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 作者:阴霾天 [白色引子] 夏夜,路灯,蚊蛾盘旋,空气闷热,潮湿的垃圾桶默默传播腐烂水果的味道 和苍蝇的轰鸣。 没有电扇的家庭,二十五瓦白炙灯,箭竹躺椅,芭蕉扇,搪瓷便盆,线轴小 板凳,穿裤衩的光脚小秃瓢。 胡同口,公厕对面躺倒的磨盘边对坐一男一女俩小孩。两人面前摆着一张自 己画的棋盘,上边摆着瓶子盖做的棋子。借着厕所投出来的灯光,俩小孩聚精会 神的盯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棋子默默不语。胡同里大人们站着坐着聊天,孩子们 则拿着树枝竹尺枕席扇子追跑打闹着。所有的孩子分成两拨,男孩一拨女孩一拨, 男孩们轻巧的模仿拙劣的武打片,女孩们则大声谴责和报告家长。 “哟?这俩干吗呢?这么老实?”大叔从厕所出来站在对面的磨盘前挡住了 稀薄的灯光。 “杀棋呢!”男孩抬起脸看着大叔,一本正经的说。 “杀棋?我瞧瞧,我瞧瞧!”大叔弯下腰看着棋盘。 “你们俩小东西的,行啊!还知道杀奇呢!不错,会下吗?” “嗨,玩呗。”男孩老气横秋的说。 “哈哈哈哈,行!好好玩。哎,该谁了,明将了!” 俩孩子互相看了一眼,“什么叫明将?”女孩问。 “哎哟,明将就是双方的老子对上了,中间空着没有别的子了,这样的情况 下老子就可以出城直接吃对方的老子,就赢了。一般没有这样的,俩老子之间不 能什么都不隔,谁明将谁就输了——哎,你们俩这么下多长时间了?” 俩小孩面面相觑,又抬头看着大叔,一脸无辜。 “呵呵,行,玩吧,你才点小人也能下象棋?”大叔摸摸男孩的头,笑着走 开了。 俩孩子互相看着,对着一盘犯规的棋,不知下还是不下。 [ 红方] “我梦见为什么事跟我父亲吵架——其实也不算是吵架,只是像一般一样我 们的谈话很不愉快,然后戗起火来。我虽然一直在说很难听的话,但其实我很害 怕,所以我一边说气他的话一边回了我的房间,并且锁上了房门——也许没有锁 上,只是”砰“的关上,又好象是我父亲从外边锁上了我房间的门,我不能十分 肯定。我回到房间里,大黑坐在地上,好象在吃东西看杂志,很悠闲的东倒西歪 着,我从他们中间穿过的时候他们无动于衷。我记得我当时还在想,他们居然一 点反应都没有。我还担心我父母会不会迁怒于他,把他赶出去什么的,所以我回 到房间就关门,这样我父母来赶他的时候我还可以帮他。我还跟大黑搭了话,他 埋头在他的杂志里,头也不抬的跟我说话,丁丁到是抬头冲我说话。很奇怪的是 他们都穿着很白的衣裤,而事实上他很邋遢,从来不穿容易弄脏的颜色。” “然后我就听见阳台外面有动静,好象我本来就知道似的,我一进屋就在大 黑他们之间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阳台的方向走。我打开阳台的侧窗,正好对着另一 个阳台。我父母都站在那,妈妈无动于衷,爸爸把一只猫拎起来威胁我,然后没 等我说话他就使劲把猫抛了出去。我想大叫但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声来。然后他 一只接一只的把猫仍出去,只有一只小的落在下层的遮阳棚上受伤了没有死。我 看不清他仍的其他的猫,我只看清了第一只和最后这只小的。我赶紧跑去开门, 它就在那冲我喵喵的叫,我一把抱起它哇的哭起来。在我抱着猫声嘶力竭的大叫 的时候,我就醒了,但是我又闭上了眼睛,并且真的哭起来了。我哭了一阵,马 上意识到我在做梦,但是我多么伤心,我觉得我跑进来抱猫的时候我的父母都站 在阳台上,乐洋围过来关切的问我猫怎么样之类的。最后的情节我不太确定,一 切都有点混乱。而且我记得第一只猫被仍出去的时候我吓坏了,也绝望极了。我 使劲探出身子往楼下看,我看到我们家好象不是住在三层而是以前住的十四层的 那个家。我好象跟着第一只猫栽出去了,但是那样我就不应该看到后边的猫,也 不应该再跑进屋来。当我父亲噼里啪啦的把猫往外仍的时候,我一直在试图大叫:” 好,好,听你的,我错了!“一类表示认输的话,但是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真是急死了。我使劲张着嘴无能为力的看着那些猫被仍下楼去,直到我终于把最 后一只抱在怀里、乐洋试图帮我和猫,我终于使劲的喊出声了——但是一切都结 束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敢背对我父亲,我总觉得他会从背后揍我。” “没有,他不会的。我很小的时候他揍过我,不过那是我的错,我总是故意 气他。” “我家现在只有一只,就是最小的那只,没有死的那只。以前我也养过好多 次猫,我觉得他第一只抛下去的那只是我养的第一只猫。但是那是一只黑猫,梦 里却是白的,但是我总是觉得就是那只猫——那只猫在我六年级的时候走失了, 我哭了好几天呢。” “当我醒来发现我还躺在一片黑暗和安全之中,我一点也不惊讶。而且我好 象还有点高兴,因为我很久都没有哭过了,我真的为我在梦中终于喊出了声感到 高兴。第二天早上我又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我已经知道那都是假的了,但我还 是很绝望,我抱着被子如同在梦中抱着我的猫。我想我可能哭了很长时间,因为 早上清洗被子和枕头上的泪痕花了我不少工夫。” “是的,那时侯我们刚搬到楼里,我们在十四层住了好多年呢。警长是是我 的第一只猫,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养的,后来在六年级的时候丢了。它来的时候刚 一个月大,我记得很清楚,是我母亲的同事,拎着一个网兜,里边装着一个鞋盒 子,它就从盒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猫——从小就是。我一 岁多的时候家里也曾养过猫,但是我不记得,我父亲说那只猫是我们养过的最聪 明的一只。那时侯我们还住在平房,非常拥挤,不知道怎么还能养了只猫的。警 长是我记得的第一只猫,叫它警长是因为它来得时候是黑背白蹄的,很像黑猫警 长的样子。但是后来它的毛越来越杂,有点发灰,又有点隐约的条纹,而且还是 长毛,很长的长毛,所以我们对它的血统一直感到很疑惑。” “它不可爱,它令人疏远。它总是谨小慎微,一点动静就会钻到床底下躲起 来。它很忧郁,很奇怪,它很少撒欢,很少表现出专注,它还挑食,我从来不知 道它到底爱吃什么。总之它不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猫,它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可它 又完全不可能做一只野猫,因为它虽然独立,但是过于自闭,而且像它那么敏感 的猫恐怕很难独立觅食。我现在觉得它很像我,像小时侯的我——孤独、沉默, 躲在角落里安静的观察着一切。我们都不需要任何人,而我们又都不能没有任何 人,我们都陷于一种奇怪的境地,好象住在别人的雨林里——身边有上万种动植 物却没有一种是我的午餐。” “我记得我很难过,它是唯一一个完全属于我的。连着一个星期,我每天放 学回来看到它的相片就哭一阵子,那时我已经完全明白我再也不可能见到它了。 我们那个楼很大、结构很复杂,猫走失了根本不可能回来。我想它最后一定跑到 楼下去了,附近有很多平房,它可能被人收留,也可能被奶站的老头吃掉。但是 对我来说,从它走失的第二天早上开始,它就已经死了。我至今也很想念它,在 它走失后,我总是觉得我应该很悲伤,而且我真的就很悲伤,所以我甚至有点高 兴了。” “BERBER是我养过的最乖的一只猫。它不会像其他猫那样上窜下跳,它的活 动范围是水平的,它不敢越雷池半步,从来不做任何出格的事,它很容易满足于 简单的吃吃睡睡。它非常可爱,而且从不若麻烦。但是我总觉得它过于呆气,过 于简单。它是白色的,我不能肯定我梦见被仍出去的是它还是警长。” “但是这个梦跟我以前做的都不一样。以前我经常梦见被追赶,但是我从来 没有被捉住过——这次不同,这次我失败了我一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猫就被仍 出去了,我完全不可能反抗什么。” “我并不希望让一个梦来影响我的决定,而且这也帮不上忙。这毕竟是我和 大黑的事——说到底主要是我自己怎么决定,不管对错我都必须坚持。不管你给 我什么建议我会坚持我的决定,因为我必须肯定我是正确的,如果我没有自信那 我还能有什么呢?” [ 黑方] “今天星期几?” “星期六。” “明天星期几?” “星期天。” 上书“织星嘁嘁,亢郎九用。”我看了看,下意识的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加杂着一股特殊的植物味道,明明象是什么常见的东西,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要 是李浩在着就好了,他是国画系的,他爸爸是装裱匠,他爷爷也是装裱匠,他从 小就把文房四宝摸的烂熟,要是他在,定会一口喊出来这是哪里晒纸、谁人熏墨。 可惜他早舶去法国,在一个什么什么的艺术学院迷上了新立体,怕是再难过问这 些土产穷俗的玩意了。丁丁伸手要去掏兜,我按住他,递了个眼色,从钱包里拽 了两张新票子抵过去,顺手把纸条折了一折揣在钱包的小兜里,跟发票什么的放 在一块了。 “嘿,她跟你说什么了?”一出屋门丁丁迫不及待的问我。 “她说——我要杀人了。” 院门看起来很普通,就是那种老旧的黑漆大门。门口的台阶不知是拿什么地 方的石碑垫的,上边的字几乎磨平,碑头的雕花还算清楚,横着伸出一截,光秃 秃的露在台阶侧面。院子很小,是一个四合院的前院,后院隔出去朝另一条胡同 开门,这院只留正房和一对厢房,又在影壁后接着搭了半间南房当厨房。院子里 左手栽了一棵石榴,看来没几年;右手是一棵很大的槐树,树干上有个裂开的大 疤,里边的瓤子已经空了一个大洞,想来这树约莫是当初造宅的时候栽的了。院 中间有三个矮青釉鱼缸,仨缸里都养的水草,各种不同的水草,我不认识,总之 没看见有鱼或者哪怕蝌蚪。 一出院门呼的落了一身火,正午的太阳照的地下的影子都缩手缩脚的。我没 带墨镜,抬眼看着丁丁也是满脸的汗水, “杀人?真的假的,杀谁什么时候她说了么?” “马上,就说要杀一个亲人,女的,那纸条我也没看懂——走吧。”柏油地 变的白花花的反光刺眼的像一片水。 “哎,那你可得当回事,这两天可留点神。你不好几天没着家了么,回去塌 实歇两天……”丁丁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 我根本不理他,嗡嗡的太阳照的我眼睛火疼,而且不管我看哪都是一片大白, “操!” “你丫可别不信!我跟你说这老太太可不是一般人,她说有就一定有,比机 器猫还灵。”丁丁这人不错,就是有时候较真起来实在烦人。 “行,那什么,一会吃完饭跟我买车去吧。”我应付着,太阳已经烧焦了我 的耳朵,我根本没听见丁丁说话。 立交桥下非常宽敞——这主要是指多数时间都没有车,且行人总是很慢。稀 稀拉拉的小短粗柱子支着光光的低平的桥底,柱顶的钢绞处还包了一圈糙艳单薄 的兰色有机玻璃的装饰。虽然桥还很新,水泥的颜色还很均匀,而这些玻璃却很 旧,仿佛是拆除以前这里的平房的简陋装修,胡乱的又安在了新桥柱子上。一个 秃顶的男人骑着一辆黑色的14速捷安特飞快的穿过桥下的空场,我下意识的看着 他和车,直到他向南转过弯去。这桥完全不象一座桥的样子,没有乞丐没有垃圾, 没有卖毛片的孕妇,墙上也没有任何涂鸦和粪便的痕迹——它干净崭新,凉爽干 燥而且明亮,风吹过,犀犀簌簌的掉丝鬼飘来一股槐花味。鱼缸据说是宅子里留 下的,一直也没人来认领,院里的人也搬动它不得,所以一直就这么仍着接掉丝 鬼。后来地震那年骚逼往缸上搁了块案板,那地方就算是归他们家了。我一直管 她叫骚姨,直到上学以后有一次写作文,我问老师姓骚的骚怎么写,老师给我妈 打了个电话。后来我才知道,骚逼在家行十一,因为孩子太多她爹妈起名都起腻 味了,到她这就叫骚逼了。 一辆110 面包停在桥下的空场中央,周围聚了不少的人。我们贴边溜达过去, 站在墙根下远远的看着。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骑着一辆灰色女式阿米尼慢慢的从 我们面前路过,他看着人群和警车,慢慢的骑走了。地上有几块半头砖,都是侧 放的,像是专门留的座儿。我和丁丁一人坐了一块,果然,不一会又过来几个人, 也都纷纷的坐下了。骚姨却总是在所有纳凉的人都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以后搬出一 盆脏衣服来洗,然后溅一地水,要么就是搬出一盆洗好的衣服来晾,东一件西一 件的量到别人家的铁丝上就顺便叫人家帮着看着。有一次晾到黑奶奶家门口两条 裤子,黑奶奶不乐意钻她家的裤裆,甩了两句。骚姨站在院里骂了一个小时,大 热天的,别人见她骂赶紧收了几凳进屋闷着。我偷偷扒着窗帘看,院子里黑乎乎 的,只见一条大白胳臂摇着扇子站在当间——我想外边一定特别凉快。 人们扩散开来瞧着,推着车、蹬着三轮、走着慢慢的晃到墙根来。警察把自 行车装上车,然后回头冲着人群里边的什么人笑,表情夸张而缓慢的大声说什么。 桥下很凉快,有适宜的风吹过,只是偶尔骑车的人晃晃的转来转去,总是挡住我 的视线,看不见警察,不然我到是很情愿在这无所事事的坐一个下午。一辆蓝白 相间的桑塔纳开过来,后面又跟了一辆,闪着酒红色的灯,好象有几个人上了车。 骑灰色车的人又兜了回来,我们还坐在砖头上,旁边来了一个蹬三轮的老头子, 也坐在车上悠悠的看着。警察上了车,拉起警报开走了。人们骑车的或走路的, 向四面八方慢慢的游荡,墙角下过来三个走路的女人。她们站在离我们几米远的 地方私下议论,不时的看我们一眼。 “你说咱们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丁丁忽然冒出一句。 “还行吧,不过恐怕要涨行事了。” 黑色捷安特转了回来停在我们和那三个女人之间。 “嘿,这车卖么?”我问。 “不卖,我哪又卖车了,我这买张报纸。”秃顶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攥在 手里,眼睛望着桥下的空场。 空场上人少了,更加清凉,小风和着附近的灰尘嘶嘶吹得人懒洋洋的,掉丝 鬼不时的掉在骚姨的案板上。三个女人站在自行车道上嘀嘀咕咕,灰色阿米尼转 过来停在路边。我站起来。 “那边洞子。”黑瘦男人指了指南边,骑上车走了。 我们跟着那三个女人一起往南走,果然有一个回车的小洞子,阿米尼和黑捷 安特果然都在那停着,还有一辆二四女车和一辆捷安特单速。三个女人不停的笑, 扭扭捏捏。黑瘦的男人一直在左顾右盼,头晃得像拨浪鼓。她们砍价很犹豫,自 己先商量半天才说给那男的。她们还是笑,每说一句话都笑,甚至笑得弯腰,好 象这是一个消夏的游戏,间接参与违法犯罪活动的刺激远远大于买车的需要。最 后其中一个女人终于哆哆嗦嗦掏了八十块钱,在钱到手的瞬间,那个黑瘦的男人 嗖的一下消失了。 “哥们,有捷安特么?”我冲着洞口喊了一声。 黑瘦的男人转回来,“什么的?” “捷安特弯赛有么?” 他冲我身后的洞口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我没有,那边圈里找一个 穿黑背心的。” 我跟丁丁过了马路,直奔小树林后边的大院。以前那些临时房还在那,墙上 挂着剥开的蜂窝板的纸皮,露出里边的吹塑板。有几个黑瘦的小孩光着膀子跑来 跑去,还有几个卖杂货的摊子,满摊都是土盖着,摆的东西比地还脏,而看摊的 女人却又比东西还邋遢。再往里走就是批发市场了,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多了几 量大卡车。 我们俩站在市场门口忧郁,忽然丁丁说:“别着急,先喝杯鹊巢咖啡再说吧。” “难道卖车的也喝咖啡去了?” 丁丁一本正经的看着我说:“你知道刚才那警察为什么嚷嚷吗?” 卖车的:“妈,我的钳子哪去了,今天要去偷车。” 妈:“别着急,先喝杯雀巢咖啡再说吧。” 卖车的:“恩,味道好极了,今天天我一定偷到一辆捷安特弯赛!” 警察甲:“喂,我的手枪哪去了,今天要去抄车!” 警察乙:“别着急,喝两杯雀巢咖啡再说吧。” 警察甲:“恩,味道好极了!恩,味道好极了!今天我一定可以捉到只喝一 杯咖啡的贼!” “扯淡。”我看都不看丁丁一眼,因为他笑比哭还难看。 我们穿过院子,过马路,走向批发市场对面的另一个批发市场。冲马路新修 了一排挡风化的白粉墙,墙后边有一条臭水沟,再里边还是原来那排违章房,门 口的土地坑坑洼洼的,稍微平点的就算是路了。在这路上停着一些三嘣子,旁边 散支着自行车,好象过路的一样。胡同口站着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大家彼此打量, 又左顾右盼。有点上云了,空气很闷热,身上黏糊糊的像是蒸着一万只死蚂蚁, 夹杂着尘土扑扑的都粘在汗上——我觉得我是一个刚出锅的驴打滚。 “要什么车?” “捷安特弯把赛。” “没有,有别的弯赛,也有捷安特山地,要么?” “那有普通车么,男女都行,二六。” “有,要什么的。” “普通的,单速,六七十块。” “那没有,都是变速的多。” 我跟丁丁在村里转了一圈,没有捷安特弯赛,九新凤凰弯赛都开二百四。我 看见一辆美立达普通山地很旧了,就走了过去,丁丁有点不耐烦,点了根烟蹲在 沟边上看着。 “这多少钱?” “一百八。” “八十吧。” “嘶——” 看来真是打狠了,行事涨的出乎我的意料。冬天那会满院子玩命挑的架势早 连院子一并没影了,连卖车的人都换了一碴年纪稍大的本地人,竟然一个外地小 孩都没有。我们正要往回走,一个小个子忽然闪到面前,“捷安达弯赛要么?” 他口音含糊衣着邋遢,面容憔悴眼神迷离,使我想起冬天楼上住的那个孩子。 “看看去。” 我们跟着他往胡同里走,走了很远,远离了人群,他忽然停下来,“捷安达 的,跟捷安特一厂出的,十成新,有意我给你拿来看看。” “你怎么不骑出来。”丁丁说。 “那些都是转手的,不让我们直接过去卖,他们上里边收车,桥底下转手赚 个差价。你也问了,那边开价都得三百二,我这给你实在二百八。” 我看了一眼这个小个子,他确实有点像楼上那孩子。我叼上根烟,有点起风, 我点不着火,要下雨了。 “最好是捷安特,看看吧。”我点不着,火机也没气了,索性随手抽出来仍 了。 “那你们在前边小树林等我,我拿去。”小个子快步消失在拐弯处。 丁丁点了支烟递给我,我嘬了一口:“什么?”“黑三五。”以前我只抽过 一次黑三五,还是做过的,认识丁丁才正式见着这东西。他一直很喜欢,白的或 黑的,他好象从来不用花烟钱——谁知道,我没问过,我觉得一股大粪味。空气 很潮湿了,热乎乎的像桑拿,连烟都有点皮了。 楼上那孩子的烟我只抽过一次,第一口就凉到肚脐。确切的说我只见过他一 次,虽然平时总是在电梯里能碰见,但是从来不说话,只有他们家漏水那次我上 去跟他说了两句。确实很新的弯赛,香宾色,铝圈有点打,薄镀生彩锌——天津 盗版。若是台湾产到可以考虑,国产车,连和资都算不上,不值银子。 “不行,这个。”我看着小个子,他干瘪的脸上漠无表情,突出来的眼睛是 他爸爸的。他长的跟他那个神经病爹几乎一样,只是他爹跳的时候比他现在胖, 也难怪,他爹多大岁数了。 “我跟房管局说了,他们告诉说过两天。”他面向我,浅红色的头发蓬松的 遮在眼睛上。他骑车往来的路口去了。我跟丁丁站在稀薄的树林子里,穿过发育 不良的嫩白杨,我看着他的背影汇入四环的车流。我又嘬了一口,凉到肚脐: “这什么烟?”我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黑盒。 “我一朋友的,怎么样?你要喜欢下礼拜二来。” 我摇摇头:“谢了,不用,我没这口儿。” 我们终于空手而归,向立交桥走去。立交桥下空场的另一边聚了很多人,忽 然一辆桑塔纳挺在路中间,两个警察钻了出来,没有警报很安静。桥下的凉风夹 着湿气,我们大步朝车站走去——要下雨了,半头砖上已经坐满了人。车上跳下 几个穿白大褂的,把他三拖四拖的弄上了车。旁边一个警察从路边商店里出来, 拿着把铁锹,铲土来把留下的血肉都盖平了。 迎面的红绿灯变绿了,一拨骑车人呼啦冲我们涌过来。我看看表,快六点了, 这是一个下班的时候,我应该骑车等在西直门立交桥下——如果我有车的话。我 抬起头,一辆银灰色的山地贴着我的右手刮过——我闻见一股怪味。丁丁已经回 着头在骂了,逆光里我看不清撞我的人,可是那种怪味很熟悉,不是香味,也不 是难闻的味,好象是药或者什么植物之类的,虽然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东西,却让 我觉得忘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东西,以至于我下意识得想着什么。 “你胳膊流血了”丁丁说。 我手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包扎或者擦擦,所以我只好不理会。血顺着小臂流 过手掌,然后流过指间,一直往前流,跟头部流出来的血汇在一处,继续往前流。 他蓬散的头发渐渐浸在血里,像一朵漂在红菜汤上的合欢。 “大黑,十四楼又跳了!”隔壁张叔趿拉着鞋靠在楼道窗台上冲我笑着说。 “你说是科学也不科学——反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这玩意也能遗传?”我看着下边,顺手接过张叔手里的烟。 “要么是爷儿俩呢,活一个德行,死也死一个德行。” “这小子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前两天我看还挺好的呢。” “那你说他老爷子又能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人到了这分上根本就不想什么了, 没有思维了都。遗传呗。” “苍蝇!”丁丁冲我挥舞着胳膊,“你擦擦呀。” “今天星期几?” “星期天——怎么了?” “有东西擦我早擦了。”我看了眼表,快六点了,胳膊上的血已像一条花纹, 还挺好看的,殷红殷红的——干了。 [白色尾声] 大黑回到家里,胳臂上贴着胶布。 走进厨房开冰箱,看到冰箱里还是他走时塞的满满的矿泉水,他随手关上了 冰箱门。照的亮晶晶的矿泉水之间隐约现着什么东西——是一张纸条泡在一个瓶 子里,上边写着:“黑,我星期六上午去医院做手术,没告诉你是不希望你为此 改变主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