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情书 一 天空并不晴朗,万里的密云偶尔间留出一丝海蓝色的缝隙,仿佛是一道通向天 国的入口。清风微拂,撩起一树冰凉的晨露,一滴两滴的吻在我脸上,抹去,却已 成了自己的泪水。 拾阶而上,回眸一看,一路的青苔已被我的高跟鞋划出几道生命的痕迹。今天, 又再与他相约,只想讲一句——心依旧。 自来到这个尘世不久,我就认识他了。他是我儿时最亲密的玩伴,也是这世上 最可爱的“猪头”。 论年龄,他只比我大三个月零七日,却因此我就要称他为哥了。当我俩还是婴 儿的时候,大人们就开着玩笑地要我们“成亲”——睡觉的时候,我俩躺在同一张 小床上;吃饭的时候,我们小脸儿对小脸儿地等着大人们喂小米糊;甚至到了洗澡 的时候,我们都被扔在同一个澡盆内接受“酷刑”。 据大人们说,那时的我已经很不老实,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子瞪得圆圆的,老是 盯着他那肉肉的小脸蛋一刻不放,还不时用我那只自以为力大无穷的小手去打他, 去抓他,去认识他。 “妈,那时他有欺负我吗?”我问母亲。 “哈,你表哥怎敢?”母亲呵呵地回答。 是的,按辈份,他是我的表哥。至今我仍弄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要搞辈份这样的 鬼东西,自小我就不把它放在眼内。 想起七岁那年的我,和同是七岁的他,随着大人们一道回乡下探亲。 那时的乡下美极了:春雨霏霏,滋润着一片又一片油油绿绿的田园,山间的小 鸟,田间的青蛙,还有麻石街边那些结出一大串一大串暗红色苞蕾的芭蕉树,都是 我们嬉戏的对象。傍晚的时候,夕阳西照,路边的清澈见底的小溪会奇迹般地变成 一股金流“哗啦哗啦”地从你身边跑过。 仰着蓝天吸一口气,原来空气的味道就如盛夏的荔枝——甜! 可是世界就是这么一块布满瑕玼的碧玉,总是不能令你感到完美的存在。 住在乡下那个比我还小一岁的三舅公,不知何时对我这个城里来的侄孙女起了 坏心,拖着两行欲断难断的青色鼻涕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后,然后突然伏击,抹了 我一脸的臭哄哄的牛粪。 事发后,矮我一节的三舅公竟然毫无怯意,还敢站在我面前抱着自己肚子哈哈 狂笑。 我那年虽小,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气节在我身上萌芽已久。 管你什么三舅公,四叔公,打了你再说。 我心内这样想,也这样做了。结果三舅公是嘻嘻哈哈地带着两股青涕来,哭哭 啼啼地带着两股红流走。 但是,我确实低估了“辈份”的威力,过不了多久他又跑回来了,身后还多了 几个黑黑壮壮的男孩。 他一边抹着他那脏兮兮的蒜头鼻,一边仗势欺人地学着大人的口吻大喊:“白 月月,你目无,目无……??” “尊长。”一旁的喽啰提醒道。 “对,目无尊长,现在我给两条路你走,一是在我面前跪下,叩头认错,再叫 三声三舅公,那我就放过你。二是……,哼!你看到啦!!” 他这一招真的把我唬住了,因为昨晚我刚看了周润发的《监狱风云》,我想他 也看了。 可我不想跪这个牛王崽子,也不想被他们打。一时不知所措,我哭了,大声地 哭了。 “你们干什么?不准欺负女孩子。” 表哥来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出现。 这也是我头一次从他瘦小的身子看到一种钢铁般的强硬,红润而稚嫩的面庞带 着男子汉式的愤怒。 我找到了靠山,赶忙躲在他身后。 “莫轩,你也是目无,目无……,反正你也不是好人。”三舅公可没把表哥放 在眼内,反而越发地嚣张。 “你们跪不跪?跪不跪?”后面那几个男孩也跟着起哄。 “不跪,就不跪。”他勇敢地坚持着。 “打,打!”男孩们一哄而上,混作一团。 而三舅公并没有动手,边挖着鼻孔边兴奋地指挥着:“打,打死他们。” 男孩们把我吓坏了,吓得坐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是感到表哥紧紧地抱着我,用 他小小的身躯保护着我,挡去了那一切暴风聚雨式的拳打脚踢。 然而,我还是挨了几脚,痛疼难当。惊醒了,便不断地呼叫着“爸爸妈妈!” 大人们终于来了,把我俩从那群暴徒手中解救出来。 这时,我再一次大哭起来,因为表哥全身都被踢伤了,左眼角还不断地流出血。 为什么刚才他没叫出来,多疼啊!! 他妈妈也吓傻了,连忙抱着他呜咽地问:“小轩,怎么啦,听得见妈说话吗? 看得见妈吗?……” “我没事!”他依然豪气十足,两只眼睛已蔓着许多骇人的红丝,却仍死死地 瞪着正被父母抽屁股疯哭着的三舅公,泪水在眼框内直打转,他咬紧牙交,鼻孔不 断喷着粗气。 那天,“德高望重”的三舅公不得不在自家的柴房内颤抖了一夜,还帮家里省 去了一日的口粮。 那天,表哥自此左眼角多了一条细细的疤痕,成为了他这次勇为男子汉的勋章。 ;那天,我便知道了能成为一个女孩是一件多么多么美好的事情! 不知从哪年开始,我喜欢上了考试。因为我的数学很差,他的数学很好。这样 我就可以经常借机到他家里与他一起复习。 其实,我在他家里也不复习,只是常常趴在书桌上望着他读书的样子。他问我 为什么?我说:“因为你比课本好看。” 他便傻傻地想了好一会儿,想不到什么所以然来,就又开始读书了。 后来,我爸知道了,以为我是在偷赖,不让我再去他家了。我说我保证不会了。 我爸信了,我也这样做了。 从此,我不再趴在桌上望他了。而是真的拿起课本问他。他很聪明,可也不是 什么都会。不会的时候,我就骂他是猪头。 开始时,他呵呵地笑当作回答。后来骂多了,他就生气了,竟不理我了。 可我有办法,说:“哥,我唱首歌给你听,你不要生气了。” 于是,我学着电视里的邓丽君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呆呆地听着,很陶醉。我唱完了,他又说:“月月,再唱一个吧!” 我说不,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让我叫你猪头。” 他不哼声,好一会儿,才说:“好,但有人的时候不能叫。” “好!”我开心地拍起了手。 这样,他就正式成为了我的猪头表哥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这是李白的《长干行》,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二 不知道是朦胧让世界变得美丽,还是美丽令世界变得朦胧? 我刚入高中的时候,学校离我家很远,坐公共汽车又很不方便。爸就说:“那 学骑单车吧!” “你教我啊?”我怕摔,也知道大人们都忙得像地上的蚂蚁。 “你表哥,星期天到你姨妈教书的那间学校,那里没人,他教你。” 我爸就是这样子,什么都安排好了,才告诉你,让你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其实,那间小学我以前也去过好几次。那里有个很大的操场,四周栽满了紫荆 树。特别那时已是夏季,紫荆花开得如天上的密云,风一吹来,夹着微香,簌簌地 飘下许多花瓣,漫天飞舞着像是下着紫色的雨。 表哥就在紫雨里骑着我那辆破单车穿梭着,为我不断做着示范。然后又连哄带 吓地叫我坐上去,他便一边拉着我的车尾,一边叫我要两眼望前方。 可是那破单车真的破得很,任凭我怎样竭力去控制它,它总是不听使唤。车头 像游行的蛇,左摆右晃的,好几次我失去了平衡,几乎要人仰“车”翻。 幸好有他在,一把稳住单车,一把撑住了我。我惊叹于他的气力,也看到他额 上豆大的汗水,还有他那热烘烘的身躯,总是带着一种奇特的而令人心跳的气味敏 捷地贴近我。 “猪头,你真臭。”我向自己为自己的心跳辩护。 “我臭是因为你笨。”他冲口而出。 真的把我气死了。 我不是笨,只是没什么运动细胞,学了很久,除了会“叽哩呱啦”地乱叫,就 什么也不会了。 “你下来。”他命令到。 我也乖乖地下来了。 他跑开了,回来的时候拿着扳手什么的。 我感到奇怪,坐在操场的讲台上静静地注视着他如何用那些工具翻弄着我的破 车。 太阳很猛,强迫他脱去了上衣,赤膊上阵。 我发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竟已拥有了如此宽阔的胸膛和肩膀,在上肢的带动下 起伏出结实的肌肉,汗水饱含着太阳的力量在上面剧烈奔流,为稍黑而健康的皮肤 留下阳光的印记。 他的脸已脱去了婴孩的圆润,露出的是一种成年男子式的英气,只是眼睛仍如 家乡的溪水般羞涩又带点狂妄。 那一会儿,我的脸被一堆火焙着,热得很,而那堆火就是我那颗絮乱的心,它 在燃烧着。 “行了,过来吧。”他说。 原来,他觉得我力气太小了,就把安在车头的篮子给拆了下来,使车头轻一点, 而我也应该会好掌握一点。 不知道是他的方法奏效了,还是我被一种莫明的东西所驱动。我竟然学会了。 我欢快而热烈地踩着脚踏,绕着操场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圈,一遍又一遍地辗过 地上的那零乱的落英。偶尔,我还大胆地放开一只手去触碰迎面而来的夏风。 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以为他还在后面跟着,护着。可是我错了,不知 什么时候,他就偷偷地坐在讲台上,笑眯眯地望着我。 “死猪头,你干嘛不跟着我?”我气极了,赶忙刹车,跑去兴师问罪。 “我永远跟着你,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学会了。”他竟还狡辩。 “那我摔死了怎么办?” “你不会摔死的。”他笑了起来。 “我会的!”我大声地抗议。 “有我在,你永远不会死的。”他说,然后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以前也这样弹过,可是我这次竟变得有点懵了。 “过来,坐下。”他示意要我坐在他身边。 我乖乖地坐下了,而他却仰天躺下了。 “月月,唱首歌吧!” “唱什么?” “《月亮代表我的心》” “什么,好out 啊,唱《我愿意》吧!” “不,我想听《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么土的歌,我唱了,会被人笑的。” “这里没别人,唱吧。” 于是我唱了。 空旷的操场一片宁静,只响亮着我的歌声,大树,落英,破车,还有一个人在 聆听。我的心洋溢着一份惬意,一份愉悦。 唱完了很久,他没吭声。我也没转头望他,因为我感到他的目光在注视着我。 “月月,留长头发吧!”他终于说话了。 “不留。”我摸了一下自己清爽的短发。 “长发好看。” “关你屁事。” ……。 至此,我没再剪过短发了。 三 夜色撩人,阿樱洗出了一身薄荷香味,边拔弄着自己的长发边从浴室里出来。 12点了,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通过宿舍楼下的值班老师的卡溜回来的。或者大 学里的管制并不如传说中般严酷。 “这么晚了,还不睡?”她问。 “等你呗。”我答。 “等我?等我干嘛?” “等着看你的结果。”我坏笑着。 “什么结果?” 我走过去,拔开绕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的长发,一块菊叶般大的红红紫紫的“咖 哩鸡”赫然眼前。 “他弄的?”我问。 “蚊子叮的。”她的眼神奇特地闪烁着某种怨恨和甜蜜。 “你当我是小孩啊?有那么大的蚊子吗?” 她不回答我。 “痛吗?”我继续问。 她依然不答,只是有点回忆式地陶醉。 “那你们应该和好了吧。” “我们分手了。” “啊?那,那……”我指着她脖子的那块“咖哩鸡”说不出话来。 “男人啊,就是这样,到最后还是要占你的便宜,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说 得很平静,似乎并不十分伤心,只是有些无奈。 “也不是全部。” “那有谁?” 我想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我表哥。” “哼,可他是你表哥。”她摸了一下脖子说。 听她这样一说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像是被石头重重地砸了。 “你不是想把他介绍给我吧?”她想着想着忽然露出了笑容。 “神经病。”我骂了一句,爬回自己的床上。 “咦?怎么啦?好像我应该需要人安慰啊,你怎么还骂我?”她竟还在絮絮叨 叨地自言自语。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得好利害,思绪杂乱无章地纷扰着,下体仿佛有股潮水在 涌动,然后慢慢涌向全身。但最终我还是睡着了。却又发起了梦。 我梦到自己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周围是紫色的,似是紫荆的花瓣溶成的一般。 他抚摸着我,亲吻着我,从额头,从嘴唇,从颈部……他太近了,我看不清他的轮 廓,我感受到他眼内一种莫名的冲动和热炽。 醒后,竟发现自己的床单多了一片血红,数一数日子,应该提前了两日。我羞 愧难当,居然发了这样一个梦,好想把它撕个粉碎。 可是那个梦仍不时地袭向我的脑海,想一想那双炽热眼睛。我恍恍惚惚地认定 了他是属于某个我再熟悉不过,再亲密不过的男子的。 梦似乎总能预兆着什么。过了几天,爸就告诉我表哥要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了。 原来,他父母要移民去加拿大,想在那边站稳了脚根儿才申请他过去。可是为 了到了那边还有充足的生活费用,他们把原来的那套房子给卖了,而且又怕他一个 人生活对自己的照顾不够,所以让他来我家暂住着,也算是有个照应。 开头我严正声明反对,说家里也不是很大,不习惯有多一个人同住诸如此类的。 父亲听了很生气,说奶奶生前住的那间房一直空着,没什么住不下的。他以为女儿 和志轩一直像亲兄妹那样,可是今天我这个态度实在令他太失望了。 但是无论他怎么诉责我,我就是又哭又闹地坚持着。最后,他无奈了,恕气冲 冲地喊道:“好了,我今天就打电话叫他不要来,永远不要来好了吧,以后亲戚也 不做了。” “不!”我不假思索地又一次否定他。 “既然你答应了,就让他来了吧。” 父亲疑惑地望着我,他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会变得如此反复无常,不可理喻。 “月月,你到底在闹什么戏啊?”父亲的眼神充满了忧虑与迷惑。 我一声不吭,只顾用手指绕着垂下的那缕长发玩,我自己也不知道在闹什么戏, 在闹给谁看? 四 他搬来的时候,带的东西并不很多,能占地方的就数他那台宝贝电脑和他自己 了。没办法,电脑是他的专业,也是他未来的觅食工具,不带不行。 其实,那间空房已经闲置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平时只放些旧杂志啊,破家具之 类的东西。在表哥来之前我们已把那里清理了一次,可是他正式搬来后,爸爸又觉 得应该再搞干净一些,便吩咐我去帮忙。 我便内内外外地忙活起来,那里擦一下,这里扫一下。不经意地望一下他,竟 发觉表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用眼睛瞄着我那晃来晃去的身影。 “哟,月月可真长大了,连家务也会做了。”他知道我在看他,便故作深沉地 过来拍了下我头。 “闪开,脏手。”我一把拔开他的手。 “我刚搬来,就这样对我,唱首歌欢迎我吧!” “救命啊,不要再让我唱那首老掉牙了。我都快成了老土天王了。”我夸张地 仰天长叹。 “那首歌有什么不好的?” “那首歌有什么好的,让你如此情有独钟?” “有些东西啊,习惯了,就喜欢上了,喜欢上了就爱上了。” 我听了呆呆地好一阵子,又问:“那人呢?” “什么?” “我说对人,你也会这样子嘛?” 他听了也呆呆地好一阵子,忽然嘻笑着用手指弹我的额头:“傻了吗你,问这 些怪问题。” “不要弹我的头啊,真的会傻的。”我生气地说。 “你本来就不正常。”他小声地笑着说。 “什么?你这个猪头,早就应该让舅舅他们把你卖到加拿大。” “我可不一定去。” “去不去,可不由你说了算,有些东西就是命中注定,来,让本大仙看一下你 的掌纹如何?” 我说完,抓住他的手细细地研究起来。 小的时候,我听奶奶说过如果手掌的三条主线构成一个“川”字,就代表此掌 纹的主人日后必定远离故土,扎根他方。 可他手心没“川”字啊,我如捧珍宝一样捧着他的手掌,“吃吃”地发笑起来 . “笑什么?你会看吗?”他疑惑地望着我,然后反过来抓住我的手要向我讲解一 翻。 “这是生命线,这条是事业线,”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上面划给我看。 “这条是……,”他的手指在我掌心慢慢地划过,弄得我手心痒痒的,自己却 良久没吐出半个字来。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眼内耀出一轮彩虹。 “这条是什么?”我柔声问他。 他没回答,把视线从我掌心移向我的眼睛,时间,空气,一切仿佛都已经凝结, 我们彼此听到的只是对方的呼吸声。 “这条是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我傻傻地继续了那个问题。 “哦,”他醒悟过来,眨了眨眼睛,避过我的眼神,平息了一下呼吸,说: “那是爱情线。” “那又怎么样?” 他笑了一下,将我的手紧握成拳头,说:“这就是说一个人的命运在自己的手 里面,只要你自己好好把握,就没人可以控制你。” 我很泄气,把头别过一边,不以为然地骂了一句:“猪头。” “什么?” “我说你猪头啊。”我转过头去,顺手拿起一个笔套向他扔过去。 “你扔我?没死过?!”他也不甘示弱,拿起一个鼠标垫板拍我的脑门。 那夜,我们闹得很晚。自此,我就开始恋家了,没事就不管两个钟头的车途颠 簸偷偷从学校溜回家睡觉。 回到家,只要爸妈不注意,我就在他房间里磨着,聊天啊,打闹啊,或者用他 的电脑玩一下QQ. 但许多时候我是依着他的宽宽的背门舒舒服服地读一下书。夜深 了,读累了,便靠着他睡着,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躺在自己卧室里。想必是他把我抱 过来的。 有时,他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醒了,也不睁眼,就由他抱着,因为我喜欢听 他的心跳,“卟,卟”的,好听极了。 久而久之,母亲看到了苗头。开始时,她没惊动表哥,更没与父亲提过,只是 不停地告诫我。 “月月,你大了,要注意一下,别老穿着睡衣在屋里走来走去的。” “月月,别老待在表哥房里。” “月月,学习任务那么重,好好在学校待着。” 可她的话像风一样,“嗖”地向我耳边吹来,“嗖”地又从我耳边吹过。 于是,她改变了策略,瞅着某天我在表哥房里机会,突然间走了进来。 “月月,出来,别碍着你表哥。”她严肃地说。 “没事儿的,姨妈,我在写论文,她在读书,不碍事。”表哥笑着回应,一点 都还没明白母亲的用意。 “小轩,她再坐一会儿就会闹了。月月,过来,帮我收拾一下衣服。”母亲一 手把我拉过来,“你是表妹,他是表哥,女孩子有女孩子的空间,男孩子有男孩子 的空间,你自己又不是没房间,读书可以回自己房读啊。人大了,就要有自己的生 活了。就要多留意一下自己的举止,没可能像小朋友那样可以任意胡闹,月月,走, 别碍着你表哥写论文。” 她言辞严厉,口里对我说着,眼睛却望着表哥。我一面死不愿意地被她拉出去, 一面偷偷地望了表哥一眼。 那一眼使我惊愕,他的脸从来没这么阴沉过,悲伤过。 他在想什么呢,会做什么呢?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心中油然而生。 五 过了几个星期,预感应验了。某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之间向我和爸妈宣 布要回大学过寄宿生活。 “为什么?这里离你学校不是很远啊,而且,你快要毕业了,用不着寄宿,是 不是嫌弃咱们俩老人照顾得你不好?” 父亲还不知就里,诧异于他的决定。 “不,不,姨妈姨父都对我很好,只是最近学校的活动特别多,我又要去找工 作,所以这样一来一回的,恐怕应付不了。” 他慌忙解释。 “哦,那也好,找工作还是重要,小轩已经大了,有些事是应该自己决定的。” 母亲已经感应到他的用意。 “可你姐把这么一个大儿子托给我们照顾,我们总不能不尽心啊。”父亲有点 责怪母亲的意思。 “其实,我都是成人很久了,麻烦了那么久,应该是我不好意思。虽然我在你 们眼中仍然是小孩,但自己照顾自己不是什么问题啊。当然,学校的饭菜当然没家 里的那么好,但是,只要我一有空就回来喝姨妈的老火靓汤。” 表哥的一席话,把父亲的心都说开了,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可是我呢,他有没有想过,我一点也不想让他走。 “那你的电脑呢?你每天都要用的,没它怎么行?”我问。 “我们学校有电脑室,而且开放到很晚。”他答。 “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我已经和学校协调好了。” 我盯着他,死死地盯住他。因为我感觉到只要他回望我一眼,他就会改变主意 的。 可是,他始终没瞅过我,只是直直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碗谈而无味的白饭。 我哽咽了,眼泪想突破理智的防线频频往外涌,下肚的东西似乎都冲回我的喉 咙。 “我不吃了。”我失望地把手上的碗筷扔下。 “怎么啦?月月?”父亲问。 “我见了白饭就恶心。”我径直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重重地关上。 正如我所料,此后的一个月里,他总是在我回来的时候离去,我离去的时候回 来。我们同住一间屋子,却怎么也碰不着面。 于是,我便常常躺在他的房间里,闷闷地一个人呆着。老觉得自己是一条被人 遗弃在沙地上的鱼,离开了水,唯有在地上等死。 我心里不时怨着母亲,为什么要跟他说那番话。可真只是这个原因,他才疏离 我的吗?不是的,一定不是,还有其它原因,但那又是什么呢? 我奋起寻因,终于某天得到了答案。 那日,我正要准备从家里赶回学校,母亲却拿着两封信过来。 “月月,你学校附近不是有邮局吗?” “嗯!” “那帮我寄一下信。” 我接过信,发现有一封是母亲寄去加拿大的,另外一封则是表哥的。 “有表哥的?”我问。 “是啊,他前几天回来的时候托我了,要我寄自己的时候,顺便也把他那封寄 了。” 我仔细看了信封,是寄给美国加州一个叫袁莉莉的女孩的。 他的朋友我几乎都认识,可这个袁莉莉是谁? 我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在路上,在车上,回到学校,我都一直想着那几个问题。 他们是怎样认识的?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曾经做过什么? 我没有去寄信,回到宿舍把它重新拿出来。是拆,还是不拆?我内心争扎着。 拆吧,这个欲念像毒蛇一样舔蚀着我的耳朵,吐噬着我的心灵。我终于把它拆开了。 “Dear莉:好久不见了,近况如何?我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北京女孩是如何适应 加州的海滩的。 我好讨厌寄信,那么慢。几天里才收到您一封。但是您说见信如见人,又说这 样好浪漫。你看,出了国,时差也成全了你的浪漫。当然也造就了我的痛苦。也好, 只要您愿意,我就“舍命倍君子”,为您寄去一封封的浪漫。 怎么样?有没有时常想起我?我就时常想起您了。特别是夜阑人静的时候,总 是会想起第一次遇见您时,您唱K 时那自我陶醉的神情,真是好sweet ……。“够 了,这样的信我无法读下去。每一字都像针一样狠狠地戳进我的心,那是表哥吗? 如此口甜舌滑,简直是无耻。难道这都应了阿樱的那句话: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什 么活动多,什么找工作,统统都是借口。他只不过在寻欢作乐……。 我感到自己被欺骗了,被背叛了,泪水夺框而出,一滴一滴地落在信上。 对于这样的情形,同宿舍的同学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只有阿樱走了过来问我发 生什么事。 我没理她,也没放声痛哭,只是不停地抽泣着,身体不停地颤抖,泪水依然滔 滔地流着。 阿樱注意到我手中的信,伸手想去拿。 “别碰它。”我猛地转头吆喝了她一句,手紧紧揪着那封信不放。 阿樱吓傻了,良久,才敢吐出一句话:“冷静点。” 我没应答她,但情绪如她所愿地冷静了一点。 是他主动去追求那个女孩的吗?我熟悉他,我了解他,他是一个意志如此坚定, 自尊心如此强烈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对我对另外一个女孩做出这样的事来?不会, 不会是他。是那个女孩,人家都说北方的女孩热情奔放,一定是那个女孩对他穷追 不舍,诱惑他,控制他。这才使他心意迷失,一时糊涂,上了那个女孩的当。 我由悲伤转为愤怒,想把那封信当即撕了。 可是我转念一想,撕了,对方没他的信,就会质问他,那他还可再写,或者改 用email ,他们依然可以鸿雁传情。怎么办,怎么办? 我发狂地在宿舍里转来转去,把阿樱他们都吓了出去。 左思右想之下,我心生一计,立即用一个新信封把信重新装封起来,然后依着 他的笔迹把上面的回邮地址改了。兴冲冲地带着一脸未干的泪水跑出学校把信寄了。 当信落入邮筒的那一刹,我释放了,四肢才感到一种哭泣后的麻痹,但心中并 没有星点愧意和害怕,因为他是我一个人的“猪头”,不是别人的。我熟悉他,我 了解他,我知道这个方法一定可以令他这段刚起步而那么令人恶心的恋情倾刻间归 于消灭。 六 今天,有她的信吗?按估计,应该就是这几天有回信了。我加快了步伐,在小 巷内奔跑起来,踩过枯黄的落叶,踏过晨雨积出的水洼,一双雪白的球鞋变得肮脏 不堪。 但我不管,只知道尽快回家,要成为家中每天第一个开信箱的人。 啊,真的有! 我心内一阵兴奋,却又诚惶诚恐地拆开信,呼吸因奔跑的突然终止而费力起来, 胃酸却因紧张而往着喉咙的方向蠢蠢欲动。 “莫轩: 你好,多谢你长久而来的关心。 最近我参加了一些当地的青年志愿活动,并开始在一间华人的餐店做兼职。挺 忙的。 祝: 事事顺利 袁莉莉“ 哈哈,只有两行字,我放肆地大笑了几声。 自从那天将信上的回邮地址从原来的表哥的校址改为家庭住址,我就开始冒着 他的名字与这位袁莉莉信来信往了。 模仿他的笔迹和语气,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他的字方正而有力,无须样本 的参照,凭着我多年来与他的朝夕相处,不能说有十分像,却也定有八九分像了。 开始时,我在信上对她还有意保留着一种男子初恋时的热情。渐渐地,我延迟 了回信的时间,感情也随之由浓转淡。 对方相信也是个好面子的人,她用同样方式回应了我的“情书”。 我深信此时他俩的感情并不浓烈,因为他们都还没能放下彼此的尊严。 这样的感情最是脆弱,只要某一方表现出稍微的冷淡,另一方就会有着无穷无 尽的猜疑。然后循环往复,大家都执着不放,陷入冷战的沉默。最后,这段恋情便 因积重难返的误解而不了了之,像被刺破的肥皂彩泡一样,一切将会空空如也。 但我亦曾一度惊惶恐慌。当我不断与袁莉莉通信的同时,相信他也会为收不到 对方的信而深感莫明。 他会怎么做?相隔于两个不同时差的国度,最好的方法是EMAIL.我确信。 于是,我决定打开他的电子邮箱。这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邮箱的密码我不 知道,但他用的只是某网站的普通免费邮箱,我只须胡乱打了密码上去,电邮系统 就会自动提出一条他注册邮箱时自己设置的问题,以助注册者本人忘记密码时之用。 他的问题是:最喜欢世界上那支足球队? 阿仙奴。 这实在太容易了。 电邮系统果不出所料地为我提供了密码:yue 1125前段是我名字的拼音,后段 是我生日的时间!我有点惊讶,有点开心。 可在他心中的密码会是它吗? 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打开他的邮箱。终于在某天,我发现了袁莉莉地回复邮 件——他确实曾经给她发过电子邮件。 从邮件系统的提示来看,他还未曾开读过它。 对于我来说,这是幸运的。 这次,我没有半分犹豫,立马就把它打开了。 从邮件的message original中我可以看到他的原信,里面只是简短的一句话: 莉:收到我的信了吗?你没事吧? 轩邮件是我冒着他的名字第一次收到袁莉莉的信一个月后发出的。对方的沓无 音迅,令他的热情受到了冷却,话语也变得简短。 对方的回应也是如此:收到。 或许让他看到这份回复,更加令这份情迅速步向死亡,可是我不想让他发现有 人读过他的邮件的痕迹——我把它删除了。 自此,我再也没看到袁莉莉给他的EMAIL 了。 拿着袁莉莉的信,我一口气跑回了家,跑到了满是夕阳碎金的阳台。把那封信 在一阵欢快的“嘶嘶沙沙”声中变成了漫天的雪花,在秋风的引领下飘荡于城市的 每一个角落,飘到落叶旁,飘到水洼上…。五彩的晚霞流动于天空湛蓝的底色,世 界是明艳照人的,谁想到早上它还像一团吸满污水的棉球一样令人厌烦难耐地滴着 雨呢! 我想跳舞,我想唱歌,我是一条鱼,又活回到了漂亮的池塘,世界再次属于我 的了。 我无须再虚情假意地回信,给一个我讨厌的人去信,甚至有时要做到热情洋溢, 我的心还能跳动多久? 今天,他们的恋情从此成为过去,因为沉默是杀死爱情最后的毒药。 七 我疯了,阿樱他们也疯了。我泼了他们一身的啤酒,他们也泼了我一身的啤酒。 阿樱问我为了庆祝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就是高兴。 她说那总得有个名目吧。 我说那你说为了什么? 她高举一个易拉罐,说:“为了我们快毕业吧!” 我说:“好!”,然后又洒了她一身的啤酒。 我们玩到深夜,一个个弄得像刚从酒坛内爬出来似的。回到家,家里黑漆漆的 一片,想必爸爸妈妈都睡了,便放心地钻进自己的房内开了灯。却赫然见到床上坐 着一个人,吃惊了不少,酒也醒了几分。细细一看,竟是表哥。内心更是一阵慌乱。 他回来干什么?他好久不回来了。夜都深了,他独自一人坐着等我吗?为了什 么?难道他知道那件事儿?他要对我怎么样? “猪头,怎么啦?”我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身旁。 他不吭声,一脸难受地望着我,手里拽着一封信。我不敢把信拿过来看,怕那 是袁莉莉给他的一封可以揭示真相的信。 房间内的气氛让我窒息,他就坐在我的床上一动不动,眼里有种令人悚骨的光 芒。我低下头,避开它。 “怎么啦?猪头。”我害怕了,准备接受惩罚。 “她好几个月没回信了。”他说话了,语气中带点恨。 “她?是谁?你女朋友吗?" 我明知故问。 “哼!女朋友!”他轻蔑地苦笑了一下。 “那你有打电话问她吗?”我快要哭出来了。 “我写了封EMAIL ,她没回信。后来,我打了个电话给她,语气冷冷的,让人 难受。” 她当然有回信,只是你不可能知道。因为是我亲手把它删除了,是我亲手扼杀 了你的爱情,刺伤了你的自尊心,让你无法再走前一步。 他面部痛苦地扭曲着,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也使我感到后悔。 “或许她有什么事…”我轻声地说。 “她有什么事?她只是有了另外一个男人。”他愤怒地站起来,咆哮着,拼命 地扬着手中的信。“我朋友写信给我说她已经跟别人在热恋当中了,你说我,你说 我……我在这里守候着她,她却……。”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但怎也忍着不哭,两眼却通红得吓人。 我哭出来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流:我想不到他会那么伤心,那么地痛苦, 那么地爱袁莉莉。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不是我所设计的假象,她是绝不会另 投他人怀抱的。我是卑鄙的吗?我是无耻的吗?可这一切已无法挽回了。 “啪”的一声巨响,我的心都要震裂了。他的拳头携着他满腔痛苦与愤怒重重 地捶在床前的梳妆镜上,刹时间,镜中的我崩分离析,他的手不断地涌出鲜红鲜红 的血来。 这那里是捶在镜上啊,这分明是捶在我的心上! “不要这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不要这样伤害自己。”我不顾一切地冲上 去紧紧地抱住他。 “发生什么事?月月?”从爸妈的睡房内,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没事,我不小心打碎了玻璃。”我控制了一下感情,勉强地回答她。 “伤手了吗?” “伤了。” “啊?” “没事,真的,你别起床,千万别起来,只是小伤,我自己会处理的。” 幸好,母亲相信了我。 但她的声音使我清醒过来,赶忙整屋子地翻箱倒柜,找来一些纱布和药膏,希 望能包扎好他那只受伤的手。 跑回房里,他已坐回了床上,默视着自己那只仍滴血的手。 我的脑袋一片麻乱,只知道一下子就跪在他跟前,托起他的手,一点一点地为 他涂上膏药,一点一点地为他绑上纱布,生怕再次触及他的痛处。 “月月,你真傻,你错什么?是我不对,把你吓坏了,伤害了你。”他恢复了 一点平静,声音却仍带着颤抖。 可受伤的人是你啊!就因为我,你才受了那么大的伤害。你知道吗?是我耍了 手段。 我多么想把这一切告诉你,可我不能,我做不到。 我只能在这里为你包扎,只能在这里为你流泪。 “月月,哭什么,那么爱哭?”他心疼地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为我抚去脸上 的眼泪。 “我不是爱哭,我只是爱……”我泣不成声。 “不要哭,我没事了,有月月在,我怎么会有事呢?”他故意给了我一个笑容。 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它依然流淌。我心里多难受啊,我不否认里面有着 某些妒忌的成分,但我确切地知道自己是在为他的悲伤而悲伤。 手包扎好了,内心的痛楚能够抚平吗? 我捧着他那只受伤的手,仍不愿离去,我又怎可以离去?泪水便一滴滴地落在 那只捆绑着纱布的手上。 “月月,你知道你有多好吗?”他拔了一下我零乱的头发,仔细地望着我的面 容。 “我不好!”我自责道。 “不,你是最好的。”他勉强笑着摇一摇头,轻轻地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我合上眼,感受到他身体的那一阵颤动。 八 昏暗的房间,几盏忽明忽暗的灯,一堆沉迷于“大话骰”的酒肉同事。 电视里,比基尼女郎时而滚滚沙滩,时而拼命挤着根本什么也挤不出来的胸部, 对着镜头媚笑。 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紧盯着屏幕,拼死抓住麦克风不放的只有我和祖 儿两个女孩沙着嗓子在大唱着卡拉ok. " 喂,你们两个不要老抱着麦克风不放,给 别人唱一下嘛!“Jim 真讨厌,明明自己已经在玩大话骰了,还想过来抢我们麦克 风,真是嘴里含一块,眼里盯着另一块。 “给别人?还是给你?”我抽空回应了他一句。 “哎呀,不要唱了,过来玩大话骰啦。” 我不管他,全情投入《crying game 》,直把自己当郑秀文。 “好难听,好难听啊。” 几个已经老大不小的男人对着我们喝倒彩。 “好了,好了,阿拉不跟你们争了,你们唱。”祖儿受不了他们的折磨,把麦 克风递给了JIM.“背叛。”我心里狠狠地骂了句,把手里的麦克风抓得更紧了。平 时被你们这班魔鬼呼呼喝喝,当作丫环般使唤,今天我头可断,血可流,麦克风绝 不能给。 “走吧,走吧,人家祖儿就是大方得体,上海姑娘顶呱呱的呢,不像你,广州 妹,小里小气的。”JIM 还不肯罢休。 我狠狠地盯了他一下,不理他,继续唱我的歌。 那几个男的见激涨法对我毫无用处,立刻把遥控器抢过来,挑了诸如“爱拼才 会赢”的烂歌。 “别唱了,别唱了,男人之歌,女人不要唱了。” “为什么不唱,男人要拼,女人不能拼啊?”我不甘示弱,语气愈发强硬。 “你这个女人——,好,敢不敢过来跟咱们拼酒?” 我才没那么笨呢,转移视线对我可没用,我要的东西谁也别想夺走。 当我正与他们舌战一番时,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战欲。 “喂?谁?”我气哄哄地大喊。 “月月吗?是月月吗?” 是表哥,我后悔刚才忘了自己的温柔。 “猪头啊,我……” “你在干嘛呀?这么晚了还没回家,我,我们都担心你呀。” 我的猪头又回来了,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我们在父母面前有了些顾忌。 以及此时的他已成了某一著名电脑公司的技术人员。我觉得他很棒,还没毕业就已 经被这么一间好公司“下了订”,还是万里挑一的那一种。 相比之下,我真的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毕业后好几个月才在一间私人小 企业里找到一份工作。 说好听点是搞行政的,其实就是打杂:帮经理们联系一下客户啊,帮其他人等 打一下文件啊,复印啊,传真啊等等。但最最重要的工作竟然是照顾好老板专门从 湛江买回来的那一大堆放在公司里的盆景。 “水不要浇太多,有黄叶,枯叶就要立刻剪掉,……” 我的头儿就是这样每天不嫌其烦地对我重复着这几条工作秘决。 我从来没想过当什么女强人之类的,可面对这样的工作,我便学着人家怀才不 遇起来:读什么大学啊,学什么企业管理啊,再这样下去我还不如回乡下种田去。 “你种的东西能吃吗?” 古语有云:猪嘴长不出象牙。古人圣言啊! 有时,回家里想找他倾诉一下,他又忙在公司。好不容易打个电话给他,没说 上两句他又要说开会什么的。真是一只没心没肺的猪头。 可电话没挂多久他又用手机传来一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短信:什么努力,别泄 气,有志者事竟成……,实在让人生气不下。 现在可好了,我不回家他倒急了。 “没什么,我跟同事们在唱K.”我一边应着他,一边仍死抓着麦克风不放。 “喂,过来啊,过来喝酒。” JIM 他们嚷嚷着,准备对我使硬的。 “别碰我。”我对着他们唬起来。 “怎么啦?月月,你在那儿?他们在对你干嘛呢?”手机那头紧张并急心。 “没什么,我在‘平安’K 房啊,哎呀……”我刚要解释,JIM 一手把我的手 机给夺过去。 “叔叔啊,你女儿在发花颠啊,乱吻男人,就这样吧。”JIM 对着手机顺口雌 黄,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它给关了。 “想死啊?你,把手机还给我。”我即惊讶又气愤,实在玩得太过分了。 “我不给,我不给,我就不给。”JIM 嘻皮笑脸地扭着屁股。“除非你把麦克 风给我们,一物换一物。很公平啊!” 我誓不低头的,坚决不给,冲过去想把手机抢回来。 可手里拿来着有线麦克风,我根本跑不了多远。JIM 见状更加得意洋洋,不断 扭着屁股,高叫:“一物换一物。” “你这个丑男!”我被他弄得又气又笑,从一桶用来镇碑酒的冰桶内抓起一把 冰块儿狠命地往他身上扔。 追不到你,还怕砸不死你? “疯女人,救命啊!” JIM 在正义面前终于低下了他卑鄙的“西瓜头”,屈缩在房内的一角,屁滚尿 流着。 “好了,好了,休战,休战。” 正当我打得兴高采烈,大家也看得兴高采烈之时,张总挪着圆圆胖胖的身躯站 在大家面前。 “让我来做公证,你想要回手机,又想唱歌,是不是?”他看着我,沙哑的声 音,刹时威镇全场。 我点点头。 “你想唱歌,又不想被人揍?”他又望着JIM. JIM也从惊恐在苏醒过来,慌忙 地点了点头。 “好,你们两拼酒,谁赢了谁说了算。发挥我们公司有能者居之的精神,好不 好?”他大声号召,众人也齐声和应。 又有一出猴戏看了,谁会说不好? “可我不会……。”我想反对。 “不会喝酒,不要紧,你喝水,他喝酒,便宜你了吧!”他做出了“英明决断”。 “那,那……。”JIM 也想依样画葫芦。 “你,不可以反对,就这样,来人,拿酒,拿水来。”张总指着他的鼻子,打 消了他的念头。 一桶矿泉水,一桶啤酒,张总为了公平起见,亲自把它们倒在一个个杯子里, 我们拼命喝着,看谁灌得多。大家立刻分成两派,兴奋地摇旗呐喊。 JIM 这只瘦猴,想不到还有两下子,灌了好几瓶了,脸红紫涨的,喝酒的嘴可 一点没意思停下来。 可我是挺不住了,虽说是水,但自小也没一下子喝那么多,肚子涨得快要炸了, 喝下去的水更是在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呕出来,真是英雄气短。其他人却在一旁喝 着彩,非要有人你死我活不可。 我说我不行了,在大伙的一片嘘声中跑出了K 房,想在洗手间里大吐特吐。可 只跑到走廊,那几瓶矿泉水就迫不及待地冲口而出了。 这时候,却有好心人递了张纸巾给我。当我正要抬头道谢之际,见到的竟是他 ——表哥。 他很生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做错事了吗? “你在干什么?”他的眉头皱得很。 “我,我没干什么,……”我答得有点心虚。 “你在跟一堆男人拼酒?”他大喊。 “我没喝酒。”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也听不见。 “没喝?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他猛地捉住我的胳膊,五根粗粗的手指铁钳 似地陷进肉里去,弄得我生疼。 他拉着我,疯似地满楼找镜子。找不到,又拉着我跑到“平安”的门口。 从门口镶镜的门柱上我看到了自己;蓬头垢面,衣服一片脏湿,实在很颓废。 我慌忙梳理一下头发,间歇地偷偷瞄了一下他生气的脸。 “你来这间公司多久了?”他问。 “一个星期吧!”我不解地答他。 “一个星期?!你公司电话号码是多少?你们老总是那地方人?什么都不知道 就去跟人家喝酒喝到那么晚,你知不知道危险?”他好像越来越激动。 “哎呀,都什么年代了,那里还有几个女同事呢……”我不屑一顾地说。 “那也不行!”他恕喊到,眼睛像要喷出火来了。 我听了,仍不知死活,心里还有些甜意,低下头“吃吃”地笑着。 “你怎么那么没头没脑的,还在笑!”他快要被我气炸了我不笑了,也不敢抬 头望他,开始有些害怕了,便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原地,与他闷闷地对站着。 “跟我回去!”他忽然再一次捉住我的手,拼命地将我往回家的方向扯。 他大步流星地走着,速度近乎是疾跑,我根本控制自己的步伐,只得摔摔碰碰 地被他扯着跑,身边的车子飞梭而过,四周的霓虹灯把五颜六色扭成了一条条麻花, 在我眼前流过。他铁钳般的手由心地传递出一种熔流式的忌怒,奔涌至我的心房。 我惊恐了,我慌乱了,我大喊着,想让他停下来。 但他不理,头也不转过来看一看,只是不停地快走着。 到家了,冲上楼梯,我再也支不下去了。腿一软,左脚的膝盖重重地磕在水泥 梯阶上。 我又疼又累,瘫坐在楼梯上,抽泣起来。 “我没喝酒,我没喝酒……。”我不断地呢喃着。 他仿佛泄了一道气,带着几分痛苦地停了下来,坐在我身边,。轻轻地挽起我 的裤腿,一道滴血的口子横卧在一片青淤上,周围的皮已划成了一圈白花。 见状,我更是忍不住“哗”地哭起来。 “别哭。”他抹了一下我的眼泪,向我摊出一只手来。 “讨厌!”我骂了一句,扔给他一包纸巾。 他有点不好意思,用纸巾轻柔地帮我擦着伤口。 “你轻点,你轻点,……。”我趁机对他娇嗔起来。 “你不是那么任性,不就没事了。” “你还要说我啊,都是你啊,你这个猪头。”我气愤地捶了他几下。 他没说话,并笑了一下。 “你还笑?” 现在我感到真理在我这一边了,急忙对他又哭又闹。 “好了,好了,我们上去吧,上去敷点药。”他把我裤腿小心地放了下来,温 柔地对我说。 “不上!”我面容坚决。 “上吧!月月,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那么冲动。”他望着我,眉宇间露出一丝 歉意。 “不去,我走不动!” “我背你。” 于是,我爬到他背门上,一边絮絮叨叨地怨着他,一边感受着他背门上的一股 温暖。 楼梯上一盏又盏的灯发出橙黄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脖子上,显出一条条黑绒的 汗毛,挂着几颗晶莹而可爱的汗珠,他的呼吸声随着楼层的增加而急促起来,轻轻 地在静默的梯间回旋着,只有像我如此贴近他的人才可以听得见。 “我们住九楼多好!”我半自言自语地说。 “六楼还不够啊?你想背死我啊?”他费力地答我。 “不够,最好永远都走不完。” “傻瓜!” 九 漫漫长路并不颠簸,回乡的公路都已修得宽阔而平整。我坐在车上不时扯弄着 自己身上那条蓝底碎花的短裙。 “弄什么?弄什么?多没仪态啊!”坐在旁边的母亲忍不住斥责我。 “哎呀,好短啊,都盖不住膝盖!好麻烦啊!”我仍然努力想把它扯长。 “好看就可以啦,你三舅公结婚当然要穿好点。” “那个蒜头鼻……。” “注意点,没分寸!” “我说,他结婚关我屁事,人家看的又不是我。” “人家看的就是你!那里有那么多伴郎,那么多做兄弟的,这可是好机会。” 母亲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哎呀,我还小嘛,不谈这事儿。”我忽然感到母亲忒烦。 “小?你不小了,三舅公比你小一岁,他都结婚了,他还是个男的。” “那,那我表哥呢?他也没女朋友啊,那么多伴娘,那么多做姐妹的,他不去?” 我想反驳她。 “谁说他没去的,他昨晚就去了,他就是做伴郎的。” 怪不得昨晚整夜见不着他,原来去了做伴郎。 我这边思索着,母亲却在那边叹着气:“唉,你也不小了,怎么就不交个男朋 友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母亲眉头深锁,眼内满是焦虑和忧心,她是不是太夸张了? 三舅公的婚礼确实隆重,大排宴席三十桌,门口缀满粉白银三色气球,地上铺 上红毯,上面散了几色的玫瑰瓣,四周道贺的花篮多不胜数,里面的宾客更熙熙攘 攘的,个个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气氛十足,气派也十足。 此时的三舅公已不是那个流着鼻涕乱找碴的黄毛小子了,家里的花场全数由他 打理,连当年用来关他的柴房也扩建做了种兰花的温室。穿着一套黑色礼服,打着 红色的蝴蝶领带,神采飞扬的,乍看确有点老板的派头,只是抹鼻子的旧习仍未能 改变,经常是右手与来人握手,左手就在抹鼻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我下手过重 了。 身边的新娘浓妆艳抹,美丽过人,身材修长,比三舅公还高出半个头,操着一 口蹩脚的广州话,堆着一副早已疆硬的笑容不断向来贺之人道谢。 他们并不是当晚最吸引我的人,最吸引我的是站在他们身后的伴郎——银灰色 的西装,包裹着一副健硕而高大的身体,悉心打理过的头发显得他成熟仍不乏清朗。 他的笑容彬彬有礼,笔挺的鼻梁,炯炯的眼神,带出的迷人的神采。 这是表哥吗?我从来没看过他穿过西装,打过领带。他是多么的熟悉,又多么 的陌生。 我想我当时有些失仪了,或许还带着几分痴笑。 但他看到了我,也面露惊喜之色,忽而欢欣地望着我,忽而又低头莞尔。面色 飞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他害羞而趣致的神情,引得我驻足凝视了许久,脑海一片粉色,心房瞬间被一 团蜜丝捆裹成茧,仿佛有什么天使就要从里面飞出来一样。 “月月,月月。”三舅公打断了我神思遐想。 我清醒过来,愕然地望着他。 “干什么?发什么呆?哗!肯定是见到三舅公大喜,高兴到发呆!”三舅公边 握着我的手,边把新娘拉到我和母亲面前,互相介绍一番。 新娘问我们是否知道自己坐那个位子,母亲说还不清楚。她便殷勤地亲自带我 们入席。 婚宴间,杯光错影,美酒佳肴依次上阵,新郎新娘一会儿敬酒,一会儿敬茶, 穿梭于各色宾客之间,忙个不亦乐乎。 家乡里有个规矩,结婚敬的酒必须是村里出的荔枝蜜酒,取其开枝散叶,甜甜 蜜蜜之意。喝酒时不可以掺水,也不可以蜻蜓点水式地装装样子,要一饮而尽,才 是尽善尽美。所以,许多时候婚礼没进行到一半,新郎就已经酩酊大醉,一班猪朋 狗友就开始趁机要他酒后吐真言,爆一些婚前浪漫史之类的。 可三舅公那是会让人灌醉的人,他先是高举酒杯对着一桌人大叫“尽兴”,然 后又拍心口,搭肩膀地要表哥代他喝。 大家都对着他大喊:“不行,耍赖!” 他就厚无廉耻地说:“什么不行,说不能掺水,又没说不能代饮,我喝醉了, 今晚怎么洞房!” " 喝醉了洞房更好啊!“”你还用洞房吗?“ 那些做“兄弟”的坏笑着起哄。 “够了,够了,今天是我结婚,我侄孙怕我年纪大,尽孝心,帮我顶了杯酒, 有什么不行? 谁说不行的?“ 三舅公满面红光地使着横,令我担心的则是表哥:他不太会喝酒,却也不太会 拒绝人。这么多桌宾客,一杯杯地顶,他能顶得住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走过一桌又一桌人,酒是一杯杯地灌着,脸一点点地泛 红,不禁越来越担心起来。 “有没有看上那个了?”母亲以为我盯上某个男宾,便兴奋地问我。 “什么呀,谁都没看上!”我厌烦地向她挥一挥手。 “那你瞅什么呀?瞅那么久。” “我,……我看一下他们是怎么敬酒的。” “有什么好看的?别看了,吃饭,菜都凉了。” “妈,你别管我了,菜凉了就不用吃了。” “什么话啊,你这孩子。过来,过来啊。”母亲使劲儿地拉了我几下,硬把我 的视线转移了过来。 这我才发现母亲身边多了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穿着一身大红,笑兮兮地望着 我,似乎口水都要从她抹得腥红的嘴角流出来了。 “快叫你富姨。”母亲命令到。 “富姨。”我疑惑地叫了,心里想什么我富姨啊,我那儿见过她呀。 可那个富姨倒是真的像看着我长大似的,拉着我的手不断地说好,还问我现在 做什么工作? 在那儿毕业?等等。 我耐着性子答她,她也似乎很满意,跟我母亲聊了几句,便又走开了。临走时 还不忘上上下下地望了我几回。 “她是谁呀?”我问母亲。 “她是三舅公的媒人啊,按族谱算起来还是半个亲戚。” “她眼睛有问题啊,这么看人。” “什么呀,她单位有个男孩,年纪大你两岁,还没有女朋友呢。” “哎呀,妈!” 我真的被母亲气死了,转过头不理她。却发现三舅公那堆人中已不见了表哥的 踪影。 我急忙过去问三舅公表哥到那去了,他便张着油光光的嘴大喊:“那小子,没 用!喝了几杯就到厕所去了。” 我又快步走到洗手间,打算在门口等他。却惊觉他正依着洗手间外的盥手池醉 熏熏地坐在地上,脸色通红得吓人。 我又急又气,环顾了一下,四周无人,找不到帮手,只好跑过去推了他几下, 他便醉笑了几声。 “猪头!”我心里一边骂着他,一边蹲下用湿纸巾为他擦脸,希望能把他这个 猪头擦醒。 他浑身酒气,忽然被凉水冻了一下脸,不禁打了个寒战,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月月,……。”他说话了,并伴随着一声干咳。 哦,他倒能认得我。 “你这个猪头,人家叫你喝你就喝啊,又不是你结婚。”我对他破口大骂,却 仍旧不舍得放下为他擦脸的手。 我想他并没有听我说什么,深情而迷醉的眼神逐渐凝住了我的喋喋不休,我的 心开始离乱地蹦跳,周围的空气聚然变热,烘得我的呼吸亦失去了节奏。 “月月,你真美……!”他抓住我那只忙乱的手,痴痴地说着。 “我……。”我害怕了,面颊炽红得利害,不得不低头躲过他正在烈燃的双眸。 他托起我的下颌,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双唇。 他要干什么?他要吻我吗?我要逃了,他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猛地将我搂在 怀里。 瞬间,我看到一对狼的眼睛闪着一种噬人的绿光,然后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漆 黑,只感到双唇被热烈地吸吮着,口内,一股荔枝蜜酒的火辣在激情搅动,冲击着 我身上每一条神经。我身心酥软,无法控制自己一切,只由他胡乱抚摸着。他强劲 的双臂无情地发着狠力,把我越抱越紧,誓要将我溶进他体内不可。 我不由自主地回吻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气,忘记了理智,忘记了灵魂, 忘记了所有。 这是原始的冲动?这是激情的索取?我不知道,我不理会,只知道贪婪地热吻。 “啊!”一声惊叫,剪断了我们的火烈的激情。接踵而来的是一轮暴雨式的猛 打在他头顶肆虐,然后,他又被来人迅速地拖出了几步之远。 我无力地倚着墙,喘着粗气,胸口仍如小鹿乱撞,定睛一看,只见三舅公在大 开水龙头,向表哥身上狂洒着冷水。 “别怕,别怕,有我在这小子不敢再乱来的了。哎哟,真是造孽,看完都得洗 眼,好在是我发现了,不然传出去,以后我们莫家怎么在村里立足?!”他摇头说 到。 我苏醒了过来,羞惭得很,先是窝在墙角不知所措,后又实不能忍受三舅公如 此对待他。于是就冲过去拉着三舅公的手,要他停下来。 “不要淋了,你会淋坏他的。” “不淋怎么行,要淋醒他!” “不要啊!”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妈的。”他根本不明所以,依然故我。 “不要啊!”我情急之下,用尽全力将他推倒。他全无防备,腰一下就撞在盥 手池上,疼得“哗哗”大叫。 我不管他,只担心一身湿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表哥。我的心闪过一阵恐惧, 他会就此一睡不起了吗? 我发疯似地推摇着他,不断地大叫:“你怎么啦?猪头?醒醒啊!你再不醒, 我就打你啦!” 片刻后,他突然转了个身,干咳了几下,迷迷糊糊地念到:“月月,……。” 他合着眼,嘴角露着微笑,忽又说一两句胡话,仿佛在做什么美梦似的。 十 初夏的早晨令人误解春天从来未曾归去,清风送爽,满城的绿树依旧努力地吐 着一簇又一簇的嫩芽。早早地,麻石小街内就炊烟袅袅,卖及第粥的“荣记”,做 拉肠的“老友店”,还有烘北方大馒头的“东北人”等等各色食肆竞相开锅上油, 溢出百样奇香,诱得四周邻里饥肠辘辘,蠢蠢欲动,晨起过来买早点。 “荣婶,我要一碗白粥,要加咸菜和花生;要一碗鱼片粥,少蒜多芫荽;还有 一碟肉肠,一碟炒粉,再加两条‘油炸鬼’,全部袋装拿走。”我一边一股脑儿的 把要买的早点说出来,一边把钱递给“荣记”的老板娘。 荣婶接过我的钱,不亦乐乎,脸上的皱纹立即绽开了花:“怎么今天你妈你爸 不来买早餐? 我在这儿做了十几年了,你妈帮我买粥买了十几年,今天头一回你来买,就要 那么多,是不是家里来了什么人了?“ “什么呀,荣婶,你在想什么?” “你不用骗我了,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你们时下的年轻人那有孝心买早餐给父 母吃啊!” “不是呀!” “什么不是,你妈早前还要我帮你找对象呢!我就说呢,月月那么漂亮用得着 我帮她吗?”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百词莫辩,实在难以明白母亲为何对此事如此焦急?也 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方唐地让全世界关注我的恋爱问题? “荣记,白家大小姐的东西搞好了吗?”随着荣婶的一声号令,我从她老公的 手里接过两大袋早点,逃似地跑出了“荣记”粥粉店。 一路上,我不敢进“老友店”或“芳姨面包坊”,只是斗着胆子钻进鲜有广州 人光顾的“东北人”买了几个大煎饼。然后,战战兢兢地跑回家,生怕又有那位大 婶冒了出来,灿笑着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回到家,他还未起床,我便找了些碗碗碟碟,精心地把早点摆了一桌子。闻着 扑人的香味,忽又想起荣婶的那句话:“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心里沁出一片温 馨和甜意,不禁又走到阳台,剪了两朵盛放的百合,养在本用来装巧克力的蓝色玻 璃罐内,小心地放在桌子中心。 走进他的房内,他却仍旧酣然大睡,只是睡姿有些古怪,令人发笑。嘴角微翘 着,仿佛还在发着什么梦。 早点很热,我还不想把他叫醒,就趴在他床边静静地看着他,悄悄地陶醉于昨 晚他给我的那个吻——如此地惊心动魄,又如此地浓情蜜意。 恍惚间,我俯下了身子,把双唇轻轻地贴在他的面颊上。他惊醒了。 我吓了一跳,慌忙缩在床下,一动也不敢动。 “月月,你蹲在那儿干嘛?”他伸了个懒腰,百般惊奇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我心虚地笑了笑,说“吃早餐了。” “哦!”他坐起来,不禁眉头一皱,摸着头说:“哗,好痛,我昨天喝酒了吗?” “当然,还喝了很多。” “啊?”他想了想,回忆出了什么,便说:“对,昨天三舅公结婚,我是喝很 多。” “你还做些什么。”我故作严肃地说。 “我还做了些什么?”他惊诧地问。 “你不记得了?” 他摇了摇头,说:“不记得。” “真的?” “真的,到底我干了些什么?” 我不禁低头暗笑,他便愈发紧张起来,问:“说呀,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你就是说新娘是你女朋友。”说完,我哈哈大笑起来。 “啊?”他先是一阵惊慌,却又立马明白我在捉弄他,嗤之以鼻地说道:“谁 信呀?” 我不理他,只管狂笑着。 他跳下床,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下,轻骂道:“傻瓜。” “哗!”他经过一番梳洗,走到大厅,眼前一切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我在一旁又笑了起来,他疑惑地望着我,拍了拍我的头说:“你买的?” 我点点头,他又问:“姨妈姨父呢?” “摸虾去了(打太极)。” 他疑惑地笑着,坐下来,又浏览了一下那桌子的早点,问:“小姐,有什么好 介绍?” “有白粥啦,鱼片粥啦,拉肠,炒粉,油炸鬼,还有东北油煎饼。”我兴致勃 勃地逐一数出来。 “那你不想吃什么?”他问。 “白粥油炸鬼。” 他望着我浅笑了好一会儿,拿起一根‘油炸鬼’,撕成好几小块,放在那碗白 粥的粥面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他又停下来,问:“你怎么只看着我吃,自己不吃?” “我在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那这个呢?”他指了指那两朵百合。 “那是两朵花。” “我知道!我是问大白天的……,吃早餐的时候,干嘛要弄一罐花?” “我喜欢。” 他听了,几乎要喷饭,又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脑门。 我摸了摸被他弹过的地方,十分不解地望着他。 “你真的傻了,今天被我弹了两次也没骂人。”他摇着头叹气。 “你才傻了,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正当我要对他破口大骂之际,他的手机响了。 “喂,谁呀?哦,三舅公。有什么事?” 这家伙打来干嘛,就知道破坏气氛。 他认真地听着电话,突然面色“刷”地一下子红了,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古 怪得很,忽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跑到阳台接着听。 有什么事那么神秘?他们在谈什么?要谈那么久吗? 我惴惴不安地坐着,想起昨晚的事情,已猜出了八九分。 他回来了,脸色已由红转成了青白。 “谈什么呢?”我问。 “没什么。”他低头一味地吃着那碗白粥。 之后,我们沉默了好久,他忽又下了决心似地对我说:“月月,我……,昨晚 的事,对不起。” “你昨晚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心里一沉,敛住了所有的笑容。 “不,不,是我做错了,我不应该这么做。”他紧忙解释。 “你为什么要道歉?”我伤心地问他。 “我?”他不知如何答我。 “你为什么要道歉?”我大声地吼他,却仍不能宣泄心中的哀伤和愤怒。 许久,他仍不能给我半字的答案,我生气地回房哭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我没走出房门半步,他也没有走进来,只有一下轻轻的 关门声——他离开了家。 十一 事情按着让人担心的方向发展:他经常彻夜不归,我经常彻夜失眠。 他去了那里?他在做什么?他和什么人在一起?我为什么要想他,他有什么好 想的?……。 这些问题总是充斥着黑夜,陪伴我等待黎明。 有时,我们还是会碰到面,毕竟同一屋檐下。但他已不敢与我多说话了,有意 无意地躲避着我。而我的怒气则愈发不可收拾,一两句不到就想骂人。 母亲对此甚是担忧,便经常强拉着我到富姨家坐客。富姨是个守寡的女人,平 时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见母亲来了,就总留着我们天南地北地谈到很晚。 某天,她家里多了个人,是一个男人。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听着富姨把 我夸得天花乱坠。 我知道他是来相亲的,他有多大年纪,他长着什么样子,我已经很模糊了。只 知道自己老是用“是”与“不是”敷衍着他的殷勤。 临走的时候,他很绅士地递给我一张名片。 接过名片,我心血一阵热潮,跑回了家。把它郑重地放在那个“猪头”面前, 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怎么啦?”他笑了一下,以为我的恕气指数已经消除了。 “我相亲了。” 他顿然失意,幽幽地说:“是吗?” “对啊!” 他目若呆鸡,我仍不死心,贴近他的耳朵又说:“你不想知道他是怎样的吗?” “他是怎样的?” “哗,利害了。他长得高高大大,可英俊了。还非常成熟细心。他说过几天就 带我游车河(兜风)。他有部奔驰,好漂亮的。……。”我眉飞色舞地编起了故事。 他的面色越来越沉,我则越讲越兴奋。 我以为他会暴恕,但他没有,只是整日像木头一样愣着。但这已经足够了,我 天真地认为我赢得了某种证明。 可惜,胜利只是错觉。他渐渐地起了变化,衣着打扮注重了,经常在家用手机 通话。 我不知道手机那头是谁?但我隐隐感到是一种威胁。 威胁的源头于一个炎热难耐的下午浮现出半角:他出门了,手机却躺在家里的 茶几上。 机款是3310的“诺基亚”,黑色的外壳已十分残旧,此时却光彩夺目,无比吸 引。 我一手把它抄起,想打开里面的“电话簿”,揪出那条潜匿于心底的蛆虫。 我下不了决心,紧紧捏住他的手机在屋内踱来踱去,进进厨房,睡睡卧室,在 阳台内不停地打着转,胃部开始紧张地收缩着。 我很想打开它,它会为我提供至关重要的线索,或许我还可以利用它故伎重演, 将他的恋情至于死地。 但我最终没有做到,心内松了口气,把它重新放在茶几上。 我想起了当天他泪血横流的惨情。 我放过了诱惑,但诱惑并没放过我。它响了,铃声刺耳地响着。我身上每一条 毛细血管都绷直了——接,还是不接? 手机契而不舍地响着,黄色的屏幕彩光一闪一闪地把诱惑放大。我忍不住了, 再次把它拿起,放在耳边。 “喂?是谁?” “唔?我找莫轩。”对方是一个女人,她对接手机的人产生了疑惑。 “他刚出去。你是谁?”我无法掩饰冰冷的语调。 “我是他朋友,你是谁?”对方也感受到我的敌意。 “一个他爱的人,你是谁?” “我是他女朋友,你到底是谁?”一股强烈醋劲儿从我耳朵冲向全身,我心头 一震,立刻关了手机,重重地把它拍在茶几上。 我不知道自己盯着他的手机有多久,一分钟?几小时?还是半个世纪?这个黑 色而冰冷的物体可恨而充满杀机,真想把它一手扔出这个世界。 他回来了,见到我独自呆坐在大厅内,关切地问:“怎么啦?月月?” “没事!”我狠狠地说。 他触碰到我的双眼,身体颤了一下,又说:“真的?可你眼睛很红。” “没事!” 他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又问:“刚才有人打过我手机吗?” “我怎么知道?你没看它关着的吗?” 他有点生气,把手机重新开了,屋内又开始响起那噪耳的铃声。 “喂?小婷吗?” 我敢断定又是那一个女人,她对他说了许多话,但我一句也听不到,他则扭过 头来瞄了我好几次,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他又要出去了,我从沙发上弹起,冲过去挡住了门。他很严肃地对我说:“月 月,不要闹了,我要出去。” “出去干嘛?会你的女朋友?” “不要闹了,我真的有事要办。” “有什么事要办啊?不就是会你的女朋友。”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抬头盯着我说:“是的,我是去会女朋友,不可以吗?”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竟然说了出来。 “好,你出去,我拦不住你。”我哽咽着侧过身,把门让开,“你出去了,我 就再也不理你。” 他有些愣住了,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口。 “你出去啊!”我大叫着,他竟然真的把门拉开,跑了出去,冷冰冰地扔下一 句:“无聊!” 我倚着门边坐了下来,泪如泉涌,心如刀割。他竟然真的走了,越来越弱的楼 梯声,一丝一丝地把我的心扯走了。 为什么他总是让我流泪? 十二 我的心不在焉成了头儿拎我去“照肺”的借口。她像疯狗一样对我狂吠着,质 问我怎可以连续上班迟到四日,怎可以将月结单弄失,我到底想不想在公司做下去 了? 我任凭她骂着,只沉溺于自己的思海中:他怎可以说有女朋友就有女朋友,怎 可以百般冷漠,不留半点缱绻,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你在听我说什么吗?”头儿用力地拍着桌面,我的呆滞已经令她变成了人形 爆竹。 我点点头。 “那你给个答案我啊,小姐!” “我不知道。”我冲她无奈地笑了一下。 那个女人的威胁在继续延伸着,无法估计到它的尽头。这半个月以来,每当我 见到他听着手机甜蜜蜜的样子,鼻子就酸得难受,可我连一点还击的机会也逮不住 ——他们之间没有情书,没有EMAIL ,间不断的联系! 一个多么诡计多端的女人,她甚至要将我最后一个堡垒炸烂——表哥又一次地 提出了搬家。 难道他要与她同居吗?不,我绝不允许!他怎可以和那个女人朝夕共处?可我 父母竟举双手赞成。表哥疯了,他们也疯了吗? “为什么不可以,难得他们公司奖励他一套新房。而且你表哥已经二十多岁的 人了,他有他的自由。” 母亲直视着我,要逼我做出妥协。 “不,他不是的。他是因为有了女朋友,他才要搬出去的,他根本是嫌我们碍 着他。”我反驳着。 “他是该有个女朋友了。他就该有个女朋友。他又不是和尚。为什么他不能有?” “他有,他有了女朋友,又有了新房,他们可能会同居。他们要搞出大事来怎 么办?你们怎么跟小姨他们交待?”我努力地编出可笑的理由。 “他不小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你的表哥,我们,包括你无权过问 他的生活。相反是你在不知所谓,真应该好好反醒,学习一下如何对自己的所思所 想,所作所为负责。” 父亲怒斥着我,使我惊愕不已。他看穿了我心!为什么?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他觉察的,还是源于母亲的提示? “而且那个女孩就是我们介绍小轩认识的,是个非常好女孩。不像你,整天无 理取闹。这不仅仅是我们的意思,还有你小姨的意思。” 母亲接着父亲话茬,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我彻底给击溃了。 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是我!被欺骗的,是我!被背弃的,是我!我只是一只 被耍在手心的濑尿猴子! 父亲和母亲站得那么近,却离我那么远。他们的面容严如庙宇两侧的天王泥像。 此时,我才意识到我所面对的对手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四个,或许还有更多。 但他们了解我的欲望,并不明悉我的心——我决不会屈服! 于是,我流泪,我哀求,我愤怒,我希望他们能站到我这一边。但原来一切只 是痴心妄想。 我的智慧和冲动同时迸发了。 第二天,他们都出去了。我跑到了楼下,在毒辣的太阳下围着大楼疾跑了十几 圈。然后,带着一身臭汗奔回了家,从冰箱内拿出一大盒杂着碎冰的冰水,一头浇 了下去。 刺骨的水在我身上任意奔流,每一寸肌肤都成了冰与火的战场,胸腔被冰剑猛 地捅了一下,寒冷瞬间延着血管侵袭全身。 但这并不够,我又跑到了浴室,裸着身子狂泼着冷水。黑色的长发像水蛭一样 吸附在我细长脖子上,沾满水珠的镜子里是一个苍白而脆弱的女子,我望着她无力 地问:“你是谁?” 声音在耳边不停回响。 她无言,一切渐趋黑暗。 我昏倒了,也如愿了。 连续两天我高烧不退,睡在床上像睡在火山口上一样,浑身的毛孔艰难地呼吸 着,都要喷出烟来了。 母亲害怕了,她和父亲想把我送去医院。但我已经不是一个六岁的小孩,硬赖 在床上,他们是拉不动我的。 她便请了一个在市医院做医生的老同学来看我。这个姓张的大夫对我望闻问切 了一轮,就给我开了几剂中药。 “中药药性比较慢,这些药是用来调理身子的,最好你们送她到医院打支针, 把烧先退了。” 他对母亲说。 “她不肯去,要不然就不用麻烦你了。”母亲难为地说。 “那先买些退烧片吃啊,烧坏了脑袋可不好。” 母亲遵照医嘱到药房买了几盒退烧片,倒了杯热水喂我吃。我怎么肯吃啊,她 三番四次地把药递到我嘴边,我都撇过头避开。她急了,一手用力地捉住我的嘴巴, 想把药往里塞。 我奋力反抗,两手在空中胡乱拔弄。“呯”的一声,放在床边的那杯热水被我 一手拔到地下,碎了。母亲手里的药也在混乱中不知飞到了何处。 “白月月,你到底想怎样?”母亲被激怒了。 “我不能对你们怎样,我只能对自己怎样。这里没有外人了,我死了也不丢你 的面子。”我费劲地一个字儿一字儿地蹦出来。 “你!好,我生了个好女儿……,我管不了你,我不管你了。”她说完,激愤 并伤心地走出了我的房间。 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们许久许久没进来了。他们知道我要什么。 我躺在床上快要烧死了,头痛得利害。床边是一盒刚开封的退烧片。我转过头, 不看它。眼前的天花板开始旋转了,还不时发出怪异的嘲笑声。 我被他们遗留在这个角落里,我快要死了。我是在自作自受吗?我想哭,却发 现眼睛已经干涩得挤不出半滴眼泪出来了。 迷迷糊糊间,我睡着了。 十三 半梦半醒间,我感到额头被人吻了一下。我努力地睁开眼睛了:我怕他们趁我 睡着的时候,偷偷送我到医院。 可眼前的是他——我的“猪头”。 我心内一片欣喜,立刻要坐起来与他说话。可身子刚一仰起,头就重重的要躺 回去。 “慢点。”他一手托着我,慢慢地扶我坐好。我顺势依偎着他,看到他眼内一 片湿润。 “猪头,……。”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别说话,吃药。”他把一粒白色的退烧片递到我嘴边,我想吃,可转念一想, 又停住不吃了。 “猪头,是我不对。我不该气你。那个男的我一点都不喜欢,我骗你的,我们 根本没联系。 你不要搬嘛,不要离开我……。“我激动地扯着他的衣服,说了两句,已觉得 累得很。 “好了,好了,怎么像个小孩?”他说。 “你不喜欢我像个小孩吗?”我惊恐地望着他。 “不是。”他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嘛!” “那你笑什么?笑什么?”我气哄哄地往他厚实的胸膛捶了几下,那几下简直 是鸡蛋碰石头。 “唔?病成这样还能打人?可能病得也不重,那我走好了。”说完,他起身要 走。 我赶忙拉着他,大喊道:“不要啊!” 他坐了回去,又说:“那你吃药啊。” “那你不能走。” “你先吃药。” “你先答应不走嘛!” 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先把药吃了吧!” 我失望地垂下头,心口像灌了铅。 “好了,我不走。”他口气突然一软,面带怜惜地说。 我满心欢喜,又说:“那你不能搬啊,不能离开我啊!” “好!” 我从他手中含过药片,接过一杯开水,“咕咕”地一饮而尽。干竭的喉咙如逢 甘露,立时舒畅了很多。 我贪婪地舔了舔唇边的水珠,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干裂得利害。便问他:“我现 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是啊!”他直言不讳。 “死猪头,你就不会骗一下人家,人家病得那么重。” “我不这样说,你下次又要作贱自己了。” “死猪头,你还要有下次啊?……。”我骂了半句,有点想哭了。 “好了,好了,别生气,先睡会儿。”说完,他扶着我躺下。 我睡在床上,紧紧抓住他的手,无力地说道:“别走啊!” “好,我不走。”他深情地望着我,拔理了一下我的头发,温和地说:“睡会 儿吧,你太累了。” 此时,我忽然看到了父母。他们俩人就站在房门外偷偷地看着我们,母亲的眼 里积满了泪花。 我望着他们,眼睛愈发地蒙眬了,渐渐也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他没有走,依然坐在我床边。往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也没有走, 依然住在我隔壁的小房内。 我很开心,我想父母已经默许了我们,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在他们面前与他做一 些童年时候才有的亲昵动作。 他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避不过我。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因为情不自禁,还是一种示威。有时父亲看了,很想骂我 们,可说了两句,母亲就制止住他。 这使我有些奇怪,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母亲的反应是最剧烈的。 而更奇怪的是那个女人似乎与他断了联系,她消失了? 但我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以为一切忧愁都已随风而去。母亲是多么的爱我,她 只是不忍心看到我湮没于痛苦。 于是,我经常想象着自己的将来:永远和他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不需要半 点变化。或回忆着当日的热吻,仍是那么的甜蜜! 就连许久不见的阿樱与我一起去闸波旅行时,我亦不免时而走了神。 “怎么样,不错吧?”阿樱拍了一下我的手背,得意地问我。 “不错,阳光海滩,空气还很清新。”我知道她要问什么,却故意避开她的话 题。 “人家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他怎么样?”她没好气地说。 我看着不远处在浪花翻涌的海水中那个皮肤白晰的男人,不禁想:他是阿樱的 第几男友?第五个,还是第七个?我记不清楚了,但我可以从她的眼神断定这是最 英俊的一个。 阿樱是一个猎情者,她毫不歇息地追逐着不同类型的男人,然后又毫不吝啬地 将他们展示在朋友的面前。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荣耀。 “你喜欢就行。”我答她。 “这么虚伪,不像你。”她有些不满意。 我笑了笑,神思早就飘忽于那些在海滩上堆着沙堆,玩着贝壳的人们身上,黄 昏的衬托下,他们是一幅多么生动惬意的油画。 “想什么,你在?”她问。 “没有,我只是想起小学的时候,老师讲的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小孩,他在海滩上捡贝壳,捡一个丢一个,总是捡不到满意的。 后来天都黑了,他还没有捡到漂亮的贝壳。他没办法,抓起一把沙子就跑回了家。” 她听了,看着我好一会儿,不服气地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现在有个小孩, 他在沙滩上什么也不做,只知道逛悠,最后天都黑了,他只好两手空空地跑回了家。” 我哈哈大笑起来,又说:“谁说他两手空空的,他手里早就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贝壳, 所以才什么也不捡。” 她想再次驳斥我,但想了很久什么也想不出来,便气鼓鼓地跑开了。我不理她, 因为我知道她很快又会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了。 可我在沙滩上坐了很久,等回来的却是她的男友。 “阿樱呢?”他问。 “我怎么知道,她是你的女朋友。”我笑着说。 他听了,梳理了一下湿湿的头发,坐到了我身边。 “你叫……?”我带着几分歉意地问他。 “JK. ”他醒目地抢先答我。 “我记得,我是问你的中文名字。” “哦,李有财。” 我点了点头,又解释说:“我问你的中文名字是因为我觉得在中国人生活的圈 子里,与人交朋友应该知道对方的中文名字。英文名字没什么意思,你随时可以换。” “高见,高见。”他笑吟吟地应着我,又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不介意 告诉我吧!” “我?打杂的。”我说得有点自卑。 “通常这样说的人都是高官,搞行政的吧!” 我微笑了一下,心里有点讨厌这个人。 “是啊。” “其实我才是打杂的,在‘高力’搞网络。”他春风得意地自我介绍道。 “‘高力’?很有名哦!”我故作惊讶。 “小名气,也算是跨国的公司吧。” “哦,我也认识人在那里做。” “谁?看我认不认识。”他有些意外。 “莫轩,认识吗?” “我们头儿啊?他是你那位?”他突然精神了不少。 我想了好久,很不愿意地告诉他:“我表哥。” “哦,原来是表妹!真是很巧啊!” “什么很巧啊?” 这时候,阿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三听可乐,分给我和JK一人一听。 “原来我公司的supervisor是月月的表哥,你说巧不巧?”JK一边说,一边把 阿樱搂到自己怀内。 “真的?轩哥在‘高力’工作吗?你回去要他关照一下JK啊,他刚进去不久, 人生地不熟的。”阿樱听了也两眼放光。 我对他俩笑了一下,站起来要回旅馆了。 “这么早,就走了?”阿樱问。 “是该走了,回去是时候吃饭了。”还是她的男友机灵,立即收拾好东西,追 了上来。 一路上,我们三个人在夕阳下慢慢地步回旅馆,而JK总是走在我们后面。我觉 得他在偷偷地打量我。 我在心里轻蔑地笑着:又一个“猎情者”。 十四 第二天早上,我和阿樱他们在旅馆附近的一间小型的中餐馆吃早餐。JK帮我们 点了许多糕点,摆了大半桌。 “来,来,吃些马蹄糕,这里的马蹄糕不错。”他笑容可掬地把一碟热腾腾的 马蹄糕推到我和阿樱面前,还不时为我们添茶。 “怎么样?我都说他不错吧!”阿樱悄悄地在我耳边说。 我面部的肌肉抖动了一下,算是对她笑了笑。 “两位美女,今天决定去那里玩啊?”JK眯着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我,夹 了一块芋头饼放在阿樱的碗内。 “去番禺,好不好?”阿樱说。 “番禺有什么好玩的?”我问。 “好玩的多的是,动物园啊,影城啊……。”她说着说着,又凑过来我的耳边, 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去莲花山,求支姻缘签嘛。” 我看了看他们俩,说:“不了,你们去吧!” “为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可不想做电灯泡。” “不会啊,多一个人好玩很多的。”JK说。 “不了,本来我以为只有阿樱一个人,就陪陪她,想不到有你这么个大帅哥, 那我也放心了。” “什么你陪我啊,是我们陪你。”阿樱嘟着嘴说。 “小姐,是你打电话哀求我出来的。”我提醒她到。 “对啊,可是你妈请求我哀求你出来的哦。”她说。 “什么?我妈?”我听了惊奇万分。 “对啊,你妈说你心情不好,要我约你出来散散心。” 我一下子傻了:这太不对劲了,这几天以来我心情根本谈不上不好,甚至可以 讲是非常愉快的。母亲为什么对阿樱这么说?为什么要她约我出来?母亲的葫芦里 卖的是什么药啊? 忽然间,我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不,应该是可能早已发生的事情。 我的心提到了嗓眼上,麻乱地跳着。 “不,不可以的。”我“刷”地站起来,碰倒了一大杯红茶。 阿樱和JK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望着我。良久,阿樱才说:“你裤子被茶弄 湿了。” 我理不了那么多了,扔下一句“我要回广州了。”,就拿起我的背囊匆匆往外 冲。途中撞倒了一个托着一大盆糕点的服务员,“乒乒乓乓”的洒了一地的五颜六 色。 那个服务员迅速爬起来,追过来捉住我,叫道:“小姐,不好意思,你把我们 的东西撞倒了,你要赔的。” “放手啊!我要走啊,我赶时间!”我拼命地想甩开他。 “不行,你赔了再走。”他死抓不放。 “放开我,放开我啊……。”我大喊着,声音都要喊哑了,可那个服务员就是 死不放手。 “先生,过来这边,我们付钱。”JK挺身而出,把服务员喊了过去。 服务员的手一松,我就好像离了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往前飞。 我赶到车站找回广州的车,那里人流密匝,我迷迷乱乱地撞碰到许多人,他们 一个一个都像被惊醒的游魂,站在原地,阴森而狰狞地望着我。 我更加惊恐了,爬上一部回广州的中巴,只想快快地赶回家。奢望着能及时把 那件可怕的事情制止,如果它还未发生。 可开车的司机似乎在存心与我对着干:把车开得不如牛拉,还老在马路上绕圈 觅客。 我心急如焚,跑到车头低声央求司机把车快点开回广州。 可他眼尾都不往我扫过来一下,依然故我。 我气极了,心情更是忐忑得很,想哭想骂,却又忍着,眼睛憋得红红的。 我只得掏出一张五十元,塞到司机袋里,说:“你快开回广州吧,算帮我忙。 我多给五十块你,你少载个客吧!”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五十元,放个屁就够!” “那好,你再这样,我就抄下你车牌号,到交通厅,到公安局,反正就告你, 告你违章载客,罚死你!”我怒火中烧,发狠地高声骂着,身体更是抖得紧要。 司机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他瞪了我一眼,把车头一转,直奔广州。 逆风中,汽车在疾行,我的心在哀号。风把我的头发卷得飞舞,车子越近家, 我的信心就越是一点一点地破碎: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回到家,打开门,他的房间早已回复到以前的黑暗,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张旧床。 一切如我所料,我最后一丝的希望也终于破灭了。 我瘫在他的床上,静静地淌着泪。 他,终于走了。 十五 昨夜的一场暴雨冲洗了城市的尘土,也带来了秋天的凉风。马路两侧的大树仿 佛在一夜间彻底换了自己的颜色,布满了枯黄,不给青绿留一丝生存的空间。 我在他公司楼下像落叶一样在秋风中飘荡着,等待着他的出现。来来往往的行 人都穿上了秋衣,可我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连衣裙,风一吹过,就只会无力地飘扬 起来。 他说过我穿这条裙子很美。 今天我在西号门等着,昨天我在东号门等着,他公司所在的大楼有四个门,我 不知道他会从那个门出来,只好这样等着。 我试过打他的手机,他拒听;我试过找他的朋友,没人愿意告诉我他的新住址 ;我试过上他公司找他,门口的保安阻止了我的进入;最后,我乞求了母亲,希望 得到他半点的信息,但这无疑是与狐谋皮。 我被隔绝于他的世界之外,没办法,只好这样等着,奢图等到上天能为我凿开 那半丝透风的缝。 “白月月?”有人从背后叫了我一声。 我转过身,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原来是JK. “你好,这么巧?”我强笑 着向他点点头,心内却有些不自在,因为上个星期阿樱才向我哭诉她与他分了手。 “对啊,这么巧。我们很有缘哦!”他说,面部依然保持着他热情得过分笑容, “我在这里上班的。” “哦!”我有点不好意思,忙说:“对不起,我忘了。” “不要紧,你在等人啊?”他问。 “是啊。”我说,忽然又想起他也在“高力”工作的,心中一喜,又问:“你 知道我表哥,就是莫轩他下班了吗?” “唔……。”他想了想,说:“不大清楚,我们做小的,那知道HEAD的事。” 我很失望,想他是不是也是故意不告诉我的。但我不甘心,又问:“那你知道 他的新住址吗?” “你是他表妹,你不知道?”他疑惑地望着我。 “是的,我是表妹,但是我……。”我搅尽脑汁地想出些借口,说:“他搬的 时候太匆忙,没留下地址。我们又找不到他。所以……。” “他的地址我知道,不过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不过……。”他神情古怪地说。 “不过什么?”我紧张得很。 “不过如果有位美女肯陪我吃饭,或者我会想起来。” 我听了,心中有点不快,讨厌这种花言巧语式的威胁,可我必须得到地址,只 得说:“好,那你想去那儿吃?” 他很高兴,立即把我带到附近一间西餐厅,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了些酒菜。 一边吃着,他一边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是在大学如何如何地受欢迎,在公司又 如何如何地被器重。然后就是一通欧美的音乐,韩国的电影。 可这些又与我何干?我只想要轩的新住址。 酒足饭饱后,我问他记起轩的地址了吗? 他说:“记起了,不如我带你去。” 我无奈,答应了。 此时,天已经很全黑了,还下起了微雨。真是怪?广州的秋天竟下起了雨。 他在大街上休闲地走着,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我问他什么时候到? 他说:“快了。” 可是,走了很久,仍是没有尽头。 我要求他把地址给我,让我自己找好了。 他有点不满意,说:“陪我散散步,不行吗?” “我陪你吃饭了。”我说。 “美女,是我请你吃饭了。你陪我散散步总不过分吧?”他笑着说。 我感到他在欺负我,站着不走了,也不说话,怕自己会哭出来。 他见了,眨了眨眼,又说:“好吧,不过,可以不可以……。”他顿了顿,张 开双臂,说:“give me a hug ."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搂着他。其实,我真的也需 要这一抱。 他很惊讶,他想不到我会真的过来拥抱他,也想不到我拥抱完他后会流泪。 “对不起,我只是说着玩玩的,……。”他想解释。 “把地址给我好吗?我很需要它。”我哽咽着说,打断了那些对我毫无意义的 解释。 “东九路11号,302 房。”他说,眼神有了些异样的光芒。 “多谢。”说完,我扭头就跑。 他还在后面说了许多话,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也没理会他说什么。 到了他家,原色的木门紧闭着,按了很久的门铃,还是没有人出来。我又冷又 累,只得在梯阶上坐着。 每一次上楼下楼的人走过,都带给我希望,可最终见到的却是陌生人。他们都 好奇地望着我。 我厌恶这种目光,侧过脸,避开他们。 可是,渐渐地,阴阴湿湿的楼梯已见不到一个上楼或下楼的人了。我的裙子早 就被雨水打湿了,紧紧地贴裹着我的身体,弄得我的胸口闷实得很。 风一吹过,裙子像冰衣一样冻人,我不得不坐到墙角,蜷缩着抱紧自己,望着 头顶上那盏灯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曳着。 随着楼下大闸的一下清脆的开启声,楼梯间又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一下比一 下大,一下比一下重。我的心也一下一下地燃起了希望:他回来了。 终于,那盏孤独的灯耀出了他的身影:稍黑的面庞,笔挺的鼻梁,还有他那双 溪水般的眼睛。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要在这光明的灯火下看清楚他。 “月月?”他也看到了我,眼神与语气一样惊愕。 是你了,我又见到了你,你还可以逃到那里去? 连日来的忿恨和孤戚一下子涌上心头,我冲了过去,一拳狠狠地打在他面上。 他闪避不及,面颊上顿时起了一个红红的印痕。 可我还不能泄尽心头之愤,依然要对他拳打脚踢。他像麻鹰捉小鸡一样捉着我 的双手,把我往墙边推,使劲地把我按在墙上。 我想挣扎,但双手被他压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我与他面对面地直视着, 却发现他的眼睛已不是清澈的小溪,而是汹涌的大海。我听到他粗粗呼吸声,心潮 不禁翻涌起来,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我哭了,因为双手被他压痛了,也因为心头那些伤痕。但我的哭泣却是一种厉 声的挑衅:“怎么样?你想吻我了吗?吻啊!你这胆小鬼!你只会在喝酒的时候吻 人,只会在人家睡着了时候吻人。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为什么你不吻?吻啊, 胆小鬼!” 他面部的肌肉强烈地搐动起来,眼内又闪出了那种饿狼式的绿光——他男性的 自尊和情欲被激发了。 我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咬着唇,等待他的爆发。 可是,绿光熄灭了,他松开了手,回复了理性,我得到的只是一句“对不起。” “我讨厌你的对不起。”我说。 他不说话,只管开着门。 门开了,我抢先走了进去。他开了灯,房间亮了,我不由得环顾了四周,却见 屋子装修得很简单,大厅内也只有几件家具,但一切都很整洁。 他从背后走过来,脱下身上的外套,轻轻地披在我身上。 “别冷着了。”他说。 我忆起了寒冷,打了个寒噤,便望着他,内心一热,披紧他的外套,找了个沙 发坐下了。 “你真是残忍,对人一冷一热的。”我幽幽地说。 他没有回答我,给我倒了杯半热的牛奶。我双手捧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纯白,小 心地吹着热气,试一试,并不太热,便把头一仰,拼命喝起来。 “别急,喝慢点。”他在一旁说。 我那听他的,一口气就把牛奶喝尽了。杯子往桌子一放,手背往嘴巴一抹,我 有了力气,又开始想揍他了。 他抓住我的手,大喊道:“别闹了,月月,成熟点好不好?”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