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生存状态 作者:士匪 生命只有一次,这是对每个人都至高无上的真理。那么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 无法借鉴上次的经验,或对或错,至死清楚但亦无法更改。我们要经历这个未知 的一生,直到最后一刻,过去的终将过去,未来不论存在与否均无法知晓。这样, 在另一种形式的轮回中。我们继续度过一个重复的或者回复的一生,仍然是一种 完全无知的重复或者划圈似地走向终点。 我住在一间租来的小屋里。每天早晨,我被闹钟惊醒,穿好衣服出发谋生。 我住的是一种四方形的大院,大院的四周是四栋又老又陈旧的楼,中间的空地上 有一个破烂的花坛,旁边有些参天的大树。不管春夏秋冬,这个破落的大院子里 总是有许多落叶。叶子就从大树上长出来落下去,长出来落下去。树下打麻将的 老太太不时的把落在方桌上的叶子扔到地上。我就住在这个方形的西北角,大院 的西南和东南各有一个出口,我要走出大院到东边的车站用月票来坐电车。由于 院子中央的花坛,我从哪个出口走出大院按照几何的定理都是一样远的。于是每 天早晨,我都按照右侧通行的习惯由西南口走出,到了晚上仍按照右侧通行的习 惯由东南口回到我的小屋。每次回来时,我都感到我这一天就是绕着这个破大院 走了一圈,我还总是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我曾试着完全的按原路返回, 但真的很别扭,于是又顺其自然地划起圈来。但我仍然在想,我是否就会这样一 直划下去呢,想一想很恐怖,但我总不相信自己就这样下去,我总认为自己随时 有可能飘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就像被风吹出了这个院子的落叶,打破这个划圈 的过程。但我总怀疑到我要死的那天,我是否会和许多老人一样回到故乡或者十 分想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叶落归根呢?我不知道,正像本文开头说的那 样,得到了那天才能清楚。但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其实我现在做的 任何事情也都毫无用处。我靠每天划圈所赚来的钱买食品衣服交房租,所维持的 不过是第二天继续划这个圈的能量,使这个无聊的过程继续下去。 生命中的一切都在重复,甚至爱情也一样,到昨天,我和我的第四个女朋友 第六次分手了。和她的恋爱延续了将近八个月,分手六次,每次我或者她都会找 借口去找对方,然后和好,然后再分手,再和好,每次都把感情的裂缝加宽加深, 直到昨天彻底断裂。她最后一次从我那儿离开,我送她出来,她头也不回地向前 走,我喊她的名字,她站住,我走过去,从她眼中能看出她知道我要说什么,我 感到很紧张,几乎窒息。我说:“咱们散伙吧。”她回答“行”。我看见她的眼 圈已经红了。然后她转身就走,我也回到屋,我心里非常难受,照了一下镜子, 表情木然的冷酷。我知道这次分手虽然简短却是非常正式的,我至此将和一个深 爱过的姑娘永别。我不断地想象与她分手后的生活,越想越胸闷,但我也知道这 不过是我的生活而已。我和哥们儿讲这件事情,他和他的女朋友都说我心态失衡, 怪我做得太冒失。哥们儿的女朋友还郑重地说我不出三天就会后悔。听到这话我 笑了,我想用不了三天,我已经后悔了。但一切无法改变,未知的将来先变成现 在又变成过去,它本身已无法改变,那么它的影响也永远无法消除,对我来说, 我不会再作任何努力以图改变什么,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循环往复中滑 向深渊。 第二天她按照我的要求用一个大纸袋把所有我的东西都还给了我。我在里面 甚至发现了两片儿创可贴,是从前她帮我收拾房子划破手指时我给她买的。我仍 然翻来翻去想找出哪怕一张写着字的小纸片儿,但是徒劳。我强令自己不许再存 一丝幻想,然后感到十分虚弱。我早上没吃饭。我出去买吃的,走路的时候感到 头重脚轻,有种强烈的摔倒的欲望,我甚至努力抑制住要把脸摔破的冲动,我的 确很想把脸摔破。很长时间来,我有一种癖好,在旁边无人的时候,我就趴在地 上,踏踏实实地趴在地上,或者蜷缩在墙角,努力蜷得更紧,小时候父亲粗暴的 皮带落下来时,我就是这两种姿势。现在要摔倒的心情和这很似。我甚至几乎一 脚踏空,颠簸了一下,跌跌撞撞了。我看见她在一个阳台上,我想她看见我了。 我打起精神,挺起胸,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开。 难过和几乎虚空得发狂已经是很遥远的感觉了,我坐在床上发呆,胸抑得窒 息。我的小屋里到处留有她的影子,还有她们的影子。她们总是把我的小屋当家 一样来布置,而努力把前一位留下的任何痕迹都消灭光,然而最终自己的努力也 要被别人的再努力所代替。时间哗哗地流淌而过,从门进来,再从窗户出去,冲 刷着一切。这一切都还存着她鲜活的影子。我想这些都会消失的,不留痕迹。我 想立即走出去,再领一个姑娘回来。但这个念头一闪我就马上疲惫不堪,轰地一 下到在床上,脸贴着她的床单,上面有她的气味。这太不幸了,我原以为睡觉可 以进入另度空间,可以避开一切,可是近来她总在我的梦里,我把这归罪于她的 床单和被罩,被这些包围着睡觉怎会安生。我会把这些扔掉自己去买一套新的吗? 我不会,我什么也不会,留着下一位姑娘来做吧。但这也意味着要失去,(其实 已经失去了,但主观的失去和客观的失去还是有所区别)失去那对早已消失的美 的依托。但是她们最终还是要离开,她们总是受不了我的单调和没有变化。我觉 得我已经老了,这种感觉源于我的永恒的迷惑。其实这种迷惑已经因为它的极为 普通地贯穿我的生活的始终而不成其为一种迷惑,虽然它确确实实的在那,可我 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但它毫不客气地对我施加影响,让我由不知所措变为 无动于衷,无动于衷的我什么也不做。但这里所说的我只是真正的我,是存在于 我的内心深处只在夜里脱光了躺在被窝里闭上眼睛时才真正完全显现出来的我, 也就是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的那个我。这个我无动于衷,于是我所扮演的 角色也就完全的不求上进。(这里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我的 身份证上的我,是我父母的儿子社会之一员一个在单位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也 就是那个在别人眼中的我。)我的不求上进使她们对前途十分恐惧而最终都要离 开。她们总要把两个人的前途扯在一起,其实就是把另一个人的前途变为自己的 前途。但我毫无疑问会让她们失望的。她们中的一个曾经代表其他人激动地对我 喊:难道你想就这样混一辈子吗?我不想,谁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呢,可是她们不 会明白我的无能为力。我也不会解释,这种无能为力是无法表达的,对于表达这 种无能为力我同样是无能为力的,我只有沉默。沉默使她们愤怒地离开,后来我 就有意主动使这个结果尽早到来,这样她们就会伤心地离开,而不会把所有的无 知粗俗都暴露在我面前。我会舍不得吗?无可舍不得,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 没拥有过任何东西,包括我的躯体,我甚至没有支配自己身体的能力。于是很久 了,我和我的躯体一直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有时我甚至会虐待这个身体,我 总要离他而去。但我也知道那只有两种结果——疯掉或者死掉。我就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想,这时灵魂就会出窍,但也走不远,只是弥散在躯体周围的空气里。 一般情况下我是至少有点儿灵魂出窍的。 只有一种时候我会和我的身体完全和为一体,不分彼此,是一种绝对的真实 感觉,我会感到真实,绝对的真实,我会回到这个世界上。这只是做爱的时候。 我抱着我的姑娘,进入她的身体,整个世界展现在面前,真实可以触及,我就是 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我,我爱这个姑娘。但真实总是不长久,很快的在巅峰中消 失掉,我就会再离开身体,弥散在爱的空气中,迷茫地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的脸上 幸福的表情。这时我的脸上是无表情。 传呼上显示有我的信,我打开电脑,把信下载到硬盘上。是我父母写来的, 还在关心我与第一个女孩儿的关系怎么样——我一直没告诉他们我的太多真实情 况。我的父母在退休以后都搬到乡下去住了,如今乡下也很吵,空气也很脏,但 毕竟强得多了。而他们上了年纪以后,对我越来越关心,为此还特地买了电脑和 我保持联系。我经常在夜晚给他们写一些看上去还不错的话,使他们的幸福生活 保持下去。他们的确过得幸福,深厚的感情,牢不可破的关系,在他们的帮助下 已经独立的儿子(我目前的工作是他们帮我找的,托了不少关系,花了他们许多 积蓄)。我似乎没有理由不感谢他们。我父亲有时会和我谈一些人生经验,比如 “千万不能错过机会”,虽然“机会会不断出现”,“千万不能高傲,高傲毫无 用处”,他自己就是因为高傲而错过了所有的机会。但他也把这毫无用处的高傲 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我毕业后曾想自谋出路,但总是四处碰壁。在一家大国 有公司的广告公关部,我跟一个又老又丑的女部门经理介绍个人简历,我很喜欢 广告这个富于创意的工作,而极想得到这份工作。但这个老女人一边和我谈话一 边不时地和脚下发脾气的吧狗说话。我忍了一会儿,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我对那 老母狗说:“这是您的狗崽子?”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后来老父只好自己出面, 替我跑了这个无聊却安稳的工作。 与真正的河水相反,时间的河的流量与流速一年年大起来,我能从镜子里看 到几根鲜明的白头发。姑娘们从我的生活中走出去再走进来,使我平静得憔悴, 几近死亡。天气越来越冷,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除了晒太阳和慢理斯条地吃东西再 不肯多动一下,他们是冷血动物,一条蛇——苏格拉底和一只乌龟——柏拉图, 寒冷使他们的体温低得可怜,在两张本来就冷漠的脸上罩上一层奇异的寒气。这 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买的,当时还有另外一只乌龟——亚里士多德。那时我正在 学习西方文论史,就给他们取下了名字。后来亚里士多德死掉了,他的两个同伴 完全无视他的尸体,没有任何的忧伤,表情毫无二致。我时常被他们的睿智与永 恒的冷静所吸引,久久地和他们对视,灵魂也就弥散开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交流。 我沉默寡言,灵魂也很少说话,苏格拉底与柏拉图从不出声,我们都很沉默。我 们同在这间房子里,相互交流。天的确很冷了,我手脚冰凉,可我不能象别人一 样哈出白气来。寒冷很好,富有诗意,与我完全的和谐,我很容易融于寒冷,这 也是我迟迟不离开北方的原因之一。树上的叶子也全变得金黄了,树下到处堆着 人们过冬的白菜,早晨未及我出门就已四处排开,晚上再不厌其烦地堆在一起, 这么多年的秋天,年年如此。 我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院子走出去,街上到处是国庆的标语和彩旗,人们对 此视而不见。节日的气氛就象城市上空灰色的雾,能看到却感觉不到。公共电车 上已经较少能听到人们关于下岗的议论,大家都一言不发。我坐在一边,灵魂随 着电车咣当出躯壳,弥散到车窗外,扫过马路上的嘈杂。我看见前面坐着个漂亮 姑娘,好像有些注意我,我对她也颇有兴趣,我把舌头伸出来,探查她的灵魂, 那是蓝色并且分叉的舌头。她吓得赶紧转过头去,车一停就匆匆跑掉了,我们错 过了对方。我和我的第三个情人也是在车上认识的,当天我就把她领回家。她对 苏格拉底和伯拉图很好奇,对他们的名字更感兴趣。在她用一根沾着泥土的筷子 把我的两个朋友都拨弄得厌烦透顶躲起来后,就开始和我做爱。她如此快的和我 发生关系使我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错误地怀疑她是个妓女,毕竟这在我们这个 时代(我本不愿使用这个沉重的字眼儿)还是可以令人不可思议的。我和她相处 的大半部分时间是在我的床上度过的,每次做爱后,我都光着身子坐在她的对面 发呆,我们互相凝视对方,她是个很美的姑娘。我的灵魂仍旧挥发到空气中,充 满整个房间,她也以与众不同的冷静注视我。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次,她突然开 口说:“我觉得你平时象柏拉图干那事的时候象苏格拉底。”我不清楚她指的是 两位先哲还是我的两位朋友,但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分手的时候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个冷血动物。”而我当时的反应也正像个冷血动物 ——毫无反应。她就离开了。我很爱她。电车仍然在咣当咣当地行使,人们上上 下下,带着各自辛苦的脸。 今天的夜班又派上我——这个单身青年,而且从不抱怨。我久已忘记了抱怨, 很多年前我在被称为“社会的入口”的某某学院呆着,每天早晨被吆喝着去站队 跑操,呼吸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放出的尾气和队伍混乱的脚步踏起的灰尘, 看着来回于队伍之外的认真负责地维持着这一集体行为的学生会干部,这时我还 年轻,毕竟还年轻,不能快也不能慢地夹在队伍中,我尚能感到一种强烈的艺术 的冲动,有一种愤怒的绝望之美。但那时我就已发生了表达的困难,所以不能抱 怨。现在却面临无可表达的尴尬,绝对的无可表达。派我做夜班,打水扫地,替 老同志或领导跑腿儿,我的身体一再地为别人所指使,而我一直冷眼旁观,甚至 有时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今天是9 月30号,明天是国庆节,国家要举行庆典,要阅兵,还有人们最关 心的法定假日。这是个让大家都可以感到兴奋的借口,下班前人们都在不停地议 论,另外两个小青年儿——刚毕业进来的——小刘和小马不断地讨论明天阅兵式 上将要展示的新式武器,小刘透漏某个最新导弹的内幕,小马忙急切地问是否能 打到A 国本土。他们边收拾东西别热烈地谈话,并不理在一旁因为要作夜班而一 动不动的我,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无动于衷。其实我在听他们的谈话,如果说一 个人不说话就是在思考问题,那么象我这样常常整月整月一言不发的人又会有什 么问题可想呢?我在听他们的谈话虽然我对谈话的内容毫无兴趣,我只是在触摸 他们苍白弱小粗糙毫无知觉的灵魂,我轻松地反复玩味,甚至不必使用我那蓝色 并且分叉的舌头,直到我恶心为止,这样时间会过得很快。 人们走光了,只留下刺眼的白色的灯光中的我和几扇黑漆漆的窗户。在这种 灯光下影子变得非常强烈,黑白分明,总使我想起一家寿衣店的招牌,白色的灯 箱上黑色的文字与图案,让人感到直接源自生命本身的强烈的肤浅与绝对的威严。 我慢慢吞吞地处理着文件,想着怎么才能再找个情人一起度过将近一个礼拜的假 期。没有情人,我感受不到家里和单位值夜班的区别。 零点整,我带着一身寒冷的黑夜回到家,冷得彻皮彻骨。把脚放在热水中, 打开收音机,传来嘈杂的电波和某国不顾干扰不厌其烦地播送的消息。 早晨起来,阳光充满了我的屋子,打开电视,阅兵式的现场直播已经开始了, 中央的首长们在城楼上向下观望,先是各色军队,外加警察预备役,然后是冒着 浓烟的坦克和各种飞机大炮,全部是完全的整齐划一,上万人的完全的整齐划— —包括许多的妇女。接着开始群众游行,同样的整齐划一,用4 /4 拍的节奏喊 着:“万岁万岁万岁,祖国万岁,共产党万岁,万岁万岁万岁,祖国万岁,共产 党万岁……”中间夹杂着各式彩车,气氛十分热烈。镜头上不断闪出中央首长们 慈祥温和白嫩威严的脸。我靠在沙发上,与苏格拉底柏拉图共同注视着不断切换 的电视画面。昨晚回来时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困昏了头的出租车直挺挺地 冲向一位骑自行车带小孩的妇女,强烈的灯光下一张惊恐绝望的脸,刺耳的尖叫 划破寒冷的夜空,生命是如此脆弱,母亲是如此无助。一切就发生在我的身边, 我毫不受影响地往前走,目光不曾偏离过前方一秒钟,我什么都没看见,虽然清 清楚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只是清晰的在我的脑海中。但是午夜,我带着一 身寒冷的夜走回来睡觉,现在坐在这间阳光灿烂的屋子里与一只叫做苏格拉底的 蛇和一只叫做柏拉图的乌龟一起盯着电视屏幕,屋里的光线太强了,灰色的电视 屏幕上多半反映着的是坐在沙发上的我。电视里的气氛是如此强烈,可我什么也 看不见,我的灵魂彻底地脱离开身体,剧烈地在空气中颤动,震得窗户嗡嗡直响, 我看见了那张在车灯前惊恐惨白的脸,就象寿衣店的招牌。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仍 然一动不动,丝毫不动声色。 11月2日 凌晨 1:30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