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事干杯 阿水的父亲是邮递员,经常会把一些无法送出的邮件带回家。 这天,他就带回了一封很奇怪的信件。信封上写着:受件人:东大街黄昏时眺望夕 阳的女人收。 “这肯定是个疯子发的信!”他说。 阿水接过信件,好奇的看着这个奇怪的地址。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这是封可以发出 的信。莫名其妙,她想见见这个收信人,这个眺望夕阳的女人。阿水还只是个高三的学 生,生活,常常是以梦想的形式出现在她的面前。这封信,唤起了她可能有的最大的想 象力。黄昏中的女人,眺望夕阳,无论如何,都是小说中,影视剧本中才有的形象。她 想看看这封信的主人。 那天,晚饭后,拿着信,阿水走在东大街上,动望西望,希冀可以发现什么。可是 她很快失望,她什么也没看见。 天已快黑尽,阿水慢慢的走回家,沮丧的瞧着那信封。 走到街头,她回过头,无意识,想最后望一眼。 远处的一幢楼上,黄昏的余光已慢慢褪去,夜晚的灯火正点燃。而最高一层楼上, 有一个女人,面对着夕阳逝去的方向,伫立。 阿水的心一下跳了起来,直觉告诉她,这肯定是那封神秘来信的主人。 她慢慢的朝那方向走去,那女人一直站在哪儿,一动不动,雕像一般的凝穆。阿水 站在楼下,犹疑着,想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咬咬牙,她还是开始爬楼。终于到了顶 楼,阿水吸一口气,轻轻的敲了下门。屋内传出一个女声:谁?声音柔和动听。阿水的 胆顿时壮了…… “信!送信的!” 门开了。黑漆漆的一片,开门的女人看着阿水。“有信吗”? “你?怎么不开灯?天黑了。”阿水没有回答,冒出这句话。 “哦。忘了。”女人说。 屋一下亮了。阿水瞥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气。目瞪口呆。 开门的女人很年轻,也许只有二十来岁。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而阿水注意到的,只 是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冷冷,空茫。 她身后的小屋,如同她的人一样,简单,而空茫。正对着阿水的,是墙上的一幅画。 画面上,无数的向日葵疯长着,疯狂的开放着,阿水的魂魄都有飞了的感觉。 女人肯定感觉到了阿水的目光。笑了笑。“你喜欢。” “好漂亮。” “不是漂亮,我喜欢它不是为了漂亮。”女人淡淡说道。 “你刚才为什么不开灯?好黑呀。”阿水站在门口,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而问着 些无聊的问题。 “开不开灯对我无所谓。我的世界里没有光明。我是瞎子。: 阿水愕然注视着女人的眼睛,这才发现,那双眼睛,大,而空洞。可是,她却奇怪 地感觉到。女人的目光,已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对,对不起……” “没什么,小妹妹,愿意的话就进屋坐坐吧。”女人的手轻搭在阿水的肩上,阿水 顿时闻到了阵淡淡的香气袭来。不由自主,她跟着她走进屋去。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墙上的画,就只有沙发,荼几和墙角摆放的一盆向日葵。 女人走路的时候,一阵“叮叮当当”声传来。阿水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手腕上戴着几只 镯子,随着地清脆作响。阿水猛拧自己的手臂,只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离奇的梦境。 “可以帮我念一下信吗?”女人问。 阿水抽出信。信很短。 “朦朦。想念你。昨天,去看烟花了。它很美,想起去年此时我们一同去看烟花。 你现在好吗?我将于下周回国。吻你。 亲爱的我们一起去看烟花好吗? 蹋过那月之河 喧哗的人群中 我静静伫立 宇宙朝我涌来 人声鼎沸 走过那荒凉寂寞的孤冢 我仰望夜空 繁华之后只留寂寞 生命的狂喜和巨痛 都在这瞬间 宛如烟火 这诗,还记得吗? 雨子。” 我静静地坐在屋里,天黑了,我都知道,那小女孩子已经走了,她为我带来一封信, 信是写给朦朦的,也许我真的是叫朦朦,那个雨子究竟是谁?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记 不清很多事情,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我不明白。我好象是一出生就属于这间屋子, 虽然,偶尔会有一封信,一两个人来看我。我却总不明白他们说的谁,说的什么,刚才 那封信里讲到烟花。烟花很美么?难道我真的和这个雨一道看过烟花。可是,我为什么 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我的头好痛,这些问题,我不能想,每次想起,总让我头痛欲裂,从我有意识开始, 我就已经遗忘了我是谁。每周,都会有医生来给我做检查,问我同样的问题。“你是谁? 你记起来了吗?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回忆起来了吗?”我总是茫然的摇着头。我知道, 自己是一个患了病的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一个人住在这遥远的偏僻的角落里。从 前的经历,故事,朋友,甚至我读过什么书,在脑中,都已是一片空白。雨,我应该认 识她啊,她常常给我写信,谈一些我想不起来的事情。她告诉我我叫朦朦,我喜欢向日 葵,我喜欢画画,我喜欢唱歌,我喜欢写写涂涂。可是她从来没有来看过我。对了。她 说她在澳洲,那么,是在异国了。可是,我的朋友,如何会去了异国呢……为什么我没 有其他的朋友和亲人心疼我?为什么?她的那诗,真美,是她写的么?那么,她定然是 一个很美的女子,有她做我的朋友,应该,是我的福气罢。虽然,我还是想不起来她是 谁…… 墙上的挂钟开始敲响了。10点,晚上10点,想出去走走,没有人的夜晚,无知无觉 的夜晚,可以想一些问题,虽然我从来得不出答案。 晚风轻轻吹拂我的面庞,发梢,我慢慢的走在街头。我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很 多人走在街上,我可以慢慢的走,瞎眼的女子,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时刻,我喜欢在这个时候不为人所知的走在街头。喜欢站在那无人的风口,往事于我而 言是完全空白,可是,站在哪儿,就那么站在哪儿,却感觉到往事涌在心头,有时,心 口会很疼痛的感觉,莫名的疼痛,生命是一道急流,人永远无法明白会有什么样的暗礁 隐藏其中……那么,上帝,我是谁?我是谁?我象在云端的一片浮云,一片羽毛一样在 漂浮的感觉,那么,上帝,告诉我,哪儿,是我可以下坠的坚实大地? 风,越来越大了…… 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转过头。 直觉,旁边有人在注视着我。我没有回头。 几天后,阿水又来敲门了。这一次,她带来了一束桂花。那天,回家后,阿水莫名 的总是想起那个女人,那月白色的长袍老在她的面前晃动。阿水告诉自己,那是个瞎眼 的女人,她肯定需要朋友和温情,帮助。我可以去看看她。17岁的阿水,对世界充满了 美丽的幻想,和爱心,以及向往。她希望可以帮助每一个自己能够帮助的人。那么,一 个寂寞的瞎眼女人,阿水当然是有充足的理由去付出自己的关心。 门开了。听见阿水的声音,朦朦似乎并不意外。仿佛她早知道这小姑娘会重来一样。 “谢谢!”她接过阿水手中的桂花。“桂花?我喜欢。” 阿水又有些讶然,她那双看不见光明的眼睛却好象可以听见,闻到一切…… 朦朦让阿水坐下,自己去找花瓶,阿水想帮她。朦朦摆摆手。 “我可以的。” 阿水只有坐下,不经然见,朦朦的话对她有一种力量。这陌生的女人,阿水感觉自 己好声的熟悉,阿水知道自己喜欢上了朦朦。虽然她对于自己来说还是个谜。 “多大了?”朦朦问。 “17。姐姐你呢?” 朦朦喃喃道。“17。真年轻……我?我几不清自己多大了。你看我会有多大?” 阿水愕然的看着她。 “哦,忘了告诉你,我失忆,就是说,我记不的以前的事情了。” 阿水看着朦朦,半天说不出话来。一种怜悯的心情充盈她内心。 “哦,你不要可怜我,我活的好好的呐。”朦朦淡淡的说道。好象明白阿水心中的 念头。 “姐姐我不是的,姐姐,我很喜欢你,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喜欢你”。阿水急忙解 释,“你瞧,姐姐,秋天来了,这桂花,多美啊。” “桂花。桂花”朦朦喃喃道。心里有些思绪轻轻涌动,可是,一时间却无法理清。 她只是笑了笑。“妹妹,想看我的画吗?” 朦朦走开,阿水看到她拿出一本装订精美,封面上是一束金黄的向日葵的画册,她 轻轻地翻开画册,第一幅画是一个女孩的画像,阿水一眼就认出这个女人是朦朦。虽然 那画上的女孩与朦朦相差甚远,那女孩一袭白裙,静静地凝视着阿水,目光温柔而俏皮, 如一汪深潭一样的眼睛,和大街上所有年轻可爱的女子无甚分别。而如今,这双眼睛已 经如两口枯井。一时间,阿水心有些发痛的感觉。为这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翻过去,第 二幅是一朵金黄的向日葵,开得很灿烂的模样,一个女孩托住它的花盘,笑得如花一样 灿烂。她认出这女孩也是朦朦。后面有一些静物描写,田野,村庄,以及大街上的人群, 画得最多的还是向日葵。阿水并不太懂得绘画,只是无意识地翻着,思绪有些混乱。 “姐姐,你很喜欢向日葵,是你自己画的吗” “我不知道。这画册一直在那儿,有人告诉我,说我从前特别喜欢向日葵,所以, 也为我摆了一盆在屋里。也许,我是很喜欢它的罢……” 朦朦失明的双眼静静地注视着阿水,阿水总觉得她看见了自己一样。 小女孩走了,我叹一口气,她,应该是除了医生们,来过这小屋的唯一的人,不明 白为什么自己很喜欢听她的声音。也许,我从前,就应该是那个模样的罢。那桂花好香, 为什么桂花会这样香?桂花开了,应该是中秋了啊,中秋……该看月亮的时节了,从前,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也和朋友亲人一起看月亮啊?中秋的月亮,应该很美的罢…… 忽然间,心里好痛。我呆呆地站在阳台上。太阳快下山了,肯定是的,虽然我看不 见,可是我闻到了太阳的气息,太阳,好香,好热,我不喜欢正午的阳光,太炽热,我 喜欢黄昏时的阳光,它淡淡的香气就好象桂花一样,如往事,想不起的那些轻烟般的往 事飘荡在心头。我喜欢这种感觉。于我而言,生活,除了每周接受例行的检查,提问, 还有构思出来一些画面,意境给卖给那画画儿的人谋取生计外,就是在这无边无际的现 实中思考过去,虽然那过去已恍若烟云,竟不可考,我好象处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如 初生的婴儿一般,对周遭的事物半点也不明白。 今天,又该是接受检查的日子了。这些医生,真是白痴,我明白自己失忆,可是, 把我隔绝在这无人知道的偏僻小镇,断绝与往事的一切联系,就可以治愈我了吗?不可 能……我明白不可能……即使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到今天的模样。Sigh,也许我可 以停止追问罢,每当我试图去回想的时候,就是这样疼痛的感觉。那么,也许我忘记一 切,是最好的方式罢。 桂花淡淡的香气飘来。 桂花…… 这是月亮的气味。我闻得出,月亮的气息,与太阳不同的,月亮的气息是冷冷的, 冰凉的,如同一杯冰凉冰凉的水,喝下就会让人流泪,而太阳,即使是黄昏中的太阳, 那气息,都是温暖,慵懒而醉人的。那是一杯冰凉冰凉的酒,饮下,会让人心醉。所以 我喜欢去闻黄昏中太阳的气息,很甜,很美。在这寂寞的生命里,那是我唯一的奢侈品。 美丽如夏花般的生命…… 不明白自己生命为何过早地走到了终点,今天,那桂花的馥郁,模模糊糊,心底里 有些往事的沉渣轻轻浮起,搅拌…… 下雨了,我闻到了雨。 雨子是常常给我写信的朋友,上封信里,她说她快回来了,她会来找我。我很想见 她,也许,她可以拨动我记忆的心门,把门为我打开。即使,她不能为我把门打开。至 少,我明白,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心疼我的朋友。也许,她可以告诉我所有的往事,所 有的记忆,所以发生和末发生过的,沉淀下来的生命的珍珠与砂石。 下起了小雨,秋雨,这该是今年第一场秋雨了。很冷。 忽然间,我打了一个冷颤,第一场秋雨,很冷的秋雨,黄昏中的秋雨……秋天,来 了么?为什么我会发抖?为什么我的手都在抖动?为什么我的心忽然一阵剧痛?为什么 今天,在那小姑娘送来那桂花之后,我就一直隐隐地心痛?而现在,竟是剧痛如斯? 我蒙住头…… 有人在敲门。医生来了。 今天,又是那男医生,受不了他每次同样的问题。受不了他故做关怀的口吻,我明 白在他的眼里,自己如同一个神经病一般的可怜着。而上帝,要让人用怜悯的目光看我, 不如先杀了我!失忆前的朦朦肯定也会这样……可是我还不得不去开门,不然他就会把 我送进疯人院了。而不是一个仅仅失忆的病人。 懒懒地拖着脚步去开门。先闻到一股烟草的味道。我不喜欢闻他身上的气味,其实 我本是喜欢闻烟味的。 “今天气色不错,朦朦。” “你好,医生。”淡淡地回答。懒得多话。 “哦……桂花,你好心情……” “是的医生。” “朦朦我们今天可以谈谈吗?你可以坐下来吗?别紧张。我们只是谈谈。” “好的医生。” 不明白为什么在他面前我常常会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他身上那男人的味道让我很 不舒服,每次他的存在都让我有种想仓皇出逃的感觉。我害怕和他们呆在一起,其实这 医生是个好人,我明白。他只不过是在履行他的义务,给一个患了病的病人治病,由于 这病可能由心理因素引起,所以他想从心理来治疗。 “朦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猜是什么?” “你告诉我就行了。” “朦朦,有一位朋友会来看你!” 我想说其实我已经知道这消息了。但是我没吭声。他说的朋友一定是雨子,雨子给 我的来信总是经由他们的手中为我带来,而这次,雨子写给了眺望夕阳的女人。嘿嘿。 但是为了不让他失望,我还是做出了感兴趣的模样,这足以鼓励他继续地说下去。 “雨子,你从前最好的女朋友会来看你。你会喜欢她来的。” “我想是的,医生。” 我们的问答永远如这般的机械,如课堂上老师和学生之间的问卷抽答,是,或者不 是。他曾费尽心机地想与我勾通,理清我心中的思维,情绪,而全部以失败告终,我明 白他的好意,我知道他是出于职业心和关心,而在与他的职业水平,道德良心以及智慧 做较量的同时,我有一种残酷的快感。仿佛喜欢让他们看我是无可救药的病人,而为此 绞尽脑汁,翻着种种的病历,典故,想着如何医治这愚顽不化的女人。与他们呆在一起, 我情愿与那小姑娘淡淡地说会儿话,那小姑娘,我从前,是不是也是那个模样?她又长 得什么模样? 医生走了,显然我再次地证明了自己的不可救药性。 其实我今天模模糊糊地在想起一些东西,我有种很痛的感觉。我知道,往事,正以 某种我不知道的方式,在开启着我的心门,我知道,我离醒,应该不远了。 忽然有种恐惧感,如果从前因为巨痛而失去光明,记忆,那么,今日里忆起的往事, 于我又有何益?只是,朦朦,朦朦,你起码,得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 你为谁哭泣,你为谁心伤,你为谁失忆,你为谁失去光明吧?你总得知道你走过什么样 的路?看过什么样的风景,你总得自己明白自己的故事吧?即使是痛过了,死过了,那 么,你再活一次,再去经历一次,又何妨? 我伫立 屏息期待 一万年凝固在一瞬间! 我在期待着一个末来……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在这个为人遗忘的世界中,一个名 叫朦朦的女人,屏息期待,期待往事的来临。期待着过去以某种方式重生。 夜已降临。我闻到了晚风的气息。和着细雨,很冷。 这几天都很冷,日日地缩在被窝里,我竟是连起床这样的事都懒得去做,蜷缩着, 我呆呆发怔,如同过去那无数个夜晚,晨昏,雨下个不停,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夕阳, 这样的日子,我也只能啜着一杯咖啡。头总是很痛,这些日子,痛得越发厉害,心无缘 无故的发苦,发酸,害怕,失眠,诸般滋味都尝尽,秋雨中,我仿佛成了那枯萎的秋草, 其实我本来就已枯萎,只是,这几日,莫名地,觉得自己慢慢地,要重新地发芽,而出 土的那一瞬间,也许就是我再次枯萎的时节。如同那待孵的鸡子儿,它慢慢地成长着, 而在最后破壳的刹那,是钻心的疼痛,那光明,刺痛着它的眼睛! 雨子要来了,这我已忘记的朋友,就要来了。她会为我带来往事,带来回忆,她也 许会唤醒我的沉睡的梦境,那个梦境,就算是我已然全部忘却,也知道它必是绚烂,而 忧伤。也必是燃烧在那失火的天堂,也许我今日拥有的生病的日子,失忆的日子,也是 幸福了,我不知道那失去的记忆部分中有没有幸福。而幸福是一个大麻布袋,乞丐只需 要这么一个麻布口袋可以遮蔽风霜雨雪,稍微地为他们抵挡外界的风尘即可,那么,幸 福原也是这么个大麻布口袋。今日,衣食无忧,生活得平静而无风无波,无思无虑的我, 竟也是披着这件大麻布口袋了,而往事,那已然忘却的往事,它不会是这个麻布口袋, 因为,即使在我没有想起它的时刻,就已经开始学会了疼痛…… 肚内空空如也,我总是饥饿,肠胃总是拼命吞噬着,消化着一切可以进去的东西, 总是把心堵得严严实实的,如同把胃堵得严严实实的一样。不然,那犯出的酸水,必然 会让我于某个无眠的夜晚,起床,静静地呕吐……吐出的仿佛不是胃酸,而是自己的心 一般。 我起床,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烤一只面包,在我嘴唇蠕动着咀嚼着它的时候,胃 开始张大了它的口袋来迎接,我几乎是狼吞虎咽。 那桂花已谢,香气已散,早秋的花事,静静地凋零。 阿水做完功课,有些头昏,高三的孩子,功课总是很辛苦的,阿水不是个好学的孩 子,可是,她没法不和别人一样,去做现行考试制度为她安排设计好的一切。该填志愿 了。阿水想做女记者,想读新闻,而父亲不同意,父亲说:你该学商,或者外语吧。这 些,将来更好分配一些。阿水没得选择…… 阿水走在街头上,又一次,她看见了朦朦,她总是会在这么晚的时候出现在街头, 喜欢站在街灯下,静静地伫立,仿佛宇宙都于那一刻停止跳动,成为永恒。阿水奇怪朦 朦为何总会站在灯火之下,她那双失明的眼睛,仿佛明白哪儿可以找得着光明一般。 夜静宜无言,朦朦站在那儿,风吹起她的发梢,她双手交错,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 望着远处的黑夜。阿水看着她,心中满是对她的爱怜之心,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关 怀这个失明的女人,仿佛朦朦总是牵动她心底深处的柔情,就这样自自然然,她想看见 她的身影,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想知道她过去的故事,担心她的将来。这个比她年长的 女人,就这样成为阿水梦境之中的梦境。阿水甚至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成为她那样的女 子,当然,阿水不要做失明的女子,阿水莫名其妙地觉得,她与自己很相近。 朦朦回过头。 “阿水。”就这样自自然然地喊了一声。 阿水惊讶地看着她,自己并没有说话,她如何认出了自己。 “我闻出来你了。呵呵。”朦朦笑。其实,她的确是闻出了那小姑娘甜甜的气息。 知道是那个有着甜甜声音的小姑娘在一旁悄悄地看自己。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温暖的 感觉。 “姐姐,你总喜欢这么晚出来散步,不怕吗?”阿水问,然后就觉得自己问了个极 愚蠢的问题。 朦朦笑笑。”阿水,我喜欢这种冷清的感觉。这让我觉得自己是安全的。白天,人 群中,我却常常觉得并不安全。这种时刻,是可以触摸自己内心深处灵魂的时刻,我听 见天国的歌声,我看见天使们在天堂里大声地说笑,我可以闻见月亮的气息,夜真美, 虽然我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我心中在大声的歌唱,青草的芬芳,月的芬芳,一切,都 这么美,这就是生命的奇迹,生命中的精灵……月,夜,就是这个世界,冷,寂,充满 着欲望,芬轧,美到了极至,也丑恶到了极至,所以,我喜欢”。朦朦喃喃道,与其说 是她在和阿水说话,不如说是她在喃喃自语。阿水听痴了。 “姐姐,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你一直好吗?”阿水忽然道。 “你说。” “姐姐,我快考大学了。我想读中文或者新闻,我喜欢这些专业。可是我爸爸不答 应,他一定要我去读外语,商贸,计算机这些比较热门的专业,我一点也不喜欢。” “姐姐,你说,我该不该听爸爸的话?” 朦朦笑。“阿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罢。你的路是你自己走,任何人无权替你做 选择。包括你父母,当然,你可以征求他们意见。” 朦朦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咯吱一下,很痛的感觉。 我忽然觉得好痛,让那个小姑娘回家后,站在无人的街头,忽然间,一道闪电划过 记忆深处的一扇封闭已久的门,轰隆声中,我忽然记起了…… 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拿着志愿表,对父亲说:爸爸,我要读中文系。 “不行。”门后面只传来一声。 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是谁?怎么如此熟悉而又陌生?她是谁?我好象认得她,记得 她,难道她就是我?她那眼睛,真美啊,可是,她是我吗?她是我吗? 我捧着头,都快炸开了。 谁在这世界上可以随由自己的心意选择自己的道路?谁可以拥有足够的权势,威望, 金钱,来实现自己人生的愿望?那个小姑娘好象在哭。她为什么会哭呢?因为她没得选 择。给了她生命的人拥有着为她选择命运的权利。因此,她没得选择。为了童年的梦想, 她流泪了。于一个月圆之夜,离开家乡,到陌生的异地求学。那一夜,月圆了,坐在车 厢里,她看着那一轮冷月,心中半是悲伤,为自己不能实现的理想,半是希望,为末来 不可测的命运! 我肯定是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小屋…… 心中的记忆一轮接一轮,刹时间少年时代的情形变得透明…… 一张灿烂的笑容。笑得天真,笑着纯真时代的清纯! 那笑容变得有些迷惑,有些茫然。 那笑容变得有些嘲弄,有些忧伤。 那笑容变得有些无奈,有些夸张。 那笑容变得有些平静,有些冷漠。 那有着这样一张笑容的姑娘,是我吗?是我?一个叫做朦朦的女人曾经有过的笑容 吗? 我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抱住自己的头,仿佛想为自己注入一点可以支撑自己不致于 倒下的力量。 那么,我为什么又走到这里?我为什么会失去光明,和记忆? 下雨了,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我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今夜注定会发生很多事 情。今夜,我抬起头,仿佛嗅到了命运的味道,造化正在某个角落,冷冷地微笑着,它 来了……我喃喃道…… 门铃响了。我爬起来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冷风,和一阵温热的呼吸。门口站着 一个女人。一缕熟悉的气息飞入我的鼻翕。雨子。一定是雨子。这样的雨夜,她来了…… 我从前生命中的女友,带着我的往事,走进了我失忆的世界。 女人静静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雨。”我轻轻说。 一只手伸了过来。一只温暖的纤细的手。这只手在轻抚我的头发。 “朦朦。我回来了。” 一个温暖的躯壳拥住了我。“朦朦,好朦朦,别哭,别哭,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你从哪里来?” “我才从澳洲回来,朦朦,你已经回忆起了往事吗?你已经想起来了吗”? “不,还没有,我只记起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些记忆,后来,后来,我怎么样了?” “朦朦,朦朦,你……” “朦朦你记得阿亮吗”? “阿亮,阿亮……”记忆如闪电,刹那间照得整个世界透明如昼,一张模糊的人面 出现,好象有一些话语,好象有些什么关于命运,人生,爱情,幸福之类的言语,只是 所有的一切都模糊,好象有一幅画,画里那个女子叫做朦朦,朦朦微微地笑着,对世界 充满了希望。 心顿时痛如割。 是了,是了……记忆的片段一点点地浮现,一盏孤灯下,这个叫朦朦的女子和阿亮 站在一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亮站在灯火照耀的地方,一脸的笑,眼中,满是征 服世界的欲望!朦朦站在暗影里,默然无声。头上,一轮冷月。 是了,是了……记忆的河水静静地流淌,阿亮曾经给朦朦画一幅画,画面上,那个 女孩捧住一株向日葵,一脸灿烂,而柔情的笑容。 曾经说:为什么如此喜欢向日葵? 有一个水泽神女,爱上了太阳神阿波罗。可是阿波罗对她毫不理睬,这女神披散头 发,不吃不喝九日,痴痴地望着太阳来去的方向,九天过去了。她的泪化成了露珠儿, 她的脸化成了花盘,她的手深入了地下,成为根须,而她还是脸向太阳。永远地看着她 永生的爱恋和热情,绝望! 曾经说:你与我的眼睛,永远也不能对视。 那索尔,金特,永远地绕道而行,远离那纯洁女子,远离她纯洁坚守的纯情完整, 来到这纷纭的世上,追逐着金钱,权势,名望,甚至性的刺激。远处那女子的无言期待 如心中的一缕轻烟。终于有一天在他厌倦了尘世时,他回到了初始的地方,红颜已去, 而女子仍在无言的等待。等待成了她的习惯……而这时,她瞎了…… 她无法接受残缺。纵使瞎眼的女人心中还是将那少年的故事轻轻吟唱,多年凝穆的 期待,表面上的完整,实质中永恒的残缺…… 我呆呆地站着,记忆的片段一片片浮来,它变得完整,变得连贯,思绪纷乱如潮, 朦朦的故事我已经读到了始终,那一个烟花满天的夜里,我站在街头,满天的流星灿烂, 而刹那间整个世界辉煌,我泪落如雨……你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你的微笑埋藏在记忆 里,而我不愿再将你记起,在那看见满天璀璨烟火的时刻,我瞎了。我失忆了…… 雷声隆隆……大雨,铺天盖地……狂风,闪电,秋的气息,雨的气息,往事的气 息…… 巨痛,心都要呕出……再一次地心都要呕出……重新地活一次,重新地记起往事, 如同重新地走过那些发霉的记忆…… 雨子紧紧地抱住我…… “亲爱的,没事儿,会没事儿的……” 我浑身冰冷。 我仿佛站在一扇门前,门外,是冷冷的风,有人拼命地要推开门,而我拼命地守卫 在门边,不能,我不能让他把门打开……我不能……我筋疲力尽,那一扇门外,是一阵 冷冷的风,这冷风,是死亡。 心的死,心燃烧成灰烬的死亡。 一个炸雷响起,闪电的气息。忽然间,整个宇宙透亮如白昼。我睁开眼睛…… 那朵向日葵就在面前,它疯狂地开放着,那一片金黄,刺伤着我的眼睛。 向着太阳开放的花朵, 向着生命敬礼的花朵。 我没有理由不爱这样的花朵。它就在那儿,静静地开放着,晃昏我的眼睛,刹那间 我忽然看清了一切,雨子,向日葵,闪电,门外的暴雨如注。雨子温柔而心痛的神情, 她大睁着双眼,疼痛地看着我的疼痛,疯狂着我的疯狂,悲伤着我记忆中的悲伤……她 读出了我所有的心情于生死边缘流连,生命于那一刻,宛如烟火…… 我笑了。痛楚的笑…… “亲爱的,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