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小云 作者:小刀刀 海上死一般的寂静,我俯瞰着这片宿命的海洋,向水天之际飞去,心里坟墓 般的落寞。我知道自己做梦了,平静的海面突然燎起了熊熊火焰,肆虐着半壁天 空,灼烧着我的胸膛,与心中的怒火一起嘲弄着那幅可鄙的皮囊。我是不死的火 鸟儿啊,在烈火中获得不死的永生。 花子把我当成知己不过是因为我是在她身边唯一把她对死的焦虑当作现在的 事来思考的人,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完全是因为对死的恐惧(有时我甚至认为那是 一种变相的向往)而在一起的。我之所以打算让花子在文中死去不过是试图能让 自己在两个世界沟通,而这似乎也是和乎花子的本意的。 “我们终是会死的。” “是的,但最好是象英雄一样的死去。” “可爷爷说我们也许现在就是在死去。” “可我们现在还是活着不是么?” 我捏了捏花子的手臂以证实我的话是有事实根据的。她痛得打了我一拳。我 们笑着相互看着,很高兴证明我们彼此是活着,且并非在梦中。 “你爷爷说的不对!” “不许你说我爷爷的坏话!我爷爷从不说假话的。” “那我们去找他?” 当我漫步在阳光之下时,想起了老弗洛伊德说过的话,于是努力的去回想后 来在梦中出现的情景。在睡梦之中我似乎见到恶劣天鹅绒做成的长长的红红的窗 帘,看见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吊灯。我感到自己在遥远的地方漂泊,来到了一个陌 生的风土人情的故乡——也许是巴尔扎克的巴黎,也许是乔伊斯的都柏林——梦 的结尾我已经忘记了。 就在那天黄昏,花子领我去她家,虽然夕阳已经在西方落下,但那间屋子朝 西的那扇窗玻璃上,去依然反射出了一大片金色与褐色相互交织的云彩。客厅里 阴暗潮湿,但却扑鼻而来的书香,爷爷就伏在书山里写东西。那是我第一次看到 如此多的书和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那是怎样的一种震撼。正象后来爷爷走时对 我说的现在你必须从我的世界走出去了,那时我却是象个蛮撞的孩子闯进了老人 的世界。 我知道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谎,也许还不至一个。花子是我初中的一个同学, 我们就在一起了一个学期,后来她走了,去向不明,但却并不是死去。我知道自 己这里下意识的强调了悲剧性的色彩,真正死去的我所爱的人并非花子,我在混 淆这一概念。小说和梦常常使人轻易的得逞。我一直试图以弗洛伊德的方法找出 梦里隐藏的潜意识和象征意味,而此时手中的笔却又象另一个自我,玩弄着语言 符号,编织影射着我意图表达的东西。当然这样未免太高估了自己,实际上我真 的很想把感受到的东西真实地表述出来,但语言砌垒和架构模式无疑是自我意识 的第二层可靠的屏障,只不过前者是自己道德范畴内的,后者更多的是社会结构 秩序上的限定。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照着我当时写的《一朵小花》严谨的解构着,我可以加入 若干评论,但却不想改变当初设定的任何情节。小花在我当时看来是花子是如此 的脆弱,生命在狂暴中轻如飞絮,就如《飘》的命运。一朵孤单的小花,我大概 是在哀怨吧。那时高中老师对这篇文章的评语是“有象征意义,孤芳自赏的悲哀, 脱离群众的乏力感描写的很到位。” 在文中我努力想把花子描述成天山上的雪莲,我用自己平乏的思想试图把她 的思想境界提高到无人触及的地方,然而我不得不写她的被学校驱逐,面对爷爷 的死去,这一切在我当时看来一起构成了她的死的个人悲剧。犹如路边的小花, 我知道她在我心里留下的某些东西通过我的文字偷梁换柱,表达着她的存在。 时隔了那么多年,再翻出这段文字,就如发现一本久违的旧书,一朵发黄的 作为书签的小花。被我遗忘下的陌路情怀,那份维系在曾经的一个世界里的愧疚, 浮出水面,如谢幕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涌了出来,化作汪洋大海涤荡着整个心灵深 处。我知道我该写出来,那朵小花从没离开过我们,相反是我们的乏力感遗弃了 她。 终于,我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透过窗帘花边的隙缝,落日的余暉将淡淡的 金黄的暮色撒得满屋都是,看上去,暮色中的烛光犹如纤弱的暗淡火苗。我看见 他庄严而魁伟的卧眠着,身上穿着祭服,就想象上圣坛那样用一双大手困难地把 圣杯举起。脸看上去大而灰白,黑洞洞的鼻孔深陷着,头上是一圈稀疏的白发。 房间里,书的香气浓郁的弥漫着。花子呆呆的看着爷爷,看到我欲前而止步,脸 上满是她那个年纪不该有的肃穆。 落笔于高中的《一朵小花》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在花子被学校以旷 课开除的那个六月,她曾含着泪水的对我们每个人说着可怕的血腥的屠杀,坦克, 学生,示威,自由民主,这些东西离我们似乎太遥远,绝大多数人象在听书本上 的历史课或是身边的小小的刺激,也有女孩子为莫名的死者落几滴公主似的眼泪。 当然,在花子流泪后的第二天,女孩子象避瘟疫般的躲避着花子。后来,听说花 子去参加大学生的静坐,再后来被开除。 有人开玩笑,如果革命就剩下了最后一个人,那他一定是个女的。我直到现 在还不明白花子在那个年纪的那种行为为的是什么?当然后来发生的少年赖宁舍 身救火,大家都觉得是很值得称道很应该的事,而从没想过年纪的问题。从那时 我开始思考价值观的问题,我看一切看得懂看不懂的哲学书,我只想明白一件事 ——花子究竟值不值得? 花子的真实结局是在爷爷死后,被亲戚接到了海外。这样的结局在我那时看 来是容易让大家产生不良影响的,所以为了博取点同情,我刻意的让一个人无辜 地死去,不管怎么说是一种年少时的过于自负了。但我觉得唯一的一点真实就是 爷爷是死了,他以花子为载体的思想也就从此去了,所以说花子死了,我并无太 多的悲痛,如果花子真能从此轻松一点,并非不是好事。当初我们同时闯进了爷 爷的思想世界,还带着对世界的憧憬和迷茫,如今那个失落的世界是唯一还能让 我们维系的东西,我不知道花子是否还会惦记起这份失落。 我说过文中的花子实际上并不是原型,就如梦中的人总是让你看不清脸,可 能是他,也可能具备她的一切特征。我如今坦然的翻开花子的这一页记忆,开始 追逐花子的脚步,就象追逐一个我深爱的至初。我才发现原来我是深深的爱着花 子,爱着花子爷爷,爱着那个失落的世界啊。我们一直没有遗忘不是吗? 我那天轻手轻脚的从家里窗户爬出来,捂着跳到了嗓子眼的心,我知道那是 之后我再也感受不到了的那种快感,我真的觉得自己象一只逃出了樊笼的鸟儿, 灿烂的星空如金丝绒般美丽,让我展开双翅肆意的滑翔。我知道我喜欢听到爷爷 那低沉的声音讲述着他那个荒诞的年代,讲述着这片生长不息的大地上的兴衰荣 辱,讲述着发生在遥远的欧洲那波澜壮阔的大革命年代,还有在我心里以毒素存 在的亚美利加的正义而久远的战争。我是深爱着这一切啊,梦中我一次次的飞翔, 一次次的走进这个小屋,闯进这个世界,我知道这一切以花子的形式封藏在我的 心中,作为一个美丽的秘密。 我陪着这美丽的秘密跑到人群中示威静坐,于是作为后来的我面对这一段事 实会产生误会,以为我当初是恋着花子的。正如世俗的误会,在那样的年纪是没 有思想的,即使有,那也只会是简单的爱慕;即使有,也会被强大的宣传攻势所 轻易的改造。在那个花朵们倍受呵护的时代,我和花子,却有了一个自由的世界, 生活在一个老人思想里,直到他死去。但那个世界的种子却在我们心里,也许在 更多人的心里生根发芽,也许有一天它会如我们所预言的长成一棵大树,不是吗? 写到这里我突然把文章名字改了,因为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梦的结尾:我透过 窗户玻璃向外看去,汹涌的浪头冲向她的心谷,把她拉入巨浪之中,要把她淹过 头顶,我冲出去,一边喊一边紧随着她。后面的人在大声斥骂,吆喝着上船,但 我依然在叫她。 于是,她向他板起一张苍白而严肃的脸,无可奈何的,如同一只走入绝境的 狼,保持着最后的尊严。她茫然地斜视着我,眼光中没有爱恋,也无惜别之情, 如同路人一般。 海那边,升起一片小云,虽然只有巴掌大,但我们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