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来的官司 1994年8 月8 号,是一个大发特发的日子。山谷乡的王二牛赶集碰见财神,拾 到了一张存折,1500元,7 月14号存的三个月定期。王二牛先是高兴, 接着又发 愁。为啥?存折的主人他认识。谁?和他一个村的王三马。两个人都是五十上下的 年纪,都务弄着几十箱蜜蜂,只是蜂场不在一起,王二牛在山谷的槐树沟,王三马 在河西的梧槐沟。一把子人还是同行,又一个王字掰不开,往上数数刚刚出五服, 平时来来往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存折是还给他,还是把它取了?五几年的老 高小生王二牛转了半天脑筋,最后横下心来,要把这笔送上门来的横财弄到手里。 王二牛顾不着回他的蜂场,雇了一辆三轮车,照着存折上的公章,直奔二十里 外北山脚下的河西营业所。没想到提前取定期存款的手续那么复杂,不但要本人的 身份证,代取人也得拿身份证。王二牛一样也没有,有心找胡椒旦帮忙,看存折上 的名章,经办人是他;又怕他和王三马熟,和自个儿也熟,三个人打交几年,哥啊 弟的,抹不下脸来干这号事,还容易走漏风声。只好蔫儿巴及地走了回来,一路上 好不甘心,要是取不出来,只能还给王三马落个空头人情,听两声谢谢了,谢字又 不能当钱花。到了嘴边的肉吃不上,大概是尘世上最难受的事了。唉声叹气间,王 二牛忽然想到了邻居的儿子王四狗,顶替他爹在城关信用社上班好几年了,保不准 和河西营业所有来往,人熟好办事,这笔钱他兴许能弄出来。王二牛脚下就生了风, 没走几步又慢了许多,王四狗我从小看他长大,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去求他,不说 实话他岂肯帮忙;可说了实话,他要敲我竹杠咋办?嗨!拾下娃打狼哩,心疼个啥? 大不了喂他几百块,大头还是咱的嘛。拿定了主意,王二牛只怕王三马发现存折丢 了到河西挂失,煮熟的鸭子再飞了,匆匆赶回蜂场安顿一下,连夜雇了辆三轮车, 出了山谷乡奔向南方,往南二十里,就是王四狗上班的城关信用社。 王四狗听王二牛一五一十说明来意,两只眼睛顿时贼亮贼亮,胸脯一拍,说: “只要有庄稼,还怕收不到仓里?别说是一千五,十五万我都能给你弄回来!不过, 二牛哥,这是个日鬼事,圪圪捣捣要费劲哩,有难我当,有福咱也得同享吧?”王 二牛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那是那是,还能少了老弟的好处?”王四狗得意地笑 着说:“那我就跟着老哥沾光了!咱先丑后不丑,见横财分一半,咋样?”王二牛 吸溜一声,心里骂这个鬼够黑的,脸上却笑着和他侃价,侃来侃去,说好了王二牛 留下王三马的存折,王四狗把钱日弄到手之后,王二牛只得一千块,剩下的归王四 狗。 王四狗没有吹牛。8 月12号晚上,他骑自行车来到王二牛的蜂场, 哗啦哗啦 点给王二牛一千块钱。王二牛先是发愣,接着忙不迭地沾唾沫数钱,揣进裤袋后, 才想起给王四狗让烟,点火,嘴里十分佩服地说:“老弟真成神仙了!这么难办的 事,四天就能弄妥。”王四狗坐在王二牛的地铺上,靠着脏兮兮的被窝,吐了一个 大大的烟圈,摇头晃脑地说:“其实只用了半天。10号主任一上班,我哄他说扩大 存款业务,有个储户的定期存折,得用还贷的名义往回弄。他二话没说,就在三马 的存折后面盖了信用社的公章;又和我搭顺车到河西营业所找他们头,一枝烟工夫 就办完了手续。要不是为了遮人耳目,在我们信用社存了两天,前天我就能把钱送 过来。”听起来竟这样简单,让他吃500 块的过水面是不是太便宜了? 王二牛脑 子里念头一闪,很快又想开了,干啥吃啥,不叫他吃这碗面,咱有本事吃独食吗? 再说这笔款好吃难消化,日后万一有了麻褡,还得靠这个鬼,不敢弄毛了。王二牛 这样想着,第二次给王四狗递烟、点火,满脸是笑地说:“我早就看出老弟能干。 三马要是知道了这个事,老弟还得出马抵挡呀!”王四狗立起身来,啪啪地拍着胸 脯说:“那当然,日驴就不能怕驴踢,到时侯咱合伙对付他。只要三马八月十五以 前不去挂失,这钱就彻底没他的戏了。” 王二牛开始没有听懂,王四狗一解释他才明白,三马的存款是10月14号到期, 那正是秋收大忙季节,他不一定能想起也顾不着这宗事;入冬有了工夫,咱村离河 西二十多里,没啥急事,那货不会专门去一趟的;过罢年农民就闲不住了。恐怕到 了酿槐花蜜的季节,三马才会想起河西还有笔存款。可已经过期半年,他就是去挂 失,隔年陈账,没有得劲的人,谁给他当回事?你推我我推你 三推两推,就不了 了之了。 信用社风波王四狗这张嘴邪门得很,说神神透了,说臭真臭得出奇。说他神嘴, 确实让他蒙准了,过年都没见王三马有啥动静;说他嘴臭,果真是在第二年的五月, 槐花盛开的时候,王三马找到了城关信用社,粗喉咙大嗓地嚷嚷着,指名道姓要王 四狗还他的1500元存款。 王四狗嘴硬,当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很不耐烦地说:“胡球咋呼啥哩!谁说我 拿你的存款啦?” “胡椒旦说的!”王三马是有备而来,檫了把汗,唾沫四溅地说: “大家给 评评这个理。 去年7 月14号,我在胡椒旦那存了1500块钱,河西所的三个月折子, 没啥急 事,我一直没动。今年槐花开了,我到梧槐沟去放蜂,胡椒旦来收蜜,五天问我俩 回,说去年的那张存条早到期了,拿来他替我转存一下。我抽空回家取折子,翻箱 倒柜没找着,赶紧到河西所挂失,人不熟,又隔了个年头,咱还记不清号码,没弄 成事。没办法我找到胡椒旦帮忙。胡椒旦去所里翻了翻账,今清早到梧槐沟给我回 话,我的存款是去年8 月10号,王四狗和他们主任来所里划走的, 说我在城关信 用社贷款长期不还,要扣款还贷。可天在上,地在下,王三马红口白牙,敢对着大 家发个毒誓,我一辈子小心度日,趁钱吃面,从来没拉过一分钱饥荒,若是在你们 信用社有贷款,叫我天打五雷轰!“ 说到这里,王三马一把揪住王四狗的脖领,抡圆右手,见王四狗可怜巴巴地躲 来躲去,心头一软,手闪了几闪又放下,气愤地说:“真想煽你几巴掌,咱干不来 犯法的事。你这个四狗啊,幼儿园娃娃都懂得拾金不昧,咱一个村住着,你拾了我 存折,咋好意思拐弯日鬼吃昧心食!快把钱还给我,不然咱俩没完!”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王四狗呢,见王三马要动手,他还真有点怕,光棍不吃眼 前亏嘛;后来听王三马的口气有点软,他倒又硬了,抻抻衣襟,说:“我一没拾你 的存折,二没拿你的钱,凭啥叫我还?” 王三马说:“你想赖?白纸黑字,你能赖得了哩!河西所我那底单上,签的是 不是你王四狗的名字?” 王四狗说:“是又咋样?款是主任带着我去扣的,底单上也是主任让我签的名 字。我是磨道里的驴,专听主任吆喝,他说啥我干啥。那存折咋来的,是不是你的, 我一概不知。你有理找主任说去,少缠我!” “你!”王三马气得又抡圆了右手,想了想还是没打到王四狗脸上,拉住王四 狗的胳膊说:“那好,咱们一块去找你主任。钱存在银行里,都能让你们日弄走, 这尘世上还有没有王法?说不出道道来,我报告公安局去!” “你告到美国我也不怕 !”王四狗一边挣扎,一边说。“你愿意找主任请便, 我随时候着。只要主任放话,把城关信用社的金库全端给你,我狗屁都不放一个!” “不行!你不去事情咋能说得清楚?”王三马拽住王四狗的胳膊不放。 “你心虚!真要有理你咋能说不清楚?”王四狗扒拉着王三马的手,死活不挪 一步。 一个狠拽,一个死扒,俩人撕扯着都红了脸。众人有的嘀嘀咕咕,有的劝王四 狗跟着去。 有的边拉边说:“放开放开!老哥,你放开手,我领你去见主任,他就在后院 办公。若是主任的事,自有主任担当,你死缠王四狗不是没意思。若真是王四狗的 责任,再来找他也不迟,他是咱信用社的正式职工,能跑到那儿去?跑了和尚也跑 不了庙嘛!” 王三马听着有理,便放了王四狗,跟着劝他的人往后院走,看热闹的哗啦一下 都跟了上去,撇下王四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前院,好生没趣。他咕哝了一句什么, 去上厕所,半路上抻了抻后襟,见没人留意他,便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大门,叫上一 辆三轮车,一溜烟奔了槐树沟。 槐树沟密谋槐树沟的两面坡上,白花花的这一片,那一片,片片相连,清风刮 过,满山的槐花香。 阳坡半腰的平坦处,支着一顶说不清颜色的帐篷。帐篷里,王二牛躺在挂有蚊 帐的弹簧床上,翘着二郎腿,惬意地听着收录机里的曲剧带子,不时跟着哼哼两句。 弹簧床、蚊帐、收录机和磁带,全用的是三马那笔钱。马靠夜草,人凭横财,老先 人们说得千真万确。要不,谁舍得置这些东西? 王二牛正胡思乱想,忽听外面有三轮嘣嘣的引擎声。他起身走出帐篷,只见王 四狗下了三轮车,急匆匆、灰扑扑地上坡来到跟前,脸色很不好看。他心里一激凌, 忙把王四狗让进帐篷,递烟点火,然后忐忑不安地问:“又不是礼拜天,老弟来这 有啥事?不会是三马……” “可不!”王四狗一屁股坐得弹簧床吱哇乱叫。他狠狠咂了一口烟,把王三马 到城关信用社找麻烦的事大致讲了一遍。王二牛听完了,熬煎地说:“那,三马去 寻主任,你们主任会担这事吗?” “狗屁!主任从头到尾让我蒙在鼓里,压根儿不知道咋球回事,疯啦麻啦,肯 没病揽伤寒?百分之百地推我身上了。我是用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要不,三马能放 了我,咱俩又咋能坐在这商量?”王四狗呸地一声,把烟头吐出去老远。 王二牛赶紧又递了枝烟,说:“老弟见多识广,你估摸这件事……” 王四狗抽了口烟,说:“他妈的,公安局这一趟是少不了的。” “啥!”王二牛身子往后一缩,“你是说,三马会把咱们告到公安局去?” “看你那球势子。”王四狗嘴一撇,“公安局咋?是皇宫,还是闫罗殿,值得 吓成这样? 放你一百条心,现在办案又不能动刑。只要你咬死了,那张一千五的存条本来 就是你的,他们球法都没有。“ “我的?”王二牛一愣,“你撇啥凉腔,存条上是三马的名字啊!” “是他的名字不假,但款是你存的,写折子的写错了名字。” “这、这样说,能行吗?” “行也得这样说,不行也得这样说。”王四狗把王二牛拉到身边坐下。“老哥, 我寻思一路了,咱们只能这样说。要不,咱就得把钱退给三马。我那五百块早就在 麻将桌上发了救济款,老虎吃进嘴里哪个肯替我退?你倒不赌,可你舍得退?即便 你舍得钱,你舍得坏了名声? 事情一传开来,这方圆十里八村,咱俩就都成昧钱的财迷、耍赖的泼皮了。到 时候,咱们的老脸往哪搁?儿女们都大了,老子名声不好,娃还说不说媳妇,又咋 能嫁得出去?“ 王四狗一番话,句句戳到了王二牛的痛处。他琢磨了一枝烟工夫,觉得事到如 今,也确实没其它好办法。骑到老虎背上了,只好由它跑去,跑到哪算哪。为了不 落赖皮的名声,也只好硬着头皮耍赖了。他站了起来,说:“那我听老弟的。到了 公安局,就照你吩咐的说。 不过,咱一个老百姓,平常不进衙门,胆不正,说的时候,你可得在跟前帮个 腔,和我说到一起,别弄两岔了。“ “不行不行,咱俩可不敢说成一股,要那样,人家就会看出咱是串通好的。 ” 王四狗也站了起来。“咱们各说各。我是信用社的业务员,有揽储任务,完不成是 要扣工资的,这谁都知道 .去年8 月上旬,我为了保自已的工资,在村里动员乡邻 们存款。跑到你家里,你,不,还是你老婆吧,听我吧唧吧唧一说,愿意帮我的忙。 她拿出一个定期存折,说在河西存着,听老汉说存的时候还写错了名字。说我能把 它捣腾到城关,就算我的任务。我当然能了,揽储时这种花样太多啦!主任听我汇 报有揽储业务要做,也很支持,事关社里的经济效益嘛。 于是,我们到河西把这笔存款划到了城关。“王四狗抱着双肘边踱边说,末了 又沉吟一会,问:”咋个样,老哥,我这样说是不是合乎情理,有没有漏洞?“ “顺溜着哩,听不出啥毛病。”王二牛想了想回答,接着问道:“我呢, 我 咋着说?” “那就是你的事了。老哥要好好动动脑筋,把话编圆,叫人听着跟真的一样。” 听王四狗说得轻轻巧巧,王二牛不高兴了。咋的?好处你得分成, 有麻褡了 你就一推六二五啊!他沉下脸道 :“照这样说,事情我全担起来, 你脚干鞋净, 毫无关系了。” 王四狗连忙解释说:“老哥不敢多心,眼下咱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蹦不了我, 也跑不了你。可这号日鬼事,只能蛇蜕皮,狗撵兔,一个推一个。我先解了套,对 你也没坏处嘛。 好赖我也在外头混十来年了,公检法熟人不少,都能帮你说得上话,出出主意。 其实,我早就替你想过了,要把这事弄假成真,你一个人说不行,得找那个胡、胡 啥旦来着?“ “胡椒旦。”王二牛的脸色被王四狗说得阴转晴天,马上接上话茬。 “对对对!刚才我听三马嚷嚷,是在胡椒旦那存的款,胡椒旦收蜂蜜啥的,估 摸着你可能也认识他。这人到底是干啥的?” “他在河西收购站上班。河西营业所在收购站设了个点,胡椒旦是代办员。好 几年了,我们一进山放蜂,他就带着拖拉机找上门来,赊账收购蜂蜜,然后运到三 门峡一带卖掉,回来再跟我们清账,有时候就动员我们办成存折。一来二往,时间 长了,我、三马,还有那一片放蜂的,和胡椒旦都成了哥们。” “好好好!都是放蜂的,都是蜂蜜款,这就有戏唱了。”王四狗这才说出自己 的主意。 原来,他让王二牛去找胡椒旦串通,在公安局调查时,胡椒旦一定要做个证人, 承认是自己把王二牛的存款,错写成王三马的名字。这样一搅,事情就成了一锅粥, 好汉死在证人手,三马告到哪咱都不怕。 王二牛觉得主意不错,可就是心里不踏实。胡椒旦长年在生意场上泡着,精的 象猴似的,又跟三马关系不错,肯不肯帮这个忙呀? 王四狗嘁了一声说:“好我的老哥哩,你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眼下这社会, 只要下本钱去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胡椒旦肯不肯,就看你心诚不诚了。咱们别 在这耽搁时间啦,你赶快雇车去河西吧,抢在三马告状之前,和胡椒旦把话说透。 到时候俩人一唱一和,闹一出真假美猴王,即便如来佛再世,也是老虎吃天,下不 了口。我回社里看有啥动静没有,再想法托托关系。” 两个人出了槐树沟,一人雇了辆三轮车,一南一北,疾驰而去。 大闹公安局王二牛到了河西镇,没有见到胡椒旦。听收购站的人说,胡椒旦的 什么朋友嫁闺女,他行事去了。去啥地方,啥时候能回来,谁都说不清。王二牛就 在大街上踅来踅去,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吃了几两饺子都不知什么馅。等到到处 都亮了灯,又等到电影都散了场,仍然不见胡椒旦的影子。王二牛操心槐树沟的几 十箱蜂,一个半大小子看着不那么稳妥,又担心王四狗那儿会不会有啥动静,不敢 再等下去了。就找了纸笔,给胡椒旦写了几句话,塞进他宿舍的门缝里,匆匆走回 槐树沟,已经快半夜了。刚在帐篷里坐下喝了口水,就听坡下警笛啸叫,两个警察 走上坡来,把王二牛请进警车,带到县公安局,带进一间挂着“刑警大队” 牌子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布置得肃穆庄严,“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的大红标语镶嵌在雪白的墙 上,格外扎眼。孤身一人面对两个身穿警服、头戴大盖帽的人,王二牛心里自然紧 张,腿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好在他已经被王四狗调教过一番,心里大致有了个 谱,在警车上又暗暗打过几遍腹稿,就在警察提问“王三马的存折为什么在你手里” 的时候,一口咬定是自己的存款,经办人胡椒旦错写成王三马的名字。 问话的警察眉梢一跳,与记录的警察耳语几句,又向王二牛问清了胡椒旦的职 业、住址,让他在笔录上签字按了手印,宣布对他施行“留置”,两个人便起身走 了。 王二牛没听清啥意思,愣了一会也想出门,王四狗突然被一个穿便衣的半大老 头送进门来。王二牛忙迎上去,刚说了个“你”字,就被半大老头打断了,“不准 说话!” 王二牛噤了声。王四狗却凶巴巴地说:“你吓唬谁哩?我们是留置,又不是犯 人,咋不能说话!” 半大老头见碰上个刺头,没再吭气,拉上了门,听得见椅子落地的声音,他守 在门口了。 王二牛小声说,你对人家那么凶干啥?这是公安局。王四狗故意放高了嗓门说, 公安局咋的!咱一不偷,二不抢,三没干下亏心事,怕球啥?二牛你只顾把家伙打 硬,在这种地方,你越软,他越认为你理屈。 王二牛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可老牛掉进枯井里,咋个硬法?他心里一点 数都没有。 忽听王四狗压低嗓门问:“哎,你见到胡椒旦没有?” 王二牛讲了讲自己的情况,又问王四狗是个啥情况。王四狗说他从槐树沟刚回 到信用社,就来了警车把他带到这里,做了个笔录留置到现在。末了愤愤地说: “肯定有人日鬼活动,要不,公安局办案哪有他妈的这么快?” 王二牛猜测道:“三马的大姨子女婿在县里当局长,会不会是他走的关系?” “啥局长?” “不知是林业局还是农业局。反正有专车,三马的娃是司机。” 王四狗不言语了,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半天, 把王二牛拉到身边说:“老哥, 咱也得赶紧出去寻关系托人,不能窝在这里由着人家收拾。明儿个他们要去河西镇 调查,胡椒旦若不照你的条子作证,咱们就…… ”王四狗对着王二牛的耳朵叽咕 了好大一会。 第二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楼里熙熙攘攘,两个调查的警察回到了办公室。 其中一个喝得醉酗酗的,进门就从皮包里抽出张按有红手印的纸来,在王二牛的脸 前晃了几晃,摇晃着身体,手指几乎戳着他的鼻子:“你说胡椒旦写错了名字,他 怎么记不清有没有这回事? 再不老实交待,老子把你铐起来!“ 王二牛脸色一紧,瞅瞅王四狗,王四狗冲他挤了挤眼,到痰盂边吐了一口,转 身时屁股搡了王二牛一下,王二牛一趔趄,脸撞到了警察的手上。他马上大叫起来: “哎哟哎哟,戳住我的眼了!”捂住脸蹲在了地上。王四狗跟着吼喊:“快来人呀, 警察打人啦!” 那个警察没有料到会有这种局面出现,急忙辨解道:“谁打人啦谁打人啦?” “就是你打人!咋,还想耍赖?”王四狗拽起王二牛,两人合起伙来,你一句, 我一句,毫不示弱地嚷嚷,我们不偷不抢,没杀人没放火,凭啥又关又打,这儿是 不是人民的公安局? 怕不怕把你的大盖帽告掉! 吵闹声引来了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把那两个警察叫进隔壁的办公室,关起门来 不知说了些什么,临了听领导声音很高地说:“赶快放人!” 胡椒旦进套王二牛屁颠屁颠地跟在王四狗后面,出了公安局,十分佩服地说: “老弟你真行,看来人还是得在外面混啊!” “别那么高兴,老哥。”王四狗脸沉沉的。“你没听那警察吊着驴脸说,这事 不算完。咱得赶紧寻关系。” 俩人没滋没味地吃了点饭,到公安局家属院找王四狗的一个熟人,没见着。又 去找王四狗认识的吴法官。吴法官听听情况,说尽管放心,这属于民事纠纷,是我 们法院的活,公安局不能把你们咋的,他们要硬办就是越权违法。王四狗说,那麻 烦你替我们说个公道话。吴法官笑着说,我说话嘴里没风。这种事,你们要到政法 委、人大去,谁官大就找谁,闹得动静越大越管用。王四狗说,咱可说好,这事要 弄到你们法院来,你可得帮忙啊!吴法官道,再说吧。王四狗说了声再见,就带着 王二牛去了县人大,撞上一个副主任,便粗喉咙大嗓叫冤喊屈,副主任当场给公安 局长打了个电话,他们这才罢休,离开了县城。 王二牛先回到槐树沟,看看蜜情,给娃娃交待交待,又按照王四狗的指点,马 不停蹄奔了河西镇,去找胡椒旦。 胡椒旦正忙着做晚饭,见王二牛掂着一袋子吃食进了门,不冷不热招呼一声, 便继续擀他的面条。 王二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把那袋吃食放在案板边上,不自然地笑笑: “没啥可拿的,给老弟买了点吃食,你没带家,半路里垫垫肚子。” 胡椒旦只得住手,让王二牛坐下,点了枝烟说:“有事说事,这么虚道干啥? 弟兄们几年了,又不是外人。” “有老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王二牛把椅子往胡椒旦跟前拉拉,“我昨天 留的条子,老弟看到了吧?”胡椒旦嗯了一声。王二牛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那, 那你咋给公安局说,你记不清有没有那回事?” 胡椒旦冷笑一声,“其实我记得很清楚,根本没有那回事。我是看多年的交情, 才说了个活络话。咋,你还埋怨我?” “不不不,老弟,你千万别误会。我是来求人的,咋敢埋怨你?”王二牛急忙 解释。 “有你这样求人的嘛。”胡椒旦的脸色稍微平和了些。“老王,要得公道,打 个颠倒。我不说子丑寅卯,申猴酉鸡,只给你留一张二指宽的纸条,让你证明把我 的一千五百块写在王三马名下了,恐怕你也不会云山雾罩地照干吧?这不是仨核桃 俩枣,是十五张新崭崭、响刮刮的老头票啊,老王。起码你得给我交个底话吧!究 竟是咋回事?” 胡椒旦一番话,把王二牛挤兑到了墙角,他不能不实话实说了。胡椒旦听得很 仔细,听到王四狗日弄出款来,给王二牛送到槐树沟的时候,胡椒旦截住了话茬问: “他送给你多少钱?” “一千……五。”王二牛一时没反应过来,话就不自然了。 胡椒旦不动声色,又问:“你也没谢谢人家?” 王二牛存着戒心说:“我也就买了些吃食,可四狗咋着也不收,说多年邻居, 用不着虚虚道道的。那人和你一样,特别讲义气。” 胡椒旦笑了。“我是很讲义气,所以,不能收你的东西,也不能帮你的忙。你 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拿起那袋吃食准备送客。 王二牛急了,“哎,老弟老弟,这个忙非你帮不可呀!你想要咋,咱们都能商 量,可不敢袖手旁观,看老哥的笑话啊。” “我倒是想帮你的忙,实实是没法帮啊,老王。你也知道,我和三马关系不错, 帮了你,就坑了他,不讲义气的事干不得,你就别再为难我了,走吧走吧!”胡椒 旦把东西硬塞进王二牛的手里,几乎把他推出门来。 王二牛象霜打了的叶子一般,出了河西镇,蔫蔫地往山谷乡返。一路上左思右 想,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妥当,弄毛了胡椒旦。他从进门开始,直到出门,一幕一 幕地在脑子里过电影,到胡椒旦查问王四狗送来的钱数那儿定了格。噢,他是认定 王四狗雁过拔毛,得了好处,而我想少破费,没对他说实话,才……看来,这碗过 水面省不下,少不了,不让钱说话,胡椒旦是不会听咱的了。 王二牛回家东翻西寻,凑了五百块钱,连夜二返河西。心诚则灵,胡椒旦终于 给他写了一张按着大红手印的证明材料。 滑头王四狗王二牛不惜血本弄下的证明材料,装在身上还没有捂热,王四狗到 槐树沟找他来了。 王四狗是从县城直接搭车过来的。他交给王二牛一份法院的应诉通知书,说我 没算错吧,三马真把咱们告了,我是第一被告,你是第二被告,赶快安置安置,咱 俩相跟着去给吴法官送礼。王二牛问,是吴法官办咱的案哩?王四狗说,不是。但 他是从民庭出来的,跟办案人关系很铁。哎,对了,你在法院有没有熟人?王二牛 摇摇头。王四狗就说,那咱们只有投奔吴法官了。王二牛又问,送啥?弄上些小米 绿豆,十斤香油,再背上一袋粉条,能打发下不? 王四狗嘴一撇,你土得掉渣了,眼下谁稀罕这些东西?得上真货。王二牛叹口 气问,得多少? 王四狗伸出大拇指说,要送到人家心上,我看咱俩一人得这个数。王二牛顿时 目瞪口呆,这么多?! 王四狗反问道,办案人的嘴,总比胡椒旦的那张纸值钱吧?况且咱的手够不上 办案人,中间要过一下筛,出手太小气了要误事的。你知道公安局弄咱们为啥那样 搁劲?听说三马光汽油钱就给了几百,还不算他连襟打发的饭钱。告到法院,他肯 定还要下本。人家是真的,又有一个局长亲戚搭话;咱们是假的,没有吃劲的人, 全凭老头票开路;人家花上一块钱,咱恐怕得花五块,才能让办案人的嘴往这边歪。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这几天,我单位里的人特别兴奋,仨一群俩一伙叽叽咕咕, 见了我马上把鳖嘴夹得宁宁的,我知道 他们在讲公安局刚抓了我、法院又来传我 的笑话哩。咱村里恐怕也把你当作饭桌炕头街谈巷议的话题,吵吵得翻了天,弄得 咱老婆孩子出门都脸上无光。你能不能受得了这个?人要脸面树要皮,不蒸馍头争 口气,老哥,关键时刻你可不敢抠门啊! 王四狗发自肺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王二牛只能乖乖地掏腰包了。他回家凶 住老婆翻出了一千块压箱底钱,跟着王四狗去县城“上货”。一下车,王四狗就前 头带路东颠西走,不得消停:先是到银行把俩人凑到一起的两千块钱,换成了崭刮 溜新的百元大钞;后来找了家文具店买张红纸中规中矩地把钱包好,王四狗把它装 进内衣口袋,还用手拍了拍;接着说要上厕所,王二牛也憋得慌,跟着去撒了泡尿; 王四狗尿完了刚要系裤子,又皱着眉头说肚子不太合适,蹲在了大便坑上。 王二牛站在厕所外边,等着王四狗出来,他又说我寻思了一下,红包不礼貌, 好象咱俩去给吴法官发压岁钱似的,还是买个信封装上,到他家说完了事,走的时 候信封往茶几上一搁,说是案情材料,请他有空了仔细看看。这样呢,送钱的和收 钱的都自自然然,不那么尴尬,不显山不露水就把事办了。要不,你推我让的,难 免让左邻右舍察觉,常听说有脸皮薄的脾气倔的把东西扔到大门外面,弄得送礼的 下不了台,想办的事也就不凉不热、不生不熟,搁哪没人管没人问了。王二牛听着 很有道理,跟着王四狗又返回那家文具店,买了个不大不小的信封,王四狗从内衣 袋里掏出那个中规中矩的红包,装进信封,封口一折,顺手递给了王二牛。王二牛 忙推回去,说:“你拿着你拿着,到时候你给。你人熟,能说来回话嘛。”王四狗 就又把信封装进内衣口袋,照旧用手拍了拍,带着王二牛向吴法官家里走去。 从吴法官家出来,王二牛问:“下一步咋办?”王四狗说:“等着开庭吧。” 王二牛迟疑了一下问:“吴法官不是说要咱们把啥辩写好吗?”王四牛满不在乎地 答道:“球,写不写都行。眼下打官司,打的是关系。只要找下人,上了贷,其它 的全是走路数哄人哩!” 这话到底对不对,只有天知道,反正开庭审理的过程很简单。五六个人挤在一 间办公室里,办案人让原告先说。王三马就说他怎么怎么存款,怎么怎么发现存折 遗失,要求王四狗返还1500元及利息并承担诉讼费。说完了交给办案人一张署名王 三马的1500元定期存折复印件,背后有王四狗的签名。办案人又叫第一被告说。王 四狗背书似的,因为这样所以那样,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推到王二牛身上去了。 办案人再让第二被告说。王二牛因在公安局实地演练过,又同胡椒旦鼓捣加工过一 次,来法院路上王四狗还把了把关,说得也有板有眼,什么什么时候,什么什么地 方,存的什么款,经办人胡椒旦粗心错写成王三马名字,我这有胡椒旦的证明。说 完了交给办案人一张按着大红手印的材料。 办案人把那些书证随便往桌上一撂,宣布开始法庭辩论。王三马早就憋了一肚 子火,办案人话末落地,他就吼起来,王二牛,你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昧了我的 存款,还敢厚着脸说本来就是你的。你昧着良心说话,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啊!王二 牛毫不示弱,嗓门也不低,你才该让天打五雷轰哩!存款写错名字的事情多了,你 咋不找别人麻烦?噢,就因为咱们都姓王,都养蜂,都在胡椒旦那儿存蜂蜜款,容 易弄混了,好讹是不是?讹人的不得好死,三马你知道不知道!王三马气极了,谁 讹人谁是狗日的王八蛋!王二牛还口道,咱俩人有一个王八蛋,就是你! 王四狗盘起双肘,右腿一颠一颠地看着两个人斗嘴骂架,觉得很是有趣。办案 人看不过眼,敲了几下桌子,大声喝斥,都给我住口!有理不在言高,没理把娘老 子抬出来也不管用。 满嘴脏话抬死杠,你们当这是饭场戏院呢。没打过官司是不是?下去后找人学 学。休庭。 王四狗脱网休庭没有多久的一天上午,王二牛正在拾掇麦地,王四狗来到了地 头,递给他一枝烟,“老哥还着实干哩?” 王二年接过烟,对着火,吸了一口,“有啥法,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哪象你, 风不刮,雨不淋,月月几百。” “球,还不够塞牙缝的。哪儿比得上老哥,一茬蜜就弄几千块。” “那咱俩换换。” 王四狗摆摆手,“咱不扯这些淡话了。我说啥呢,老哥,后晌到县城看看咱们 的官司去吧?两三个月了没动静,心里含糊得不行。” 王二牛忙掐了烟,往耳朵根一夹,抄起了锹把。“你看你看,我实在撂不下手。 要不,有劳老弟多辛苦一趟吧。” 王四狗沉吟一会,说:“我跑一趟倒可以,谁叫我年轻呢。只是明天八月十五 哩,空手去见吴法官不好吧?” 王二牛有点不乐意,头一歪,“不是上过真货了么,咋,过节还要敲咱?” “老哥这话说得太没意思。谁敲谁哩?有人想送还找不着门哩!”王四狗大概 觉得话说的硬了,语气委婉了一点:“不假,咱上过货了,可人家当多年法官啦, 上货的还能是咱一家?咱就这一桩官司,觉得比天还大,到了人家手里,鸡毛蒜皮 都不如。你知道人家手里接了多少案子?几个月了,咱们都不去问候问候,人家会 不会把咱的事忘球了?咱牛都送出去了,可不敢因为一条缰绳误了事。我给你说, 咱问候得勤点,他才能操心着实给咱办,早了早省事。不然,过年又得一趟。” 王二牛没词了,讪讪地问:“得多少?” “咱一人拿一百吧,不够了我先垫上,回来凭票算账,长退短补。” 王四狗接过王二牛那汗津津的一百块钱,到县城买了七十多块的东西,开了二 百零六块的小票,算算坐车吃饭之外,还能送王二牛一个空头人情。这才哼着小曲, 往吴法官家里走去。一进屋门,剔着牙缝的吴法官就大声说:“王四狗,你好大的 胆子,金融人员倒腾假币,该当何罪?” 王四狗吓了一跳。坐下了细说,这才知道,上次他带王二牛来家,搁在茶几上 的那个信封里装着的20张50元钞票,竟有两张是假的。王四狗忙不迭地掏出一张百 元大钞,换回那两张假的,才敢开口问自己的官司。没想到情况也不大妙。吴法官 说,王三马的连襟和分管民事的副院长是死党,存折署名又对他们很有利。王四狗 说,经办人证明名字是写错了嘛。 吴法官说,办案的伙计提到了这一点。可副院长挑毛病说,公安局的笔录上, 经办人记不清有没有这回事;怎么到了法院,就说得有鼻子有眼;这里面有文章吧? 王四狗还想争辩,吴法官说,你跟我抬杠没用。从目前的案情分析,再比较衡量方 方面面的关系,存款判给王三马差不多已经定局,就看这1500元是让王二牛返还呢, 还是让你承担? 王四狗跳了起来,凭啥让我承担?吴法官说,你先别急。我问你,王三马在城 关信用社没有贷款,你却假冒还贷名义,把人家在河西营业所的存款倒腾过来,提 给王二牛使用。不管有多少理由,都不符合你金融人员的身份和道德;要认真追究, 河西营业所都有责任;那样一来,就不仅仅是退钱能够解决问题的。 王四狗蔫了,埋下头不吱声。停了一会,又可怜巴巴地说:“老哥,老弟顶替 上的班,半路出家,不易啊。这回你无论如何,得拉我一把。” 吴法官说,那当然,认识多年了,咱四狗又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好在这笔存款 的去向清楚,我再和办案的伙计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用民法里的不当得利套住王二 牛,把你给解脱了。 不过咱丑话说到前头,你得保证不让王二牛再来烦我。 王四狗连连点头,说费心给咱弄快点,过年我来谢你。 过年之前,王四狗又到吴法官家里来了。但不是来谢他,因为案子还不死不活 地晾在那里。等到又过了个八月十五,王四狗又单独去问候了一次吴法官,法院才 传唤他和王二牛去领判决书。 还是在那间办公室里,还是那五六个人,办案人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念起了判 决书。听到“被告王四狗辩称,我从河西营业所取走此款是事实,但存折是王二牛 妻子交给我的,王三马的损失不应由我承担”这两句,王二牛瞥了王四狗一眼;听 到“被告王二牛未作书面答辩”这一句,王二牛瞪了王四狗一下,脸上有了愠色; 听到“王二牛将1500元存款及其利息返回王三马,诉讼费450 元,王二牛承担300 元,王四狗承担150 元”这一段,王二牛的脸变得青紫青紫, 签领判决书的时候 手直打颤,笔一撂就腾腾腾出了法院,不管王四狗在后面怎么喊,他都不应声,不 回头。 二牛要翻案王二牛回到家里,往床上四仰八叉一躺,呆呆地想着心思。老婆把 饭端到跟前,喊破了嗓了,老汉毫无反应;扯扯他的袖子,竟差点被搡个跟头。老 婆正不知如何是好,大门吱呀一声,王四狗走进了院子。老婆忙说:“快来快来, 你看你哥,打县城回来,不知跟谁呕这么大的气,拿我当出气筒哩。” 王四狗走到床前,叫了声二牛哥,照旧没有回应。他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显得很委屈地说:“老哥,我知道输了官司,你心里有气,可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你输了就是我输了,我不是也得承担诉讼费嘛。村里人要作践这件事,肯定是咱俩 咋的咋的,还能把我抛开?不假,咱上了那么多货,落个这结果,想想是够窝火的。 可三马花了多少你知道不知道?一年半三个节,不花不花他不得一千?你按真假一 比五算算,咱花够数没有?火到猪头烂,钱到事情办;钱没花到劲上,事没办到心 上;理应如此,埋怨谁哩?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在埋怨我,埋怨我不该鼓 捣你给吴法官上货,心疼钱打了水漂。这好办,咱马上去让他退钱,我敢带你去, 也敢三头当面开口要钱,不信咱这就雇个车走。可无凭无据,万一他不认账,咱硬 要,事情闹大了,轻着说,众人会作践咱就是没理,不然,为啥给法官送钱哩;重 了,定咱个行贿罪,合多合少?这且不说,以后他要从中作梗咋办?因为咱这官司 还得往下打呀!一审输了怕啥?还能上诉嘛,这是权利可不敢放弃。当然,你要认 输我也没法。反正我带来一百五十块,你要认输,麻烦老哥给法院交钱时捎上;你 要接着往下打,这就算老弟的赞助,鹅毛虽轻是片心。不够你只管开口,需要托人 走后门你吭气,好赖我也在外头混十几年了嘛。” 王四狗说得嘴角直冒白沫,王二牛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王四狗只好硬 把钱撂在桌上,讪讪离去。老婆难为情地把客人送出大门,回屋就埋怨老汉,“你 这人,稍微也顾个脸面,人家送钱上门,话也说得在理……” “狗屁!他把你日哄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哩!”王二牛挺身坐起, 呸了一口。 “我算想明白了,这个捣不烂,一开始,就存下瞎心让我花钱,给他办事哩。”见 老婆不大相信,王二牛就把给吴法官上货时,王四狗如何神神捣捣;他想写答辩, 王四狗说没球用,自己却交了一份;去年八月十五,王四狗来唤他去问候吴法官, 过年时和今年的八月十五,咋没见他言语……从头到尾讲给老婆听。老婆听得也有 了气,“啥人嘛,多少年邻居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见面我非敲打他不可。” “鳖嘴夹实!一口吃个屁,就够晦气了。说出来,不是让旁人捋摸肚皮哩。” 王二牛趿拉上鞋,吩咐道:“明儿把那几千块蜜钱取了。” 老婆问干啥?王二牛说,上地区。那捣不烂在这叨叨半天,就一句话合我心思, 这事搁不下,不管花多少,也得把这案子翻过来!不过,四狗这号人万万是靠不得, 自己的事还得自己动脑筋。 王二牛上地区时,带上了同村的王六虎。王六虎的外甥女在地区法院当什么长。 舅舅带人找上门来,外甥女自然高接远送。对王二牛要翻案的事,却一连说了几个 不好办。王二牛道 ,不就是要花钱嘛,你说个数,我马上掏给你。你不知道, 有理的官司叫他们圪捣输了,我心里不服呀。外甥女解释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中院要改判一审的案子,得上审委会研究,麻烦得太太。你确实觉得冤枉,可以在 县里请个好律师,想法让县法院再审。再审如果你能赢了,案子上来后我托人给你 维持吧。 回家的路上,王二牛很少说话。王六虎觉得人家管着车票,一路上还发烟卖饭, 又给外甥女拿了几百块钱的礼物,事情没办成景,心里挺不过意地问:“二牛,你 是不是怪她呀?” 王二牛忙说不是,我在琢磨咋着请律师。县里的律师谁好谁孬,咱是两眼一摸 黑啊。王六虎说,县公安局我还有个拐弯亲戚,也是个啥长,肯定跟律师们熟。要 不,咱托他给请一个? 王二牛连声说好。到了县城准备些礼物,寻上门去。山区小县人太少,盘根错 节,牵藤扯蔓,坐那一啦呱,这个长竟也是王二牛的拐弯亲戚。他听听情况,不以 为然地说,请什么律师?钱多得没处花啦。我给法院告申庭庭长打个电话,你找他 就是了。 法官点律师县法院告申庭的庭长姓贾,四十五六年纪,胖乎乎、笑眯眯的样子 象如来佛。他翻了翻判决书,又还给王二牛,身子往沙发上一仰,问:“公安局的 那个那个,是你的啥亲戚?” 王二牛回答是拐弯亲戚。他从亲源说起,贾庭长扳指头数着,数完了三个指头 道,名符其实,名符其实。这样吧,你写个申诉书,等上诉期一过,就给我送过来。 再来了,可不敢拿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咱家里啥都不缺。贾庭长亲自把王二牛送到 大门口,认真地叮咛说。 王二牛也听得很认真,就象接到了圣旨一般。第二次去贾庭长家之前,他几乎 跑遍了县城所有的烟酒商店,最后拿了一条中华烟,两瓶精装五粮液。贾庭长把他 让到沙发上坐下,将王二牛的申诉书接连看了两遍,皱着眉头说:“这样写不行, 太简单啦。申诉案子,提不出新的证据,能不能立案都是问题。” 王二牛急忙道:“你给咱指点指点,我一个农民,懂啥?” “不懂就要费劲了。”贾庭长沉思了一会说:“这样吧,你请上个律师。” 王二牛刚要说公安局的亲戚不让请律师,猛想起王六虎的外甥女也这样讲过, 官司既然要在法院打,还是听法官们的话保险,便顺杆爬了上去。“中,我听贾庭 长的。只是不知道律师好孬,名气大小,贾庭长给指点一个吧。” 贾庭长未加思索,推荐了一个叫宋昆的律师。宋昆四十上下,高个,分头,看 上去很帅。 听说是贾庭长介绍来的,他马上把王二牛叫进里间,关上门,头一句话就说: “老先生,咱可讲请楚,申诉案子比较麻烦,收费就高,立案、出庭,得一千块钱, 要先交;调查取证的交通食宿费,由你实报实销。” 王二牛答应道:“钱不成问题,但你得帮我打赢官司。” “放心。县法院别的庭我不敢吹,在告申庭,我让你赢,你就能赢。”宋昆打 了包票。 随后给王二牛办妥交款手续,这才把他带来的判决书、申诉书和证明材料审阅 了一遍,摇摇头说:“难怪贾庭长电话里讲你的申诉要重写。你看你看,连头带尾 才一页多一点点;胡椒旦的证明吧,只有小半页,没有细节,可信度和效力太低, 而且在一审时用过了,不具备立案再审的条件。你想让贾庭长办这个案子,就必须 给他提供新的证据。” “这、这……”王二牛不知怎么说好。 “不要着急,我们身边每时每刻都产生着许许多多证据, 只是你不注意发现 罢了。”宋昆用得是启发式教学法。“胡椒旦给你存蜂蜜款,总不能站在荒天野地 吧?就是在你的槐树沟蜂场,也不可能就你俩人吧?你还能一个人放蜂?胡椒旦一 个人怎么收蜜?蜂场离槐树沟村有多远?有没有村民喜欢上你那闲谝?你好好回忆 回忆,只要能找到一两个目击证人,这申诉书就好写了。” 王二牛的脑子刹那间开了窍,顺着宋昆的思路飞速转了几圈,说出了两个目击 证人:一个是槐树沟村民许家仁,另一个是跟着胡椒旦收蜜的拖拉机司机梅五友。 宋昆记下了这两个名字,又用笔在胡椒旦的证明材料上指戳着,继续启发道:“94 年7 月14日,胡椒旦到槐树沟收蜜,是上午还是下午?收了你多少蜂蜜? 蜜多少 钱一斤?不可能整整一千五百块吧?因为啥要存?是你的意思还是他让你存的?” 王二牛边听边动脑筋边用心算,听完了就说:“他是上午去的,收了我八百一 十一斤四两蜂蜜,一斤两块钱,合计一千六百二十二块八毛。他当时没那么多现钱, 动员我办个存折。 我想想没啥急用,就接了现金一百二十二块八,剩下的一千五让他办了三个月 定期的折子。 谁知道狗日的毛糙鬼,到底哪根筋出了毛病,在折子上写成王三马的名字。“ 宋昆很满意地点点头,又以商量的口气把蜂蜜的斤数折成405.7 公斤,单价4 元,随手拉过一沓稿纸,龙飞凤舞起来。王二牛上街吃碗面的工夫,他就洋洋洒洒 写成了满满三页的申诉书,重点是一审没有查清事实,未经质证程序,实属错判; 现有新的证据证明王二牛系1500元存款的真正主人,请求法院再审,还本案一个公 道云云。 王二牛看了看,看到自己说的那些话,在宋律师的笔下,变得顺理成章,丁是 丁,卯是卯的,打心眼里佩服,敢收钱,就有挣钱的本事啊!正赞叹间,宋昆交待 说,老王,你把它复印一下,下午上班后送给贾庭长一份。我再给他打个电话,立 案我看不会有啥问题。下一步,你要抓紧做好胡椒旦、许家仁、梅五友的工作,先 让他们写个具体真实的证明材料,过几天我还要找他们做调查笔录,再交待交待出 庭作证的事。 王二牛愣了愣,张口想说什么,一转念又咽了回去。 诱惑挡不住王二牛坐车去找胡椒旦,一路上闭目养神,象个瞎逛胡荡的闲人。 其实,没敢说给宋昆听的那几句话,一直在他心里闹腾,一刻都没消停过。 胡椒旦会不会答应出庭呢?当初为了写那张证明,可没少费口舌,五张老头票 摆在面前,他还是先讲条件后动笔。条件就是不出庭对质。也难怪,都是熟人,背 后使个绊子,日鬼个事,都还调唆得通。要三头对面争辩黑白是非,还得把假的说 成真的,我王二牛不是骑虎难下,也当面抹不开脸。可这没法张口给宋律师讲呀! 小伙子心劲很大,肚里也有货,一会儿工夫就把没球影子的事情点拨得有头有绪, 详详细细,顺顺溜溜,眼看官司翻案有望,傻子才讲实话,支自个的下巴呢!只能 先应承,再想办法了。许家仁倒好说,他是我小姨子的外甥女女婿,提两桶蜂蜜让 小姨子出面去圪捣;梅五友跟着胡椒旦收过我几次蜂蜜,俩人才认识的,但他挣胡 椒旦的运费,我挣胡椒旦的蜜钱,只是见面点头的关系,没有深交,这号事我咋好 向他开口?还得靠胡椒旦去动员。可他如果不愿意出庭,又岂能动员别人?他们都 不出庭,宋律师的安排落实不了,又咋着替我翻案?看来,胡椒旦肯不肯出庭是连 环套里的死疙瘩,抠破指甲,哪怕大出血,也得下狠劲解开。 在长途汽车的上颠下簸东摇西晃里,王二牛把胡椒里可能用来拒绝的话都想到 了,又一句一句琢磨对策,憋得脑瓜仁疼。这比当年在学校里作文可要难得多,多 少年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啥时候这样用过脑筋呀!到河西镇下了车,找个僻 静地方,王二牛清点清点身上的钱,算算小账,禁不住吸溜一声,打去地区到今天, 才一二十天工夫,竟花出去三千多,平均一天小二百块钱,真是花钱如流水呀!他 发了会呆,又摇摇头,花吧,弄下这花钱的痴熊事啦,不花又有啥球法?就挑大票 凑够整整一千,另装到一个口袋里,向胡椒旦家里走去。 胡椒旦躺在床上,正想着什么心思,一进王二牛进门,跃身而起,几乎是扑到 跟前说:“你又来干啥?还嫌把我坑害得不苦!” 王二牛掸掸身上的灰尘,坐下来反问道:“老弟你闷葫芦里究竟卖得啥药?我 只记得,上回来给老弟送了五百块钱,没干啥对不起你的事嘛。” 胡椒旦的脸稍微有点红,跟着坐了下来。“我当时就说不要不要,你急扯白脸 地硬给,还满嘴跑舌头说官司准赢。看看,闪了舌头不是?你官司输了不说,还把 我也套进去,跟着你惹人。日后我要见了三马,咋能张得开口呀!” “这好办。你把五百块钱吐出来,我找三马说清楚你是受我引诱利用,让他只 恨我一个人,不就把你洗干净了?” 胡椒旦一怔,随后起了身。王二牛以为他去开箱拿钱,有些紧张地盯着。谁知 胡椒旦掂来暧壶,给王二牛倒了杯水,用商量的口气说:“钱我倒可以退。穷富不 在乎这个,对不对? 问题是你咋能给三马说得清楚?“ 王二牛诡秘地一笑。“老弟,咱们就别斗心眼啦!实话实说吧,我不会让你退 钱,你也舍不得退;我不会找三马解释,他也不信我的话。别说三马不信,这一圈 八匝养蜂的,凡是听说这个官司的人,哪一个不讲是咱俩串通好了,要昧王三马的 存款?不假,是我这个赖皮,用五百块钱套住你垫背。你尽管去给大伙解释,我也 不在乎,说到那我都承认。问题是恐怕你也说不清楚吧?说不清楚,你就也是赖皮。 树活皮,人活脸,一落下这个名声,你日后还想做赊账贩蜜的买卖?有门嘛,谁敢 再和你打交道!” 胡椒旦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顿时张口结舌,语无伦次:“你、你赖……这、 这咋办?” 王二牛胸有成竹。“咋办?弟兄一条心,黄土变成金。老弟,送佛送到西天, 帮老哥就帮到底,这已经成咱俩的官司了,只有诚心诚意搭伙计,想法把这个案子 翻过来,才能把咱俩都洗干净,咱们日后才能在人前抬头讲话,你这个贩蜜的买卖 才能做得下去。” “还打呀?”胡椒旦犹豫着。 “不打,三马也不会说你好,砍头是杀人,捅一刀也是杀,反正你已经惹下了 他;再说他把蜂卖了,日后又不打交道啦。怕球啥!” “那,你说咋着打?” 见火候到了,王二牛掏出那一千块钱搁在桌上,在胡椒旦那诧异中带喜,喜悦 中有点纳闷的目光里,把自己这半月多的活动讲给他听。讲到宋律师,王二牛眉飞 色舞,说这人如何如何能干,只要咱照他的吩咐去做,案子肯定能翻过来。接着就 让胡椒旦动员梅五友跟着他出庭做证,不行就花点钱。说着把钱往过一推,胡椒旦 按住它想推未推,寻思一会,答应了。 没过几天,胡椒旦风风火火来找王二牛。他没进村,托人带话让王二牛到云水 大桥上见面。 小英雄聚会胡椒旦一见王二牛,就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说: “老王,坏菜了,地区有人替三马撑腰呀!” 王二牛接过信封,取出厚厚的一沓信纸,看了起来。信是地委一个叫章启达的 人写给胡椒旦的。大意是经办人写错了存款者名字这个说法,本身有很多漏洞,涉 嫌伪证;已向县法院贾庭长写信提出,复印件寄给胡椒旦,劝他不要昧着良心说话, 难道就不怕遭老天报应? 提醒说“伪证罪”最轻的处罚是拘役三个月;还提醒胡椒旦不要被小利小惠迷 住了眼睛,当心自己的伪证成为王二牛以后索赔的依据。在给贾庭长的信里,章启 达提出了三个问题:经办人写错了存款者名字,存款者能答应吗?如果存款者是个 文盲,稀里糊涂揣着自己交钱别人署名的存折走了,那这只是他和经办人两人之间 的事,王三马又怎么能够知道?假设真有这种离奇古怪的事情发生,那么存款者取 款就应该找经办者,为什么却通过其它人用假还贷名义日鬼?所以,尽管手头没有 证据证明经办者在做伪证,但从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和客观逻辑入手进行分析,把 该证词做为再审的主要依据,显然缺乏说服力。 王二牛看了一遍,又翻翻拣拣看了几页,这才抬起了头。胡椒旦着急地问: “这人是干啥的?咋能知道得这么细?” “球!听说三马有个舅在地委上班,外甥的官司他还能不清楚?”王二牛说完, 第三次翻看起那些信来。 “啊?!”胡椒旦不吭气了,眼珠子骨碌骨碌好大一会,搡搡王二牛的胳膊说: “老哥,我看不要翻腾那官司了,认倒霉吧。现在这社会,官官相护,三马舅在地 委,肯定要替三马使劲,人家又是真的,咱在闫王爷鼻子底下日鬼捣棒棰,还能有 好果子吃?别弄我一个伪证罪,当三个月苦力,老弟就划不来了。” 王二牛翻了胡椒旦一眼,“看你那球势子,听啦啦咕叫就不种庄稼了?三马舅 又不是法官,他说你伪证,你就是伪证?他自己都说没有证据,你这就承认,简直 痴熊到家啦!我问你,我说你写错了,你承认写错了,许家仁、梅五友也看见…… 对了,梅五友你说通了没有?“ 胡椒旦点点头。 “那你还怕球啥哩?又不是杀人放火案,还要验现场,对指纹,这种小官司, 都凭一张嘴说哩。你证明我说的是真话,许家仁梅五友俩人又证明你说的是真话, 一环套一环,都说是黑的,就是黑的,哪个敢独独说你是假话,是伪证?三马? 嘁,他吃几碗饭我清楚,到了正经场合都没句囫囵话,就别说咱还请了个宋律师!” “可,问话的是贾庭长,宋律师能当了他的家?贾庭长要照着这信上来问,咱 咋着对付呢?”胡椒旦心里还是不踏实。 “咱们慢慢商量嘛,这还能比小时候解方程难了?不中,就找宋律师,我看他 跟贾庭长不是一般关系。”王二牛说着说着,灵机一动,“哎,他不是要找你们几 个调查哩,干脆,明天咱们四个人都到县城去,见见宋律师。” 宋律师正在看什么材料,见王二牛几个进门,忙提了几个折叠椅让坐,又到外 屋找茶杯。 趁这个空当,王二牛看见桌上的材料旁边,放着一个开口的牛皮纸信封,是寄 给贾庭长的,和寄给胡椒旦的信封、字体一模一样。他正指给胡椒旦看,宋昆拿着 茶杯走了进来,一一倒上水,归拢起桌上的材料,坐下拉过一沓信纸,拔开了笔帽。 “原计划明天下去,正巧你们来了,咱们就提前进行吧。”他清了下嗓子,很严肃 地说:“首先说明,你们是诉讼当事人、证人,我是律师,现在是调查和被调查关 系。我有义务提醒你们,一定要对事实负责,讲真话;如果说假话,做伪证,要承 担一切法律后果。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胡椒旦、许家仁、梅五友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都集中在王二 牛身上。 屋子里刹那间静极了。王二牛心里也有点虚,但他知道,自己不带头,甭指望 从没上过官场、专门来说假话的胡椒旦他们先吱声;可调查这一关如果都过不去, 开庭时还想赢官司那和盼公鸡下蛋有啥区别?便干咳一声,皱着眉头,象受了天大 委屈一样,说:“宋律师过于小心了,老百姓一个比一个实在,吐口唾沫砸个坑, 压根儿玩不了花的虚的。若不是我的存款确确实实让胡椒旦写错了名字,我肯花一 千块钱请律师?难道我有病,吃饱了撑的?” 万事开头难,有人趟道,就有顺着溜的。胡椒旦几个马上有的点头,有的随声 附和。 “那好,咱们先集体核实一下当时的情况,然后再分头做调查笔录。”宋昆说。 律师笑法官宋昆以老师给小学生读范文的速度,把王二牛的申诉书复印件念了 一遍,问大家有没有什么补充。他启发道:“主要是让你们补充细节,细节越多, 事情越真实;反过来讲,没有细节的事,听着就不象真的。可能因为时间长了,加 上你们不太在意,遗忘了当时的一些细节。比如,老王你是个文化人,看到老胡写 错了存折上的名字,不可能一句话都没有;老胡你经常做蜂蜜生意,有时候赊账, 有时候兑现,有时候办存折,自己总得有个记载吧,要不,万一弄错了拿什么对账?” 王二牛毕竟多被宋昆点拨过一次,脑子里忽闪一亮,接上了话茬。“宋律师, 我们就是来给你说这个的。老胡确实有个记账本,白纸订的十六开本子。对不对? 老胡。”胡椒旦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王二牛继续讲道:“7 月14 日那天上午 他给我办存款的时候,在记账本和存折上都写成三马的名字,我说老胡你写错了, 他不好意思地拍拍后脑勺,赶紧说我把你和三马总是记混。说完就在他的记账本上 把名字改了过来。我说存折也得改,他嫌麻烦没改,说存折拿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到期了保我取款。老胡,当时你是不是这样说的?家仁,五友,你俩当时都在跟前, 给宋律师证明一下,是不是这么回事?” 三个人象是提前操练过一样,争先恐后地回答:“是是是。”“有这回事。” “我证明。” 宋昆记了几笔,又问:“老胡,记账本是不是带来了?” 胡椒旦一愣,瞧瞧王二牛,王二牛说:“我不是让你带哩嘛,咋,拉在家里啦?” 胡椒旦没言语,王二牛接着说:“这样吧,宋律师,明后天我们给你送来。” 宋昆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地说:“一定给我送来,这是个重要物证。老王,我 再问你,王四狗揽储从你妻子手里拿到这个存折的时候,她怎么不让他找老胡取款?” 王二牛立刻答道:“我没给老婆说那么细。四狗去的那天,我正巧出了远门, 三天后才回来。” 宋昆又记了几笔,转转笔杆,环视了一下,说:“还有个问题,我有点琢磨不 透,想请教大家一下。这件事,在场的只有你们几个人,按一般常识推论,王三马 不应该知道。是你们其中哪一个多嘴了?” “可不咋的!”王二牛冲胡椒旦努努嘴。“他总是把我跟三马记混了,找人家 赊蜜时,闲球谝哩,顺口漏出一句存款到期要转存啥的,就惹出这么大的麻褡来。” “是这样的吗?老胡。” “就是。” “那好。”宋昆记完了,将几页纸扯掉放到一边。“现在咱们一个一个地做笔 录。谁先来?” 王二牛说:“扯半天了,反正就这么个事情,谁说都一样。家仁,五友,随便 你俩谁先做,我跟老胡去尿一泡。”说完他给胡椒旦使个眼色,俩人相跟着出了门。 走了几步,王二牛说:“老弟,到底是律师,高咱们一头呀!咱们也没少动脑筋, 咋就想不出记账本这个招呢?” “你还说哩!只图自己鳖嘴痛快,没商量的事也胡咧咧。”胡椒旦抢白道。 “我问你,咱们平常交易都是凭条子结算,我哪里有记账本?你说有,你给宋律师 屙一本出来!” “球!买几张白纸一裁一钉,不就是账本?”王二牛显然早就有了考虑。“你 从93年开始捏咕,钢笔元珠笔换着写,把账记到94年底。7 月14号那一笔, 你按 我申诉书上的数字记账,写明了付现多少,存了多少;名字先写成王三马,再划掉 改成王二牛;然后把整个本子在细面土里揉搓上几遍,弄得旧不几几的,不就能向 宋律师交差了?” 胡椒旦想了想,也只好这样办,但留了个心眼。“咱可说好,我只记账。加工 账本,给宋律师送,那都是你的事啊。” 王二牛痛快地答应了。做完笔录,王二牛把一干人带到宋律师推荐的一家饭馆, 先请宋昆点菜。宋昆谦虚着点了两个,又请服务员配了些特色菜,大家便推杯换盏, 吆五喝六,热闹起来。王二牛怂恿胡椒旦他们轮流给宋昆敬酒、划拳,很快就把他 灌得迷迷糊糊,赢了酒喝,赢了拳也喝,眼见得脑子不当家了。王二牛满斟一杯, 双手捧到了宋昆脸前,毕恭毕敬地说:“宋律师,人家王三马好赖还有个在地委上 班的舅舅,我可是平头老百姓一个,冤枉官司全靠你作主了。” 宋昆接过酒一饮而尽,打了个嗝,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了。别看王三马他 舅是地委干部,鸟!地地道道的一个法盲。” 许家仁和梅五友年轻头脑简单,糊里糊涂跟着出来混吃混喝,正聚精会神对付 宋昆点得那两个稀罕菜。胡椒旦的嘴虽然也不闲,耳朵可一直操着心呢。听宋昆这 样讲,他不禁瞪大了眼睛,也斟了杯酒敬给宋昆,搭讪说:“地委干部还会是法盲?” 宋昆一仰脖子,酒下了肚,心里话给挤了出来。“地委干部就啥都懂?打官司, 如同打仗,最忌讳先露底牌。没有开庭就一二三四给对手提问题的人,还想赢官司, 做梦娶媳妇去吧!” 原来还有这个讲究。王二牛与胡椒旦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满斟一杯说:“宋律 师实在高明,贾庭长要有你这水平,我们就放心了。” “他?鸟!”宋昆身子摇来晃去,接在手里的酒几乎洒掉一半。“提茶壶的通 讯员出身,是机会赶得巧,才混了个法官,屁法都不懂,就知道吃了原告吃被告, 就懂得十块钱比一块钱有理;法院里一有考试就求我,只要是他办的案子,三天两 头让我代写判决书,还不是老子说啥就是啥。” 王二牛心里顿时觉得踏实多了。到算账的时候,又有点心疼。五个人竟吃掉七 百多,老板看宋律师的面子打了折,还得掏六百六。好在数字听起来很顺溜,王二 牛认了,一边掏钱买吉祥,一边在心里祷告:老天爷呀,开庭时你可一定得保佑我, 溜溜大顺,称心如意地把案子翻过来。 字据不讲话1997年春天,也就是这个故事发生的第四年,王二牛申诉王三马存 款纠纷一案,在贾庭长的办公室里,拉开了帷幕。贾庭长坐在老板椅上,书记员趴 在桌边,宋昆、王二牛、胡椒旦、许家仁、梅五友五条大汉靠墙坐了一溜,把王三 马挤到了门犄角里。从阵容上看,王三马就处于绝对劣势;加上对方在庭前又多次 操练过,他哪儿是他们的对手?除了答辩时说了几句话,再就没他插嘴的空当了。 而王二牛一伙,在贾庭长搞法庭调查时,显得十分活跃,有问必有答,有答必有证, 有证必有物,互相帮衬,配合默契。看见贾庭长翻着那一厚沓证明材料、调查笔录 和胡椒旦的记账本,边看边微微点头,宋昆有点得意忘形,满以为自己的诉讼策划 圆满成功,胜券在握,便清清嗓子,打算引经据典做最后陈述,要结束这场庭审了。 贾庭长毕竟大他几岁,斜了宋昆一眼,看着被话憋得满脸通红的王三马,不温 不火地说:“被申诉人,你有什么要讲的吗?” “有。”王三马嘴唇直打罗嗦,微微颤抖的右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四指宽的纸 条,大声质问道:“胡椒旦,你今天敢昧着良心作证款是王二牛存的,你写错了名 字;那前年春天,你为啥帮我查询挂失,还专门跑到梧槐沟,送给我这个字据?” 听到这句话,书记员只抬头看了看,又埋头做他的记录;剩下的人全吃了一惊。 贾庭长瞪了宋昆一眼,宋昆转过脸瞪了王二牛一眼,王二牛又瞪了胡椒旦一眼,梅 五友也瞪了胡椒旦一眼,许家仁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胡椒旦头一低,丝毫没有准 备反击的迹象。刚刚还红火热闹的庭审气氛刹那间降到零点,僵住了。贾庭长很恼 火,但他身为主审,打破僵局责无旁贷,只能接过王三马递上的纸条走走过程。只 见那是一张“中国农业银行定期储蓄核算卡”,背面用元珠笔写着几行字:王三马 94年7 月14号 存单号码46191500元 三月定期 8 月10号(城社王) 贾庭长看纸条,宋昆王二牛一伙人紧张地盯着贾庭长的脸。贾庭长并没有花费 多少时间,就把纸条交书记员给胡椒旦过目,然后和蔼地问:“证人胡椒旦,如实 向法庭陈述一下,这个字据是不是你写的?” 胡椒旦嘴皮子动了动没有出声,宋昆急忙插话道:“老胡,你可要想好,不敢 乱讲话呀!” 王二牛也想插话,贾庭长喝斥道:“谁让你们说话的?”随后又和蔼地说: “证人胡椒旦,我再问一遍,这张字据是不是你写的?” 众目睽睽之下,胡椒旦象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嗫嗫嚅嚅地低声回答:“是, 是我写的。” 贾庭长勃然大怒,把纸条往桌上一扔,“你写的你把钱还给王三马,权当是交 学费吧!” 说完拨开众人,拉门而去。 宋昆慌忙夹上小包,追出了门。王三马同书记员说好下午送复印件,把那张字 据夹几张纸里揣进内衣口袋,路过胡椒旦身边时哼了一声,走了。王二牛胡椒旦几 个人面面相觑,直到书记员要锁门了,他们才象霜打了似的,无精打彩地走出法院。 一拐过弯,梅五友就埋怨起来:“老胡,你球是咋搞的?死活拉着我来给你作证, 你球却日弄出一张纸条,这不是存心往鼓里装我们嘛!” 胡椒旦结结巴巴要解释,半天沉脸不语的王二牛呛呛道:“还说啥说?不是三 马拿你的条子搞突然袭击,贾庭长就当场判我赢了。这下好,弄了个虎头蛇尾,看 骚气不骚气?不是我埋怨你,老胡,你到底是那根筋不对劲了,要给三马写那么个 字据?” 胡椒旦急了,“不要胡球埋怨嘛!款是我替三马存的,他的存单不见了,我帮 忙查一查,把查的结果写在纸上,给人家有个交待,哪儿不对劲了?二牛你凭良心 说,这事哪一点不合情理?” 王二牛噎住了,咽口唾沫,反驳道:“你倒有理啦?我下那么大的本钱,是块 石头都能把它暖化,就落个这?” 胡椒旦不是榆木疙瘩,听出话里有刺,马上顶了回去:“少拿猪尿泡打人!我 又不是没帮你的忙?写证明,出庭,哪一条不是你说咋就咋?我也没想到三马粗粗 拉拉的货,能把那纸条保存几年呀!再说了,我前年写的字据,你去年才找我帮的 忙,你又不是三岁娃娃,还能分不清先后?这样变脸失色地埋怨我,还有没有天地 良心?你埋怨我,我早就想埋怨你哩! 当时你要是直接找我,不让王四狗搅和,我就会叫你压到期满再取,存单背后 签上王三马的名字,神不知鬼不觉,天不明地不察,哪里还会有我写字据的事,恐 怕王三马想打官司都找不着对头!五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梅五友多少听出点名堂,但没完全明白,一时不知说啥才好;过路行人以为碰 到吵群架的,三三两两凑上来看热闹;王二牛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见胡椒旦动 了真气,若和他翻脸到底是自己吃亏,便黑脸换成笑脸说:“你看你看,给个棒槌 当成针,咱哥俩谁跟谁呀,算我说错了还不行?走走走,别在这给人当猴看了,赶 快找地方商量商量吧。” 胡椒旦吐饵王二牛一伙人蹴在宋昆的事务所门口,嘀咕了很长时间,才把宋昆 等了回来。王二牛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问:“宋律师,贾庭长是啥意思?” 宋昆不应声,只顾开锁进门,一伙人跟了进去。宋昆视而不见,慢条斯理地放 包、掸土,接着端起了茶杯。王二牛赶紧从外屋掂过暧壶倒水,等他喝了两口,拧 上盖子,才又问:“宋律师,咱这官司究竟是个啥结果?” 宋昆笑了笑,坐下来,摇晃着转椅说:“放你一百条心,老王,我说过让你赢 这场官司,你就输不了。要不,我还怎么有脸挂这块事务所的牌子?” 几个人都觉得意外,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王二牛探探缩缩地问:“你的意思 是不是说,贾庭长打算判王三马输?” 宋昆掏出指甲刀,低头修剪着说:“你猜得不对,王三马也赢。” 几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宗官司,被告赢,原告也赢,谁听说过这号事?王 三马赢了就要得钱,王二牛也赢了自然不用出,那谁从腰包里往外掏这一千五?王 二牛代表一伙哥们质疑,吞吞吐吐好大一会,自己都弄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 宋昆装起指甲刀,坐直了身子道:“你是问谁赔王三马的钱,对不对?远在天 边,近在眼前,就是他们,三一三剩一,共同赔偿。”说着右手一划拉,象有一股 邪力,早就有点紧张的胡椒旦、许家仁、梅五友登时一蹦多高,嚷嚷起来:“宋律 师,你开啥玩笑?”“这才是胡球判哩!”“凭啥让我们赔?” 宋昆高深莫测地一笑,“没人给你们解释。法官就是裁判员,哨子怎么吹都行; 只要写进判决书,就有它的道理。不服你可以往上走,要一个一个地解释,早就没 人当法官了。要我说,你们三人串通,恶意伪证,干扰司法公正,按律至少得判三 个月拘役;以赔代罚,一人只出几百块钱,就够便宜的了,你们还想怎么的?” 一番话,把三个人说得大眼瞪小眼,最后全把目光落在了王二牛身上。王二牛 脑子里正翻江过海呢。打心眼里讲,这个说法,当然不如判三马输了好;真要如此, 王二牛也还是能够接受的,咱是假的呀!虽说掏钱人和自己是一伙,但我总是赢了 官司,失去的面子找了回来,名声也不会有啥损害了,咱不惜血本,厚着脸皮送礼 求人,不就图得这个嘛。但这些话,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万万讲不得的,一来不能伤 伙计们的心,不管咋样,他们是跟来帮我的忙;二来刚才大家商量了半天,还要跟 宋律师叨咕叨咕,争取判王三马输,不就圆圆满满,皆大欢喜了?想到这儿,王二 牛掂起暧壶给宋昆续了点水,正色说道:“宋律师,你不要吓唬老百姓啊!我这些 伙计实在得很,有时候犯点迷糊是真的,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来不说假话, 哪里知道啥叫伪证呀?老胡,你们说是不是?” “可不。”“二牛伯说得对。”“真是这样的,宋律师,你不敢冤枉我们呀!” 胡椒旦几个马上打顺风旗。 宋昆不依不饶,“说得比唱得好听。我倒要问一下证人胡椒旦,既然你不承认 做伪证,王三马手里的那张字据该做何解释?” “是这么回事,宋律师。”王二牛抢着答道。“老胡他在法庭上紧张,刚刚才 把来龙去脉想清楚。他不是经常把我和三马俩记混了嘛,到河西营业所查询时又没 带记账本,忘了写错名字的茬,就稀里糊涂照着底单给三马抄了那么个纸条。” 宋昆噢了一声,拉过一沓纸,唰唰唰唰,转眼间写出了一份情况说明。大意是 王二牛存款,我错写成王三马名字这件事千真万确,有梅五友、许家仁在场证实, 绝对不是伪证,否则我甘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至于王三马手里的查询字据,因他 和王二牛年令、姓氏、存款来源相同,我经常记混,加上事隔了年头,当时手头又 没拿记账本,忘了错写的茬,查着底单就照猫画虎给他抄了个纸条。我承认是笔下 之错,但绝不承认款是王三马存的。写完了念给大家听过,又严肃地问道:“老胡, 这是不是你的真实意思?” 胡椒旦还没应声,王二牛肯定地回答:“就是就是,就是这个意思。家仁,五 友,你俩也回忆回忆,老胡刚刚给咱们是不是这样说的?” 许家仁和梅五友胡乱点头,胡椒旦也只有点头的份了。宋昆再没较真,让胡椒 旦在情况说明上签名按了手印,把它装进包里。“那好吧,伪证的事到此为止。我 不说,贾庭长鸟都不知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老胡这个过错赔偿的民事责 任却是逃不脱的,王三马的存款、诉讼费大概都要滚在你的身上。” 胡椒旦的心忽悠一下又跳到了嗓子眼上,强装笑脸说:“宋律师,你不敢再吓 唬我了,老百姓胆子小。” “这怎么是吓唬你?”宋昆不慌不忙,娓娓道来。“这件事,从头到尾,你有 两个过错。 先是王二牛存款,你写成王三马的名字;经法庭审理,有证人证物,存款属王 二牛所有,他已提取使用,这个过错可以划上句号。第二个过错是王三马并无存款, 你却给他查出一笔钱来,有亲笔所写的字据为证,并承认这是自己的过错;民法明 文规定,有过错就应赔偿……“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宋昆拿起耳机,“谁呀?噢,贾哥呀。好好好,我马 上就来。”撂下电话,他说:“你们等着,朋友找我有点小事,一会就回来。” 宋昆夹上包走了。王二牛歪着头,似有所思。胡椒旦着急地叫他几声,他有了 反应。“二牛,你给宋律师是掏了钱的,得说说他,咋能吃谁饭,砸谁锅,老思摸 着让咱们这伙人给三马出子?” 王二牛说:“好我的老弟,你脑袋也太木啦。他和贾庭长分手才多大一会,这 又把他叫去了,俩人合穿一条裤子,也在急着圪捣哩,你当真看不出来?我看呀, 宋律师说的全是贾庭长的话,恐怕真会照他说的那样去判。” “那咋行?这不是活坑人嘛!”胡椒旦眼睛都红了。 “看把你急的。”王二牛劝道。“真要那样判也不要紧,你可以上诉嘛。我村 六虎的外甥女在地区中院上班,到时候我带你去跑关系。” 听王二牛说得很轻巧,胡椒旦生气了。“人家在火里,你在水里;我是帮你的 忙,这会儿你倒成了看热闹的啦!带我到地区打官司?你当那是去看戏哩!别想再 蒙哄我,随便你想啥办法,反正不能让他们这样判,不然,咱俩没完!” 许家仁和梅五友就上前劝解。王二牛因有外亲在场,脸上挂不住,回嘴道: “咋,你还能杀了我?你帮忙我承情,我也没想到会是这结果嘛!再者说,也不是 白帮忙,你吼吼喊喊给谁放怕哩!” “别惦记你那几个小钱!你给了我多少,三马的存款是多少?还有利息,诉讼 费,不搭配一千块,根本就摆不平。”胡椒旦越算越后悔,“我,我这是吃了啥迷 魂药啦,明知人家是套,还往里钻!” 劝胡椒旦的梅五友听到这里,停住手想了想,从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票,摔在 了胡椒旦手中,阴着脸说:“人家下铒钓你的鱼,你又存奸心网了我这只小虾,差 点让我贴几百块钱,你还冤枉个球哩!咱们两清了啊。”说完转身出门,又折回来 喊道:“家仁,你还不走!等着法院判你伪证罪是不是?” 两个年轻人抽身一走,王二牛和胡椒旦觉得闹过了头,都住了嘴。胡椒旦手里 拿着那一百块钱,不好意思往袋里装,就在手上捻来捻去,突然有了主意,又一时 羞于开口,便先给王二牛递了枝烟,尔后红着脸说:“老王哥,你别生气,全是小 弟的不对。可你也得想清楚呀,这官司不判王三马输,你就不能算赢。让我出钱, 你心里就恁平辙?赢了官司,坑了证人,大伙议论起来,你脸上好看咋的?” 王二牛动了心,抽了口烟说:“我啥都知道,可咱当不了贾庭长的家呀!” “球,谁当谁的家?眼下的社会,钱是一家之主。咱把钱给宋律师,让他跟贾 庭长捏咕去,我看这货不是一般的鬼捣。” “这我早看出来了,他是和贾庭长俩演双簧挣钱哩。可咱有多少钱给他们送? 不瞒老弟,为这个官司,我都拉下饥荒了。” “钱不要发愁,我给你准备一千五。”见王二牛想开口,胡椒旦摆摆手,“啥 都不要说了,弟兄们一场,就当我学雷锋了。” 奇文共欣赏王二牛回收了胡椒旦忍痛吐出来的鱼饵,又借了些钱凑个整数,送 到县城。小麦割罢不久,法院传唤他去领判决书。到了法院,王三马已经在那里了。 书记员见人来齐,便让他们签字,发放了(1997)民再字第1号判决书。王二牛戴 上花镜,先看最后一页,结论是:一、撤销本院的(1995)民初字第168 号判决书。 二、 一九九四年七月十四日经胡椒旦手办存的一千五百元存单(存单号为4619 号)归王二牛所有。 初审、再审案件受理费和实际支出费九百五十元,由王三马承担。 王二牛不由喜上心头,又往前翻一页,只见白纸黑字,打印得端端正正,清清 楚楚:经再审查明,一九九四年七月十四日上午,河西供销社收购员兼信用社代办 员胡椒旦到槐树沟王二牛的蜂场收了四百零五点七公斤蜂蜜,合款一千六百二十二 元八角。当时胡说没有那么多现金,就付给王二牛一百二十二元八角现金,其余款 给办成了个一千五百元的存折,存期三个月。胡在其记账本上和存折上都把王二牛 的名字错写成了王三马,王二牛提出后,胡椒旦把记账本上的名字改正为王二牛, 但存折上的名字胡拒绝改正,并说“存款单在你手中,王三马没有存款单,他取不 走,我保你取款。”当时在场的有拖拉机司机梅五友和村民许家仁。八月份城关信 用社王四狗扩大自己存款额找到了王二牛家,王二牛妻子把自己的两个存款单两千 七百元给了王四狗。王四狗到胡椒旦处盖了章从河西信用社提走了款。九五年五月 份胡椒旦告诉王三马你的存款到期,让换条子,从而引起了王三马诉王四狗、王二 牛因返还存款的纠纷。 以上事实,有胡椒旦、王四狗、拖拉机司机梅五友、村民许家仁的证明,胡椒 旦的记账本、调查笔录在卷。 本院认为,原审被告的申请理由,有收蜜并办理存款手续的代办员胡椒旦及在 场人员证实,证据是得力的,本院应予支持。原判仅凭储蓄存款是原审原告之名将 此笔款判归原审原告所有,其理由不充分…… 王二牛正喜滋滋地看着,就听王三马凶巴巴地问书记员,“你们贾庭长在哪?” 书记员说在二楼。王三马噔噔噔跑上去又跑下来,脸色很难看地说:“不在嘛, 你可别哄我啊!”书记员忙说是不是在家里,王三马一拧身出门往楼后走,边走边 骂骂咧咧,“混帐法官,瞎子摸摸都不能这样判呀!” 王二牛笑笑,很有礼貌地告辞了书记员,先去向宋昆报喜。宋昆早就知道了, 抓紧时机吹嘘,判决书就是我写的。怎么样,钱花得不冤枉吧?我说咱的官司肯定 能赢嘛!不过你别高兴太早,终审维持了才算真赢哩,我给你一包到底,代理费优 惠。王二牛问得多少。宋昆说,上地区出庭的维持案子是一千块,咱们熟人打七折, 食宿交通费三百元包干,你拢共拿个整数就行。王二牛心想这事有六虎的外甥女哩, 我这回可不帮助你致富了;嘴上却应酬了一句,再说吧。 王二牛离开县城,在槐树沟磨磨蹭蹭,故意趁傍晚时分回到了村里。一进村口, 他就把判决书展开,很显眼地拿在手里,无论碰上下地的,放学的,吃饭的,闲谝 的,他都十分热情地打招呼,一个也不放过:识字的,他殷勤地请人家看判决书; 没文化的,他亮着公鸭嗓子拣要紧的给人家念;年令小的,他塞给几块糖,三番五 次地叮咛,“回去给你爸妈说,二牛爷的官司打赢了,别忘了啊!”耳朵背的,他 可着喉咙吆喝,“叔,婶,你二牛侄遇到了包青天,冤枉平反啦!”一来二去,王 二牛翻了案子的事几乎家喻户晓,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替王三马抱屈,丢了的钱没找回来,反倒贴千十块,还不如不打这官司哩; 有的撇嘴说二牛这会毛烧哩,他忘了前些日子捂着肚子、皱着眉头、一脸穷相向人 借钱的球势子了,为了保这个面子,也不知塌花了多少?有的给弄迷糊了,法院是 啥地方?在老百姓眼里,那是官府衙门,饿死不要饭,屈死不告状;翻脸上了大堂, 那就是无可奈何,只能走这一步了,这是最后一招。现如今电视上、报纸里整天鼓 动咱们使唤这个招,可同一笔款子,法官们一会儿判给张三,一会儿又判给李四, 法律到底有没有准谱?这社会还有没有真理?有的讥讽道,球,法律是法官的嘴, 钱就是真理。 王四狗则专门跑到王二牛家里,一进门就说:“老哥,我来一是向你贺喜,二 是表示感谢。”王二牛见他就来气,马上将了一军,“拿啥谢我哩,一张烂嘴?” 王四狗早有准备,神密地说:“我送一份你最称心的礼物,老哥就等着看好戏 吧!” 当天晚上后半夜,村子中央响起了一阵激烈的喧闹声,不少人家都被惊醒了。 碰上耿法官天一亮,村里人互相打听,才知道王四狗带着两个小舅子,半夜里 撬开了王三马的院门,说王三马前年告他的状,现在案子平反了,就证明王三马是 诬告,气势汹汹地要王三马赔偿他的名誉费,不然,就要到公安局追究王三马的诬 陷罪。王三马的老娘年高体衰,受了惊吓,登时手脚抽筋,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王四狗才嘴里不干不净的带着小舅子们走了。 消息传到王二牛家里,老婆说:“这四狗,太过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一人 赢一场,打个平手,都不吭气就行了,心里有愧欠,还找人家去闹。这不是逗三马 的火嘛!他要咽不下这口气,再到地区告咱,咱不又得陪着花钱。” 二牛说:“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四狗不闹,三马也跟咱搁不下。去,回娘家 想法弄些钱。” 老婆急了,“咋又让我去借钱?上回借时你说官司打赢了就还,现在官司赢了 你又借,叫我咋着张口呀!” “你妇道人家不懂,地区中院维持了,咱才能算赢哩。你去跟他舅说,荆花蜜 下来,我老账新账一起清。” 借到了钱,王二牛又和王六虎上了地区。外甥女看了看判决书,说:“不要着 急,等案子上来,我给你想办法就是了。” 王六虎瞅着王二牛堆在墙角的那些烟酒吃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数落道: “这女子,上回来,你说在县里把案子翻了就给他办;这会人家翻了案啦,你又叫 等着;你可不能把舅当零散旁人一样糊弄啊!” 外甥女赶忙解释:“舅,你可不敢多心。打官司是有路数的。他这官司判决才 下来三天,对方上诉不上诉都还不知道,我怎么能下手办?等对方上诉了,还有半 个月答辩时间,然后才移送案卷。现在哪个行业的工作效率都低,紧催慢催,大概 两三个月以后,案子才能正式进入审理程序。你们这会儿就着急,不是白着急嘛。” 王二牛陪着笑脸说:“你舅也是好心。你要是忙,能不能先领我见见办案的人? 我们人熟了,到时候你也好说话嘛。” 外甥女哭笑不得。“好我的叔哩,这不是我忙闲的问题。你这个案子要是上来, 在民一庭审理。民一庭是中院最大的一个庭,正规得很。他们分三片,每上来一批 案,先排号抓阄分到片,再抓阄决定由谁主办。你案卷都还在县上,我怎么能知道 谁是办案人?”见王二牛有点难为情,她委婉地说:“你给我留个联系电话,先回 吧。回去别着急,该干啥干啥,我替你操着心就是了。” 种完小麦后的一天上午,王二牛听朋友捎息,说地区来电话了,问他接没接到 中院的传票;明天民一庭要开庭审他的案子,传票寄到山谷乡法庭了。王二牛匆匆 吃过午饭,到山谷法庭要了自己的传票,立马奔了地区。晚上听六虎的外甥女说, 案子在一个姓耿的法官手里,这人五十出头,当兵出身,脾气有名的犟,都说不好 打交道,她跟他没有交往;但与审判长很熟悉,已经打过招呼了。王二牛问,要不 要到审判长家里转转?外甥女说不用,完了再说吧。到了法庭上不要紧张,好好说。 第二天上午,王二牛准时向耿法官报到。耿法官说不见上诉人来,等着。等到 十一点多,耿法官说下午再来。王二牛回去讲了这事,外甥女说,下午对方再不来, 你就可以要求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王二牛想维持原判不就是我赢了?这倒省 事。所以下午一见耿法官就嚷嚷,上诉了又不来,明摆着没理心虚嘛,等一天啦还 不驳回,让我往驴年马月等哩?耿法官沉思了一会,说再等等,四点钟还不来,我 就向审判长汇报。三点五十五分,王二牛去催耿法官,有个法官抢在他的前面进了 屋,与耿法官嘀咕几句。耿法官就对王二牛说,上诉人刚刚接到传票,无法赶到, 打电话申请延期开庭,你回去等通知吧。 外甥女听说这个变故,到民一庭溜了一圈,回来后脸上很为难。王二牛问咋回 事。外甥女说,事情复杂了。你碰见得那个法官是老耿的钓友,俩人礼拜天经常出 去钓鱼,一钓就是一天,中院里最铁的关系;他不但见了老耿,也向审判长打了招 呼。看来对方也托人上话了。 你知道对方在地区有没有关系?王二牛说,他有个舅舅在地委上班,也是当兵 回来的。外甥女很重视这个信息,那你这官司要费点劲了。王二牛问,要不,我到 耿法官家里坐坐,人有见面之情嘛。外甥女说,你?看他不把你从墙上扔出来。王 二牛又说,你不是跟审判长熟吗,今黑夜领我去他家转转,只要他说了话,耿法官 还能不听?外甥女说,问题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耿法官资格比审判长老多了,没 人搅和还可能给点面子,他钓友搭上话就很难讲了。 那犟脾气一上来,院长都不往眼里搁。这样吧,我再给审判长说说,你下次把 县里再审的那个律师带来,让他在庭上好好发挥。咱们几方面都操点心,争取顺利 地维持了。 重金觅能人王二牛回到县城,找见了宋昆。宋昆一见就问:“听说你那案子昨 天开庭,结果怎么样?” 王二牛长长短短一说,宋昆不敢象上次那样大包大揽了,先往地区打了个电话, 张口就“你还没死啊,现在有几奶了”杂七杂八开了一通玩笑,随后问对方熟悉不 熟悉民一庭的耿法官。 对方叽里嘎啦说了好大一堆。宋昆又问手头有个维持案子,一千五的存款纠纷, 在耿法官手里,审判长是某某某,你愿不愿意接?对方又是叽哩嘎啦一阵子,中间 连着说了好几个钱字,王二牛听得特别清楚,不由得摸摸腰包,出门时带了两千, 这会还剩下一千五六;上回宋律师开价一千,现在他要在地区托人,加上五百,寻 思着差不多够了吧。 不够。宋昆毫不客气地说,咱是熟人了,我那一千还可以打个对折,只收你五 百。但地区这个伙计要三千,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王二牛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他是干啥的?” “我也说不准他到底什么职业。说是律师,一没资格证,二没门面,三不出庭。 整天在中院里串来串去,这个门进,那个门出,院长庭长书记员,就连看大门的, 见了他都点头说话,熟得象中院的外甥,却又不是中院的人。我只知道他在中院招 待所包了个房间,能耐挺大,年头里咱县的那桩杀人案子,就是他给办成死缓的。” 王二牛趁机侃价,“那是命案,花十万八万都不多。我这才一千多块钱的案子, 咋能就要三千?” “这是人家的保底价格,嫌贵你可以不找他嘛。我是听你说老耿难缠,怕到地 区给你维持不了,才想起了这个伙计。”宋昆的表情很淡。“人家也说老耿不象别 的法官好对付,你的官司又太小,还不大愿意接呢。他要不接,我也得考虑跟你去 不去。连中院的人都说老耿难缠,院长也不尿,还会把我放在眼里?明知办不成事, 我何苦白糟踏你的钱?” 王二牛沉不住气了,“你这个伙计要接了官司,能不能保证给我维持了?” “这不是在咱县告申庭,我不敢给你打包票。”宋昆依然淡淡地说。“不过, 我伙计在电话里说,他跟老耿是酒友,跟审判长是麻友。你没听过眼下流行的关系 歌吗?朋友不如战友,战友不如酒友,酒友不如麻友,麻友不如嫖友。他占了两个 友,你这又是维持案子,应该没什么问题。要不,他敢开那么高的价?” 王二牛挑不出宋昆话里的毛病,反而觉得有道理。好货不便宜,便宜无好货。 和宋律师第一次打交道时,自己不也是觉得开价高吗?结果按价掏了钱,人家就是 给咱日鬼赢了。六虎外甥女交待我带宋律师去,他要不去,外甥女若是吃不住劲, 老耿再判我输了,前边的钱不就白花啦?便咬咬牙,答应了宋昆的条件。 天黑时分,王二牛把一辆50拖拉机带回了家,叫了几个人,叮哩咣啷,他那几 十箱蜜蜂就搬上了车,车主甩下七十张老头票,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走了。 老婆看得目瞪口呆,等帮忙的人走完了才回过神来,埋怨道:“死老汉,你是 疯啦还是麻啦?八月十五有人出一万一,说好说赖你都不卖;这才几天,你就少卖 四千块钱;是钱多得烧昏了头,还是哪根筋不顺?你成心要败这个家是不是?” “叨叨啥哩?成天就知道穷叨叨!”王二牛不耐烦地点出三千块钱,递给老婆。 “去,把你娘家的账清了。” 老婆一怔,“咋,在地区把官司打赢了?” 王二牛掏净衣袋里的钱,和剩下的四十张大票并成一沓,拍了拍,恨恨地说: “豁出去全花光,也不能输给他!” 老婆惊得喊了起来。“老天爷!你在县上古里古洞抛洒了五六千,又划算到地 区塌花这么多,连毛带骨都一万多了,打这官司还有啥味气?老汉你听我一句劝, 咱不去地区扑腾了中不中?由他三马闹去,就让咱全赔,又能赔多少?你都一大把 年纪了,搭配工夫贴上钱,拼死拼活地执气,就不怕老骨头散了架?” “你懂狗屁!官司打到这个地步,就没有退路了。你给我记住,牙缝里不能挤 这个赔字,一分钱也不能赔,哪怕在堂底下花十万哩!” “嘴倒怪硬,你的钱呢?地里的庄稼不算工夫,一年只能维持个平;就指望几 十箱蜂攒点钱给娃娶媳妇哩,你这下连根都掐啦,还气粗地十万八万吹牛,只嫌这 个家败得慢哩,你干脆把我娘们卖了!”老婆越说越伤心,双手拍膝嚎啕大哭: “老天爷呀,我这是造下啥孽哩! 人家拾金拾银拾元宝,咱是拾官司拾祸害哩,自从你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