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鼠 作者:樱樱 老鼠药,老鼠夹子,灭鼠板,所有的东西都全用上。终于今天早晨从灭鼠板上 看到了一只让人恶心的老鼠。它在上面挣扎着。我看着它,一言不发。 宿舍里的老鼠已经可以开一个家庭会议,这间小小的屋子,原是他们的天下。 每天晚间,我独自面对他们的时刻,我势单力薄,只听见它们在头顶吱吱做响,我 无可奈何。黑暗沉重地吞没了我的呼吸声,头顶的蚊帐如同一个巨大的棺材,我置 身其中,整间屋子里只有我的喘息声和老鼠的吱吱声。 其实我原可不必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来对付这些与我朝夕相处的鼠们。它们与我 一样都属于生命,都有着自己卑微存在的价值,它们和我一样,存在着,只是为了 生老病死,为了学习,恋爱,结婚,性交,繁殖,如果顺利,就这么走完一生的路 程,老死于洞穴里或者床上。 我们,我是指,我和鼠,本质上,原没有什么不同。 我都不知道这些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占据我的房间的。刚搬进这间小屋时,夜 里第一次听见头顶的吱吱声时,我和蕾大为惊慌。后来发现,这些鼠很乖,它们那 时候是极乖的,它们只是吱吱叫,它们不会吃我们的面包或者水果。蕾笑着说这是 读书人屋里的鼠,所以也沾染上了读书人的习气:既穷且酸。那时候,人与鼠的存 在是相安无事的。我们和和气气地共度晨昏。 然后蕾从这间小屋里搬了出去。那时候我开始上网,回屋的时间越来越少。那 时候,很有一些不知日月星辰是如何转动的感觉。 直到某一天发现鼠在这屋里已经占据了主角的地位。某一个晚上,躺在床上, 百无聊赖地瞪着窗外虚空般的月,然后我听见了鼠们在静夜里的合唱之声,开始时 如轻拨琴弦的试音声,俄尔琴声大做,和弦,管弦,吉它,大提琴,小提琴全部跟 上,一时间咿咿呀呀,整间屋里鼠声一片。它们刨门口的红砖,奏响头顶的行李包, 吱吱地啃着我放在桌上的书本和瓜子,在屋里爬来爬去。我确信那绝不是一只两只 鼠的演奏会,那必定是一个庞大的鼠的家族。它们在这个僻静的地方找到了喧哗尘 世中的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正得意地奏响生命的乐章!它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而 我躺在那里,目瞪口呆。 那一天起我开始发现人与鼠地位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比方说,鼠一般见到 人会夹着尾巴走开。 而在604,世界的规则几乎由鼠来制定。夜晚是他们出没的黄 金时段,在这个时段里,鼠们开始出去觅食,然后回到屋子,得意地与同伴分享所 得之物,高光时哼哼两声。而他们整夜整夜不眠不休地刨啃着我头顶的床板,门板, 把我丢在桌上的胡豆嗑吱嗑吱地咬碎,再把壳搬到我的床上。我床底的书箱已早已 支离破碎,成了鼠们不可或缺的栖身之所。它们肆无忌惮地日夜笙歌,而我战战兢 兢,夜不能眠。 我的懦弱并没有换来鼠的同情,相反,它们开始邀请新的成员加入这个和谐的 家庭。这新的成员就是:跳蚤。有一天我恐惧地发现自己身上遍布红色的疙瘩,形 状丑陋,奇痒无比。我抓耳挠腮,做出种种不适合淑女的姿态,我整夜不能眠,听 着鼠们的私语,把自己的血肉之躯贡献给跳蚤们食用,它们的世界快乐无比。而做 为人,在现实生活中无比聪明庞大的人,我苦恼万分,于凌晨时分起床外出,逃避 那无尽的折磨与羞耻。我想我活不长了,这个世界真是多资多采,我曾经在人的世 界里胆小如鼠,四处逃避躲藏。而在鼠的世界里,我仍旧是一个弱者,我惶惶不安, 无路可退,无处可藏! 我开始试着灭鼠。经过一段时间的四处搜索灭鼠药,灭鼠工具,拿着满满一瓶 灭虫灵和一打扑鼠夹灭鼠板一类的玩艺儿,我开始了与鼠们漫长而艰苦的阵地战时 期。 最初的鼠药投放没有取得半分成效。鼠们都聪明极了。人类的智慧在与鼠的较 量过程中是常常处于下风的。哦,或者我不应该这样说,或者是:我的智慧在与鼠 的较量中常常是处于下风的。我的老鼠药放在窗台上,鼠们仍然在夜里哭哭笑笑, 自在地完成着他们短暂而阴暗的鼠生。在某一个黑暗的夜里,伶听着它们奋力撞击 房门的声音,如万马奔腾,千江横流。我黯然神伤,心中有种快要疯狂了去的欲望。 我想我快要死了,再一次。 上周是我的生日。有人问:樱,你多大了? 对着这个问题,我微笑:女孩子的年龄是不可以随便发问的。就此把它掩饰了 过去。 岁月的年轮一轮一轮无奈地旋转着,我面对它,无能为力,如同我面对着与鼠 同居的日子无能为力一样。 在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里,人们都丧失了记忆和心。人没有影子,没有记忆, 不知自已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人们之间可以相亲但不能相爱,所有的记忆与梦 想都化成了头盖骨里的古梦,人能做的事情仅是对着头盖骨续梦不止。而街道静寂, 世界静寂,一切,都静寂无声。 我的鼠的世界的喧哗与村上世界的静止之间对比是那么鲜明。那个男人三十五 岁了,所以他能做的事情就是梦想一个安静的世界尽头,把前生所有的浮华都撇开 去,那样的世界,虽然是过分安静和透明,可是,那样的世界,也无非是人在老之 将至时所能期待到的天堂般的境地。 村上这样的期待着,而另一个我只能在狭小的斗室里与鼠苦苦相斗不已。 有一日,与朋友说: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圈子太小了吗?我希望可以多些朋友。 他说:你以为呢?以你现在的处境而言,这圈子是不可能扩大的。你以为你还 是年轻美貌的20岁么?女人到了25岁这个年龄,如果你无权无势,身无分文,就不 要再指望很多人会感兴趣和你做朋友。也许到了明年,你毕业了,找着一份好的工 作时,才有这个可能吧。 仍然是寂寞地走在校园里,伶听着鼠们在头顶的笑声。 昨天,忽然兴起,把整间宿舍都翻了个遍,总计打扫出约值一斤重的鼠的粪便。 而自己的随身听因为放在床头久忆不动,耳机已在鼠的牙齿下断为了数根小节,不 复可用。 那天晚上,走在府河边,看见一只流浪的北京狗。它很脏,很瘦,瘦到了光怪 离陆,让人感觉恐怖的境地。它在我的脚边停下,我飞快地跑去给它买面包,回来 时已气喘嘘嘘,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它不吃我的面包。它就那样停在我的脚 边,拒绝着我的好意。 朋友说:忘了给你说,狗吃牛肉干。 我无言。牛肉干于我而言,属于偶尔为之的奢侈品。自然,我没有想到这条快 要饿死了的流浪狗,仍旧保持着旧日在好人家里养成的进食习惯,也许,是保持着 它的尊严。 于是25岁的女人象一个可笑的小女孩一样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那只流浪狗, 不停地用面包拨弄它的皮肤。它已经很脏,很臭,我想它快要死了。25岁的女人可 怜而又可笑的同情心于那瞬间是如此之泛滥,以至于眼泪都快要涌出。 它快要死了,可是,它拒绝吃那块面包! 我想把它领回去养它,可是我肯定是养它不活的。在我自身的生计时时都成为 问题时,我肯定养不活一只只肯吃牛肉干的狗。也许,如果它接受的我面包的话, 我会考虑养下这只狗,狗与人,在人和鼠的世界里取得另一种平衡。可是,它拒绝 了我,我只能拒绝了它。 朋友说:我觉得,你好象越变越笨了。 25岁,失去了太多的梦想。我好象越来越沉默,也许是鼠们的喧哗让我学会了 沉默,在他们的世界里我的声音只是一声一声的吱,吱。没有任何意义,长久以来 我就学会了沉默。我厌倦于任何形式的争吵,所有的辩解都是徒劳无益的。我看着 他,我们相隔咫尺,而远距天涯。 这一次,目光再也穿透不了对方的誓言,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是空气中的沉默。 我闻到了鼠们呼吸的气息,充满了腐烂的味道。我微笑着,而泪已满眶。 他们说:女人总是神经质的,不可理喻的。 为了一群鼠和一堆零碎的记忆,我写下这篇无法自圆其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