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百岁以后就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了。 我不是糊涂了。我没有把我的火钳伸到美国,到柑橘园中夹人家的橘子;也没 有用我的筷子夹住飞过去的蝗虫,更没有说过吃了蝗虫可以长生不死。我没有说过 鱼白眉的书包从养老院的墙上跳出去了。是有一些人特别容易犯糊涂,比如那个鱼 白眉,他说那不是他的书包,是他的软件包,他说,那是我的软件包,是我用我的 一生写出来的程序,要是被启动,……说到这儿,鱼白眉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地伸长, 发出老鼠磨牙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的胳膊抱成一个圆形,太阳一下子就应声掉进 他的圆形里,像一个十分懂事的篮球掉进篮筐里。他说,世界就完蛋蛋了。 我想他在说谎,他是老糊涂了,我亲眼看见太阳又弹回去,好好地粘在天上。 我看了一会儿,确定它不会再掉下来,就放心了。我可不希望这个世界完蛋蛋。我 们生活在一个幸福的世界。 我们生活在一个幸福的世界。我一百岁以前认识的人都死了,他们死得都挺冤 枉的,总之他们都有理由活到一百岁以上。特别是那个那个人,——我想我等一会 可以想起他的名字来,我还没有老糊涂,我记得他和我有一点关系——竟因为爱滋 病这么一点小毛病就死了,死之前他的肉就像发了霉的馒头,拿一只筷子就可以轻 易地戳出一个一个的小洞洞。他要是知道现在得爱滋病一个星期就能够出院,一定 会同意我的话。 这个世界是个幸福的世界。人人健康长寿,而且越活越年轻,这是我们院长说 的。说这个话的时候,那个越活越年轻的人坐在被子里,接受生日祝福。 祝你越活越年轻。祝你越活越年轻。当院长带着一大把粉红色的玫瑰进屋的时 候,那个“年轻”的人,张开嘴“啊啊啊”地应着,好象木乃伊复活了。院长说了 一个数字,凑在她的耳朵边上大声地宣布着,意思是,她再坚持着年轻一年,就可 以突破这个数字,成为世界上最“年轻”的人了。这是我们这个养老院的光荣,也 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光荣。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说是,当然有的人说的是“是”,有 的人说的是“西”,有的人说的是“啊”。不过院长说的话从来都是对的,她说是 肯定就是,我敢保证我们这些人谁也不能从一数到一百,但是我们对这个数字充满 信心。 我们充满信心的时候,太阳就进来了,花瓶里的水就咕嘟咕嘟地开了,玫瑰花 上就冒出一丝一丝美丽的白气。院长笑咪咪地对我们大家都说:你们也越活越年轻。 院长说到谁的时候,太阳就盯着谁,好象是院长带来的探照灯,照到谁,谁就年轻 了。不过那个越活越年轻的人,很快就死了。 我不知道她死了,我不高兴,因为我也想要一大把粉红色的玫瑰。但是我很快 就生活在惶惶不安中,因为我丢了一根头发。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丢了一根头发。恐惧伸出大手把我抓在他的掌心了。我从 恐惧的指头缝里看见小链子快乐的裙子一摆一摆的,小链子把早饭放在桌子上的时 候,我很想问她,是不是她拿走了我的头发。但是在我还没有什么把握之前,我认 为还是不要问她比较好,因为我始终没搞清楚小链子的脾气是好是坏,她对我说话 的时候总是柔声细语,甜软得像一个冰激凌,但是有一次突然对着她的徒弟发脾气, 小链子愤怒地指指点点,她指到哪里,她的徒弟就把哪里的事重新做过,我不知道 她的徒弟做错了什么事,在我看来,一切都很好。我很担心小链子把她的徒弟戳破 了,因为她好象突然变成了一个尖尖的刺刀。我想我应该救出她的徒弟,就对着小 链子说,我说话的时候,主要是说:啊,啊,那啊啊……,我想我表达清楚了,因 为小链子余怒未消地对我说:老太太,你不要管,你不懂,我们院里有规定。小链 子是我的护士,她是院里最好的护士,我有点怕她。 我丢了一根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逐渐丢失身上的东西。年轻的时 候丢失了一只肾。一百岁以后,丢得就更厉害了,牙齿是基本上丢光了。所以通常 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敢到处走动,因为我身上的零件全都松动了。 一走路就叮呤咣当往下掉,当然这也没什么可怕,我把我身上的东西都看管得很好, 比如,前天我的鼻涕要掉下来了,我就把它吸回去了;昨天我的脚指甲掉了一只, 我又把它安回去了,在指甲的背面沾一点唾沫就行了,就像粘邮票一样,非常简单。 但是看住头发可太难了,因为它们还显得有点多,而且掉下来以后,就永远也找不 到它原来呆过的窝窝了。当然也可以随便找一个窝窝把它栽回去,但是这个技术毕 竟不像插秧那么简单。我年轻的时候,插秧的技术就不太过关。 我一百岁以后,身上丢的所有的东西,我都藏在小链子找不到的地方。因为我 一百岁的时候,世界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们“克隆”出了第一个人!别以为我老 糊涂了,只知道吃饭和睡觉,我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个事情发生。而且那个时 候我就知道,“克隆”一个人会越来越简单,不需要剜心掏肺的,只要拿到他身上 任何一样东西就够了,比如一根头发。 我的头发丢了一根,这是今天早上最让人恐惧的事。一来证明我可能要永远 “年轻”了,这还不是最恐惧的事,反正我已经活厌倦了;二来证明我的第二个我 要重新活过我一遍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是鱼白眉那样的科学家,我说不好)。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但是我还不能确定这一点,不能确定我是不是丢了一根头发。 这个事情非同小可,我不想大惊小怪,惹小链子不高兴,我决定自己把这个事情调 查清楚。一定要调查清楚。这对我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我数数的能力已经不行了, 而显然我的头发是超过了一百根的。 “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吧!我就是要骂,我就是要骂,我就 是要骂!你骂你操蛋,你骂你无耻,我操你个妈!” 我的心脏像中了枪一样被镇得直跳,它很快就要像冰糖一样破了。我赶紧把我 的心脏吐出来,检查了一遍,还好,只有一个枪眼,周围裂开一些粉红色的纹路, 像蜘蛛网一样。我放心了。又把它放回去,过两个小时,它自己就会愈合了。 骂娘的是养老院的疯子,这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课,就跟鱼白眉每天早上要做 早操一样。谁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我从窗口望去,看到他站在屋顶上,在灿烂的 朝阳中,就像身穿五彩霞衣的大蜘蛛。他对着太阳伸出一个中指,这个中指就像一 根闪闪发光的金属棒,把全世界都操了。 这么幸福的世界,居然有人被逼疯了。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