电视上啊。 再不识字的茶荷也知道这事上电视有多丢人。她开始哭闹起来。 你他妈撒什么泼呀,啪! 胖警察一个耳光甩在了茶荷的脸上,一丝血迹嘴角处渗出。茶荷开始哭,那 么多男人好像无视于一个女人的哭声,该拍的还是拍,临了,还是把那张五十块 钱的罚款单塞在了她的怀里。 茶荷就这样被赶出了派出所,二个小时后,茶荷才走回了家。整整一天,不 知是因为嘴疼还是怎么地,她没有吃一点东西,就是坐在家里发呆。 女儿小可问她,妈妈,你怎么了? 茶荷二话没说,只是把那张罚款单放进女儿的手里,说了一句,可可,你长 大了一定要好好读书,妈,受够了…… 茶荷还是给床上的奶奶做了一碗紫茶蛋汤,妈,改天我上街给你买鱼做汤去。 当天晚上,风很急,还下着雨。雨不算大,但打脸上很冰,很凉。小涂回到 家里,说紫菜场要采紫菜现装车,让茶荷去苦手工钱。 茶荷什么也没说,去了海边。采一斤紫菜五毛钱,采一百斤,就可以交罚款 五十块钱了。冰凉刺骨的海浪让她在水里直打晃,终于,她支撑不住了,或许她 不想再撑了,她一头栽到了海里…… 天太黑了!这世道……这人心…… 忙碌的人们在忙活得差不多上岸的时候发现茶荷没有上来。人们开始寻找, 开始疾呼,开始纷乱,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要不是紫菜的网拦住,恐怕连个尸 首都看不到…… 这就是茶荷的一生,一个不幸女人的故事。在山里生长,在海里安息,从没 有在平坦的路上走过一程。 可能是有泪水模糊了双眼,也可能鱼太滑了,我的手指被生生的切了一个口 子,有血流出来,有疼痛的感觉,但却没有我尚未麻木的心揪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