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鱼白眉因为要参加一个竞赛,于是就把给我写软件的事给耽搁下来了。 是电视台搞一个“夕阳无限好”的智力竞赛。现在世界上半数以上的人都是老 年人了,所以针对老年人的节目很多。我们养老院派出了宁财神,安妮宝贝,鱼白 眉做代表参赛。 宁财神真是一个聪明人,我们院里也只有他一个人差一点点就能数到一百了, 但是每到快一百的时候他就倒着数回来了,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去。他频频举手,但 是主持人小姐视而不见。不知为什么,主持小姐认定安妮宝贝的智力比那两个“神 童”要强。也难怪的,安妮在后台表现得非常活泼,和宁财神,鱼白眉不停地对诗, 她的诗句敏捷诡异,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 但是一上台,安妮宝贝就安静地坐在哪里,微笑着,好象胸有成竹的样子。其 实她是被吓住了。主持人小姐说:“你多大呀?”她应该说八十岁,但是她说“十 八岁。”大家都开心地笑了,以为她在幽默。主持人说:“给我们念一首你写的诗 吧?”宁财神一听,急忙举手,他在养老院里写了几十首诗(都是写给安妮宝贝的), 急着显摆。但是主持人把他的手一把打掉了。——他上学的时候就是如此,他知道 所有问题的答案,但是老师总是越过他高举的手臂,叫那些狗屁不通的同学来回答。 安妮宝贝就朗诵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 …”然后就羞涩地笑了,她忘了后面的词。 主持人亲切地启发她:“要媳妇做什么呀?”安妮宝贝还是笑,一点也想不起 来了。 宁财神又激动了:“我知道,我知道!”手已经举到了主持人的鼻子上。 但是主持人不理他,把他的手从自己的鼻子上拿开,继续启发安妮宝贝:“是 不是吹灯做伴呀?” 安妮宝贝点点头,大家就很配合地笑了起来。 我不敢笑,因为我一笑,身上的零件就会掉下来几个。安装起来是很麻烦的。 也只有安妮宝贝能放心地笑,她穿着白棉布裙子,光脚穿一双球鞋,看上去还 是很光洁年轻的。 我穿着一件红衫子顺着路边走着,去上学。我很紧张,因为一个年轻英俊的解 放军叔叔,只要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他就很注意地看我。实际上,那时对男人的相 貌也没有什么分析,只要不是那种明显带有农村人的特征的,我都觉得挺英俊的。 我并没有爱上他,才八九岁,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神经。只是,他的眼光默默地 追踪我的时候,我有点紧张:怎么了?我怎么了?他要干什么呀? 这条路我很怕走。因为路边有“就业人员”在劳动。 “就业人员”又需要解释一下,就是那些劳改期满,刑满释放的人。释放了以 后,有的原先的单位和原先的家庭还要他们,他们就回去了;有的原先的单位和原 先的家庭不要他们了,他们没地方去,就安排在农场继续劳动。后一种是绝大多数。 说起来叫做“就业人员”,我那时始终没有搞清楚和“劳改犯”有什么区别— —肯定是有区别的,只是我不知道。照我表面上看起来,他们还是受着管制,几十 个人住在一间大屋子里,见到干部要喊“报告”。 那时候,流传着许多“就业”重新犯罪的故事。我觉得比较恐怖的是,一个 “就业”把干部家的九岁的小女孩引到芝麻地里,欲施强奸,女孩见势不妙,转身 就跑,结果被那个“就业”用镰刀砍死了。——也许确有其事,不过我觉得大人渲 染这个故事还是为了吓唬女孩子,让我们不要和“就业”接触。 现在我穿着一件红衫子,专捡有低矮的树棵子的地方走。希望树棵子能遮挡一 下我,因为那些“就业”在路边“打夯”。他们七八人围成个圆形,手里各扯着一 根绳子,绳子上栓着一个圆圆的像磨盘一样的石头。只要喊:嗨~~~~呦嗬,就一起 把石头举起来,石头“扑”地落下去,就会把地拍平整——这是一个大投入,慢节 奏,低效率,多重复,很枯燥的劳动。 他们劳动倒没什么可怕。主要是他们好象很开心,嘴里唱着号子,而号子的内 容,就是即景生情,现场创作,描述每一个走过来的姑娘——也说不上是姑娘,从 八岁小孩到二十八岁的少妇,他们都唱,要是一次走过来的多了,就择优录取,选 择其中比较艳丽的来唱。 比如这时我走过来了,喊号子的就唱:“东边走来一个小姑娘呦——” 其他人就拉起绳子一起唱:“嗨呦——嗬!” “身上穿了一件红衣裳呦——” 其他人又拉起绳子一起唱:“嗨呦——嗬!” “两只眼睛水汪汪呦——” “嗨呦——嗬!” 以下全是夸大事实的赞美。其中“两只眼睛水汪汪”是用在每一个身上的。这 个时候,你最好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走过去。他们自然会转移歌唱的目标,一些 不知道的女子听了以后,就怒目圆睁,冲着他们吐口水:“呸,臭劳改!”那就只 有引起他们放肆地开心地大笑。并且变本加厉地歌颂你的外貌,直到把你唱得羞愤 地逃走。 现在我把它解释为极度地性渴望。 关于这些“就业”,如果你有兴趣,我还可以专门讲一讲,我对他们很熟悉。 现在,为了不离题太远,还是继续说我那被解放军叔叔注意的红衫子。 我不知道女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自己是否漂亮的,我好象就是在这个时候。 经过“劳改犯”的提示,我在没有人的时候,经常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是否漂亮。 得出的结论是,我的五官单个看全都不漂亮,但是放在一起看,还是漂亮的;我的 鼻子以下的地方,比鼻子以上的地方漂亮。——这是反复观照总结出来的,对八九 岁的孩子来说,有这样的概括能力很不容易。可见我照得很用心。 我的红衫子!在我开始关心自己的外貌之后,连续四五年,春夏秋冬,唯一颜 色的红衫子! 倒不是穷得只有一件衣服穿。而是,那时买布是需要布票的,光有钱没有票也 买不到布。有一次,商店进了一批红布,据说是因为有比较严重的质量问题,所以 不要布票。于是我的妈妈买了好几丈。她认为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正该穿这样的颜 色。于是就用这块扯天扯地的红布,给我一次做了每个季节穿的衣服:两件红衬衣, 两件红短袖,两件红外衣(罩毛衣的),两件红罩衣(罩棉袄的),每件衣服大得 都能装两个人,一水的血红血红的颜色。我那个粗心大意,对我的心理一无所知的 妈妈,认为一劳永逸了,我连着几年都不用再做新衣服了! 长大以后,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红色了——是鲜血的颜色。刚刚杀 完人染上的颜色。新的衣服一上身,脸就被映得血光四射,整个是一个凶案的受害 者。浑身都是血腥味——这是后来我对这个红衫子极度讨厌后的感觉。 刚穿上的时候,还没这样想过。还是蛮兴奋的。看不出这种红布不要布票的理 由。但是很快就发现了,是颜色,只要洗一水,就弄得一脸盆鲜血,颜色就退了, 退得又不均匀,看上去就是陈年的血衣了。 我常年穿着这样的血衣走来走去,终于,那个对我注意的年轻的解放军,忍不 住他的好奇心了,他把我拦住,在一个丰满的翠绿的矮树下把我拦住。我想,我终 于知道他要和我说什么了。但是,他好象并不想对我说什么,而是怕我跑了似的, 揪住我对着好几个解放军说:过来看,过来看。这些解放军面貌都十分年轻,都是 些大小孩,果然就过来,纷纷凑近我的脸,仔细地打量。他对他们说:“你看,就 是她。”那些人七嘴八舌地,有的人说:是她,有的人说:不是她。我也不知道他 们在说什么,但是被解放军叔叔注意,心里还有些得意。听他们争了半天。我有些 清楚了。那个解放军认为自己有了一个发现;当地的人很穷,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衣 服,而其他的人不同意,认为他看错了人,我其实是两个人,两个人穿一件衣服— —不对,是两个人各人穿着各人的衣服——好象还是没说对,——是不同相貌的女 孩,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而他眼神不准,误以为穿这种衣服的全是我一个人。 也难怪他们争论,当时买这种布做衣服的确实不少。因为不要布票嘛。所以上 学的女孩走在路上,很容易以为她们正准备去参加大合唱。 虽然这些解放军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我对他们的不住打量感到很气愤,就奋 力冲出包围圈,对他们说:“屁!我的衣服多得很!” 原先,我还寄希望于我妈妈会突然觉醒,把我好好地打扮一下;但是过了一两 年,我发现除了我自己就现有的条件,因陋就简地拾掇一下自己,别无他法。比如 我可以把红衫子掖在裤腰里穿。 有一年的“五一”节前,我终于对我的红衫子忍无可忍了。我认为我应当有权 利换一换。但是,对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我没有主权。并且也不敢向我妈妈去争 取。我对她非常畏惧,她是一个常年阴郁的人——这个我还要专门讲一讲。 所以,换一套衣服过“五一”,我是悄悄地秘密地进行的。被妈妈发现,只要 一个理由:人长大了,别的衣服都太小了。穿那么小(紧身)的衣服,丑不丑?— —那个时候,紧身的衣服是一种严重的丑。我就得乖乖地换上那烂猪肝颜色的衣服。 我的计划是这样:晚上找出一套“好看”的衣服,放在枕头下面,早上趁我母 亲没醒,就穿上它上学去。——很简单,但是对我来说,这个计划的实施过程很艰 难和苦痛。 第一步,我要找出旧的衣服——而那些衣服因为常年不穿,不知道被我妈妈塞 到哪里去了。我妈妈在家的时候,我是不敢翻箱倒柜的,大家都有这个经验——只 要在柜子里翻动,大人听到动静就要问:找什么?你只好把放弃动作,说:不找什 么。 第二步,我要把找出来的衣服放到枕头下面。这本来也不难,但是,我和我妈 妈同睡一张床,我就必须坚持到她完全睡着了以后,才能这样做。——我得熬着, 并且一直观察她是否真的睡着了。——这个也还不太难。 最难受的是第三步:我得在大人起床之前先起床——这对一个贪图瞌睡的小孩 子来说,就等于是严重的惩罚——我得不断地在梦中惊醒,判断是否天亮了。 我的母亲虽然和我同睡一床,但是她对我在黑夜里的一次次摸索一无所知。每 一次醒来,我都要把手伸到枕头下面,看一看我的衣服还在不在。并且把我的叠得 整整齐齐的衣服拿出来,在夜色中端详:一件碎花的布上衣,一条碎花的布裤子。 衣服裤子是不一样的底色,上面是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碎花。可以说,是颜色搭配 极端不协调的一套衣服。但是没办法,颜色协调的又实在太小了,可供选择的衣服 太少。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醒来,我听见外面打着呼哨的风声。我又一次捧着我的衣服, 操心着第二天会不会是一个坏天气。我的衣服上的小花,在夜色中都是灰白的颜色, 像是落在污水中的雪花,在昏黑中渐渐融化——我委委屈屈地哭了。 第二天,果然是一个大风降温的天气。大风拖着巨大的卫生纸,疯狂地打扫着, 有的地方扫得纤尘不染;有的地方又成了树叶聚集的垃圾堆。过了一会,大风忽然 觉得自己的操作是颠倒的,于是疯狂地改正:原先干净的地方是垃圾堆,原先是垃 圾堆的地方一干二净。 而我,还是毅然决然地穿上我的花衣服去上学,而且,因为衣服的确过于紧身, 所以我放弃了穿毛衣。弄得凡是见到我的人都关切地问我:冷不冷?冷不冷?我的 花衣服在大风中热烈地抖动着,带上了浓厚的悲壮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