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孤行 作者:元杰123 许仲明开着宝马飞驰在金州市的夜市区,连超二十几辆轿车,在夜来香夜总 会门前一个紧急刹车,真空轮胎与地面高速磨擦发出“呲”一声惨叫。他开车门 走下来,一件雪白的站领休闲装衬咖啡色直筒西裤,加上一双油亮橙色意大利皮 鞋在夜总会门前霓虹灯的映照下现出光怪陆离的奇光,整个人长身玉立,他头发 很短,面容白净,轮廓颇深,脸上显出成功男人的倦怠和深度。跟着他身后下来 三个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 他们走进夜总会,吧台蒋娟叫他:“老板,你终于来了!我们担心得要命呢! 阿亮说要砸我们的夜总会呢……”许仲明打断她,问:“他们在几号?”蒋娟说: “今晚他们换包厢了,在四号呢。他带了很多小伙子呢……”话没说完,许仲明 等四个人已走向四号包厢,推门走进去。 包厢里十几个人,阿亮梳着奇怪的发型,后脑勺上扎了个细辫子,左搂右抱 两个小姐,那两个小姐显然非常害怕,阿亮吓唬她们:“他妈的,不给面子!? 老子今天不爱喝酒,就爱看你们喝……”看见许仲明进来,哈哈大笑:“许老板 真是贵人事忙,要请你的大驾可不容易啊!”搂着那两个小姐一人亲一下,拍拍 她们头发,“你们出去吧,我和许老板谈正事。” 许仲明待那两个小姐出了包厢,便靠近阿亮坐下,拿起葡萄酒瓶,在一个空 杯里注满酒,举起来说:“我先敬亮哥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阿亮鼓掌,笑得 很变态:“老板就是老板,比那些烂货痛快多了!哈哈!我量小不是君子,喝一 小口。”弯腰伸舌头在杯子口上舔了一下,包厢里一群小青年尖声怪笑。许仲明 脸色平静,点了一根烟,慢慢说:“亮哥,你到底想怎么样?”阿亮怪笑:“不 想怎么样。我兄弟在医院里玩药水瓶,许老板你他妈的却夜夜笙歌,老子心里就 是有点不爽,要借酒浇愁……” 他的话忽然停住,许仲明身旁一个穿黑西装的已经用手枪指着他的太阳穴, 扣动板机,子弹叮的一声从他右耳垂穿了一个洞。阿亮脸上渗出汗珠,身子不住 发抖,伸手捂着耳朵,颤声说:“许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仲明脸色毫无变化,为阿亮杯中添了一点酒,看着阿亮的眼睛说:“出来 混的,谁没有个三灾九难,怕事的就在家呆着。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和平,否则一 点儿小事弄得你害我,我害你,你再害我,我又来害你,这样不好。你明不明白?” 阿亮仍然没平静,说:“我不是想来闹事……”许仲明打断他的话:“我只问你 明不明白?”阿亮点头:“我明白。”许仲明再问:“你明白什么?”阿亮张大 嘴,摇头:“不明白。”这时阿亮带的小青年陆续站起来,大概想走。阿亮低叫: “都给我坐下来。” 许仲明坐正身子,说:“亮哥,你这样三天两头带几十个兄弟来给我捧场, 我怕我生意做不下去了,你说我应该怎么办?”阿亮低声说:“我今后不敢了… …”他话没说完,忽然脸上被人快速抽了一巴掌,许仲明站起来,拿餐巾纸慢慢 擦手,说:“今晚的酒菜、包厢、小姐坐台费,全部按十倍结帐,以后我不想在 夜来香见到你,亮哥你意下如何?”阿亮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天色微明,气候有点儿阴凉,许仲明穿着黑色爽美威运动服,独自一人在环 湖公园旁慢跑。他晨跑的习惯已经维持了将近十年,这一个月来更是风雨无阻, 因为波澜曲折的生活里忽然多了一个女人。 在他成长与开拓事业的过程中,从来没有缺过女人,感情是一回事,生理需 要又是一回事,他不想分得太清楚,或者模糊一点对自己、对别人都是很公平的。 在事业上,他算是机智而幸运。八七年,他十九岁高中毕业,因家中生活困难, 没有能力供他上大学,如果回乡下家中,自然是守着田地的命运,他在金城市呆 了六年,吃不到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早熏陶得成了大半个城市人,此时执意留在 城中,写信回家说,不用家里寄一分钱,自己每月至少给家里寄上五十块,八十 年代的五十块钱是什么概念,所有过来人大约都能说上一大套观点。为了这每个 月的五十块承诺,他拚死拚活,再脏再累的事也干,给机关大院扫地,给小饭馆 冲洗厕所,后来买了一辆板车,帮人家拉货,这东西挺挣钱的,两公里算一块钱, 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就能挣二十几块,比扫地扫厕所挣钱厉害多了,只是要防备城 管和治安部门清理外地人口。这时邓小平提倡改革开放已有接近十年,许多机关 单位的人都下海经商,许仲明没有拉货生意的时候,就将板车停在雪菲儿大众舞 厅对面的板车棚里,抽一根“佛子岭”平头香烟,苦苦思索自己该做什么生意, 因为除去每月寄给家里的五十元外,他还存下了几千块辛苦钱。妹妹孙仲琴在农 村已经上到小学五年级,据讲成绩非常不错,但家里的条件也只能供她念到初中 毕业,有可能的话怎么说也得支持她念大学,留在城市里。自己这一辈子扔掉了 也无所谓,可不能让他最疼爱的妹妹在农村受苦。他这时唯一的希望就是将妹妹 早日接到城里,念中学、大学,成为一个真正的上等人。 二十一岁时,他丢掉板车,摆起小服装摊子。从十九岁到二十一岁的三年中, 他通过种种努力,弄到了金州市户口,无论意识、谈吐或者举止方面,都已经完 全转变为城市人。他依旧节俭,依然整天计划妹妹的将来。一九八九年七月份, 妹妹孙仲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金州市第一中学高等班,高等班对他这样的家庭意 味着什么?休学,务农。因为高等班除了要求成绩一流外,还附带一笔天文数字 的学杂费,校长曾在电视台上向全市城乡居民承诺:所有本校初、高中高等班的 同学升学率绝对在百分之百,没有留级,没有复读。学生进高等班之前可以是第 二流,再出来后不允许有第二流。许仲明于同年八月底冒雨骑自行车赶回家中, 不理父母亲阻拦,将许仲琴硬架上自行车后座,一言不发地带她来到市里。后面 的故事如同许多小说上面写的一样,他更苦更累,白天卖服装,晚上给各个旅舍 和饭店送盒饭,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到四个小时。当时有一个同行女孩子经常劝他 没必要这么辛苦,“就算你妹妹不能读书,在城里打工也饿不坏她,你这样累死 累活,只怕你妹妹没念到高中,你已经趴下了。”。他不喜欢听别人说这么不疼 不痒的可怜话,他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在这期间,有几个女孩子喜欢他,看中他的吃苦耐劳,但他这时候并不需要 爱情,他只要钱。这时市政府要开发他们服装摊的地段,同行的小贩们都兴高采 烈,他也很高兴,政府要开发,就得拿钱补偿他们的损失,他们的地摊已经有固 定的位置,互相之间吵闹打架争出来的位置,犹如家犬撒尿为自己圈定的地界, 有不见文字的产权。 消息放出来后,忽然一个自称华盛集团实业公司总裁蒋定芳的广东女人来这 里宣扬建房让地的好处,说已和市政府领导达成协议,这一区四十几亩地面划转 到她私人名下,她准备在这儿搞开发,将这一区建成一个本市最高档次的商业区。 她开出的条件非常具有吸引力,每个摊位不论大小,一律按五万元的价格收购。 有几个人签字,马上就是五万块现金到手,这一大叠五千张钞票比什么游说更有 作用,众小贩纷纷签字拿钱。只剩下许仲明和几个中年人不签,那蒋定芳直接走 向许仲明,她身材挺直,走路时腰部绝不扭动,眼神锐利,嘴唇紧抿,似乎没有 什么事能难倒她。 十年之后许仲明还经常想到她当时一身深蓝西装,白色花格圆领衬衫在行走 中起伏波动的情景,他只是想不起自己当时对她是什么心态,或者只有羡慕和自 惭形秽,他总分不清自己对客观事实的感受。 蒋定芳站在许仲明摊子前,眼睛紧紧盯着他,晨时和熙的阳光从她背后斜射 下来,她鼻梁上有几粒细细的汗珠。许仲明站起来,手中的烟送到嘴里,狠狠吸 一口,挥手弹掉,目光毫不退缩地望着她,似乎在说:“我不怕你,你放马过来 吧。”蒋定芳脸上皮肤绷得很紧,忽然“卟哧”一笑:“干什么?你想吃了我吗?” 许仲明也笑一下,又掏出一根烟含在嘴里,正在衣袋里找火柴,“叮”一声,蒋 定芳将一只打着火的豪华打火机送到他嘴里烟下面,他凑上去,点燃香烟,吸一 口,烟气白雾一样从鼻中冒出来。蒋定芳将打火机递到他面前,说:“送给你吧。” 他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顺手放进上衣口袋里。蒋定芳掠一掠头发,慢吞 吞的说:“我就不懂,这么好的条件你为什么不放手?”眼睛在木架帆布简陋布 置的服装摊子上一扫而过,“老实说,你这个摊子支起来花不到五块钱,我已经 出到一万倍的价格。再说,你们这种临时摊点也不合法,我只要申请法院一个文 件下来,你们就得搬。”许仲明微笑:“你别吓唬我,政府如果有文件,我第一 个搬,可惜好像没有,否则你不用花这么多钱,虽然你有钱。这里一共一百一十 二个摊点,也就是五百六十万块钱,你就算有十亿家产,一天也未必能赚到五百 六十万。”挥一挥手里的香烟,又说:“你是做大生意的,跟我这个要饭的耍这 种小花招是不是有点儿掉价?”蒋定芳一笑:“你很有头脑啊。但五万块对你来 说不算少了,你为什么不能接受?”许仲明望着她,十秒后语气诚恳的说:“我 起早摸晚卖服装,每天可以赚到二三十块,生意好的时候还不止,保证我过日子 是绰绰有余,五万块是很多,但不能保我一辈子。我这样说你明不明白。”蒋定 芳摇头:“你也在耍花样。以你的头脑再加上有一笔本钱,无论做什么生意还不 是手到钱来?”她眼神锁紧他,笑了:“明天再听你的大道理。”转身走了。 晚上蒋定芳亲自来到许仲明租住的小房间,一言不发的丢下一只小帆布包, 只说一句:“这里是八万块,后天早上,你们整条街不会有一个地摊。”不待他 说话,她已走出门口,留下一阵淡幽的香水气味。 许仲明给家里寄去两万块,写信让父母亲可以少干点儿活,享点清福,自己 在城里赚了大钱,以后会陆续寄家用的,又拿出四百块钱给妹妹买了一套漂亮的 名牌牛仔布连衣裙。他拿着剩下的几万块,开始计划下一步该做什么生意。这时 候蒋定芳派人来找他,那人自称是华盛公司业务部经理方华,问他愿不愿意到华 盛集团做事,他问做什么事,方华问他有什么特长,他说没有,会打架算不算特 长,方华笑了,说这也可以算特长,到本公司当保安吧,他要求和蒋定芳当面谈, 方华便把他带到华盛公司。华盛集团公司很小,或者说根本算不上是公司,在市 土地局四楼租了一个小办公室,上面斜斜挂了一面木牌,用红漆草草写了十几个 字:“华盛集团实业公司金州办事处”。许仲明看着心里已经在嘀咕了:这样的 公司还用请保安吗?蒋定芳第一句话更令他奇怪:“我们公司规模很大,”许仲 明心里的诧异已经表现在脸上,她微笑,加了一句:“但做事向来很低调,你不 要被眼前的场景蒙蔽了你聪明的脑袋。”许仲明耸一耸肩:“一天里能花掉五百 多万的人,就算在街上拉板车,我也只当他在体验生活。”蒋定芳笑:“你说话 很有逻辑性,怎么不写小说?”他说:“没这个命。”又问:“我的工资是多少?” 蒋定芳说:“你连自己的办事处在哪儿也不知道,急着问工资干什么?”许仲明 无所谓的说:“方经理先带我到这个小地方见你,你很快会带我去超级豪华的帝 国大楼,好让我对你们公司的实力感到震惊,这招数我也会玩。我只想知道我值 多少钱一个月。”蒋定芳笑着递给他一根摩尔烟,为他点上,自己也点一根,说: “跟你说话真有意思。不过我没你这么有闲工夫,目前本公司在金州市的办事处 只有这么大一间办公室,你的办事处就在合肥路本公司准备开发的那一条街上, 一年之后那里会长出一幢,嗯,几幢帝国大楼,你担任保安部经理,全权负责各 个大楼的安全。月工资暂定一千六,大楼落成后会再加或再减。”许仲明说: “我这一年光拿工资不做事吗?那太好了。”蒋定芳微笑瞪了他一眼:“你没那 个命!大楼工程的施工按期完成就交给你负责。”许仲明摇头:“我不懂工程。” 蒋定芳说:“不用懂,你不是挺能打吗?有工人怠工,你就不用客气。”许仲明 笑:“原来你不是请保安,你是请捣乱的。”蒋定芳说:“怎么能捣乱?你用拳 头督工,一定要保证整个工程按时完成。”许仲明正色说:“你如果不是开玩笑, 我要和你签一个协议。如果我被公安抓去了,我不会把你抖出来,但你要保证我 妹妹念完大学。”蒋定芳问:“你有妹妹?你这人什么都不在乎,原来也有负累?” 许仲明脸色平静,说:“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她学习成绩很好,如果有希望,我 还想送她出国。别说你让我帮你打架,就算让我杀人我也干。”蒋定芳冷笑: “拍电影吗?你向我交待什么后事?我请你做事,你拿工资,就这么简单。”声 音又转柔和:“只要你好好干,你妹妹的事包在我身上。” 许仲明做了督工后,邀了几个城内身高马大的小混混朋友,在社会上又有面 子,日子轻松多了。与工人几场架一打,红包都收了不少,天天有包工头请吃饭, 逛舞厅。他第一次收红包,老老实实向蒋定芳汇报,蒋定芳倒无所谓,说自己有 专业工程质量监督师,只要能按质按时完工,包工头愿意送钱给谁她也不会过问。 他明白蒋定芳摆明了照顾他,包工头又请他吃饭,又送红包,为的是什么?不过 是材料上面克扣点钱,让他睁一眼闭一眼,他现在两只眼睛都睁着,蒋定芳倒不 在乎了。有一次蒋定芳请市长金剑成吃饭,让许仲明当陪客,金市长这人很土, 喝酒时大讲社会形势,赞扬了焦裕禄、孔繁森的为国为民,许仲明心里暗笑,只 是劝他多喝。金市长喝酒有点儿上脸,脸红了后又抨击起中国的政策,又夸蒋定 芳漂亮,央她喝酒。结果三个人一餐酒吃掉一千多块,酒后金市长坐车回去,蒋 定芳也有点儿脚步不稳,趴在许仲明身上要他送。许仲明在她开的豪华房间里停 留一会,见她眼神清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一晚到后来许仲明几乎是被蒋定芳强奸的,完事后蒋定芳笑看他:“原来 你还是处男,真想不到。”许仲明顶了一句:“原来你不是处女了,怪不得。” 许仲明自从和蒋定芳发生了这一层关系后,地位大幅提高,每天坐豪华轿车, 穿名牌西装,大哥大配着,颇有点儿成功人士的风度。他经常开轿车去学校接送 妹妹,妹妹的同学自然羡慕得不行,有一晚妹妹许仲琴早早回家,许仲明见她脸 上有点发紫,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蒋仲琴只是哭,许仲明没办法, 只好哄她吃饭睡觉。第二天许仲明将妹妹送到班上后,立即来到校长室,许仲琴 的班主任恰好也在,看见他来到,问他有什么事找校长,他简单说了妹妹的情况, 说自己将妹妹送到你们学校,是因为想要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不是送来被人欺 负的。校长姓童,四十几岁,很随和的样子,见他口气有点硬,忙问许仲琴的班 主任具体是怎么回事,班主任是个姓王的三十几岁女数学教师,据讲教学经验丰 富,还出过教科书,但有点八婆,这时脸色难看,挥手说:“还不是金市长那个 宝贝女儿,为了座位问题,打了许仲琴两个耳光。这种高官子女有点儿小姐脾气 是应该的……”童校长连施眼色,听到最后忍不住咳嗽一下,王老师看了许仲明 一眼,不情愿的收了口。许仲明心里一股怒气升起,低沉着声音说:“这么说你 们学校对这种情况不准备处理了?”王老师撇嘴:“谁说不是呢!许先生,你也 知道我们学校的情况,谁敢去得罪金市长的千金,我昨天下午放学时就提醒许仲 琴……”童校长咳得嗓子都疼了,打断说:“许先生,你妹妹的事我们校方有责 任,事情也不大。许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来安排一下,把许仲琴调到别的 班去……”许仲明点一根烟,用力吸一下:“这么说,你们学校还有第二个高等 班?”童校长张大嘴,望一眼王老师,许仲明见王老师又要说话,抢先说:“要 调班也应该把金市长的女儿调走,凭什么调我妹妹?!她又没做错事,她学习跟 不上班吗?”童校长无话可说,王老师也没话说了,许仲明眼光在他们脸上扫过, 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走出办公室。 这一天蒋定芳到工地上来找许仲明,把他带到一个咖啡屋里,问他:“听说 你最近在请律师打官司,有没有这回事?”许仲明早知瞒不过她,点头:“我妹 妹被人欺负,我不能什么也不做。”蒋定芳冷笑:“欺负!不就是两个耳光吗? 为这点小事值得上法院吗?”许仲明说:“不是你妹妹,你当然这样说。”蒋定 芳慢慢说:“金市长是什么人?你告得了他吗?再说他对我们公司也不错,你自 己无所谓,连累公司就不好了。”许仲明说:“告不了他也要弄臭他!大不了我 辞职好了。”蒋定芳怒道:“你一走了之倒轻松!你他妈还真翻脸不认人!上了 法院你一旦败诉,你妹妹还想留在学校里吗?用你的屁股好好想一下,别跟我冒 充多有性格!”许仲明倏得站起来,瞪着她,又坐下来,泄气的说:“你说的对, 我是太冲动了。”蒋定芳见他没发怒,倒有点意外,声音放柔和了点:“做什么 事都要谋定而后动,你恨一个人,一心要对付这个人,更加应该谨慎。金市长手 掌全市治安、建设两大特权,和他明着干自然是鸡蛋碰石头,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机会。”许仲明眼睛亮了,随即说:“你肯帮我吗?得罪这样的人对你也不好。” 蒋定芳微笑:“我也不是完全为你,老实跟你说,我现在一心要把副市长蒋昌鸿 扶正,这个人是我宗家堂叔,一直跟金市长不和,几个计划意向都被金市长一票 否决,金剑成今年只有三十八岁,等到他告老还乡至少还要二十几年,那时候蒋 昌鸿已经入土为安了,还当个屁市长。但要扳倒金剑成,也不能急,总得抓住他 的几个致命的把柄,可以一举把他拉下台就最好,否则就搞臭他,逼他引咎辞职。” 许仲明眼睛更亮了,喝一口咖啡,没有说话。蒋定芳递给他一根摩尔,自己点上 一支吸了一口,心平气和的说:“你这样做事不经大脑,而且一点不为公司着想, 实在令我很失望。你是聪明人,不知道中国的传统宝库里有一计叫借刀杀人吗? 总得让金剑成死了还要感激我给他开追悼会才是高招。”许仲明定睛看着她,她 隐藏在烟雾中的脸忽隐忽现,完全捉摸不定,在这之前他从没有佩服过什么人, 可是这一刻他实在很佩服这个女人,至少她教懂了他什么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晚上蒋定芳和许仲明做过爱,躺在他怀里温柔的说:“我在你面前什么秘密 都没有了,你该怎么对我。”许仲明说:“自然是忠心不二,以后有损你个人利 益的事我绝不会做。”数年之后,当许仲明离开她,独立创办公司时,常常想起 自己这句话,应该说当时是很真诚的。 一九九O 年,三座十多层的大楼与四十几亩地面的修建竣工验收合格,取名 “花园名流商业区”,三座大楼分别为名流A 、B 、C ,名流A 作为华盛公司办 公室、会议厅与餐厅、客房、娱乐、健身等用,名流B 、C 都租赁出去,许仲明 正式任职名流A 楼保安部经理,工资调整为贰千贰佰元,略低于餐饮部、客房部 等其他部门经理。一次业务部经理方华来找他聊天,忽然他大哥大响了,是蒋定 芳找他,他说一声“失陪”,便要上楼,方华嘲笑他:“许经理真是贵人事忙啊, 董事长一天都离不开你。”旁边几个同事都笑起来,许仲明在楼梯口停下,并不 回头,慢慢说:“方经理要是眼红,可以拜我为师,我教你几招,保证蒋小姐一 分钟都离不开你。” 蒋定芳找他是为做广告宣传的事,这些事原来不归他管,但广告部经理最近 闹别扭,不太受管,蒋定芳有意将许仲明调到广告部经理的位置上。许仲明听她 说完,问道:“不是已经在电视上做了宣传吗?现在有这么多人竞争本公司名流 大厦的租赁权,还要怎么宣传?”蒋定芳说:“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三十年代英 国有一张罗马教堂的邮票在报纸上登出,政府开价三十万英磅收购,后来经证实 这张邮票世界仅存一张,被一个伯爵私人收藏,你猜这个伯爵怎么办?”许仲明 说:“当然留下来,以后一定还会升值的。”蒋定芳微笑:“不是。他把邮票拿 出来拍卖,底价二十五万英磅,有一个人出到一百万英磅……”许仲明叫:“真 聪明!一下子增值七十万!”蒋定芳慢慢说:“可是这个伯爵最后以四百万英磅 自己又把邮票买下来。”许仲明目定口呆,蒋定芳又说:“很简单的一道数学题, 虽然人人都知他是有意抬高邮票价值,但因为伯爵的手段高明,这张邮票价值四 百万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这一招在当代社会叫作炒作。”许仲明点一根烟,问: “你想模仿他的手法拍卖名流大厦,再用高价收回吗?”蒋定芳笑:“一个好招 不能死学死用,名流三栋大厦的落成花掉了我四亿七千万……”许仲明笑着插一 句:“反正你有钱!”蒋定芳微笑:“你以为我多有钱?这四亿多都是现金支付, 其中贷款的部分就有三亿多。目前抢租名流楼层的情况只是暂时现象,我们华盛 公司在金州市毕竟是外来的,在国内又没有什么知名度,发行的六亿名流增值股 和金卡会员证几乎没有市场,中国人胆子这么小,我必须未雨酬绵,否则单是三 亿的利息就吃不消。”她喝一口茶,说:“我已经和日本富士水产公司接洽好, 他们公司这个礼拜五会发出十架滑翔机在我们金州市撒宣传单,宣传决心以高价 收购名流大厦,我会做出金卡会员证被抢购一空的假相,然后大幅抬高股价,坚 持拒绝他们公司的收购计划。”许仲明吸一口烟,望着她,烟气从他鼻子里慢慢 冒出来,他说:“都是假相,是不是?”蒋定芳不答,说:“我和富士公司最后 达成的协议是出让名流A 的两年使用权,这是整台戏的尾声。你的任务就是给我 招聘几十名女摩特儿,请专家训练她们一个月,到时要以最清新的形象迎接日本 公司进驻名流A.有没有问题?”许仲明问:“你真要把名流A 租给日本公司?” 蒋定芳抽一口摩尔,整个人靠在转椅上,悠然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 托杜鹃。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假的。” 富士公司的反宣传效果和蒋定芳预料的一样,礼拜一名流增值股上市,点数 急骤上升,收盘时从原价二十一块增至二十九块五毛,华盛公司一上午尽赚了一 亿多。这一段时间,许仲明每天和应聘而来的专业或业余摩特儿见面,随意出一 些小问题让她们回答,感觉非常乏味,他记牢蒋定芳吩咐的“清新形象”,见到 的却都是一张张久已蒙尘的脸,例外的就是纤嫩活泼得幼稚,勉强录取了十二个。 这一天是招聘摩特儿最后一天,许仲明上午七点到办公室去时,看到大厅长 廊里的长形圈椅里坐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孩,他皱眉,眼光正要从她们身上收回来, 忽然定住了,在最右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长发女孩,那女孩大约二十岁左右,身 材瘦长,双腿略微前伸,墨绿色牛仔裤将她的腿描绘得修长挺拔,她也在看许仲 明,眼睛大大的,眼珠黑如点漆,眉毛弯弯的天然形成最完美的弧度,鼻梁挺直, 嘴巴很小,下巴圆润的尖巧,乌发如同黑雾一样披洒在淡白休闲装的肩上。书上 常有“美若天仙”的话,究竟天仙美到什么程度,谁也没见过,许仲明第一眼看 到她,脑海中马上出现“美若天仙”这四个字,断定自己无论从电视上、海报上 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异性。 女孩微显局促地打量着设备豪华先进的办公室,再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的许仲 明,这个男人很帅,脸上有一种充满自信的味道。许仲明正在看她的个人简历: 赵洁,女,二十三岁,一米七四,八八年自北大艺术系毕业,在市第一中学 担任美术老师至九O 年年初后停薪留职,报名市摩特儿培训班培训三个月至今。 工作经历详细如下…… 赵洁觉得有点儿冷,室内的空调味道弄得头很晕,心想天气已经转凉,用空 调有点儿浪费国家资源,并且还会造成污染…… “赵小姐,”赵洁一惊,眼光迅速转到许仲明脸上,许仲明一笑:“你有点 儿心不在焉。”合上手里的简历,“你在大学里学的是艺术,做美术老师也不错 啊,怎么会改行做摩特?”赵洁伸手掠开额前的一缕长发,沉吟片刻,说:“嗯, 算是我的个人爱好吧。”许仲明微笑:“赵小姐,恕我冒昧,你挺漂亮的,气质 身材方面也适合本公司这一次招聘的标准,”赵洁脸上有点发热,但感到许仲明 并不是刻意要夸她,脸上的红并没有持续下去。 “能走几步吗?”许仲明看着她。 赵洁站起来,距离座椅两米,用自己认为比较优雅的姿势缓缓走过来,在办 公桌前停下,定睛看着许仲明,表情专注。许仲明也看着她,大约二十秒后,想 起自己应该有点表示,抬手轻轻拍了几下,“很好。这次有赵小姐助阵,定能为 本公司形象方面带来一个全新的格局,有一点要提的是,这一次你可能会从几十 名摩特儿中脱颖而出,你尽量配合别人好了。本次活动结束后,可能需要你参加 下一个活动剪彩。” 赵洁脸上有了笑容,弯腰说:“谢谢许经理。”说完长发随着挺身的动作飘 扬起来,许仲明一瞬间感到“秀色可餐”的含义,连忙说:“你先回去,明天早 上六点之前来公司参加集体训练。”赵洁说了声“再见”,正转身走向门前,许 仲明忽问:“赵小姐,你个子多高?”赵洁想简历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随口答: “一米七四。”许仲明说:“我一米八O ,你表演结束后不要穿高跟鞋,我不希 望剪彩时观众和嘉宾看到你比我高。”赵洁答应了,这一点她能理解,便嘴角含 笑走出办公室。 许仲明的生活因赵洁的介入,数天内陷进愉悦的忙碌之中,在赵洁排练演出 步法时,他一定在旁边看着,从心底的感受来说,他没有丝毫要追赵洁的打算, 目前他也没有追女孩的资本,但赵洁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无不对他产生强大的 吸引力,她的美丽促使他喜欢看到她,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他也觉得身心愉快和 满足。妹妹许仲琴和董事长蒋定芳都见了她,许仲琴说自己虽然是个女孩子,但 大概已经很变态的爱上她了,说明赵洁的魔力已经突破性别的限制;蒋定芳提醒 许仲明,历代帝王就是毁在这种女人裙底;这两种说法相对而相成,令许仲明感 到自己被她吸引完全不在意料之外,只能证明自己还正常。 华盛公司如期顺利迎接富士水产公司入驻名流A ,赵洁在这一次移交拉幕表 演中大出风头,剪彩后富士公司驻中主代表陈宇和蒋定芳含蓄的提了一下,要求 赵洁晚上陪他喝酒,蒋定芳笑着低声答应,转头看着许仲明,许仲明也看着她, 两人都没有说话,同时似乎都能了解对方的想法。晚上的饭局场面很大,市委、 市政府几个主要领导人都有出席,还有很多大杂志社编辑、名记者、电视台的负 责人,陈宇环顾餐饮大厅,站起来举杯朗声说:“今天虽是蒋总的地面,我也算 半个主人,借花献佛,先敬各位来宾一杯。我先干为敬!”仰头一饮而尽,众人 纷纷举杯。陈宇坐下低声问旁边的蒋定芳:“赵小姐怎么没来?”蒋定芳还没回 答,金州晚报一名记者叫:“陈总和蒋总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整个金州市都在 看你们呢!”陈宇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记者真太厉害,我和蒋总讨论一下名流 的发展趋势,正聊出感情来——这一句不能见报纸哦,我有点儿口不择言。”大 厅里众人都笑,金市长忽说:“今天的皇后怎么没出席?”众人都静了一下,陈 宇醒悟说:“哦,今晚的皇后自然是蒋总,试问谁能比一个年轻而有实干的女人 更美!大家再看看上午蒋总一手调教出来的赵洁赵小姐,说得上国色天香,一笑 倾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蒋总独具慧眼,我对华盛公司非常有信心,对蒋总更是 五体投地。”众人都连连说不错,他又说:“我来敬蒋总一杯,希望在入驻名流 一事外,还能有更大合作的机会。” 许仲明在剪彩之后,便抽个空带出赵洁,他将车子开到郊区一个牧场前停下, 赵洁一路上都没说话,这时问:“许经理带我来这儿干什么?董事长还让我出席 晚宴呢。”许仲明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看着她:“你很想出席吗?”赵洁无 所谓的说:“可以多认识一些人,没什么不好啊。”许仲明眼神很深:“我想培 养你,因为你有相貌,也有潜质,晚上你不用出席了。”赵洁奇道:“这是什么 道理?”许仲明慢慢说:“我不希望你变得复杂。”赵洁只说:“你……”看到 他的眼神,便没有说下去。许仲明见她没顶撞,脸色缓和下来,笑说:“放心吧, 不用担心晚饭,我请你吃饭。徽菜怎么样?”赵洁似乎没心思说笑,淡淡说: “我回家吃饭也可以。” 三天后,华盛公司留下十几个摩特儿,其余的辞退。许仲明本意要安排赵洁 当自己的秘书,蒋定芳在董事会上宣布,让赵洁任职业务部经理助理。业务部经 理秦风是个出名的大色狼,各董事都知这是蒋定芳有意陷害,有的惋惜,有的暗 笑,许仲明虽身任保安、广告两部门经理职位,只占有公司百分之零点六的干股, 在董事会上根本没有发言权,只有心里恨得牙痒痒的,也没办法。散会后,许仲 明跟着秦风走进餐厅,和他淡淡提了一下,意思说赵洁是我面子上的人,你平时 做事别太过分。秦风满脸堆笑,唯唯诺诺,也不知道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许仲 明心里暗叹,只能靠赵洁自己了,自己算什么东西?说得难听点不过是女老板的 入幕之宾罢了,像自己这样的人公司内外不知道还有多少。 这一番炒作之后,华盛公司业务正式上了轨道,新开辟了保龄球、服装、儿 童智力玩具等项业务,业务部的压力空前剧增,蒋定芳又将广告部划转业务部, 以保持公司董事权力均衡,许仲明和秦风平等行使经理权力,这虽然是双向架空, 但许仲明心里毕竟舒服了,自己怎么说也算得赵洁的半个老板。压力最大的大概 要算赵洁了,蒋定芳一张直线文件下到她办公桌上,要求她一个月内做足一千万 的订单,工资可以超高,但第一个月只要不足数,自动离开公司。许仲明每天在 公司几乎见不到赵洁,有一次遇到问起,才知道是蒋定芳赶鸭子上架,他心中怒 火升起,直冲董事长办公室,质问蒋定芳到底想干什么? 蒋定芳看着他,并不说话,点了一根烟,吸一口,慢慢吐出来,一会儿办公 室里弥漫着熏人的薄荷味。许仲明见她不解释,倒有点儿手足无措,又说:“她 一个女孩子,刚进入社会不久,你这样子逼她,不如趁早辞退她好了!”蒋定芳 心平气和的说:“你不妨问问她,我给她什么待遇?只要按时完成文件上的规定, 她一个月就能拿到三万块薪水,比你们这些经理一年的工资还多。人都有一个价, 她自己都没意见,你倒给她叫不平了!”许仲明说:“这几个业务刚刚开辟市场, 任谁也没把握做一千万这么多!她又没什么社会关系,你不是逼她是什么?”蒋 定芳冷笑:“她不是很漂亮吗?我就是要看看她有多大魔力,怎么了,你心疼了?!” 她话说到这个份子,许仲明倒没话说了,半晌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蒋定 芳仍然冷笑:“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别说我不提醒你,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 人?我们死后都要下地狱的,她能不能上天堂,也要看她自己!”许仲明怒瞪着 她,想说:“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想让别人都跟你一样吗?!”毕竟没说出 来。 这一个月中,赵洁有时忙中偷闲,还到许仲明的住处,带一些吃的,和许仲 琴聊聊,许仲明看到她日益消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劝她多吃。许仲琴非 常喜欢赵洁,赵洁一来,许仲琴就不让她走,一定要陪自己说一整夜话,后来知 道她这一段时间的情况,便不再勉强。许仲明和她几乎没话说,说什么好像都很 多余。 蒋定芳直线文件下到赵洁办公桌上时,她完全不知所措,难以明白老板的意 思。本部门的小青年胡鸿飞和她淡淡说了一下,意思许仲明是老板的入幕之宾已 是公开的秘密,现在许仲明显然很接近你,老板再有本事也只是个女人,肯定不 开心。赵洁实在不想再听下去,本来她对许仲明倒有些好感,虽然许仲明曾不经 她同意拉她离席,但许仲明显然不是那种对她有企图的样子,做事说话都保持了 一个成功人士的风度,这种事根本无法想象,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而且蒋总怎 么能凭一点儿猜忌就给她加大压力呢,要不要立即到蒋总办公室去和她辞职?不 行,这不是等于承认自己心里有鬼吗?自己又没做错事!赵洁旋动手上的圆珠笔, 心里说:你要逼走我,我偏让你找不到理由!她用圆珠笔在空白信纸上写了几个 “一千万”。 这一天许仲明休假,在街上随便逛,忽然看到对面餐厅里赵洁长发披肩,穿 一身天蓝西装,正站在窗边飞快的吃饭。他走过去,在赵洁肩上一拍,赵洁一惊, 一嘴里都是饭的回头看他,用力吞饭,拿筷子的手拍拍胸口,鼓着嘴说:“干什 么要吓我?”许仲明笑:“你是饿死鬼投胎的吗?这样吃饭也不怕噎死?”赵洁 伸手从桌上拿起杯子,喝一口水,说:“哪有这么容易死。许经理今天不上班吗?” 许仲明说:“是啊,比你舒服多了。怎么样,拿了多少订单?”赵洁脸现苦恼: “只有四十几份,累计不到一百万。客人倒都还客气,只是对新品牌意识不强, 都想先试销一下,有市场再大量订购。人都是很奇怪的。”许仲明心想不是这样 才奇怪,难道看你漂亮就一次订一千万吗?订你就差不多,订货给你几万块够给 面子了。 许仲明伸出手指,装模作样的数着说:“五,十,十五……哎呀,十五天还 不到,你还有的是时间。”赵洁白他一眼,飞快将碟中的饭吃完,喝一口水,说: “许经理,没空和你多聊了,我下午要见一个客户。”许仲明说:“我也没事, 陪你一道碰碰运气吧。”赵洁喜道:“好啊。许经理,你不知道,一个人跑来跑 去,真够烦的。”许仲明微笑:“现在就嫌烦了,做满一个月再说吧。” 许仲明骑上赵洁的女式自行车,赵洁坐在后座,许仲明问:“有没有到大的 商场多跑跑?据说现在新式儿童玩具挺畅销的。”赵洁说:“畅销就畅销,但市 场供大于求。就我们这个广州产的慧伦牌智力玩具,我知道的就有两个推销同样 品牌的,说话都比我厉害多了,我现在就是到雪天玩具超级市场和他们打仗,和 你说话当是热身。”许仲明大笑:“你还真看得开!”又说:“这两个家伙有什 么长处吗?就算你订单签不成,学点经验也好啊。”赵洁说:“哼,当面一套, 背后一套!算什么长处?我们三个人在见商场老板前都说好价格定位,绝对不能 降到超过限度……”许仲明接口:“谁知他们一见商场老板,立即变卦,价格降 得远远超出限度,对不对?”赵洁气呼呼说:“就是!做生意也不能一点原则不 讲啊。”许仲明笑:“你的原则只能当老师,骗骗那些毫无原则的学生。”赵洁 不说话了,许仲明回头看她一眼,说:“喂,别生气啊,给点儿风度好吗?我给 你出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得通。”赵洁说:“你说,我在听。”许仲明说: “他们不是降低价格吗,你也大幅杀价,然后一口气把他们手上的货买下来,这 样你就垄断了。”赵洁说:“这法子行不通。这两个人手里的订单加起来起码有 五、六百万,这一笔款子蒋总就不会批。再说他们没货可以立刻派人到广州提, 生赚了我们的钱,我们根本垄断不下来。”许仲明说:“蒋总那边我可以去说, 再和厂家方面联系,虚报一个销售额,要求厂家让利给我们弄成专卖,应该不是 大问题。”赵洁有点心动,犹豫说:“这中间环节太多,一个地方没考虑到,公 司亏损就大了。”许仲明说:“你放心,一通百通。我们先直接找蒋总,看她是 什么意见。” 蒋定芳听赵洁把许仲明的计划说完,将自己陷在转椅深处,忽然问:“赵小 姐,你很有头脑。这确实是个办法,我马上打电话到广州,再做一份销售订单传 真过去。销售方面就要看你……和许经理了。”赵洁斜眼看了许仲明一眼,许仲 明脸上毫无表情,声音平静的说:“蒋总放心,我绝对有信心以出厂价将对手的 货买下来,接着以压倒性的优势占领市场。”蒋定芳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容,淡淡说:“许经理真是聪明人,我一开口你就知道我的想法。” 事情的发展完全在许仲明掌握之中,蒋定芳虽然没有直接参与销售活动,但 有她这个大靠山运筹帏幄,做起事来自然顺利,非常从容的签下六百多万的订单。 雪天超级市场的老板周友盛吃了个闷亏,本来相信赵洁会以最便宜的价格签单, 完全预料不到竟被许仲明奇货可居,开出了天价,一气之下当着许仲明和赵洁的 面撕毁订单,赵洁当时便要据理力争,许仲明拦住她,只说:“周老板大约还需 要多考虑一下,没关系,本公司绝对欢迎周老板这种个性的顾客。”一个礼拜后, 周友盛在名流四星级餐厅大摆宴席,专请赵洁和许仲明,桌上说了许多好话,意 思自己是第一个顾客,无论如何请许经理和赵助理不计前嫌,给个面子,以一个 双方可以接受的价格签下订单,并说自己做生意一向规矩,先付钱后拿货也可以, 这个面子一定要给。边说边给许仲明发烟,又给赵洁布菜。赵洁还没说话,许仲 明一口拒绝,价格不可能低于别的商场,否则会砸了牌子。周友盛一再请求,赵 洁都有点儿不忍了,但经理在座,怎到自己一个蓝领拿主意?吃喝到尾声,周友 盛也喝得差不多了,一脸红红的肥肉都皱成了苦恼,人好像老了十年,许仲明方 才松口,说价格方面不必谈,但本公司在售后服务方面可以给予优待,如果贵商 场的销售量达到十万元以上,可以给以高回利。周友盛眼睛亮了,忙问多少。许 仲明说自己拿主意给百分之五,又凑到周友盛耳边低声说:“这在别的客户那儿 可是没开的先例。”周友盛笑得见牙见缝,连连称谢,说改日一定登门拜谢,许 仲明笑:“有钱大家赚,你心里有数行了。” 许仲明送赵洁回家路上,赵洁冷冷说:“许经理,你可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什么百分之五的回利?你不是早将计划意向书递给蒋总了吗?周老板明天一定会 到你那儿去谢你,你可两头都赚了!”许仲明冷笑:“你还真纯情!周友盛是什 么人物?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清楚了,你看看吧,最多一个月,他就会向同行打听 虚实。我偏偏就在别的客户向我们反映时,再把回利情况曝光,那时候是他无理 在先,我们华盛照样一视同仁,自己先把理占了。”点了一根烟,又说:“我两 头赚怎么了?周友盛这家伙明天敢送我五万、十万,我就敢收!除非他不耍花样, 老老实实的还能多玩几年,否则我迟早叫他自己把自己玩死!” 在许仲明的帮助下,赵洁第一个月的订单金额超过一千三百万,创出了全公 司业务员订货量的至高点。她为人做事都极诚恳,很得人心,加上又长得漂亮, 颇有书卷气,几乎成了公司所有男员工的梦中情人,自然而然形成众星捧月的形 象。许仲明却很低调,绝不刻意表现自己,一九九二年时已升到总经理的职位, 年薪四十万,他清楚自己给人印象极差,毕竟是从女人的裙下滚出来的“臭小子”, “臭小子”这个词是武侠电视上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确实很臭,因为蒋定 芳几次当着许多同事或外人的面前下他面子,他有时候想得深了只好安慰自己: 谁又香了呢?只要我日子过得好,将妹妹捧成一个白领阶层,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不过和蒋定芳的关系好像妹妹隐约知道了一点儿,态度明显有点变化,大学生应 该很浪漫的,太有原则就落伍了。不过蒋定芳最近好像对自己比较尊重,有一次 吃饭时甚至提到要和他结婚,他一笑了之,对此不愿多说,也不愿多想。有时他 站在全市最高的建筑物上,点一根中华烟,遥望故乡的小村子,猜测父母现在在 做什么,田地应该早放下了,每天打打麻将、看看电视挺不错,自己在父母的意 识中已经成龙,妹妹也很快就成凤了,人一辈子匆匆几十年,来得及做几件事? 对家人尽心尽力,做到最大限度已是成功,朋友吗?不需要,女人吗?太多了, 老婆呢?可以试着结上一两次婚,一定要赵洁的档次!哈哈,世上只有一个赵洁, 就如同只有一个蒋定芳,太讽刺了! 这时已是深秋,许仲明有一晚和赵洁吃饭逛街,谈得比较投机,直到十二点 多两人才向赵洁的家走,这时许仲明大哥大响了,他一看号码,是蒋定芳的,对 赵洁自嘲道:“老板催我去交货了。”接电话嗯了几声,将赵洁送到家门口,立 即坐计程车来到蒋定芳的私人别墅。 他掏钥匙开门进去上楼,卧室里光线很暗,蒋定芳斜靠在巨大豪华的席梦思 床上,身材的曲线很优美,见他进来,充满醋意的说:“大情人终于知道回家了, 赵洁这个排骨摸着舒不舒服?”许仲明脱衣,换拖鞋,淡淡说:“你不是这么弱 智的,赵洁我要碰早碰了,我不会碰她的。”蒋定芳倏得坐起来,恨恨说:“人 家多纯情啊!不是我糟塌了你你也很纯情的,正好是一对!很遗憾是不是?”许 仲明身体挺得笔直,双眼直盯着她,半晌叹了口气:“我不想和你吵架。”蒋定 芳冷笑:“你不是不想和我吵架,你是根本没话和我说!我哪有这种纯情小妹思 想境界高?你刚给她熏陶得色即是空,哪有闲情陪我这个俗人说话?”许仲明坐 在床边,点一根烟,眼睛转开不看她。蒋定芳更气,叫道:“怎么不说话?你还 真当赵洁这小狐狸精有多纯!不知道被客户干了多少次了,她今年二十五岁,比 你还大上两岁,她要是处女,我蒋定芳三个字倒过来写!”许仲明仍不看她,只 说:“我了解她。再说,她是不是处女关我什么鸟事?”蒋定芳叫:“滚你妈的 蛋!不关你的鸟事还关我的鸟事?!操你妈!难道她是同性恋吗?”许仲明将半 根烟捺灭,转头看着她,慢慢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月经来了?趁早给我闭上鸟 嘴!”蒋定芳大叫:“干什么?你还想打我吗?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没人比 你更没用了,只知道在女人裤裆里打滚!别说我看不起你,我叫你给我舔你也得 干……”许仲明一手封住她的衣领,举起另一只手,在空中停住,嘴里不住喘气。 蒋定芳脸上都是泪水,头发纷乱,神经质的叫:“打啊,打了你就给我滚!打啊! 打啊!不打你就是孬种!” 许仲明手上微微发抖,好半晌放开手,还抚摸了一下蒋定芳的乱发,轻轻说: “我就是孬种,而且是最孬的那一种。我是你养的狗,你给点儿吃的我一定会叫 给你听,我叫得很好听的,你要不要听?”蒋定芳呼呼喘气,眼中闪过一丝悔意, 想说:“我不是故意要打击你的。我很爱你的,你知不知道?我真的想和你结婚, 但你不要总不在意我,不要总以为我是用钱来买你。”可是这些早打好腹稿的话 就是说不出来,只说:“你知道就好,放聪明点。” 这一晚的吵闹打破了两年多来的记录,蒋定芳变得有点害怕许仲明,怕看见 他的眼睛,只觉里面充满了仇恨和自暴自弃的神色。许仲明变得酷爱喝酒,每饮 必醉,经常误了公司的事,蒋定芳也不敢说他了。 有一次蒋定芳带他出席一个生意伙伴的生日舞会,她穿一身湖绿色的短裙, 淡青高跟皮鞋衬得身材很挺拔,整个人修长高贵,舞会上虽然美女如云,蒋定芳 自然而然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众位来宾和主人都夸她漂亮,让她介绍许仲明, 她优雅的微笑说是自己未婚夫,男士们立即露出艳羡的神色,这么样有钱的人间 尤物看上谁,准是祖上积德,祖坟上飘香了。许仲明不想和他们应酬,只是喝酒, 看着蒋定芳整晚上被许多男人邀请跳舞。 许仲明透过玻璃杯看蒋定芳,她舞步潇洒优美,细长柔白的颈项上铂金项链 随着旋转的灯光闪烁出星星点点的光彩,大厅拉入了许多天然真葡萄架,有鲜嫩 的葡萄垂下来,抚过大厅里男女们的脖子、衣领,档次真高!不单是地方,主人、 宾客档次都高,许仲明脸上有了笑容,我档次也高,夫凭妻贵嘛,不对,狗凭主 贵! 他大笑,大声笑,众人看他,蒋定芳也看他,脸上露出询问的神色。许仲明 倒了两杯酒,走到蒋定芳面前,推开她身旁的舞伴,将一个杯子递到她手里,笑 说:“来一个交杯怎么样?”众人都看着他,蒋定芳勉强笑:“好啊。”举杯的 手伸过去套住了许仲明举杯的手,绕半圈过来,两人一齐把对方杯中的酒喝了。 众人都鼓掌大笑,说好甜蜜好浪漫啊,羡慕死人了。 两人把杯子放下,开始随着音乐跳舞,许仲明满脸笑容,抱紧蒋定芳,左手 顺着她柔滑的腰部下移,慢慢掀起她的裙子伸了进去,在她臀部轻轻抚摸着,蒋 定芳脸上有点红,许仲明的手穿过她的内裤,蒋定芳低叫:“不要!仲明,不要 在这里!”用力搂紧他。许仲明大笑,脱开她身体,举起一只啤酒瓶,边喝边笑。 夜深时两人才回去,蒋定芳开车,许仲明靠在车上,感觉头脑非常清醒。两 人一路上都不说话,回到别墅里。蒋定芳抱住他叫:“不要走!我需要你,你答 应我好吗?不要离开我!”她期待听到许仲明说“谁说我要走的”,许仲明微笑: “我一定要走。真的,这个世上如果有人能了解我,大概只有你,我也了解你。 你记得吗,你曾经只说半句话,我就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你说我聪明,其实不 是我聪明,而是我太了解你了。你更了解我,我一句话没说,你就知道我要做什 么。我们真是天生一对。”蒋定芳眼中泪水流下来,搂紧他,不住说:“不管怎 么样,我不让你走!我就不让你走!除非你打死我!”许仲明笑:“你用得着这 样吗?又不是拍电影,我必须要走,必须!你明白吗?有一天我可以和你在事业 上并驾齐驱了,你如果还没有结婚,我一定娶你!到时候你打都打不走我的。” 蒋定芳拼命摇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理由,我只要你!我很爱你的,我 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真想和你结婚!真的!你信我吧,我们明天就去注册!” 许仲明说:“我信你!你和我说过的,你只要说一遍我就信你了,但是我不行, 我连自己都不能说服。”蒋定芳仰头望着他:“为什么呢?你不要考虑别人怎么 说,你知道我爱你,你难道不爱我吗?我可以把资产都转到你的名下,我可以把 我的世界都交给你!”许仲明苦笑,想到一个哲人的话,慢慢念了出来:“我拥 有了世界,却丢失了灵魂。两年了,你让我做回一个男人好不好?”蒋定芳定睛 看着他,她脸上有泪痕,他脸上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直令她迷恋的平静,她 平静下来,眼神转为一贯的朦胧,放开他说:“你可以滚了。商界英雌居然被她 的男人给一脚蹬掉了,明天准能上报纸头版。”许仲明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 出门,防盗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他的泪水慢慢流下来,下意识的伸手从口袋里 掏烟。 许仲明第二天在家里睡了一整天,晚上赵洁来找他,问他怎么回事。许仲明 穿衣起床,点一根烟,并不回答,这时许仲琴已经念到大一,留校读书,屋子里 很安静,不时从屋外传来几声稳定的怪鸟叫声,赵洁说:“今天蒋总在董事会议 上将我升为业务部经理,把秦风调到外地子公司去了。”许仲明说:“恭喜你了, 好好干。我不在了,蒋总不会再闹情绪,你是人才,一定有大发展。”赵洁望着 他,慢慢说:“我辞职了。我要跟着你。”许仲明一惊,失笑说:“跟着我干什 么,摆小摊子卖服装吗?”赵洁说:“你不会摆摊子的,你现在有资产,有社会 活动能力,我也可以给你想办法融资,你说过要培养我的。”许仲明笑:“我比 你还小两岁,我培养你?在华盛公司我们是上下级关系,我说话做事都顾虑到公 司形象,你别把我想得有多高,跟着蒋定芳才有前途,才有发挥。”赵洁也笑: “我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总不能让我在家待业吧?”许仲明看着她,好一会儿 笑了:“在我培养你的工作能力之前,先得培养一下你的胃,徽菜怎么样?” 许仲明的仲明实业装璜公司于默默无闻中静悄悄开业,注册资金两百六十万, 以室内外装璜、整修为主要经营范围,零代建材的购销,许仲明占股百分之八十 五,赵洁占小股百分之十五。一个月下来,两个负责人累得焦头烂额,一分钱不 见回笼,倒花掉了二十几万打市场,有时候两个人实在太累,就在许仲明的房子 里吃上几碗泡面,都有对不可限量的前途的信心,赵洁开玩笑说数年之后,金州 市的商界龙头许总再来这间屋子,回忆创业初期的辛酸,真是动人的小说材料。 开业接近三个月后,两人仔细研究市场,究竟目前金州市缺乏什么,建材行业在 本市已形成一股热潮,尤其是金属建材,继续沿袭六七十年代的余热,达到饱满 的时刻,无谓再作徒劳的竞争,但木材呢,据讲穴头很大,但也不好干,首先就 是供货方的滑头,万事开头难,必须亲力亲为,其次是资金问题,没有随时可调 用的资金实力。这时已接近九二年年关,从北京商界传过一个新名词叫“走穴”, 是投机和信息高速反馈的统称。他们倒真遇到了一个走穴的机会,在云贵一带有 一个小城叫水城,盛产钢材和天然木料,价格低到不可思议,赵洁和这个城市供 货单位电话联系了一下,对方说的很好听,只要拿货超过五百万,可以包运输费 和住宿吃喝开支,赵洁问了一声送不送货上门,对方犹豫一下,说可以送货,但 要先建立业务关系,意思也就是第一次决不可能送货,必须要客户亲自跑。赵洁 和许仲明商量,觉得这个供货单位绝对有问题,但他的价格确实诱惑很大,又联 系了水城别的几个供货单位,价格差距不大,条件几乎一样。两人商议到最后, 许仲明决定说:“你先过去一趟看看趋势,不用带现金,如果真是骗局,立即回 来,不能贪小便宜吃大亏,我在这边筹备资金,随时保持电话联系。”赵洁心想 也只有这样,总不能眼见有机会不去尝试把握。 第二天,赵洁和公司聘请的张会计一起坐火车过去云南,据讲到水城还要转 几次车,要三四天才能到。许仲明这几天到处找钱,凑足了有五百多万,晚上也 睡不好觉,抽烟守着电话机,想到这样冲动会不会坏事,稳中求胜才是至理,但 这时候已不能回头,心想是别十还是至尊就看这一把,凭我的头脑别人要耍我也 不容易。 第三天凌晨三点十五分,许仲明办公桌上电话惊天动地的响起来,他在电话 铃声第二声响起之前拿起话筒,耳边传来赵洁清脆的声音:“是许老板吧,货已 经见到,品质不是太好,但价格还合理,你明天能不能带钱过来?”许仲明声音 有点颤抖:“我现在就去打票,供货单位能信任吗?”赵洁说:“应该没问题, 这个企业地方政府也有参与。要么你带转帐支票……”许仲明打断她:“我带现 金!你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你将大哥大二十四小时开机,我随时给你电话。” 许仲明两天后早晨九点拎着一只黑皮箱到达水城,和赵洁、张会计在旅馆见 面,顾不得寒喧,立即就去见供货单位。供货单位设在水城一个偏僻的小村里, 房子破旧,门牌上挂着一张歪歪斜斜的木牌,写着“天然杉木加工厂”。厂长是 个瘦长的中年人,姓郑,脸色因长期抽烟,皮肤有点焦油熏制的阴黄,说话还算 诚恳,现金交易,概不赊欠,货品当面点数看品质,付钱后有什么问题本厂概不 负责。郑厂长说话直接得近乎无理,许仲明反而放心,至少这人还没变人精,不 像善于做生意的,应该值得信任。看过货样,没有什么问题,又抽样检查了集装 箱内的货品,找不出什么毛病,又和郑厂长杀了两个小时价,省下来六十几万。 几十辆货车顺利开到金州市,许仲明看着工人下货,志得意满得开了一瓶香槟, 与赵洁、张会计还有公司几名员工一齐举杯。 一个礼拜后,货品基本销售结束,虽然现金没有拿到,但一算帐,除去所有 开销,还净赚八百多万,公司所有员工都欢欣鼓舞。半个月后,仲明公司已收回 三百余万回笼帐款,忽然一个客户给他打电话,说这批材料质量不过关,蛀虫现 象太严重,虽然掩饰得好,但没办法用,只好退货。临挂电话时还掉一句:“幸 好没付你现钱,许老板你做生意也太损了吧。”许仲明乍闻下如同被人迎面抽了 两个耳光,整个人都不能思想。一上午来电话退货的多不胜数,有的付了钱的客 户生怕许仲明耍赖,威胁他说不退货就上法庭。什么叫绝望?这就叫绝望,彻底 玩完!除了等着坐牢外什么事都不需要考虑。晚上他和赵洁在办公室吃泡面,他 显得很冷静,问起一共损失多少,赵洁无奈说木材只能全部报废,四百多万都是 损失,还不包括运输费等一切开支。许仲明将半碗面推开,点了一根烟,问: “这么说就算公司抵押也不够还债了。”赵洁提议说:“不如我们先告那帮云南 人一状,他说了保证质量的。”许仲明淡淡说:“可是协议上签的有:银货两讫 后,有任何品质方面或数量方面的不合格,这个鸟厂概不负责。妈的,真有两手! 我们最大的疏忽就是没请木材专家来验货。”赵洁欲言又止,许仲明看她一眼, 说:“我们现在告这个厂,最多弄臭他,他本来就不香,对我们也没有一点儿好 处。省省力气看怎么跳过这个难关吧。”赵洁本来想让他求一下蒋定芳,解决一 下眼前的大难题,但终不敢说出来。 第二天晚上,蒋定芳来电话了,许仲明听到她声音,便开玩笑道:“问你一 个智力问题,一个人出门踩了一堆屎,你说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倒霉的?”蒋定 芳沉默一下,问:“你是什么意思?”许仲明笑:“猜不到吧,我告诉你,更倒 霉的事就是他刚刚擦干净脚,又踩了一堆屎。哈哈!”不等她说话,立即挂了电 话。在他挂电话的同时,头脑已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慢慢自言自语:“郑厂 长,你不用肚里暗笑,我们不妨玩大一点,我玩完了你也得玩完!” 许仲明当夜十一点,只身一人带了八十几万块,坐车离开金州市,直往云南 方向去了。他没有留下字条,甚至没有给妹妹作安排,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出事, 赵洁绝对会照顾妹妹,他对自己有这个信心,凭着赵洁一年几十万块的高收入不 要,硬要帮自己组办公司这一点上,她就绝不会让自己失望。 他在水城找了一间旅舍,住了一个多礼拜,这时候去找郑厂长肯定没戏,一 心想搞到一把枪,逼郑厂长退钱,不退钱只有一枪干掉他,这是他在金州市时已 拟好的计划。十天后他经过一个旅行社,上前随意问到泰国、缅甸的价格,旅行 社老板是个五十几岁的男人,戴只眼睛,很忠厚的样子,向他详细介绍了这两地 的风景人情,有褒有贬,口气很诚恳,要价也不高,只要有身份证,旅游证旅行 社可以代办,手续方面都有旅行社负责处理。许仲明考虑一下,交了两千块押金, 若无其事得和旅行社的人员闲扯,说到泰国地方据讲治安很乱,到处都能买到枪。 旅行社里的人一齐赞成,有一个三十几岁的矮个子男人说现在改革开放,私人藏 械已经不是新闻,泰国能买到枪,国内也买得到,言下之意他就有路子。许仲明 留上心,见其他人扯开话题,便也不提。待旅行社下班时,约这个矮个子到餐厅 吃饭,桌上随意问起军火的路子。矮个子叫潘宜伟,身上的花格衬衫皱折不堪, 雪白的老板裤也满是污渍,显然生活条件不太好,几杯酒下肚,脸上涨得通红, 粗着嗓子说:“你这个小兄弟很有意思,不用跟我转弯摸角,要搞枪我可以给你 联系。”许仲明微笑:“现在内地人就讲狠,我倒真想买到一把枪防身,给人欺 负也可以还击。”潘宜伟拍胸膛:“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带你见买家!”许仲 明仍然微笑:“价格怎么样?我身上钱不多。”潘宜伟说:“你放心,正宗香港 警用的点三八口径手枪只要两千块。我一分钱介绍费不要你的,你直接和买家谈。” 许仲明敬他一杯酒,说:“两千块我还有,你不要介绍费,我可也不能当是福气 了,回头照算给你。” 第二天潘宜伟带他坐车到一片山区前下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在一片茅 棚前停下。潘宜伟叫了一声:“何老大,有生意了!”从茅棚里迅速走出十几个 人,当先一人四十几岁,身材矮瘦,走前几步上下打量了许仲明几眼,说:“小 潘,这小子可不可靠?”潘宜伟掏出红塔山烟,每人递了一根,讨好的笑:“内 地的,老实人。我介绍人何老大还有什么不放心?”何老大将烟点着,再看许仲 明几眼,许仲明背脊有点发冷,不敢说话,何老大一挥手:“跟我来吧。”众人 一齐走到第三个茅棚里,何老大掀起一只干草盖起的大木箱,问:“要多少货?” 潘宜伟说:“就要一把手枪防身的。”何老大开箱的手停下,脸色微变,许仲明 忙说:“有好货色我多要几把可以。”何老大盯着许仲明,慢慢说:“你他妈的 到底是什么人?”许仲明身上开始冒冷汗,谨慎的说:“我是金州市人,做生意 的,最近遇到点儿麻烦,想弄几把枪。”何老大眼光锐利,问:“金州市?最近 金州市一个生意人在我们水城栽了个跟头,你认识他吗?”许仲明看潘宜伟一眼, 想起自己在旅行社报了名,不敢隐瞒,说:“就是我了。没办法,那一大笔钱都 是银行贷款,不还就得坐牢……”何老大走上几步,飞快的掏手枪指着他头: “操你妈!你就是跟着蒋定芳混的许仲明!?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走进来! 蒋定芳害死我弟弟,老子今天就干掉她姘头!”许仲明这时反而冷静下来,叫道: “蒋定芳害你弟弟,你有本事就去金州干了她,或者轮奸她,杀我出气算什么本 事?”何老大将手枪保险打开,叫:“你他妈真以为我不敢开枪?”许仲明大声 说:“我和蒋定芳早已闹翻了,你要想让她高兴,就开枪打死我!”这话已等于 求饶了。 何老大半晌不说话,把枪收起来,说:“你小子很有种啊。拿枪找郑老板报 仇吗?”许仲明松了一口气说:“对。这家伙害得我这么惨,我就算死也要拖他 一起。”何老大给他挑了几把枪,收价不高。之后叫人端来了一只炖鸡,一捆啤 酒,递给他一根烟,说:“凭你一个人带这几把枪,恐怕吓不了姓郑的,要不要 我帮你?”许仲明将烟点上,深吸一口,慢慢说:“何老大如有把握帮我干他一 票大的,我很感激。事后怎么分成,全按你的意思。”何老大见他面第一次笑: “好,爽快!敲他太多他也拿不出来,一千万人民币,我三你七怎么样?”许仲 明举杯说:“谢谢何老大。我也不要七成,大家五五分成好了。我只要拿回我的 份子。” 许仲明跑到花园公寓区停下,上了第二幢底层二号房外敲窗子,屋内传出蒋 定芳的声音:“你这个催命鬼还真是怨魂不散,天天早上来讨债吗?”许仲明苦 笑,门打开来,蒋定芳拄着铝合金拐仗,穿着很多花纹的短袖衬衫,睡眼朦胧的 看着他。 许仲明微笑:“别睡懒觉了,出去吃早餐吧。”蒋定芳眼睛渐渐清醒,看了 他好一会儿,许仲明浑身都不自在,忽然她说:“你天天来找我这个瘸子有什么 意思?真是贱!”许仲明讨好的笑:“我就是贱。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你呢?” 伸手托住她的腰,“来吧,别撒娇了。”蒋定芳不说话了,任由他扶住自己往外 走。路上许仲明感觉蒋定芳今天态度好多了,自从重遇蒋定芳后,她对自己态度 非但不友善,简直无理到极点。 华盛集团公司自从许仲明走后,曾大刀阔斧做了几项大变革,九三年时金州 市政府迁往南郊,带动一片南郊开发热潮,华盛公司也是正值多事之秋,流动资 金短缺,明知大势所趋,但名流大厦的投资远未收回,加上最近的几个大投资已 彻底断掉了银行贷款来源,实不宜再做大手笔的投资。随着这片热潮越炒越热, 股民们像疯了一样的狂购南郊商业区股份,给名流增值股形成一个极大的压力, 终于在年底时名流股价跌到华盛公司承担不起,市会计事务所强行清帐,华盛公 司现金与流动、固定资产、厂房设备、应收帐款等折合人民币已远远资不抵债, 债务比率达到百分之七百以上。蒋定芳在记者的照相机闪光灯前只说一句话: “金剑成还欠我一千万,这笔债能收吗?”九四年元月,蒋定芳和金剑成被省政 府派专员联同市政府领导提出公诉,蒋定芳没有上庭,当天从名流十三层楼天台 跃下去,摔断了右腿。金剑成被指证以权谋私、贪污、受贿巨额款项等罪名,省 高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缓期六个月执行枪决;蒋定判处有 期徒刑十一年,因右腿严重伤残,照顾监外执行。金剑成当晚回家吞食大量安眠 药中毒死亡。名流三座大楼被富士公司承担一应债务,以一元人民币的形式收购 下来。 这一段时间许仲明正属于事业辉煌发展的时机,自从何老大帮他处理了郑厂 长的事后,对他的装璜公司算是起死回生,收回所有废木材,按厂价给各大客户 发送原材木料,有了资金什么话都好说。但也因此和国内黑帮组织有了一层联系, 有时帮他们洗一点儿黑钱,这层关系对事业的初创是有大利,但对日后的发展不 能不是一大障碍和隐患。许仲明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遇到危急,也只好有奶 就是娘,赵洁对这种做法自然不赞成,说过他几次。有一天中午,加了点班,许 仲明和赵洁吃盒饭时谈起自己的想法:“我当时如果不去一趟云南,现在断定是 在监狱里蹲着,这就是现实。我也算纯情了,逼到这个地步才处女下海,幸好是 一炮见红,否则死在异乡也怨不了谁。你劝我的话我都考虑过,可这些人是这么 容易就能打发掉的吗?南美洲有一种食人鱼,吃人不吐骨头,黑势力就是食人鱼, 一旦沾上就难以甩开,我会尽量掌握分寸,不让自己变成鱼食。”赵洁反驳: “那么你就要把自己变成食人鱼吗?”许仲明苦笑:“我早就是了,幸好我还算 吃蔬的食人鱼。如果有一天我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将公司改制,或者把公司卖掉, 彻底斩断关系,以你的能力,再创一个事业绝不是难事。我和黑帮的联系与你一 点关系没有,你别硬往自己身上拉就行。”赵洁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或者早在华盛公司时,赵洁已经不知不觉爱上许仲明,他身上有一种非常自信、 非常勇敢的气质,而且他从不做作,不会和人说空话,这种种特点吸引了她,到 了仲明装璜公司业务上轨道后,她已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和公司连在一起,和许仲 明连在一起。 九三年年初,仲明装璜公司资产已达一千万,四月份收购了市内十三家装璜 店,到七月份经一月苦战,兼并粮食局主办的第三产业对外贸易公司,承担两百 二十七万二千元债务,大力开发该贸易公司房地产。九四年元月初,仲明装璜公 司融资市供销社下属棉麻公司一千六百万,以大股优势入驻该公司,仲明公司改 名松宇实业集团公司,营业执照注册资金六千万元,银行信用额度八千万。 这时华盛公司破产一事闹得全市人心慌慌,许仲明闻知蒋定芳跳楼自杀后摔 断右腿,径直去市人民医院看她。蒋定芳整个人包在雪白的纱布中,正在输氧。 许仲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件事应该抱什么态度。一个月 后,许仲明再去医院,蒋定芳已出院,不知去向。 九四年二月份,日本富士公司联合市政府拍卖名流商业区地段,出价十亿, 后被压到六亿六千万,可分二十年期限付款,许仲明有意买下来,首期只需付三 千三百万,他确实拿得出来。为此事松宇公司开了个董事会议,以赵洁为首的一 大部分董事坚决反对这次收购,赵洁说:“虽然本公司上年业绩可观,以小本而 赢大利,但这是六亿六千万!每年就是三千三百万的支出,各位董事,试想以本 公司的实力,每年缺乏三千多万的流动资金,会形成什么样的局面?再有,市场 诡谲万变,谁也不能保证天天赚钱,资金实力是企业的根本,可以应付任何不可 测事件,还请董事长和各位董事对此次收购活动慎重考虑。”几位董事登时附合, 许仲明环顾会议桌,慢慢说:“这么说大家都认为我的想法不可行了?”赵洁说: “我们只是为公司长久利益着想,决没有任何私心,也决没有任何要刻意针对董 事长的意思。”许仲明点一根烟,说:“但我怎么听着就是你们商量好了要针对 我的?你们有没有私心我不知道,我就有私心!”慢慢站起来,眼神变得非常锐 利,说:“今天开会,我只是要跟大家交待一下,你们有什么意见我听听就行, 不会按你们说的干。”他将烟捺灭,沉声说:“名流商业区路段我买定了!谁要 是认为本公司因此没有发展前景,可以退股,我决不会留他!”他眼睛从在座董 事脸上扫过,定在赵洁脸上,赵洁和他对视五秒,低下头来。 次日早晨,松宇公司内部员工正在整理一天的工作,忽然从董事长办公室传 来许仲明的叫声:“赵洁,你他妈的给我签的什么鸟合同?你这不是有心让我难 看吗?!”众员工对看一眼,低头做事。赵洁和老板的不睦已非止一日,昨天的 董事会上正式交战,看来今天许仲明就要找她楂子了。赵洁低声说了几句话,许 仲明又叫:“老板是你还是我?你一天到晚为公司,为公司!你什么时候为我想 过?给和重签!我不签字!”董事长办公室门打开,赵洁掩面走出来,快步走出 办公大厅。 下午财务部主任汪有为到赵洁办公室和她聊天,说起董事长最近脾气很大, 主要是因为收购名流的资金不易筹措,再加上各位董事也不支持他。汪有为四十 几岁,戴一副眼镜,七十年代的大学生,许仲明很信任他,这时说:“其实董事 长今天早上对你发火也是借题发挥,他一向对你很看重的,你在董事会上和他唱 反调,他也下不来台。”赵洁说:“这是根本不存在的事,我完全是就事论事, 许总以前不是这样的。”汪有为微笑:“一个人地位高了,性格、做事方式也都 随着变化,而且许总和我谈过你们两人一起经历的事业初创过程,你知道许总为 什么要不顾一切收购名流路段?”赵洁说:“我想就像你说的,他以为自己凭两 百多万起家,做到几千万的事业,现在凭几千万的身家,也一定能做到几亿的高 度。可是做生意又不是做数学题,老是让他以N 次方滚雪球……”汪有为打断说: “你这样说就错了。董事长不是自大狂,他和蒋定芳的一段你应该也知道……” 赵洁见他没说下去,奇怪道:“难道是为了蒋定芳?”汪有为微笑:“要说完全 为了帮蒋定芳,也太虚伪了,不过名流是蒋定芳的心血,董事长总得将名流扶起 来,或者说这是董事长的一个心愿吧。毕竟蒋定芳对他有恩……哦,不对,”他 伸手捂嘴,笑:“我有点口不择言了。”赵洁看着他,说:“许总跟你这么说的 吗?”汪有为指指自己的头:“我也是靠猜的。这话你可不要跟董事长提,否则 我这个财务部主任也就做到头了。哈哈。”赵洁也笑:“不会的。汪主任,你怎 么会这样分析许总?”汪有为说:“做下属的总要善于分析老板的心思,就像古 代做奴才的要揣测圣意一样,这是很必须的。”又说:“赵总,你和董事长一起 经历那么多事,董事长对你也是另眼看待,你应该了解他,他虽然对你发脾气, 可是他绝不是一个卑鄙小气的人,只要你们两位能摒弃看法上的小分歧,携手合 作,公司的发展还是不可限量的。老实说,董事长也离不开你。”赵洁脸红了, 低声说:“他才不会离不开谁呢,现在公司各方面都上了轨道,他就算炒我鱿鱼, 对他也没什么损失。”汪有为摇头:“董事长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二月底,许仲明通过种种交涉,将名流商业区路段压到五亿八千万,付了首 期两千九百万,这一大笔款子令松宇公司元气大伤,为了迅速补血,公司内部全 员皆兵,七家子公司经理职员进行人员重组,严规要求产值,连许仲明和赵洁也 得做业务员和推销员,力求迅速补充资金来源,造成公司外观上的繁荣气势。许 仲明这一段时间脾气很大,下面经理职员稍有不如他意处,立时发怒。赵洁连续 三天三夜没睡觉,白天开车走乡访村推销产品,晚上在家制定销售事项和日程, 第四天清晨基本完成几笔大的订单,心想可以轻松一下了,自己制定的销售计划 可以让业务员跑,谁知将订单向许仲明一递,许仲明立即发火:“有没有搞错, 房产怎么能按成本价销售?你是不是脑筋锈透了,辛苦一大趟全白忙了。”赵洁 对本公司开发粮食局居民楼的首批楼群确实是按成本价销售,主要是考虑到广告 效应,再有公司也紧缺资金周转,对这个销售订单她是有一整套计划的,现在只 好解释说:“这只是一个打广告的时期,现在房产炒得这么热,我们公司标新立 异,不难得到后期的客户信任,而且公司也缺乏资金……”许仲明打断她:“少 跟我提资金!你不是一向很有原则吗?现在你的原则到哪里去了?你说要做广告, 这确实是做广告,反面广告!楼价一降,人人都以为我们公司没有实力,银行还 敢贷款给我们吗?我们公司现在规模这么大,你考虑一下公司形象好不好?别老 是有奶就是娘!”赵洁心想他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三天不眠不休,现在只 想找个地方睡觉,她轻轻说:“我找客户重新签,或者退押金,另找客户……”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眼前金星乱舞,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许仲明叫:“赵洁, 你怎么了……”她整个人倒了下来。 四月份,金州市兴起舞厅的狂潮,几乎家家舞厅、音乐茶座晚晚客满,赵洁 经过实地考察,建议投资舞厅生意,许仲明基本同意,不过说要做就做大,他自 己比较欣赏港片中豪奢的夜总会,决定投资一个比较够档次的夜总会,附带餐饮、 客房,预计首期注资五百万,后期预备三百万,董事会表决一致无异议,“夜来 香”夜总会五月份于市中心地段装璜完毕开业,一直生意火爆,至年底许仲明已 注资一千五百万,更新设备,重新装修,升级为三星级娱乐休闲场所。 一天晚上,有一个香港公司老板打赵洁手机,要谈融资的事项,她说要请示 老板再作决定。挂电话后拨起许仲明手机号,却关机了。她直接开车来到许仲明 私人别墅,掏钥匙开门走进去,房内灯光很亮,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沙发 上躺着一对一丝不挂的男女,那女的正是夜来香夜总会吧台女孩蒋娟,男的不用 说就是许仲明,两人抱在一起,看见赵洁出来,蒋娟尖叫一声,将身体藏进许仲 明怀里,许仲明拉过床单盖住身体,看着赵洁,声音保持一向的平静,慢慢说: “你不懂进屋要敲门吗?”赵洁只觉头晕目眩,转身跑出别墅,身后许仲明叫: “赵洁,你有什么事吗?” 赵洁将车开到九十码,在人流车流中穿插行驶,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她 伸手去擦,可是泪水如同止不住一样。明知自己的感情只是虚无飘渺的梦,一直 执着的相信有一天可以得到向往的爱情。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中国现在还有二 十七岁的处女吗?她笑,夹着泪水笑,边伸手擦眼泪边笑。 赵洁有四天没来公司,汪有为将她的辞职信摆在许仲明办公桌上,许仲明用 力握住信,并不打开,半晌才笑:“她走了怎么也不退股?她有八百多万呢,她 要走我可以给她现金的。”汪有为小心翼翼的说:“本公司目前正处于初创寻求 发展机会的时候,虽然投资了不少实业,但也在等着收益,有许多计划意向都是 赵总经手的,她这时候走真不是时机。”许仲明点一根烟,苦笑:“她要走我也 留不住她。”汪有为说:“可是计划部和广告部一直都是赵总负责的,许多决算 书和预算项目只有赵总才有腹稿,可以合理拟出下一步方向,现在赵总一走,首 先计划部就等于垮台……”许仲明一拍桌子,怒道:“你们这些经理、主任是干 什么吃的?难道公司少了她一个女人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她想抽我后腿你们知 不知道?你们就不能争气点!妈的!” 赵洁一个人在市心公园漫步,总觉得有人跟着,她忽然回头,许仲明站在她 身后十几步外,她站定,许仲明走上几步,看着她,赵洁低下头来。许仲明说: “我希望我们以后不用再闹矛盾。”赵洁抬头看他,没有说话。许仲明拉住她的 胳膊,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回去吧,我需要你。”赵洁不说话,泪水不由 自主流下来,她知道自从这个男人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生活再也无法平 静。 一九九七年五月,松宇集团公司以经营对外贸易为主,固定资产实值达到四 亿,成为金州市龙头企业,许仲明和赵洁均被省商贸局授予“全国先驱企业家” 称号。六月,赵洁将公司自己所管事务处理清楚,安排妥当,飘然离开金州市, 没有留一张字条,和许仲明没有一句道别。许仲明在一个月后还经常顺口提到: “这件议项可行,赵洁,你帮我安排一下和客户见面。”下面董事都嘴角含笑。 许仲明有天晚上独自坐在会议室里,看着自己下首空着的一张椅子,想起初识赵 洁时的惊艳一瞥,想到赵洁毅然离开华盛公司帮助自己创业中的点点滴滴,觉得 真很难理解,一个女人应该怎样去爱她所喜欢的男人?许仲明二十八年来第一次 真正面对自己从未认真考虑过的爱情生活。 一九九九年十月份,澳门回归大陆版图,许仲明的事业也到了人生的巅峰, 许仲琴从大学毕业后,进了市内一家合资企业担任现金会计,现在已升到财务主 管,月薪六千元,算得白领阶层,谈了一个男朋友,生活比较有条理,只是经常 怪哥哥没有留住赵洁。许仲明的兴趣开始转到娱乐方面,喜欢在夜总会里听歌喝 酒,有时捧几个影音新星,他知道自己一生也不可能成为比尔盖姿、李家成,但 生活愉快,心情也是很愉快的。 这天正在喝酒抽烟,旋转大厅里正播放伍思凯的“舞月光”,他比较喜欢这 首歌,“相遇的人啊,若只是过路,别吝啬打个美丽招呼,相爱的人啊,若愿意 共度,丢一颗种子入尘土……”歌词很好,调子也欢快,如同自己一样经历的人 肯定会喜欢。 这时从角落处传来叫骂声:“他妈的,你这个死瘸子还真变态!兄弟,招呼 她!”接着拳打脚踢的声音传过来。看来有人闹事,许仲明几乎和保安同时赶过 去,保安上前拉开那几个小青年,许仲明看那个“死瘸子”,整个人都呆了,是 蒋定芳!她穿着一件过时的花裙子,长发很乱,脸上化着浓妆,有点儿浮肿,眼 神很散乱,这时不住喘气,叫道:“有种的就打死我,你们这群小瘪三!知不知 道我是谁?” 许仲明泪水夺眶而出,伸手去摸蒋定芳的脸,蒋定芳看到他,眼睛也定住了, 任由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脸,半晌才尖声笑:“原来是你这个孬种!大家都来看啊, 这个以前给我舔屁眼的家伙,现在可人模狗样了,别碰我,你他妈的有没有爱滋 病!”打开许仲明的手,许仲明定定的看着她。那几位保安叫:“你这个女人说 什么呢?太没礼貌了,走!我们夜来香不欢迎你!”许仲明大声叫:“你们给我 滚!”又指着那几个青年客人说:“你们也给我滚出去!”有一个青年叫:“你 他妈谁呀,口气还挺大的,信不信我……”许仲明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只啤酒瓶, 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挥向这青年的头,“咚”一声,这青年应声而倒,许仲明 扔掉手里的半个碎瓶,指着一名保安说:“把这几个人都给送到公安局,你,跟 方局长打个招呼,这几个家伙不带点残疾不准出公安局。”保安两个对付一个, 将那几个青年押了出去。 蒋定芳大笑:“看不出来你还很有型嘛。做小瘪三做得似模似样,现在做老 板居然也有模有样,能缩能伸,你的伸缩幅度也大了点吧?”许仲明在她旁边坐 下来,拿起啤酒瓶,猛咕了一口,说:“九四年时我到医院里找过你,你那时候 到哪儿去了?”蒋定芳笑:“我找男人去了!”许仲明再喝一口酒,拿出烟盒, 递到蒋定芳面前,蒋定芳拿出一根,许仲明给她点燃,自己也点一根,问:“这 几年你怎么过的?”蒋定芳说:“关你什么鸟事,你又不是我儿子,管你老娘去 吧!”许仲明深吸一口烟,将烟都吸到肺里,轻声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蒋定芳尖声叫:“为什么?!你有没有试过从高峰跌下来的感觉,对,你没机会 试的,你现在有多少资产,有没有一亿?”许仲明想一下,说:“大概三千多万。” 蒋定芳轻蔑的笑:“三千多万?这点钱算什么?我一个项目是这个数的十倍,你 他妈怎么这么没用呢?”摇头叹气说:“真是太没用了。”接着神经质的笑,许 仲明没说话,将烟含在嘴里猛吸。蒋定芳歪头看他,说:“我要走了,今天算你 请客行不行?”许仲明站起来,伸手说:“我送你。”蒋定芳尖叫:“别碰我! 别碰我!我又不是不会走路,我有腿!”许仲明将手缩回来,看着她从沙发上站 起来,拿起沙发角落的一根铝合金拐杖,看许仲明笑:“你只有两条腿,我有三 条!厉不厉害?”许仲明不敢扶她,看她右腿似乎没有丝毫力气,拄着拐杖慢慢 走出去。 许仲明几乎立即就打听到蒋定芳目前的住处,开始了每天早上晨跑后的例行 事宜。蒋定芳对他极不客气,曾当着很多客人的面将酒倒在他脸上,并骂他是 “硬不起来的家伙”等等。蒋定芳以前发怒的时候就喜欢说脏话,现在更是脏话 连篇,还越说越兴奋。许仲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承受,或者这就是金钱的价 值,可以提高一个人的修养,如果换一个角度,自己处身蒋定芳的位置,说不定 发泄得更厉害。 两个月后,蒋定芳对他的态度有了一点好转。有一天许仲明和蒋定芳吃饭时, 蒋定芳忽然说:“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对我没意思,对你也没意思。”她 能说“对我好”,许仲明已很满意,便说:“我觉得有意思就行,如果你愿意, 我们可以结婚。”蒋定芳哈哈大笑:“结婚?你要和一个又穷又瘸的犯人结婚? 真是笑掉大牙!你最近是不是爱情小说看多了,无耻过这么多年,居然要返朴归 真,改肉麻路线发展了?哈哈,笑死我了!”许仲明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以 前说过的,我真的要娶你做老婆。”蒋定芳冷笑:“别跟我扮演救世主,用不着! 吃饭吧。”许仲明忽然说:“你什么时候到医院去一趟。我问过医生,你的腿是 后天断折,以现在的医术要治愈不是什么问题。”这话他已不止一次提,蒋定芳 这时嘲笑道:“干什么?还没娶我已经开始嫌我瘸腿了?”许仲明说:“我只希 望我的妻子能够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如果你的腿真治不好,我不会在乎,但只要 有希望……”蒋定芳打断他:“你不用说了,再说就露出狐狸尾巴了。我真不明 白,你以前不是这么虚伪啊,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 吗?”许仲明本来不想反驳,这时不知怎的就是忍不住,叫道:“对啊,我何必 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就算你腿治好了,我又何必跟你结婚,难道我就找不到女 人结婚吗?你说话动一动脑子好不好?”这番话一口气说出来,心里立即后悔了, 连忙说:“对不起,你别生气。”蒋定芳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两人重逢有三个多月,蒋定芳终于答应动手术,许仲明大喜,很多年没有这 么高兴了,对蒋定芳说你手术成功出院后,送你一件礼物,蒋定芳冷冷说:“手 术结果怎么样都不知道,你倒准备礼物了。说不定死在手术台上,你只好把礼物 烧给我了。”许仲明不敢骂她说话不吉利,只讨好的笑:“医生说了,把握是百 分之一百。” 经过两次手术,蒋定芳右腿基本痊愈,只是还需要一年左右的物理治疗和运 动锻炼才可跟正常人相同。出院那一天,许仲明将蒋定芳抱上轿车,说要送她一 件礼物,蒋定芳手术成功,心情还不错,说话不再带刺,微笑说:“不能太重, 我怕抱不动。”许仲明在她颊边亲了一下,笑说:“那要令你失望了,你肯定抱 不动的。”宝马轿车开到合肥路名流商业区路段,蒋定芳脸上表情变得复杂,许 仲明将车子在名流商业区打了个转,慢慢说:“看到大本营,有什么感受?”蒋 定芳不说话,雪白的牙齿将下唇咬得很紧,许仲明微笑说:“这一片名流商业区 就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恭喜你手术成功,祝你身体健康,事业蓬勃发展。”蒋 定芳惊喜道:“什么?你把这一区买下来了?”许仲明微笑:“还欠两亿多,你 要给它还上。”蒋定芳大叫一声,抱住他,在他嘴唇上用力咬了一下。 晚上两人在别墅中吃饭,蒋定芳在烛光下整个人线条都柔和了,许仲明抱住 她,温柔得吻她,蒋定芳躲让一下,轻笑:“干什么?花大钱来买我吗?”许仲 明第一次发现她也有纯情的时候,笑说:“不是买你,是娶你,我们天生一对。” 蒋定芳在他唇上吻一下,柔声说:“可是今天我刚出院……”许仲明含住她的耳 垂,低声说:“就当是物理治疗好了。” 夜间,许仲明醒过来,蒋定芳鼻息沉重,眼角有一丝皱纹。许仲明看着她, 忽然很想抽烟,慢慢起床,取出一根烟点燃,走到窗边,想到赵洁,心里苦笑: 有一个女人把六年青春都送给你了,你还想怎样?他看着窗外天空的繁星,赵洁 完美的眼睛和嘴唇出现在眼前,他低声说:“好的女人,不是没有,只是我配不 上。” 忽然蒋定芳低叫:“仲明,仲明……”许仲明走到床前,蒋定芳眼睛紧闭, 泪水从眼角滑下来,她大概还在梦里,低声说:“我是你想要的吗?”许仲明将 烟捺灭,轻吻着她眼角的泪水,轻轻说:“你就是我想要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