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袜子的人 爸爸走了,永远地走了。他是与妈妈离婚而离家的。 妈妈疲惫地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端庄白晰的脸上布满憔悴,她太累了。 “妈,妈,您别太难过了。”我小声地安慰她。 妈妈睁开眼睛望着我,说:“我不难过,就是累。” “唉——”我叹了一口气,“您不是太难过就好,其实您并不老,今年46岁, 按新的年龄划分法,才刚进中年。忘掉他,忘掉爸爸。” 妈妈脸上出现淡淡的难以觉察的笑容。我觉察到了。 “妈,人生不就那么回事么,想开了,什么都无所谓的。”我说。 “聪儿,一个未涉世的女孩子家,学那么世故干什么。”妈妈慢慢地说,似乎 有点不高兴。 “你们五十年代和我们八十年代的人就是不同。” “怎么不同?”妈望着我。 “没法说。保守,古板,说很实在吧其实又虚得很。”我很干脆地说出我真实 的评价。 “还有吗?” “嗯,对感情看得太重,也就是您们常说的执着吧。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 说着,看了妈妈一眼。 妈妈没有言语。 我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也难怪,你们是看《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长大 的一代。” 妈妈皱了皱眉:“那又怎样?” “僵化呗。电视采访中,演《红色娘子军》的老演员自我感觉那么好,新演员 就不习惯了,说那些动作表情,不是攥拳就是瞪眼,真让人受不了。” 妈妈有了一丝笑意。 我越发大胆了,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那《白毛女》中的喜儿也忒傻,爱什么 大春哪,嫁给黄世仁多好,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老爹也不会死。” 妈妈满脸惊异问道:“你这么想的?” 我一愣,忙说:“不,是我们同学说的。” 妈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你们可以看《泰坦尼克号》了。” “那又怎么了,《泰坦尼克号》还不是老头子编的,我们同学说那里面的露丝 也够可以的,干嘛不和卡尔好,卡尔那么富有,即使不爱他也可以和他先结婚,再 与杰克一起玩。最后离婚还可以分得卡尔一半的财产。” “别说了!怎么讲实惠讲到这么庸俗的地步?”妈妈真的不高兴了。 “妈,这都是我们在一起说着玩的,您别当真啊。”我赶紧解释。 “不用解释了,也许你不会这样想,你们这一代人肯定有不少这种想法的。真 是可悲。” “妈,其实你们这一代也不全都一样。您看爸爸如果不是为了寻求自己的欢乐, 也不会离开您离开这个家的。” “这倒是,我们所受的教育不同,思想本质不一样。我希望你能象我。” “妈,我当然像您啦。不光长得象,也有一点您的气质,是吗?”我轻轻地搂 着妈。 “可思想不象。” “那很正常啊,我们不是一个年代的人嘛。在你们那个年代,太痛苦了。”我 总免不了快嘴快舌。 “是啊,痛苦。”妈似乎在小声地自言自语。 我看到妈的那种沉思的样子,不禁心里一动,问道:“妈,您在和爸结婚以前 还有过初恋吗?” 妈沉默不语。 我说:“不作声就是默认。” 妈淡淡地说:“我们那时候的事,你不会懂的。” “会懂的,会懂的,”我连忙接过话头,“妈,给我讲您的故事吧。您遇见过 谁?他是什么样的人?” 妈看看我,若有所思。我急切地说:“我一定会理解您的,就算给我上课,好 吗?” “傻丫头,上什么课?”妈说,“我边想边讲,你不要打断我。” 我老实地坐在妈的身边,她开始了回忆…… 三十年了。下农村时,我才刚刚十六岁。我们四个要好的女生组成一个知青组, 随学校统一安排在富饶而又贫困的荆州地区。说它富饶是因为这里地处江汉大平原, 赫赫有名的鱼米之乡,说它贫困是由于在绿竹掩映之中尽是破烂茅屋,农民们身上 衣裳口中食都难以为继。说来你都不信,用进口的化肥包装袋做衣服的竟是一种特 权和时髦,有一首顺口溜这样说: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是干部,要问干部啥 模样,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好了,别笑了,你们是很难以理解我们那个时代 的。 我们四个女生就是我曾给你常提到的张阿姨、李阿姨和许阿姨。当时下乡时, 学校规定自由组合,男女生搭配,同班的男生和一些高年级的男生都提出要和我们 一起建组,被我们拒绝了。一方面是我们相当自信,自信不依靠于男生,自己可以 打出一个天下,另一方面也是我们幼稚的骄傲。在学校时,我们是全市中学生最大 的造反组织“红卫兵团”文艺宣传队的,我们四个人被誉为学校里的四朵金花。你 张阿姨身材高挑,能歌善舞,是宣传队里的台柱子,被男生们称为“芍药迎风”。 你李阿姨一副林黛玉的模样,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男生们称她“梨花带雨”。 你许阿姨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可与男生打成一片,颇对男生的味口,他们都叫她 “海棠醉日”。你一定要知道我的美称吗?不说了吧,挺俗气的。好吧,他们说我 有“政治头脑”,还有一种贵族气,所以称之为……“牡丹初绽”。很难听是吧? 那个时候么…… 农村就是农村,尽管我们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完完全全的自食其力的 艰苦生活使我们感到了自己的天真,那“革命造反”的浪漫和载歌载舞的喧嚣对我 们来说,真是恍若隔世。幸亏周围队的男生常对我们伸出援助之手,否则真不知日 子该怎么过。冬季的农活主要是修水利,也就是挖河挑土,最单调最繁重的体力劳 动。而且,这活一干就是一个多月,也不知最后挖出的渠道有没有用,那时农民的 劳役是无偿的,无用的工程连“学费”都不用出。在水利工地上,中午宝贵的休息 时间使各队的知青们聚在一起,我们憩息的地方往往最热闹,老远就可以听见说笑 声。 一次,我们带到工地去的腌辣椒引起大家的味口,二队三队的知青都来“共产 主义”。一位比我们高两届的男生说:“‘四朵金花’到底不简单呐,连腌的辣椒 都可以招蜂引蝶。”大家都笑起来。 小许满脸通红地说:“那好,以后我们都去吃你们的。”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几个男生异口同声说。 又是一阵笑声。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说老实话,这个地方的土壤不适合我们的‘金花’生 长。这铁锹可不是琵琶。有诗为证:芍药迎风风欲摧,梨花带雨随雨落,海棠醉日 日无情,牡丹……” “停!”我大叫一声,“不许再这么叫我们了。亏你还是高中生,一副小资产 阶级情调,酸溜溜的。”在“老三届”中,高中三届初中三届,我们初中六八届是 最低的一届。其实,我这么说是强词夺理,只是不想让别人说我罢了。 大家也不在意,笑笑也就算了。小许利嘴快舌的与他们打起了嘴巴官司。 突然,我发现在不远的土坡上有一个知青躺着看书。他一手枕着头,一手拿着 书,样子倒潇洒得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农民扎堆,知青扎堆,他为什么特立 独行?我有些好奇。 “他是谁?”我指了指土坡,问“眼镜”。 “他你都不知道? 学校‘造反总部’ 的‘黑高参’柳涛,号称‘柳克思’” “眼镜”回答。 哦,是他,我有点印象了。学校里的‘红卫兵’头头,也就是学生领袖,我大 都认识,这个人知其名而难见其人,他不太喜欢出头露面。运动后期好象脱离组织, 成了“逍遥派”。“他在你们那里吗?”我又问“眼镜”。 “是呀,最近出了一个丑闻。” “丑闻?什么丑闻?”我惊奇地问。 “他偷袜子。尼龙袜子。”“眼镜”神秘地说。 你别笑,在六十年代人们穿的是布袜子或线袜子,尼龙袜子很昂贵而且是时髦 的。穿尼龙袜子就象九十年代初,手持“大哥大”可显示人们身份不凡一样。不过 我当时还是感到不理解和好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呢?何况还是袜子?! “真有这事?”我问。 “我也是听他们讲的。”“眼镜”有点支吾。 我摇摇头,不太相信。但对这位“柳克思”心存一种疑惑:他是个什么人? 在六十年代后期,“早请示,晚汇报”是一种可笑的时尚,最初是被专政对象 被迫的“赎罪”形式,后来竟然异化为所有的人们对毛泽东表示虔诚的必须方式, 从工厂、农村、机关、学校直至军营,莫不盛行。那种仪式是绝对严肃的,在早餐 前或是开工前,所有在场的人面对毛泽东的画像或塑像立正站好,这时由一个人声 音宏亮的开头:“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 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大家一起喊道:“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开头人又说:“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大家又一起喊: “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这个仪式完成后,才能进餐或开工。蛮好笑,对不对? 可那时候谁也不敢马虎,谁如果不恭敬或是表露抵触情绪,就会被打成“现行反革 命”,“现行反革命”意味着将打入社会的十八层地狱。 有一天早上,我们按惯例做着“早请示”。“万寿无疆”一喊完,就听见身后 “哈哈”一声笑,接着是一句惊叹:“多么虔诚的善男信女呀。” 我们惊异地回过头去,看见一位个子高大的男生靠在门边,脸上带着微笑看着 我们。小许马上叫道:“好哇,柳涛!你竟敢讽刺我们,太反动了。” “哦,我说什么了?我是来借铁锹的。借不借?”他依然面带笑容,只是向我 们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怔怔地点点头。他拿起门边的铁锹,招招手就走了。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小李说了一句:“他真大胆。” 不过,他的话给我们一种新鲜的奇怪感觉,我们当时不能说他对,也不能说他有什 么错,只觉得那一句玩笑话有无尽的寓意。 有趣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提起做“早请示”,似乎大家都 忘了。以后,也就不了了之。 说起我和他的第一次接触——别瞎说!哪有什么“亲密接触”,你们都被痞子 蔡给教坏了。我们那个时候,个人生活都是很严谨的,就象人们比喻的“古典小说”, 翻了一百页男女主人公的关系都未确定,不象“现代小说”还未到第二页,男女主 人公就上了床。说正经的,那天我挑着一担碾好的米从镇上回队,因为求近,我选 择了河边的一条小道。那是一条很秀丽的河,河水静静的流淌,河面的波纹犹如变 幻不停的图案,毫无一丝喧嚣和嘈杂。河的两岸是一大片青沙河滩,种着一片绿盈 盈的花生,河滩边上是一排排高大的杨柳,再过去就是随着河道蜿蜒的大堤。我太 欣赏那片美景了,以致于对道上的小沟竟视而不见,当我一脚踏进去时只来得及大 叫一声。我跌倒了,脚崴得厉害,脚脖子立刻红肿起来。我揉了揉,根本与事无补 只给我带来几声痛苦的呻吟。我只得四处张望,盼望上天有眼。 奇迹居然发生了。我看见堤边走过来一个人,知青模样。对,是他,是柳涛。 他走到我跟前,既不帮我挑担,也不扶我,而是站在那里问:“你怎么了?” “你没看见我脚崴了吗?”我坐在地上没好气地说。 他笑了笑,说:“我好象听说哥白尼因观察天象而掉进沟里,你也是这样吗? 发现什么了?” “发现个鬼,他见死不救!” “哈哈哈哈! ” 他一阵大笑,一手将我扶起,一手将箩筐轻易地上了肩,说 “我们到堤边去吧。” 在堤边,他从一个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铁盒,铁盒里面装着药棉和几支银针。 我问:“你还会这个?” “偶尔有点兴趣。你怕不怕?”他拿出一支约两寸长的银针,看着我问道。 我迟疑点点头。 他动作麻利地在我脚脖处进针,不停地捻动,一阵阵酸麻触电感使我不自禁地 呻吟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拔出针又使劲在患处揉捏了几下,对我说:“站起来试 试。”我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虽然还有些隐痛但走路是没问题了。我不好意思的 说了一声谢谢,他不在意的说:“歇会儿吧,待会我收工时顺便把这担米送到你队 里。”其实,他们队和我们队虽隔不远但方向不同,并不顺便。 “你在这里上什么工?”我感到有点奇怪。 他指指那一大片花生地问:“那是什么?” “花生地呀。你考秀才呢?”我怕他要笑我五谷不分,认不得花生。 他笑笑说:“我是来看花生的。” “看花生?” “是呀,我这么大的个子,挺吓人,是不是?谁要偷花生恐怕是要过我这一关 了。” 还有这种美差,我心想。农村的体力活是很苦的,不干活坐在这里还记工分, 太舒服了嘛,比现在看大门的“保安”还舒服。 他好象看出我心里的活动,接着说:“这里有来偷花生的,无非是周围村队的 人。你想,如果是本队的老乡坐镇此地,那他遇见的不都是熟人?甚至有不少沾亲 带故的。他若管吧,抹不开情面,农民最讲情面,不管吧,又丧失原则,拿工分有 愧。所以派一个知青外乡人来,就没有这些问题了。农民有农民的聪明,不然伟大 领袖为什么叫我们到这里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心中暗暗佩服。这时,我才注意到草地上有一本厚厚的精 装书,这肯定是他带来看的。我伸手将书翻开,书名是《印度的发现》,作者尼赫 鲁。我感到十分困惑和不安,在那个时代除了马恩列斯毛和鲁迅的书,在政治与文 化领域里就几乎没有可阅读的书,一切作品都划归“封资修”。我依稀记得,这个 尼赫鲁在64年中印边境反击战时正是印度总理,是反华的。他怎么看这种书? “这书讲的是什么?挺反动的吧。”我希望他认可我的话,这样我就可以为他 在心里作某种解释。 谁知他说:“这是尼赫鲁对自己国家和民族的认识和感受,无所谓反动不反动。 写得很不错。”他看看我的表情,又说:“我们换个话题吧。你喜欢看书吗?” 我连忙点点头。 “你看过些什么书?” 看过什么书呢?我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除了小学和初一(读完初一就停课闹 革命了)的课本,我看过的一些书如《水浒》、《西游记》,那是“封建主义”的 东西,《红岩》被说成为叛徒涂脂抹粉和翻案,《欧阳海之歌》的作者被打成“五 一六极左分子”,连《雷锋的故事》都被指责为只有朴素的阶级感情,没有高度的 路线斗争觉悟。我踌躇了一会,突然想起一本书,不由说道:“《钢铁是怎样炼成 的》。” “啊,里面有个冬妮亚,和你一般大,对吗?”他笑着说。 我脸红了,我喜欢冬妮亚,但口里却说:“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富人。” “但她一直喜欢保尔,在关键的时候掩护他并且救了他。很有性格,这就够了。” 他洒脱地挥了一下手。 我想辩驳什么,但他说到我心里去了。 “哦,对保尔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什么书,还记得吗?” “好象是《牛虻》。” “你看书很仔细。看过《牛虻》吗?” 我摇摇头。 “很可惜。” “那你跟我讲讲吧。”我有时和小孩一样,有喜欢听故事的天性。 “我可没有讲故事的才能,只能告诉你一个故事的线索。有一个出身贵族的单 纯青年,参加了一个秘密革命党。由于一次情感的忏悔暴露了组织的机密,结果遭 到他深爱的女友和同志们的误会。他无法解释,只有使自己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消 失。十几年后,社会上出现了一个思想敏锐而惊世骇俗的神秘人物,绰号叫‘牛虻’, 他受到下层人民的爱戴,积极组织反抗压迫的起义。他写的文章辛辣而深刻,在当 时的报纸上纵横挥洒,引起社会轰动。谁都知道他,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那他原来的恋人知道他吗?”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她猜疑但不敢确定。” “后来呢?”我有点迫不及待。 “后来嘛,你自己去看吧。只有自己看,自己体味才够劲。”他嘴角现出笑容。 “那么你从这个‘牛虻’那里体会到什么?” “残酷。”他冷峻地回答。 “残酷?” “我是说他对自己是残酷的。他永不原谅自己。” 我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发现他的头大,眼睛大,嘴巴也大。眼睛常带一点眯缝, 而嘴角总是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觉得我在看他,就说:“看什么,太阳快下山 了,回家吧。” 我说:“又有人偷花生怎么办?” “偷就偷吧,生活困难免不了偷。我要向他们宣布,你们偷的是资产阶级的花 生!”说着,他做出电影中列宁的姿势。我大笑不已。说实话,我当时觉得他“酷” 极了,真的。 从那以后,我们的往来多了起来。有时候我到他队里去,有时他到我们队里来。 每次来他都会带几本“禁书”来,所以很得大家的欢心。要知道在农村时,我们不 光缺乏口粮,更缺乏精神食粮。生活的严酷使我们逐渐成熟,而偏僻的地域环境却 使我们的思想有机会一点点地冲破樊笼。那时候知青中最流行的歌是《外国民歌两 百首》,其中不少是世界上的名诗名曲如歌德的诗、舒伯特的小夜曲等,我们不仅 是欣赏,更重要的是在这些歌曲中求得安慰,寄托憧憬,甚至寻找发泄。在那个时 代这统统算“黄色歌曲”。对于封资修的“禁书”,我们简直是如饥似渴,我们看 的书太少了。 有一天晚上,柳涛又带来一书包书。我们打开一看,有托尔斯泰、雨果等一大 批名人作品,丰富极了,于是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我惊喜地问:“你哪里弄来 这么些书?”他嘴角又现出那种微笑说:“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抢的。算是救下来 的吧。” “什么意思?”小许紧盯着问。 “你们还不知道?校革委会成立的时候,你们初中的一个小将提出来,要将校 图书馆进行彻底清理,把除了马列毛主席的著作及数理化的书籍外的一切书籍放到 操场上烧毁,搞一个誓师庆祝大会,并声称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次焚书创举。 当时教师代表坚决反对,但他们没有多少发言权,权力大多在学生手里。我们之间 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我们说这些是文化遗产,他们完全听不进去,说什么封资修的 遗产就得砸烂就得销毁。没有办法只有使出最后一招,对于这些‘毒草’我们‘造 反总部’将实行彻底的革命大批判,在分析批判过程中,任何人不得阻拦和破坏! 就这样将书籍封存起来,阻止了一次愚蠢的行为。后来,下农村时,那一拨小将还 未走,怕他们又搞什么过激的行动,所以就带了一部分下来‘继续批判’了。” “那下乡这么久了,我们怎么不知道?”小张问。 “还不是怕你们也要‘焚书坑儒’,初中生比高中生更革命些嘛。”他笑着说。 “德性!”小许白了他一眼。 “我说啊,你们搞的这一套也就是以毒攻毒。不过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我 沉吟地说。 他赞许地对我笑笑:“你,有头脑。” 小李拿起一本书,说:“瞧,还有这种书名的。”书的封面上印着《不是为了 面包》。 “好看吗?”小许问。 “书里面的东西太多了,要丰富自己就得什么样的书都看一点。毒草也不例外。” 他说。 “那你说文学书籍哪些比较好?”小李问。 “当然是名著好。我个人认为,俄国作品的思想性比英法美等作品更显得厚重 一些,如托尔斯泰、屠格列夫、陀斯妥也夫斯基、普西金、果戈里、契诃夫、高尔 基等。到苏联时代,这是一个新的专政时代,和我们比较切近,中国和苏联是一脉 相承的嘛。我们不光要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静静的顿河》、《青年近卫 军》等战争作品,还应知道另一些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作品。有位叫柯切托夫的苏 联作家,有几部作品比较有名,在斯大林时代是《茹尔宾的一家》,赫鲁晓夫时代 是《叶尔绍夫兄弟》,现在也就是勃列日列夫时代是《落角》。《不是为了面包》 是杜金采夫的作品吧,写的是一个发明家到处碰壁的故事。他们不同程度的反映了 一些客观现实,而不是一味的歌功颂德。苏联文化方面管得严,但比我们国家好象 还是强点。至少他们还保留古代的东西。”他侃侃而谈,我们都听迷了。 我们似乎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问什么。他看看我们说:“明天还要上 工,不耽搁你们休息了。”说着,背上书包就出了门。 他走后,大家情不自禁的议论起他。小张说:“他懂得真多,我觉得他有种魔 气。”小李认为:“他读了那么多书,但一点也不呆。”小许笑道:“我看呐,他 是个大滑头。他丰富得象面包,长得也象。我们以后就叫他‘面包’吧。”“对, 柳涛面包,挺押韵的。”大家嘻嘻哈哈的说笑着。 我没有作声。我在想,在同学中我一向是以博览群书而自傲的,在他面前怎么 就显得那么无知和幼稚,他比我大五岁,比我高五届,也许这就是答案? 又有一次,公社在谷场放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这是件稀罕事,是绝无仅 有的一回。那时候基本上什么电影都不许放,只有《新闻简报》。这部影片是很富 有感染力的片子,看完后人们特别是知青还沉醉在剧情之中。我在回家的路上碰见 了柳涛,他默默无语不象很兴奋的样子。我对他说:“苏联功勋演员的演出就是不 同凡响,他把列宁真是演活了。”他点点头,说:“是演的不错。但也有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我大惑不解。 他看看周围没有人,就对我说:“这是一部美化斯大林的片子。片中把斯大林 描绘得与列宁非常亲密,其实列宁对斯大林有所看法,这在列宁的著作中已反映出 来。马克思与恩格斯既是事业上的战友,私人之间也有着崇高的友谊。列宁和斯大 林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里面还有一个重大问题是把布哈林描述成暗害列宁的帮凶, 这就是捏造了。这部电影出笼于苏联大清洗的时候,值得深思。” 我不大懂他讲的内容,只是呆呆的望着他,觉得他深不可测。 “我说的话,不要对别人讲。明白吗?”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内心产生了一种神秘的被信任的幸福感。 城市要招工的消息传到了农村,在知青中掀起轩然大波。知青们心情激动的盼 望着这一天,那时这是知青改变自身环境的唯一出路。这一天来了,招工的师傅到 我队了解情况,并和我们见了面。他对我们四个女生极感兴趣,还承诺一到厂里就 让我们进厂文艺宣传队,参加排练样板戏。弄得我们大家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有种 临战前的紧张。这时,我极想见到柳涛,极想和他作一次倾心的长谈。那天晚上, 一扔下碗我就打算出门。我拣起几本书塞进书包,对她们说:“我到三队还书去。” 小李问:“你一个人去?”小许接着说:“是去找柳涛吧。”我支吾了一下:“不 是……”“不是什么?不是为了面包!”她们后面异口同声地说,接着都笑起来。 我一跺脚跑出了门,心里骂道:这些鬼丫头,心眼就是多。 我到他们队里已是掌灯时分。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废旧的仓库里,门半开着。我 从门边看进去,他坐在一张破桌子前,在马灯昏黄的光线下专心致志地看着书。我 想进去,却又想静静地观察他。于是悄悄地站在门外边瞧着他。 不知那是一本什么书,厚厚的象砖头一样。他手托着下巴,象一尊塑像。突然 他抄起笔在书上迅急地写着什么,大概是在作他认为重要的批注。一会儿,他放下 笔,轻轻的摇头,嘴里嘟噜着:“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过一会儿,他又轻声 嘀咕: “很好,绝对是真理……”就这样他边看边写边说…… 我不知在门边站了 多久,心里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激情,不由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见我在门边,叫道:“进来呀,站门口干什么?”我走进去,说: “我来还书。”他不言语,只是侧着头看我,嘴角又现出那种嘲讽的微笑。 我低着头说:“招工的已到我们队了,可能我们很快就会抽回城了。” “我已经听说了。回城,好哇。知识青年到农村大有可为吗?否!在现在这种 政治经济体制下,农村没有希望,知青还会有什么好命运吗?更何况他们头上还有 一道‘接受再教育’的咒符。而一旦政治经济体制发生根本变革,农民自身就可以 创造奇迹。”他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着,“就拿你们来说吧,四朵可爱的小金花, 真是天生丽质啊,聪明而又有天赋和才能,如果象报上说的扎根农村,你们的前景 是什么呢?不过又多了几个为了鸡和猪与邻家大吵大嚷的农妇而已。你说是吗?” 我被他说笑了。他看问题总是尖锐得不合潮流,但又是无可辩驳的。我猛然想 起他的境地,问道:“你呢?你这次走得了吗?” 他的脸一片肃然,说:“不知道。我想,不会那么顺利的。”我的心也跟着沉 重起来。 他叹了口气,对我说:“天不早了,你该回家了吧,还有五、六里地呢。” 我有些不舍站起身来。“我送送你。”他拿起我的书包。 “不用。”我言不由衷地说。 “客气什么,走吧。” 外面月光如水。田野似乎安睡了,几声狗吠,更显其幽静。 我们在路上闲扯着队里的事和知青的事。眼看就到我们的村头了,我想说的话 还是没有说出来,憋得难受极了。 我停住了脚步。“怎么了?”他问。 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颤声问:“你说,我将来能和你在一起吗?” 一阵沉默。 “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比你大五岁呢,怎么会不明白呢?”他郁郁地说,“你 就要走上新的生活道路了,你的眼界将会更加扩大,你会遇到很多新的人,你会有 很大很大的选择余地,我是微不足道的。你现在不懂,将来就会明白的。” “不,不会的!”我带着哭音说。 “再说,你是高干子女,运动后期你父亲就有平反的可能,你的厄运就会彻底 结束。而我出身于资本家,无反可平。在我们国家,家庭问题就是个人问题。难道 我还去拖累你吗?”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诚挚溢于言表。 他说到一定深度了,我却一点也听不进去。 “最重要的是,我在人们眼里是具有危险思想的人。将来沦为苦役犯也说不定。” 他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你是苦役犯,那我就是玛丝洛娃。”我泪流满面地说。不知怎的,托尔 斯泰笔下的人物竟用于自比,并且脱口而出。 “别这样, 啊? 你号称‘牡丹’呐,花中之王……”他象大哥哥一样哄我, “让我们握手告别,好吗?”说着他伸出手…… 我摇摇头,哭着朝我的住处跑去。进屋之前,我朝村头望去,他还站在那里… … “我们就这样分别了。再也没有见过面。”妈妈眼圈红了,闪着泪花。 “那后来呢,他到底抽上来没有?”我关切的问。 “后来,听说他抽到地质队,从此浪迹天涯,不知所终。我没有听到过他的任 何一点消息。算起来,他现在也有五十多岁了。”妈妈感慨地说。 “我很感动,真的,你们这一代人呐,都是理想主义者。” “你还是不能真正理解。现在的女孩子呀,要么崇拜高仓健式的成天板着脸的 木面男子汉,要么垂青满脸谀笑有钱有势的‘黄世仁’。”妈摇着头,不屑一顾。 “妈,那是别人不是我。”我急急地申辩。 “聪儿,你就要大学毕业了。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在个人问题上,妈也相信 你的眼力,我只给你两点忠告,第一要找一个你爱的人,人是要讲一点精神的。第 二不要相信甜言蜜语,没意思的。”妈恳切的望着我说。 “我知道了。我呀,一定找个笑傲江湖的令狐冲。”我调皮地说。 妈笑了。她有些疲倦,慢慢地闭上眼睛,沉浸在她沉重的梦乡之中…… 是啊,在当代,找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问题。我一点也不乐观的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