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对他们微笑…… 作者:逸鸿 评《走不近的鲁迅》 在“大话西游” 风行一时后, 有人又搞起了“文化西游记”,从横扫鲁迅的 “神话”起步,从形式到内容,历经豪言壮语到胡言乱语的时尚过程,大大地潇洒 了一番。他们自认新潮,做出“文革”中“革命闯将”的模样,欲打倒一切“反动 学术权威”,认为“大石头”鲁迅挡了他们的道,当属首先搬掉之列。至于他们自 己究竟要到哪里去,却不知道。 一些文化混混们并不懂什么鲁迅,只是为了骂人,最好是骂名人来显示自己的 个性,来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注意。他们的胡说八道形成一种泡沫批评,尤如利用泼 水节向人们泼洒污泥浊水,当热闹场合过去之后,只会留下一片恶心。有学识的智 识者不屑与此类人争辩,因为泡沫总会消失,再浓烈的硫化氢气体也会被自然之风 吹散。值得注意的是,有的人读过几篇鲁迅的作品,知道一点鲁迅的生平,于是故 意曲解事实,以主观臆测编排出骇人听闻的结果,以达到贬损鲁迅的目的。这样做 真的能够达到目的吗?恐怕未必,倒是暴露出自己的浅薄狂妄和强词夺理。 一 《红楼梦》的研究有“红学”,《金瓶梅》的研究有“金学”,钱钟书的研究 有“钱学”,一部著名的文学作品、一个有影响的文化名人,人们去研究他们无疑 是对文化的一种丰富。鲁迅的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鲁迅的思想 在中国文化思想发展过程中有着深刻的影响,出现鲁迅的研究即“鲁学”是很正常 的事。作为知识分子也好,作为文人也好,你对哪些文化感兴趣,你可以去研究, 你不感兴趣可以毫不问津,为什么对一种文化研究也要指责加嘲讽呢?是不是因为 嘲讽别的人没有什么价值,而嘲讽鲁迅即显得自己也不同凡响起来?当然,他有嘲 讽的自由。 鲁迅作为一个历史文化名人是可以研究,也可以批评的,问题是如何研究如何 批评。鲁迅在他生前和死后,既得到人们的理解和赞誉,也受到攻击、曲解和贬损。 建国以后,由于极左思想的影响,亦即最高权势者的语言变成了“最高指示”,鲁 迅被神化、偶像化,甚至当成棍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挥舞,这并非是“心与鲁迅相 通了”,却是地地道道对鲁迅的曲解。在鲁迅的研究中,首先要廓清和摒弃的就是 极左思潮和政治影响,别把鲁迅当工具,还鲁迅一个活生生的文化人物形象。 我同意这样的观点,鲁迅不是神,也不是圣人,但他是伟人。人,都有缺点错 误,伟人也不例外。鲁迅也被骗过,也说过过头的话,不能说他一贯正确。随着社 会的进步,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交融,鲁迅的某些思想也许会反映出时代的局限 性,这些都是可以进行研究和批评的。马克思创立了曾使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马克 思主义学说,但马克思也有错误的判断和预言,马克思的学说中也给世界和后世留 下了谬误和隐患。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然而,批评或批判信口开河总是最便当的, 是否可以来一点有思想深度的东西呢? 二 文章的作者认为有三种人成就了鲁迅的“圣人”美名,一种是他的朋友如许寿 裳这个平庸、老实、忠厚以致于糊涂的人,一种是爱情尚不完全合法的许广平(此 类还捎带上了孙中山和宋庆龄),还有一种就是他的学生及所有敬佩和欣赏鲁迅的 人们。理由是许寿裳作为朋友写了吹捧鲁迅的回忆文章,做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许广平提供了大量的毫无价值的鲁迅日记和信件。至于弟子和“徒孙”为鲁迅说话, 就更是被踩着尾巴了。我不明白的是,朋友按自己的想法写怀念朋友的回忆文章有 什么值得诟病的?是否生前是朋友而死后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才显得公允呢?日记 和信件虽然不属文学作品,但一定程度反映了当时鲁迅及文坛的实际情况,提供人 们研究有什么不好呢?鲁迅和许广平是众所周知的光明磊落的夫妻,他们的交往还 有一本《两地书》为证,是否要赶个时髦,从中找出个“第三者”才甘心呢?鲁迅 的很多话,虽然他自己希望过时,却并未过时,还很有现实意义。现实社会中,阿 Q不少, 没有落水的狗和“落水狗”均不少,是否要以“动物保护协会”的名义来 讨伐鲁迅及一切打狗的人呢?不知道说这种话的人是一种什么心态? 然而,问题还不在这里。所有认识和了解鲁迅的人们,有几个是看许寿裳的文 章知道鲁迅的呢?有几个是看鲁迅日记发现鲁迅的呢?又有多少是专看鲁迅的学生 评价鲁迅的文章来了解鲁迅的呢?恐怕是绝无仅有。人们是从鲁迅的作品中认识鲁 迅的,谁不知道“阿Q”?谁不知道“祥林嫂”?鲁迅是靠他的作品来赢得人们尊敬 和赞誉的。且不论攻击鲁迅的人是否有自己的作品,却拿人家的友人、妻子等来做 文章,不是太无聊了一点吗?而且这种无聊几近于卑鄙! 三 鲁迅的名声被利用于极左政治运动,这是事实,而关于鲁迅的神话我倒没怎么 听说。有幸看到几则被称为“神话”的旧闻,大不以为然。 鲁迅弃医从文的一个引发因素是鲁迅看到中国人遭屠戮的幻灯片时,围看的人 们竟无动于衷,对于这种“麻木的魂灵”现状,由此萌生医治人们的灵魂更重于医 治人们的肉体的想法。一个有思想有个性的青年对自己憎恶的事件所震撼,从而决 定生活的道路,这有什么不正常的吗?鲁迅述说的是自己的感受和体会,很自然的 事情。 攻击者却硬说这是虚构的, 鲁迅是虚构的原创者,再经过加工夸张而造成 “神话 ” 。这算个什么“神话”?中国为忠实自己的思想、性格、信仰而决定自 己行为乃至牺牲其生命的人何止千万?都是“神话”吗?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 词”! 鲁迅的爱憎是分明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等名句脍炙人口。 文章却攻击鲁迅的性格充满“偏狭和阴暗等病态因素”,提出一件事作为大做文章 的依据。有一次,一个精神失常的大学生突然闯进鲁迅的家里,自称是北京师范大 学教授杨树达。开始此君伸手要钱,后来竟至躺上了床,极尽骚扰。鲁迅感到疑惑、 愤慨和恶心,怀疑侵入者有假装之嫌,当天将此事原原本本记下,即《记“杨树达” 君的袭来》。后来当他知道那人确是神经错乱,立即专发一篇文章《关于杨君袭来 的辩正》,文中承认自己“神经过敏的推断”,尽管感到不舒服和委屈,还是“希 望他从速回复健康”。不仅如此,两天后鲁迅觉得那一点辩正还不够,给孙伏园一 信要求发表,信中自责“自己感到太易猜疑,太易于愤怒。他已经陷入这样的境地 了,我还可以不赶紧来消除我那对于他的误解么?”并提出《语丝》为此增刊两版, 自负其费用。信的最后一句是“由我造出来的酸酒,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喝干。” 姑且不论鲁迅所处的社会之黑暗、环境之险恶而理解他所产生的猜疑,一切有良知 的人仅就此事而言都会作出公正的判断,而更体会到鲁迅的忏悔精神和对自己解剖 的无情。 我想起电视里曾报道过一个血案,一个精神病人发病时,将邻居四口之家砍杀 三人,捉拿归案后被证明无行为责任,仅被监护而已,留给受害者却是家破人亡永 远的痛。被精神病人侵害也是一种受害。这种事发生在一般人身上,或者拒之门外, 或者施行绑缚, 再不行就打110叫警察,都不算错,怎么对鲁迅就不一样了呢?反 而证明受骚扰者“性格的偏狭和阴暗”?这是什么逻辑?鲁迅也是人呐!攻击者硬 要把鲁迅苛求成神,然后再来个佛头着粪。 从这里倒可以看得出,内心充满“毒气”和“鬼气”的,是鲁迅呢,还是鲁迅 的攻击者。 如果说一些牵强附会的攻击是对鲁迅的曲解的话,有些言论就纯属别有用心的 胡扯乱占了。 如说鲁迅在“青年必读书”上的看法是“作秀 ”,是“出锋头”, 鲁迅与“左联”的争论是“不断膨胀的权力欲”,说鲁迅象“上海滩上的老大”… …云云。这些东西要么是拾前任攻击者的牙慧,要么是恶毒的臆想加污蔑,明眼人 瞬间就可作出准确的判断,根本不值一驳。攻击者盼望和力图找出鲁迅的“庸俗面”, 在他看来,“有庸俗面”的鲁迅与他更接近,也“更可爱一些”。鲁迅虽然不是神, 不是圣人,但并不庸俗。这种人的愿望恐怕难得达到。 四 关于鲁迅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人们自然是不敢小视,包括那些鲁迅的论敌。然 而说鲁迅的杂文“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现代中国人的恶劣的文化态度和粗糙的美学趣 味”,这是没有任何道理的。诚然,鲁迅的作品被选入中小学教科书,但那主要是 散文小说类,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社戏》等,少有杂文。真能欣赏和体 味鲁迅杂文的人并不多,仅以为那不过是骂架文章的人,大概是没有资格来深入的 评判的,自然也上不得台面。 文章说“鲁迅是‘文革’时期的思想偶像之一”“他的思想与‘文革’的‘造 反哲学’之间关系暧昧”。说这话的人大概是没有经历过“文革”,或是当时在国 外。 “文革”期间,只有一种思想盛行于世,这就是“毛泽东思想”。它包括阶级 斗争、路线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不管红卫兵、造反派还是 其它派别的群众组织都用最实用主义的态度对待所能够引用的伟人语录,写大字报、 打“语录仗”象扔手榴弹,你扔过来我扔过去,至于引用的到底什么意思,是否断 章取义就全不管了。红卫兵、造反派都只不过是工具,并没有什么独立的“造反” 思想。众所周知,“文化大革命”其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运动,并没有文化上 的特殊意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反而是文化专制登峰造极的体现。古今中外一 切文化作品都属打倒之列。鲁迅为什么恰恰例外呢?我想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当时 最高领导者对他及他的作品的青睐和喜爱,从政治的角度给予神化,所以在文化界 也只有他的话可以与马恩列斯毛的语录一起并用了。二是鲁迅去世得太早了,而且 去世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如果他一直活到建国后甚至六十年代,情况就很难逆料了。 总之,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很难分得清楚的。“文革”后期并没有什么单 纯意义的批孔运动,准确地说那叫“批林批孔”运动,连同“评法批儒”之类,同 样仍然是一场政治运动,矛头对准谁,已不是秘密。这其中的“批孔”与“五四” 时期的“打倒孔家店”反封建、鲁迅的一些反传统思想根本不能同日而语,扯不到 一块去。鲁迅的攻击者把鲁迅与“文革”联系起来,这种故作深沉的幼稚,不过是 要鲁迅为他去世三十多年后的“文革”负思想上的责任。我的批评家,真会开玩笑! 要不要把100多年前的马克思和列宁也扯进来? 五 对于鲁迅的文学艺术成就,各人有各自的看法,不必强求一律,也不必有什么 定论。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前进,审美观念也在不断的演变,当人们回顾文化历史 时,给鲁迅一个中肯而公正的评价就够了,任何人为的赞誉和贬损在时间面前,都 将暗淡失色。鲁迅的作品很多,有小说、杂文、散文、诗等,人们对不同的文学形 式有不同的喜好,有人喜爱他的小说,有人喜欢他的散文,也属见仁见智。我对鲁 迅的杂文情有独钟,它既不象一般散文那样只局限于抒发个人感慨,又不是那种枯 燥乏味的“思想评论”令人生厌,这种独创的文体在当时的文坛上姿意挥洒,典故 俗语,信手拈来,“嘻笑怒骂,皆成文章”。针贬社会时弊,尖锐而机智,反讽旧 的传统观念,深刻并幽默。为什么人们常要引用中国文化名人鲁迅的话呢? 自有他发人深省的地方。另外,凡读过他的作品的人都清楚,鲁迅的诗文洋溢 着真挚的友情和亲情。有“力”也有“善”,有恨也有爱。鲁迅的旧诗是别具特色 的。看钱钟书的诗觉得用典太多而显得晦涩,毛泽东的诗词虽磅礴大气,但有些却 显空泛而理念,豪言壮语化了,鲁迅的诗虽是文人化的诗却耐人寻味和咀嚼。 鲁迅的小说创造出了脍炙人口的鲜活人物, 以阿Q最具代表性。 文章却认为 “《阿Q正传》 在艺术上过于单薄、粗糙”,“败笔甚多”,甚至感叹“这么好的 一个题材给写糟了”。我不能不认为,持这种看法的人因对文学的基本常识不甚了 了而“浑身是胆雄纠纠”。阿Q是《阿Q正传》的主人公,这个人物不仅在现实社会 中, 而且在文学历史上都是有口皆碑的,毫无疑问《阿Q正传》立起了这个人物。 就象“堂吉诃德”之于西万提斯,“安娜.卡列尼娜”之于托尔斯泰一样,“阿Q” 是鲁迅的文学专利人物, 如果鲁迅都把他写糟了,那还有“阿Q”吗?谁能不写糟 呢?是外国的巴尔扎克、雨果?还是张恨水、郭沫若?抑或是想说批评家自己? 文章还说《伤逝》只有几个片段“还可给中学生看看”,我不知道批评家本人 看懂了没有。“《一件小事》、《弟兄》之类,幼稚得可笑,几近乎无聊。”普通 劳动者在人性上的崇高体现给作者以震撼,批评者却觉得“幼稚得可笑”,手足之 情的牵挂和焦灼却被认为“几近乎无聊”,我怀疑这种评论者的血液是否还能维持 在三十七度。好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不需再辩析了,鲁迅的作品虽说并不是 篇篇都精彩,但曲解它们总是很可悲的。可悲的评论家! 六 鲁迅作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自然是将自己的事业与民族国家大业结合 在一起,他们毕生做的事就是唤起民众,就是将知识、科学、真理等播洒于社会。 说他们“激进主义”吗?也许可以这么一说,然而从“五四”以来,如果没有这么 一批“激进”的知识分子做着“激进”的文章,中国的女人恐怕还蹒跚着“三寸金 莲”,更无论其它。中国刚从一个漫长黑暗的封建社会演化过来,这已经是常识了, 难道还需要对貌似颇有文化知识的人们再一次启蒙吗? 当今的歌星、影星是“追星族”们捧起来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却是历经磨难, 包括那些著名的学者,如王国维、蔡元培、陈寅恪、马寅初、冯友兰、钱钟书、顾 准……等。他们哪里是神呢?不过是一些在现实社会艰难跋涉的殉道者而已。勿庸 讳言,他们又是夜幕上嵌缀的一批璀灿的群星,虚无主义的闭目不见终是徒劳的。 一九二七年大革命时期,毛泽东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 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他们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没有错。 这句话倒是可以这样套用:没有一批杰出的文化学者和专家,就没有现代中国 文化。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现代中国文化。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现代中国文化。 他们的历史功绩将载入史册。 你可以不服气,可以藐视他们,只要你能提供出更高超的理论,更漂亮的学说, 更完美的艺术作品,否则,就不要象“六耳弥猴”冒充敢造反的孙大圣那样跳来跳 去,故弄玄虚了,实在是有煞风景。 鲁迅作古多年了,没想到几十年后既有过被神化的“殊荣”,又有再度被贬损 的“幸运”,新生代的青年们再给他十刀,也还不了一箭了。不过,鲁迅确实这么 说过:“对于为了远大的目的,并非因个人之利而攻击我者,无论用怎样的方法, 我全都没齿怨言。……还有一点,是:不要只用力于抹杀别个,使他和自己一样的 空无,而必须跨过那站着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鲁迅是宽容的,他微笑地看 着后辈孩子们指手划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