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传说 作者:安寒 你离开,整整过了一个月时。 我疯狂寻找你留下的每一丝痕迹。街道上,长椅旁,路灯下,到处都有我们的 身影。你温暖的气息。 可那些地方都没有你。都没有我最爱的你。 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否则我会死在这个充满你身影的空洞无声的城市。死在我 自己的绝望之中。 我曾经不断告诉我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能笑着送你离开。未尝不是一种幸 福。 我错了。言,我真的错了。错误的代价是你的离开。我们的诀别。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拉小提琴。 老师问我。看看这把琴,像什么。 他拿起琴立在我面前,摸着圆弧的琴头说道。 这琴头,是小提琴的脸孔;两边的调音器,是它的耳朵;长长的琴把,是脖子 ;葫芦形的共鸣箱,是它的身体,这不仅是一把小提琴。也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 有情感有生命有声音的存在。 那么,这把弓呢。我问。 这是她的爱人。 老师拿起弓,一把压在琴弦上,纤细的钢弦,立刻发出尖锐声响。 不论是多么名贵,多么精致,费尽多少名家打造的琴,只要缺少了属于它的弓, 终究也只是一把没有生命的琴。 这些话,一直到许多年后,你的离开,我才深刻体会到,我的心,由四条纤细 的琴弦所构成,而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拨动我心弦的弓。 言。听啊。不远处有人在拉琴,低低地轻诉,和我抽痛的心一起…… 言离开已有半年。我逃亡到另一个城市。 四月的上海。妖娆的樱花已经开满了这个繁华都市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中充满我熟悉的樱香。 言,我终究是遇见他了。 何少齐,高中的学生会长。我爱过的人。 若你此时听到这话,一定会紧锁眉头吧。桥,我一直是知道你的。 言,不必抿起嘴的。你们是不同的。这个道理你知我知。他只是一个我爱过的 男人。而你,是我最爱的人。 超越一切的情感。被阻挡在心门之外。 在一个即将下雨的阴天,是我与何少齐重逢的日子。 他依旧是那种淡淡的微笑看我。嗨,安寒,你还好吗。 温和的语调。一样的温柔。多年来竟不曾改变。 喝杯咖啡好吗。 好。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他。 微微苦涩的咖啡香气包围着我。卡布奇诺泡沫上和着肉桂粉。是何少齐的最爱。 雨终于下了起来。扯天扯地。迷迷蒙蒙。 大滴的雨滴顺着玻璃窗流淌下来。像言流泪的脸。最终无迹可寻。 安寒。你们没有在一起,对吧。 我不语。 高中的开学典礼上。是我第一次遇见你。当然,还有安言。你正靠在他身上打 盹儿。那情形,旁若无人。 我笑。笑他的措辞谨慎。旁若无人吗。何不说是招摇过市。 何少齐摇头。不,安寒。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那幅画面太过完美,野菜 轻而易举它的脆弱。 不觉得惊讶吗。 了解后才会。毕竟你们不是情侣。而是那样的关系。 原来他早已洞悉我和安言见的暗波汹涌。 原来一切事实只有我懵懂无知。 既然看透一切,为何还要卷进来。 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你,不坠入深渊。 你不了解,在我遇见他的第一刻,我已经身陷地狱而不自知了。 拿起瓷杯,轻喝了一小口咖啡,任苦涩在口腔内蔓延。 还是一个人么。 恩,还没遇到一个可以像你这么好的人啊。 他笑。我也笑。他露出洁白健康的牙齿。 安寒,我可以娶你。 我笑着摇头。我的身体以及灵魂都已沾染上安言的气息。 洗不掉褪不去。 以后再说吧。时间还长,路也长。谁说的准将来的事呢。也许有一天,我回来 时,你还在。我会答应。 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握手拥别。 安寒,当我向你表白时,你就不能爱我了,是吗。 我没有回答他。 我知道我们也许穷其一生都不再相间。这个又大又冷的世界啊。又会遇到几个 自己真正爱过的念过的人。 雨听了。风起了。我走了。 好冷啊。言,我看不见你的身影。听不到你的呼吸。感觉不到你的气息。 你们都曾紧拥过我。你们最终离我而去。留我一人在原地。 灵魂上的飘泊永远无法停止。 如果我这一生注定要等待,是否可以给我多一点的黑夜。我看不见清晨的微笑, 只有夜里的缠绵。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其实也有脆弱的。我的梦我的爱,在遥远的 翡冷翠,藏在白色的雪地里,被冻僵的爱情像我挣脱不开的心。好深的雪,我爬不 出来。 只好请求你。来生的某一天你又回到翡冷翠,请你务必记得。白色雪地里,我 在等你。 你离开一年零六个月。我在离你千里之外的城市。 漂泊路途中的恋情。一闪而过的幸福和告别的阴影。同居。 Sam.这个城市中我的同居人。一个高大英俊的北方男人。 有时夜里转醒,见他沉沉地望着我。 怎么了。我听见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嘶哑的。 他摇头。通常会转身睡去。 只有过一次。他拥我入怀。吻我。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他被公司调回上海。 临别时,他轻轻抚弄我海藻般的长发。 安寒。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爱我呢。 我笑。我们彼此清楚,我们都是不相信爱情的人。 我不可以告诉他,曾有一段时间,爱来过。知识它已经渐渐麻木了。 爱与不爱。不爱与不被爱。其实它们并无不同。 爱情不是婚姻,也不是诺言。它只是种气味。可这种气味是会慢慢淡去的。 言,只有你是不变的。不是吗。这才是你想要的结果。 早上起床洗脸。准备收拾妥当后请人将卫生间里的镜子卸下。送走Sam 后,如 果我独自生活,那么,我就不需要镜子。 自从安言离开我。我已不曾照过镜子。 尽管早已警告自己千万次,不要去看那张脸,那张曾经明亮痛苦的如今已变的 扭曲的脸。 不经意间,我抬了头。 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久违的你。 我听见自己在沉静的空气中粗喘着气。心脏收缩的声音。血液在皮肤下疾速流 动的声音。 以及我的尖叫。 我随手拎起一个花瓶向镶嵌在墙上近乎占了一面墙大的镜子砸去。 巨大的破碎声。玻璃的碎片四处飞溅。有些割伤我脆弱的皮肤,雪慢慢渗出。 满地玻璃。 我的胸膛起伏剧烈。你在玻璃中窥视我。无数个你在窥视我。依然在用那双无 辜的眼睛。 我捂住脸。我们相似得近乎一模一样的脸。 我平静妩媚的脸。你平静俊美的脸。 安言,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潮水般的记忆,我急欲遗忘的记忆向我涌来。将我淹没灭顶窒息。 小时侯。我们虽然同年,安言却总是矮我半头他想看电视,够不到插座。总会 要我帮他。 安寒。安寒。帮我插上。他手里拿着插头。踮起脚去插。 叫我什么。 姐。甜腻的童音。一生无法更改的称呼。是道抹不去的伤痕。 有一次。我们为看哪个频道争执不休。一气之下,我拔下插头,拿走遥控器, 跑到另一个房间将门反锁。安言来撞门。我们都是倔强的人呵。 父亲来劝他。半小时后,才将他带出去玩。 安言,告诉我。如果我把那扇门打开。那么,一切会不会不同。 在去公园的路上,父亲为了追回安言不小心放飞的气球。冲入了快车道。据说 最后尸体已是残破不堪。 那年我们十三岁。 柔弱的母亲受到很大刺激。她指着安言和我大叫。 魔鬼,你们都是魔鬼。是你们杀死了他。 她疯了。 我们只剩自己和对方。 那晚。我们睡在一起。无语。 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我用双手覆住他的眼睛。和泪水。 温暖的液体。 他用手握住我的双腕。将我的手移开。清冷的月光下,我清楚地看见那张和我 一样凄美的面容。 无数道泪痕。清晰而疼痛。毫无声息。 姐。为什么是我们杀死了爸爸。 谁说他死了,他只是离开。 妈妈不再爱我了,对不对。 言,有我爱你就够了。足够了。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许久后响起。我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 中学高中,我们始终同班。也许这是人们对我们表达同情的某种方式。 高中时期。言愈发安静。更多时候他只是我的一个影子。 我恋爱了。与何少齐。 每晚,他都会到我打工的地方接我回家。 在黑暗的楼梯间。他拉住我。对我说我爱你。然后他开始吻我。 黑暗中,言的脸一闪而过。 我慌忙推开何少齐。 安言。我发现我的嘴唇似乎粘在一起。我对何少齐解释。他还在等我。 我转身上楼。 我推开虚掩的房门。 灯没有开。 他靠着沙发,衣衫凌乱地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灿若星河的万家灯火。 言。我走过去。弯下腰。将他的面孔扳过来。他的双眸空洞无神。你怎么了, 言。 他紧盯我的双眼。声音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 你让他吻你。 不应该吗。 你不爱我了吗。 我爱他。也爱你。这不一样。 我以为你只爱我一个人的。 言。我为难的低叫。那时的我还不了解一切。 他突然把我拉入怀中。冲动地将唇印上我的。 安言。我大叫着推开他。 两张相似的面孔写着不同的表情。痛苦渴望不甘。惊吓疑惑诧异。 我只是想爱你。不论你是什么人。姐姐也好,妹妹也罢,只要你是你,你在这 儿就好。 言,这是不对的。 姐。我试过的。我真的试过放开你。去抱别的女孩子。可不行,她们都不是你。 告诉我。为什么不爱我。他大叫着。开始破坏身边一切触手可及的物品。为什 么。为什么要爱 别人。为什么不能只爱我一个人。 柜子上安放着全家福。那是父母带我们出去郊游时的照片。 六岁的童年。天真而不知邪。他那时诗歌活泼的孩子。我也是。阳光照在 身 上。温暖而明亮。可我已感觉不到。 记忆中只有瞬间的空白。 安言将照片重重的摔下来。玻璃划伤他的皮肤。他依然疯狂地破坏一切。 言。停下来。言。我哭叫。冲上去抱住他。别这样。我爱你。我会只爱你一个 人。相信我。 他像只发狂的猛兽。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我只爱你。言。我对谁的爱都不会比你多。我感到我的声音和他的呼吸一起渐 息。 姐,我们是被世界抛弃的人。只有我们才能给对方最真实的存在感。 是的,我知道。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理想。 可这个世界又符合谁的理想呢。 他抱住我。 我没有再推开他。 高中毕业我没有参加高考。言的抑郁症时重时轻。 我不得不去找工作来给他 治病。 常有争执发生。彼此已经丧失爱和被爱的能力,是两个被时间摧残的面目全非 的残疾的人。 记得那些日子总是异常忙碌的。有些工作我不得不带回家做。 言抢走它们。我哄他一会儿。拿回文件继续工作。安言不甘。又抢走。 言。我无奈的低叫。别这样。让我工作好吗。 你不爱我了。他抱着文件夹。站在屋子中央。手足无措。神情落寞。 是不是。你不要我了。 这与爱不爱你没有关系。 有。你是不爱我的。你嫌我是累赘。是包袱。他又开始大叫。 我知道他发病了。可药,已经吃光了。手头拮据的我,没有足够的钱去买药。 我无能为力。 我把他推进洗手间,用冷水浇他。他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他的头碰到 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 清醒点。言,求求你。我爱你。我们不能这么活下去。 我将他锁在里面。 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他失控地哭泣和尖叫。用力地拍着门。 我毫不理睬。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打文件。直到他安静下来,没有任何 声音。除了连下几天的喧嚣的雨声。 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 两个死心的人,在一起希望彼此能够取暖。却因为彼此的寒冷。只感觉到越来 越冷。我在这个无声的瞬间,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我感内心深处的某一小块越来越坚硬。 许久之后。我开了门。他露出孩子般单纯天真的笑容。额头上的血液已经凝固。 姐,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他向我扑来/ 搂住全身颤抖的我。 那天夜里,我想到了自杀。我知道自杀不是矫情,有时候它是一个人能抓在手 里唯一带给自己的安慰。 我离开言温暖的怀抱。修长白净的身体内,他的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动。 走下床。把剃须刀的刀片抽出来,放在枕头边。柔软洁净的肌肤下面,有一些 跳动的声音。我想制止它们的嘈动与骚乱。我用手指缓缓在上面移动。我闻到死亡 腐烂的气息。刀片明亮地发出冰凉的寒光。我把它按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用力地 切进去。身体无法轻易的接受侵入。一些褐色的血液渗了出来。顺着手腕轻轻地滴 落在木地板上。疼痛的感觉。 安寒。他醒了。惊奇地看着我,以及还在滴血的伤口。回过神后,他急忙地替 我包扎起来。 为什么。他跪在床前。疼惜地看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我靠在床头淡淡地笑。用没有受伤的手触摸他白嫩的面颊。 言。母亲说得很对。我们都是魔鬼。只能带给别人伤害。我们掌握不住对方。 这种折磨不会消失,除非我们中的一个人消失。 我又发病了。是吗。他的眼神忧伤。 这与你的病无关。言。我说过我爱你。比谁都爱你。对你的爱比谁都多。可是 我们一出生就注定无法彼此相爱。 你决定放弃了。 不是放弃。言,而是必须这样。其实一切早已注定,你注定是你,我注定是我。 好像美梦只闪烁一个夜晚,蝴蝶只美丽一回寒暑,莲只活一个夏天。 这样的了解里,其实勇敢的是你,宿命的是我。 再这样下去。我会死在这里的。言。你要我死吗。 不。不要。 他紧拥我。沉默。仿佛我们长久以来只是两具没有生机的石像。 不。姐。我放你走。他的声音在窒息的空气中颤抖。 回忆到这里,印象里是你不断流泪的样子。坠得肩头沉沉的。言,想念着你睡 着的样子。那几个落雨的夜,你怀中的我,沉睡在关于爱的心跳和呼吸里,任外面 淋漓了漫天的雨,而分开的黎明正在悄悄漫起。 我想让回忆就此听住。可是不行。 姐,我已经是尸体了。我不能让你和一具无聊的尸体纠缠。 言。你总以为没有人可以了解你。其实却是你自己划了一面玻璃的墙给自己。 藏起来。平静而固执。我无法跨越。 我抚摸他柔软细碎的短发。言,相信我。这是最好的结局。 地铁站里人潮汹涌。人流不断从我们身边穿过。不时投以惊艳的目光。 而我已准备离开这个城市。 看啊。这么多人当中只有我们属于对方。可我们却即将别离。姐,我们上辈子 好像是一个人。 我们一直是一个人。一个整体。合久必分。否则身体的另一半会溃烂。我们都 是自私而强大的人。 他紧紧地拥抱我。仿佛要把我在他怀里捏碎。他预言。你终于可以忘记我的。 是的。我说。我知道我会。 我不可以告诉他其实那些美丽并疼痛的细节。我永不会遗忘。我知道再也不会 有人像他那样仔细的爱我并为我所爱了。 姐。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感受生命中必经的一切酸甜苦辣。 我一时间有些失魂。我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会的。 姐。在心里我会永远爱你。 我是如此爱你。 言离开三年后的今天。樱花又现。 当风吹过,就有无数柔软细碎的花瓣旋转着飘落。像很多行残缺的泪水。我终 于知道,它常常在一夜之间,迅猛的开放。突如其来,势不可挡。然后在风中坠落。 没有任何留恋这是你最喜欢的花。日本人称之为花吹雪。 看着花瓣不断的飘扬。突然想到,这是最尽情的花朵。因为它早死,就像我与 言之间的爱情,没有机会变坏。所以留下一生的回想。也许悲哀。却是美的。太多 的记忆都被抛在时光后面。 飞扬的花瓣雨中。又见我熟悉的那张脸。 地铁飞驰着准备进站。站在身旁一样不发的言,突然纵身跳到铁轨中央。 安言。我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言决定以这样的方式。终于在我们之间分出了胜负。 花瓣飞扬啊,言,是你的泪水吗。 他跳下去时是背对着我。可我竟看清了他那时的脸。 下坠之前,那是一张决绝的脸。 我看着身体的另一半死去。没有泪水。 而此刻,面对着似雪的凄美繁花。我终于泪如雨下。 想起我们一同背过的泰戈尔的诗:天空没有翅膀,而我已飞过。 人生无悔的境界,便浸透在那翅膀之中了吧。 每一个人的真正生命,都在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漂泊与分离是我们的旅程,等 到了归期,便会有一个美丽的家园。 此刻的我,终于可以将与你有关的爱情遗忘。遗忘这个天地间最初的传说。 ------ 听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