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悲伤——风云作业 作者:元杰123 “我看到你了!”我语气刻意沉重,似乎真是很了不起很值得一提的事。 红茫然和我对视,我眼神充满威胁的看着她,好一会儿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 声音,我转开头不看她,回头看她时,发现她也不再看我,手中捧着一本杂志在看。 “我说我看到你了!”我对着她吼。她静静看我,说:“看到我?对不起,我 听不懂。”我不太了解她,但我知道她这样说话时就是心情极度恶劣并且不愿意再 说话的表示,可是我想说,不能这么快就放弃了,我想吵架。 我叫道:“我看到你,还有孙经理!”她撇了撇嘴,“小气的男人!看到什么 了?你看到什么了?看到我跟孙经理上床了?” 我说是的,然后点了一根烟,侧头审视她,她笑起来,“真的?我跟孙经理上 床都让你看到了?厉害!你可真厉害,下次我们隐蔽点。”我越来越怒,她接着说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忘了关灯,下次……”她的话被我狠狠的一个耳光阻 断了。 我站在人民广场,仰望南都大厦上离地面四十米的超大显示器,几只模拟热带 鱼互相追逐嬉戏的动画图像,伴奏音乐是轻柔的“鱼儿水中游”。忽然有一种要流 泪的感觉,可是没有,我擦眼睛,没有泪水。 “我是那条小鱼,永远跟着你,你要保护我。”红是第九个说这番话的女人, 对我说:“你看到没有……”她的手指纤长细柔,指的位置是整个显示器屏幕,其 实是指着她自己,“许多条大鱼跟着我,他们要吃我!” “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那两条鱼。”这是云,我第一个女朋友。 “我不许你离开我,除非我有一天离开这个框框。”这是谁?我还记得吗? 是的,我还记得,所有的过往,一切从我生命中走过的人,男人,女人,我都 能清晰记起,历历在目。我很想忘记,记忆是一把利刃,锋锐的刺割我,令我一路 带着伤痕,鲜血淋漓的行来。八个女友,八个无名小卒,我一手将她们捧起来,令 她们或可以巡回演出,或开演唱会,或在广告片闪亮登场,即使是短暂的辉煌,总 能照亮我,最后一一离我而去。这究竟是谁的错? 红是个优秀的女孩,很漂亮,有自信,但缺乏临场经验,我请专业教师指导她, 她没有红,还没有来得及出场。我飞了她!就在今天,我的手心隐隐作痛,辛辣的 刺痛。我从没想过飞人竟也和被人飞一样痛苦,或许只是我从未尝试过拒绝,我很 清楚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至少是一份体验。她很快就要大红大紫了,是我一力举荐 的,在我第一次进入她的身体时,我亲口答应她的。可以预见她出人头地的日子已 经不远——而并不是因为我。 在我面对记者说到“周红是极有潜质的影艺新星”时,孙经理站在我旁边,淡 淡说:“今年的影后非周红莫属。”我心里的诧异被记者问出来,问他为何有此信 心,孙经理霸道的答:“我不是对周红有信心,我是对朗生电影公司有信心,我们 朗生公司让谁红,谁就一定红!” 变迁的本身取决于周边环境赋予它的力量基础,我很清楚这一点,周红在闪光 灯下对孙经理投过的一瞥真是千般风情,万般崇仰!这一耳光已蓄积了两个月,我 努力找寻周红的变化,我没有看到她跟孙经理上床,连他们的绯闻都从未听到过, 但我知道已经发生了。发生的事就无法挽回,我能做的就是在她飞我之前先飞了她, 我受够了被人飞的感觉! 我早已过了那种满街酒吧寻找一夜情的时段,但在这一晚,我很需要女人,我 可以爱上任何一个陌生的女人,无论她是否老丑恶心。 这时有人在我肩上拍一下,不是用手,是皮包,我转身的片刻间已经意识到这 是个女人,我宁愿相信这是个女人,我会用很老土的话问她“小姐,你寂寞吗?”, 然后我看到了她,我不清楚这句最直接思维中的话有没有说出口。 她是老板孙强的妹妹,演艺界红星,主演的几部老上海滩的片子,实在扣人心 弦,旗袍下的优曼身段配以婉约高雅的原声,不知迷煞了多少少男少女和中年人。 初来朗生公司便荣任高级主管,跟我不太合拍,她身份比我高,学历比我高,连个 子都比我高,当她拿了柏林影后奖然后辗转在全世界公演时,我酸味十足的当面骂 她演的都是垃圾,她似乎并不生气,只是让我去死,我没有按她的要求去死,然后 她基本上就不跟我说话了。 这时怒色显现在她脸上,我意识到这句低级的话已经说出口,连忙叉开话题: “你也敢一个人上街?”这话倒不是恭维她,更不是挖苦她。她确实常有居室被狗 仔队围攻、在街头巷尾被千百影迷争相要求握手签字而导致交通堵塞的经历。现在 看到她,我确实有点儿恐慌,不是担心被狗仔队围攻明天报纸上登出我们的不相干 的绯闻,而是担心她独自一人在街上被影迷轮奸了。 “我为什么不敢!”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我目送她走远,低声道:“真 他妈没劲!”我侧身转进身旁一家的士高舞厅,音乐声震耳欲聋,不少相熟的人跟 我打招呼,他们的说话声音穿行在音乐声中,我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吧台,要了一 杯黑啤酒,小口啜饮,点燃一根烟,目光逡巡了全场,这家舞厅规模不小,悬空吊 着面积过百平方的弹床,上面站满无限渲泻精力的年轻人,如同在挤沙丁鱼。有几 个少年可以明显看出刚刚服用了麻醉药物。 啤酒喝到一半,一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侧头看去,是个女人,浓妆艳抹, 衣服很暴露,见我一脸讶异,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我那次拍的广告片彩排 时,你不是在旁边看着吗?”我作为一家全国知名电影公司的著名经理人,似乎没 有义务去认识她这样的三线明星,但我今晚大改常态,淡淡说:“想起来了。是的, 我认识你。” 她邀我跳舞时,我没有拒绝,充耳是音乐的爆炸和大声说话的男女,她对着我 说话,我一句没听见,然后她不得已将嘴凑到我耳边,说了许多我耳熟能详的希望 我举荐之类的废话,我心想我要捧也不会捧你,我没有说话。这片刻欲火燃烧我整 个身体,我狂热的吻住她涂满劣质口红的唇,她稍微退缩了一下便迎合了我,在鼎 沸的剧烈声音中挥洒着我们的喘息。 我迫不及待的带她进了包厢,几乎没有任何前戏迅速进入了她,很快达到高潮。 她床上功夫绝对不如外表般成熟,但至少她是女人,这就够了。她穿衣服时神色很 黯然,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扔到沙发上,大步走出包厢。 回到寓所,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微明时才朦胧睡着,梦里我和一个女 人站在演播大厅,观看一对男女表演举行结婚的场面,我身旁的女人忽然叫:“婚 纱好老土!”,我惊醒过来,我身边没有人,房间很空,一束阳光穿透沉默的天空 射在窗帘上,我注视着那束被阻隔的微光,终于哭出声来,泪水肆无忌惮的滑下面 颊。我清楚我还会遇到新人,年轻的,美貌的,有个性的,稚嫩的,我依然会一如 既往地去发掘她们的潜质,捧红她们,这是我的工作,是我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理 由。 清晨我进入办公大厅,就感觉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非常的不对劲,虽然有点奇怪, 我也懒得去问,走到办公室门口被秘书叫住,说老板在大发脾气,我问:“孙经理?” 她指着楼上,“是孙小姐。” 孙瑶板着脸,以影后的姿态踱出女强人的统一步调,在办公室桌后的椅子后面, 那儿空间只有四五个平方,所以她的踱步幅度很小,我直视她的眼睛,冷若冰霜大 约就是形容她现在这样子了。我想起昨晚和她在街头的邂逅,思索她会不会是借题 发挥,可得当心点,朗生电影公司就是一个交际训练班,初出茅芦的学生都能被锻 炼成人精,遇人也要说鬼话…… “你给我一个解释!”她把一叠卷宗用力丢在办公桌前,我狐疑的打开来,里 面数十张各办公室主任的传真档案,署名是周红,所有的传真纸上都是简短的一句 话:“俗务缠身,暂延片约期限!”后面触目惊心的“!”号似乎表示她是公司老 总,别人无权干涉她的决定,这一句话就是发号施令。传真纸上标明的时间均是昨 天下午四点之后十分钟内,正是我离开周红之后。 我皱眉,说道:“她没这个权利,这是违反条约。” “现在我没工夫跟你讨论权限问题!新片下个月就要开拍,临时换主角,你叫 我到哪儿去找人?!”她气冲冲的说。 我说:“公司可以告她悔约,单是违约金就要赔死她。” “周红的经纪人是你还是我?你跟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都没用!”她停了片 刻,取出一根烟点燃,我也在她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含在嘴上,她正待说话,我指 指嘴上的烟,她瞪着我,忍着怒气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给我点燃,我深吸一口,很 享受的吐出一缕烟线。 她眼睛大睁着瞪我,半晌说:“你很拽嘛!公司决定……跟你明说吧,我决定! 你给我把周红找回来!” 我嘴角含着冷笑,她怒道:“你少跟我嚣张!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做好你的本 份!” “还有话要说吗?没话说我先出去了。”我故意懒洋洋的说。她气得浑身发抖, 我审视她,倒真想看看她这样一个女人破口大骂是什么样子,等了一会儿没动静, 我说:“我真走了?”她坐到椅子上眼睛不看我,我将手中半截烟在烟灰缸里捺灭, 走出门去。 回到办公室,女秘书给我念了几份会议文件,又交给我一叠文件档案,逐条汇 报今日工作安排,下午要与两名新歌手续约,根据公司文件精神和有关规定,可能 需要解聘一个,还有某公司代理商晚上在贵妃楼给广告界天后庆祝一个长达四分钟 的汽车广告片成功结束,以此酬谢社会各界的友情支持…… 女秘书今年二十岁,刚从戏剧学院毕业,来我们公司属于毕业实习,来了才只 两天,学生气很重,做事极度认真,听着她清脆悦耳的标准普通话,我渐渐闭上眼 睛,忽然我睁开眼睛看着她,她也讶异的看我,我说:“怎么停了?”,她奇道: “停了?”我说是啊,你怎么不说话了,随即又说:“我在听。”她笑起来:“我 以为你睡着了。” “你挺负责的嘛。”我夸了她一句,她微笑:“当然了,我是你的保姆嘛,当 然要负责。”我没笑,坐正身子,揉揉左边太阳穴,随口说:“对了,你叫什么名 字?” “向桂芝。你不知道?你叫我桂芝吧,我爸爸的熟食店开在你公寓的旁边。” “名字好土……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不要!” 我随意道:“好吧,向……桂芝,你知道周红在哪儿吗?她为什么要走?”话 问出来感到自己很愚蠢,便接了一句:“你当然不知道。” “不是啊。”她语气露出少女单纯的倔强,“我知道!她现在大约还没起床, 昨晚她住在王朝宾馆。”我诧异的看着她,她用力说:“房间号:六零九!” 她大约期待我露出更惊讶的神色,或是夸她几句,我站起来,把桌上所有的应 急文本丢进抽屉里,上了锁,简短的说:“现在就去!你跟我一起去。” 在去停车场的途中,我拨司机的手机号码,提示“暂时无法接通”,我生气地 挂掉,低声骂道:“臭小子!不知道又到哪儿鬼混去了。”坐上车,我连续打了四 次火都没点着,桂芝侧头抿嘴笑,我气呼呼的又打了两次,汽车发动了。这是九六 年新款的三菱太空面包式轿车,车身宽敞,起速不快,性能还算稳定,最高能开到 160 码。是公司配给的,我对这辆车很有感情。 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放邓丽君的“海韵”,这是她在全盛时期最轰动 的几首主打歌之一,桂芝随着音乐闭上眼睛,说:“我最喜欢邓丽君的歌。” 我啪的关了收音机,淡淡说:“邓丽君死了好几年了。” 到了宾馆我询问609 房间的住客是否仍在,吧台小姐不认识我,胡扯了一通说 她有义务保护宾馆住客的隐私权,我也懒得跟她多说,拿出我的工作证件在她眼前 晃了一下,说我是周红的经纪人。敲响609 号房间的门,等了有十分钟,门开了, 周红穿着粉红色的睡衣站在门前。 桂芝笑起来,我侧头瞪了她一眼,还没说话时手机响了,是孙瑶打来的,说已 经找到周红了,我问:“找到了?”转而注视周红的眼睛,她脸上挂着一丝矜持的 笑,我醒悟过来,愤怒的挂了手机,低沉的说:“走了!”不待桂芝答话,径自走 向楼梯口。 桂芝叫:“等我!周小姐,你……回公司吧……”我毫不停留的下楼,忽然周 红叫了一声:“罗瑞!”我停下来,没有转身,掏出一根烟,缓缓点燃,听到脚步 声走近我。 “对不起。”她低声说。 桂芝站到我身边,拉我的衣袖,我没有理睬,我想对周红说我会把你的片约转 到别的经纪人名下,然后我们之间就一干二净了,我还想说我不愿意跟任何过去的 事过去的人有任何瓜葛,即使有比我生命更重要的人或事,然后我会很轻松的问她 孙强是不是在她房间里,再然后……我什么也没说,举步下楼。 中午饭是在桂芝父亲的“向记熟食店”吃的,桂芝的爸爸向华年跟我是老乡, 奇怪的是之前的十几年交往,我竟然对桂芝这小女孩毫无印象,这种事不能不令我 对自己感到奇怪。熟食店这时正是生意最忙的时候,桂芝将我带到一张桌前,给我 拿了一瓶啤酒,便帮她老爸招待客人去了。向华年在厨房的玻璃窗后无意间看到我, 朝我含笑点头,我挤出一脸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半个小时后,我吃了一碟龙虾半碟卤牛舌喝了两瓶啤酒,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三个服务员开始收拾餐具,桂芝洗了脸后坐到我对面,问我饱了没有,我说饱了, 掏钱包问多少钱,她笑说以后多照顾她家生意就行,今天她买单。 向华年在厨房里对桂芝大声说:“带罗经理去楼上唱卡拉OK啊。”我走到橱窗 前笑说:“我又不会唱歌。”他笑:“桂芝会啊,她唱歌可好听了,让你这个专业 的鉴赏家听听。”我哈哈大笑,说好。 我和桂芝上了二楼大厅,她打开音响,播放的是林亿莲为首的群星串场的“流 金岁月”,音响效果还行,她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可乐,我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微眯着眼睛,感到自己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接着桂芝问我唱不唱歌,我笑笑说:“你想唱就唱,我可是五音不全的。” 虽然我很清楚向华年是在找机会向我推荐女儿,希望我给她机会,我乍一听她 的歌声,竟然还是差点被震住了。圆润柔和清亮的接近完美的原声,收放自如的控 音技巧,完全是专业水准!她唱完了一首陈明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放下话筒 看我,我也呆呆的看着她,片刻间意识到我又有新的任务了——培养她,推荐她。 然后我提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辙,除了工作之外,无论如何不可以跟她发生感情上 的纠葛!并且她还是老乡的女儿。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是个作风端正的人,并且我很重感情。外界或是同事加 于我身上的关于“行止不端”、“吊儿郎当”、“作风败坏”之类的评价,我从没 当回事,更不会放在心上。我有我的原则,别人能否理解跟我无关,我也没指望谁 能真正理解我。他人即地狱——不知道是什么鸟人说的,我愿意把这句话当成我的 座右铭,指导我的人生方向……但是,很难。因为我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走在人群中,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卑微很孱弱,看到那些明明生活困窘却能轻易 摆出自信清高姿态的人,自卑感和自怜自哀总悄然油然而生。如果在每个女友进入 我的生活又离开我的生活的历程中,我只把她们当成是我生命中的过客的话,我就 不会悲伤。 飘流在人欲横流的南方城市中我无意间介入了电影行业,又无意中喜欢上了当 一名星探,我的性格或许真的很适合干这个,也有可能是我比较幸运。当时朗生电 影公司初具规模,主要以推荐新歌手上电视台演出为主,要扩大知名度开演唱会就 麻烦了,以那时公司的财力根本干不了这个,唯一的资金来源是拉赞助,找国营企 业出钱还算容易,但他们也穷,出不了多少钱,还要又吃又拿;私营企业为了出风 头肯花这个钱,花得起这个钱,但风头出过之后也要求有回报。 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连公司老总孙强也是节衣缩食——当然只是对公司内部 和他自己而言。他可以在省领导下市里随访时租上二十辆名牌轿车和一整组上规模 上档次的迎宾团,再到全市一流宾馆订餐订房间招待,对公司内部却是加班连一包 方便面也没有,对他自己工作外的开支更是缩减到自虐的程度。 我第一次给家里寄五千块钱时,打了两个电话,是爸爸接的,我只说“爸,我 给你寄钱了。”挂断后想起来没问爸爸的存折帐号,只好再打一次,问清楚后花了 一分四十三秒,不理爸爸罗嗦的东拉西扯,径自挂断电话,两次电话共计四块七, 我付钱的同时清楚两顿饭没了——这是经济腾飞中的南方的一九九五年,我永远不 会忘记那天的两通电话,从那天起我的事业也开始腾飞。 我在公司内全国一流的试音室里给向桂芝试音,她很紧张,不是唱错词就是走 音,半个多小时后才基本适应了。两名调音师都对她大大嘉奖了一番。 手机响了,是孙瑶,让我到她办公室去一趟,我让桂芝继续录音,立即上楼去 了。自从周红的事后,孙瑶和我关系不像以前那么僵了,周红的片约也按我的意思 转到她的名下。我一进门,她就笑了,问我要不要来杯咖啡,我说难得老板这么客 气,当然恭敬不如从命,她笑着给我倒了一杯咖啡,我接过杯子问:“找我来有事 吗?” “听说你要带你的秘书出来,是不是?” “是的,她唱歌很有天赋,目前缺乏的只是做秀。” “可是……”她似乎在推敲措词,“公司最近……并没有推出新人的想法。” 我清楚她的言下之意是劝我别多事,我喝了一口咖啡,笑说:“公司的运作我 很清楚,最近国内音乐人的普遍动向我也有一定了解,这一个月内朗生的重中之重 是做好[ 小倩] 的广告宣传和制作推广。关于向桂芝的事我会有分寸的。” “小倩”就是周红饰演主角的古装电影,剧本是根据一个年轻作家写的《射雕 英雄传人物故事》改编的。 她轻笑,拿起一本《电影》期刊,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张我的相片说:“幕后 玩家!杂志上关于你的事迹已经连载了九个星期了,我今天才无意中看到。”我笑 笑没说话。她接着说:“我也相信你这样的公司元老不会公私不分……” “你什么意思?” “没有没有,什么意思也没有。”她连忙说,“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咖啡喝 完没有?喝完了你去忙吧。” 我手上捧着咖啡杯看她,半晌我笑出声来,将杯子放在办公桌上,说了声: “不打扰了。”转身走出办公室。 朗生公司的人就是这么奇怪,你永远不知道所有人下一步想做什么,会说什么 话,不能用常理去推测他们。记得我刚进公司时跟财务室主任很谈得来,当我顺口 说出“我觉得朗生就是个精神病医院,没一个正常的”,她的一番话对我启发很大 :“其实每个人往往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又怕别人看出来他其实根本不知道 自己想做什么,因此就只有装酷故弄玄虚了,搞得似乎掌握了很多国家机密,让初 来的人弄不清他的底细,因此产生敬畏心理……” 九七年之前公司已有多部影片进入柏林电影节参展,虽没拿到影帝影后或最佳 影片之类的大奖,但拿了一个最佳配乐奖,这个24K 金奖杯也就两百克重,充其量 值不了三万块,却给公司的发展拨出了一条新路,就是在中国大陆音乐人造星能力 尚不成气候的情形下,努力培养新的音乐天才闪亮登场,两年后的实际证实了当时 公司决策层的正确决策,今天朗生公司的任何一个无名小卒可以站在中国的任何一 个大的场面上说:“我们公司是培养和创造有能力有天赋的影视歌新星以得到全世 界认可的摇篮。” 去年我成为了公司的股东,终于第一次享受到了管理层的高额年薪,前年我的 年薪拿到了六万,加上一应福利待遇,一共拿到十一万,去年翻了九番:一百万。 目前广州一家电影公司答应以年薪一百五十万挖走我,我正在跟孙强谈判,他也答 应给我加薪,应该不会低于广州公司这个价码。 再一次见到孙瑶是两天之后,在她的别墅中,她问我能不能放弃桂芝,我问为 什么,她没回答,反问我是不是因为想跟桂芝拍拖才要一力举荐她的,我怒道: “这是根本的两件事!”我想告诉她我不可能跟桂芝发生男女关系,话到嘴边改了 口:“就算我要泡她又怎么样?她有潜质有实力,我就要带她出来!” “她的父亲向华年……跟我哥哥有过节!”她眼睛冷冷从我身上掠过,我如同 被电击一般,轻轻打了一个冷颤,“我话已经说到底了,怎么做在乎你!” 她这后面一句话充满威胁的意味,我觉得没必要忍她,便叫道:“好!我现在 正式向你辞职!”像我这么卑微胆小的人能做出这种决定,也就算是冲动一回了。 她和我对视良久,至少有一分钟,然后她叹了口气,转过视线,“如果我说为 了我,让你放弃向桂芝呢?” “为了你?”话出口我明白过来,她的眼睛清澈无比,这也能算是一种含情脉 脉吗?我忽然生出一种即将顶礼膜拜的感觉,这个从没有过桃色新闻的冷若冰霜的 影视天后,这个电影界璀璨的明星!难道真的会看上我这个凡夫俗子?连我自己都 无法相信。 “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能答应我,我也没办法了。”她低声说:“我给你三天时 间考虑。” 我浑浑噩噩的漫步在寂静的夜街上,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思维。 如果将爱情严格区分成实际生活、夫妻式的和浪漫、一见钟情式的两种形式, 显然都不能说服我,前者是在过日子,跟我想象中的爱情完全没关系;后者是不成 熟的闪电式的刹那爱,更不能令我接受。对孙瑶呢?无疑是她的美貌和高雅的谈吐 深深吸引我,但奇怪的是我从未对她产生过爱意,直到今天。难道我就因为她的一 句话爱上她?她也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比别人多拿过几个奖,多上过几次报纸电 视,我应该坚持我的原则,我向来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我的原则是什么? 我意识到思维已经混乱了…… “小倩”拍摄结束,首映在上海,我没有参加剪彩。这段时间桂芝对唱歌的热 情很高,我实在不忍泼她的冷水,可是她终于开始提出疑问了: “为什么这几天不试音了?” 我点了一根烟,淡淡说:“试音很耗费设备材料……要钱的!” 她脸色黯了一下,低声说:“你心情不好?” “你很想当歌星?很想出名?” 她睁大眼睛看我,不说话。 “影艺界是很黑暗的,你还小,有些事我不想跟你说得太多……”她一脸狐疑, 她不是傻瓜,不会看不出来我在砌词敷衍她。我只好照着这话往下发展: “下个月公司内部会有个聚会,那时许多导演、灯光、舞台、化妆师,等等等 等,都会参加,在城东某富豪的别墅里。” “那又怎么样?” “他们会邀请公司所有的签约歌手参加他们的聚会。那时所有的名导演、名编 剧、名作家会认识你,会请你唱歌给他们听,无疑会夸你有前途……这个聚会简而 言之就是狂欢会,一个重要的娱乐项目就是——”我停了一下,和她对视,她张大 嘴,但显然没有要打断我话的意图,我吸了一口烟,“就是群交,所有的男女都可 以任意选择性交对象……” 我说到这时,她脸色倏得变得雪白,牙齿咬紧下嘴唇。 “我无意于让你去参加这样的聚会,我可以不去,但你不能不去,除非你不想 出个人CD,不想出名,那么没人可以勉强你去做不愿意做的事……你明不明白我的 意思?” 我仔细观察她的面部表情,泪水慢慢从她眼眶中滑落,我感觉自己真够残忍, 接着说:“这是每个带着明星梦的女孩都必须面对的选择,至少在朗生公司是这样。 你在舞台上看到确实是明星们辉煌的一面,但荣耀的背后总充满辛酸,人在其中绝 不能免俗。” 她没有伸手去擦眼泪,任由泪水慢慢滴落下来,我恨不能替她擦一下,然后我 装作随意的样子说:“你如果能够面对,我会向公司推荐你,你可以先跟那些大导 演们认识一下……” “别说了!”她终于哭出声来,转身掩面疾步走出了办公室。 我静静从她背后看着她抽搐的双肩,为我的卑劣无比羞郝,烟头烧到底了,我 手指感到烧灼的痛楚,我捺灭后又点燃一根,感觉眼眶有点湿润,我很少令把希望 投付在我身上的女孩失望,除非是她们先令我失望了,可是这一次我放弃了,我放 弃了我自己,我放弃了作为一个经纪人应有的职业道德! 桂芝好几天没来公司,我每天回家总是避开她家的熟食店。 孙强兄妹等人从上海回来时,我代表公司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欢迎舞会,周红仍 在全国巡回出场,“小倩”公映票房爆满后人气急升,直追孙瑶,自此后片约不断, 终日奔波于中国以至于世界各地影城。 这天我有点感冒头疼,向公司请了假躺在公寓内的床上,孙瑶带了一篮水果和 鲜花来看我,看到她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连头上都扎起了围巾,戴了深褐色墨镜, 我忍不住笑了。我穿好衣服给她泡了一杯奶茶,她让我继续休息,我说没事了,好 了。 “那么——”她问道,“你下午能上班吗?”我说可以,她又问:“我看你不 太会照顾自己的,以前都是周红照顾你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笑道:“问这么多干什么?我这人一向随随便便的,得过且过。” “你这样的态度带进工作里是不行的……” 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教了,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教,她也笑起来,小口喝微 烫的奶茶,室内气氛很详和温馨。 “我的提议考虑好了没有?”她冷不防冒出这一句。 我愣了一下,说:“桂芝已经不来公司了,我会要求公司另外给我分配一个秘 书。” “我是指另一件事。”她明亮直率的眼神令我只想退缩,我低下头,从茶几上 拿香烟,虽然我没看她,可以感觉到她脸色沉下来了,我摇了摇头。 “没考虑好?还是……”“再给我多点时间行吗?”我感觉自己真是个懦夫。 她尖声笑:“已经六天了!上帝造人也只用了六天,六天时间让你考虑一件事, 你居然说没想好!” 我抬头看她,“你如果一定要我回答,那么答案是:NO!”她笑了,我补了一 句:“我不适合你,我配不上你。” 她继续保持脸上的微笑,眼睛从我脸上掠过,投到窗外。 冬天提前在一场冷雨中来到,气象预报说近期会有小到中雪,这个城市好几年 没下过雪了,我开始期待这场雪。 某日接到桂芝打来的电话,说她父亲走了,回乡下去了,她也要回去了,又说 了许多祝我元旦圣诞节快乐的话,声音依然欢快,年轻,清脆悦耳,我几乎能看到 她站在会场,面对万人的掌声和彩色塑料片的飘舞,用她完美无缺的声音吟唱属于 她的青春的诗篇,这一瞬间我心如刀割,嗓子哽住了,良久我问道:“什么时候走? 我去送你。” 在即将启动的火车下,桂芝看着我,她脸被冻得红红的,雪花温柔的飘落在她 红帽子上,羊毛翻领上,我抚过她的红帽子,掠去雪片,真挚的说:“一路顺风。” 她笑着说:“我报考了法学专科学校,就在我们镇上。” “那很好啊,想当律师?” “呵呵,是啊。我现在想通了,任何行业都有弊端,都有你说的……黑暗面, 重要的是人自己怎么去把握它,同时也是把握自己。” 我深情的看她,几乎以为自己爱上了她,“是的,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 她和我对视片刻,忽然取下颈中雪白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我错愕片刻,颈边 一阵温暖,鼻端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体味,她笑起来,双手抱紧我的脖子,在我 颊边轻轻吻了一下,一沾即离,“你是个很好的人,教了我许多,我很喜欢你。” 火车渐行渐远,她伸出车窗挥动的手越来越模糊,身旁送行的人都已离去。我 独自站在雪中,感受着雪花的温暖。 二OOO 年,我告别了朗生公司,独自做起木材生意,自此后足迹踏遍大江南北。 两年后我在山西某乡镇上定居,经人介绍跟一个二十七岁的中学教师结了婚。 我建了一幢大房子,房子建筑落成时已入盛夏。 住进去的第一个黄昏下了一场大雨,风掀起了水塘里的浪花。雨停后我独自躺 在门廊上的秋千架上,点燃一根烟,思绪随着秋千的轻微晃动荡向远方,忽然又来 了一阵风,门掩上了,里面的纱门“咯”地一声响,妻子向我走来,她手上拿着一 张毛毯,挤进我身旁,我紧紧地搂住她。 风开始变大了,夹着池塘上的水气扑向我们的身体和脸庞,我们紧紧相拥。秋 千索发出嘎嘎的响声,渐渐消失。我们眺望着远处的树木与稻田。 “你在想什么?”她柔声问。 什么也不想,远离了喧嚣与浮华,我第一次回顾自己这数年的经历,想理出个 头绪来。 三年之前,我第九个女朋友离开我,我在酒吧里花钱找了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 那时候我是另一种身份,是会为了某个陌生的人倾情倾心付出全部心力的男人,住 在不同的房子里,有着不同的工作,与我怀里这个女人完全不认识。 一个人的心情,一个人的生活怎么能在短短几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我不敢憧憬未来,正如我无力认真清晰地追索过去,生命中的一切始终令我无 法释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