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关于国家要“克隆”我这件事——我还不能确定。我觉得可以向小链子打听一 下。如果有这个计划,她没有理由不知道。或者,她就是实施这个计划的工作人员 也不一定。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问:国家为什么要“克隆”我?——只有存心不想得到 答案才会蠢到这样去问。不但问不到答案,反而引起小链子警觉。所以我留了个心 眼。我必须迂回地,曲折地,反拧地问。引诱小链子不知不觉地自己说出来。 我问的是:国家为什么不“克隆”我? 小链子这时正对着阳光把自己的手晃来晃去。我看见的她的指头上,贼光一闪 一闪的。小链子奇怪地问:国家为什么要“克隆”你? 哇塞!这正是我想说的,被我问出来了。被我问出来了吗?我好象有点糊涂。 只好换个句式重新问:国家为什么不“克隆”你? 小链子不晃她的手指头了。那道贼光正好打在我脸上:国家为什么要“克隆” 我? 哇塞!这才是我想说的。但我好象更糊涂了。 我或者应当再换个句式:比如,国家“克隆”我为什么?国家“克隆”你为什 么?国家不“克隆”我为什么?国家不“克隆”你为什么?为什么国家“克隆”我? 为什么国家“克隆”你?为什么国家不“克隆”我?为什么国家不“克隆”你? 可能我的反应太快,所以我就听见自己噼里啪啦地一片“克隆,克隆,克隆, 克隆……”声,像开来了一辆小火车。 小链子的眼睛就像她的戒指一样,疑虑的光一闪一闪的。我有点后悔。我的文 化程度太高了,小链子的语文八成没有学好,这一通问题只怕把小链子给砸晕了。 我有一文具盒美丽的玻璃珠,在我看来,比小链子的昂贵的戒指美丽一百倍。 在即将被集体抛弃的时候,这些珠子挽救了我。 这些珠子本来属于一个城里来的女孩,可是她来了不多久,就从健康的人变成 了一个瘸子。 我不知道自己算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我不承认自己是乡下人。我们经常取笑乡 下人。比如他们的口音和用词。明明是这样的对话:儿:爸爸。父:你要干什么? 儿:我要撒尿。父:那好吧。乡下人用简洁的四个字就说完了:爹。啥?尿。中! 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认我是个乡下人。我永远痛苦地和泥巴纠缠在一起。晴天在 大路上走,如果有汽车开过来,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黄尘滚滚,万马奔腾。下 雨天,解放鞋上粘的黄泥有几斤重。经常是脚拔出来了,鞋子留在泥地里。所以下 雨天,就只能赤足上学。深秋时,凄风冷雨也只能光脚。去感觉湿泥从指缝里带着 “吱吱”的声音冒出来,冰凉而滑爽。我十七岁前的愿望就是能生活在城市里,下 再大的雨也可以穿皮鞋走来走去。这就是我后来在高考前,以自虐的方式发奋读书 的直接动因。 城里来了一个女孩,说普通话,穿高腰的雨鞋,背军绿色的书包,天冷了不是 像我们一样,围一个大红大绿的方巾,而是戴着白色的风雪帽。我们都很巴结她, 领她到“山上”玩。 其实也说不上是“山”,而是挖堰塘的时候堆积的大土堆。种了一些树。在平 淡无奇的农田里,那里就相当于一个公园了。 我们在“山”上开心地捉迷藏,忘了告诉这个城里人。这个“山”并不是公园, 而是到处都有危险。 危险来自脚下面:“山上”挖了很多的地窖,主要是储藏红薯的。有两米多深, 平常里面是空的,上面用草简单地苫盖着。一不留神就一脚踩空,掉进陷阱。等我 们意识到这个城里人不见了的时候,发现她躺在地窖里,像一具死尸,动也不动。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们这一帮说不清谁是“肇事者”的“乡下”小孩子,一哄 而散。 等再看见她的时候,她就一瘸一拐地,右边的腿好象是个弹簧,重心一到右腿 上,她就向后倒去,但是快倒的时候,她又直起来了。大约过了几个月,她总是这 样走路,我们明白了,她永远要这样走路了。于是这个城里人,在我们的群体里, 变得低人一等了。 现在颠倒过来了。她要巴结我们。一歪一倒地跟在我们的后面,忍受着一些缺 德孩子对她的模仿,默默地陪我们玩。如果栓橡皮筋的时候,只有一棵树,那她就 要充当另一棵树。 我们从小到大,就属于某个集体。我们所受的教育是,最好是属于某个先进集 体。如果你被集体抛弃,那你就和一个麻风病人没有什么两样。 她来到我家,一声不吭,塞给我一个文具盒。那铅笔盒打开的时候,我就和阿 里巴巴看见打开的宝窟差不多。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颜色大小不一的玻璃珠,漂 亮得我不敢去摸。我拿出其中的一颗,放在我的蚊帐上比着看,我的蚊帐布立刻就 成了肮脏的草纸。从小到大,我见过的唯一装饰品,是一个鸡蛋模样的玻璃球。实 心的,里面有一些小小的红花和绿草,我们很费解,看完了就讨论那些花草是怎么 进去的。这个玻璃球在一个女老师的新房里。供奉在她的五屉柜上,和雪花膏放在 一起。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些贵重的玻璃珠送给我。因为这样的东西是买不到的。 她说,这是她的姐姐送给她的。她的姐姐,在文工团跳舞。表演“各族人民大团结” 的时候,演新疆的姑娘。这些珠子就是新疆帽子上的装饰物。但是领导觉得新疆姑 娘未免过于华丽,在舞台上太抢眼。所以这些玻璃珠就被揪下来了。姐姐就把所有 帽子上的玻璃珠搜集起来,送给残疾和自卑的妹妹玩。 我想这个残疾的妹妹是为了讨好我,也许是我那时因为劳动和食欲旺盛,长成 了一个黑胖粗笨的姑娘。在某一个小群体里,变得有点号召力。 但是,我对她的讨好不屑一顾,根本没放在心上。我想的是,用这些珠子去讨 好另一个群体。那个群体,是因为相貌比较美丽而聚集在一起的。就是说,她们看 上去不十分像乡里人,所以,她们就是宣传队的——相当于业余文工团。 这个群体同样有一个有号召力的人物。是个美女。美女不仅是班长,而且是老 师的女儿;不仅是舞蹈的主角,而且是编排者之一,而且有挑选演员的权利。要参 加到美女的群体,我就不能再傻大黑笨了,我得压腿下腰,耍跟头练把势,提胸脯 吊嗓子。我不知道美女们为什么骨头都那么柔软,而且美女都身轻如燕。而我在前 翻的时候,屡次将老师用来保护的木棍子压断。你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宣传某 某某思想是第一位的,所以这些美女可以经常不上课,不劳动,脱产宣传,她们的 水平和专业文工团差不了多远。只是可怜我这原先饭量过大和骨头太硬的人,劈叉 的时候屁股坐不到地上,身子忽悠忽悠直闪,像一只担了两百斤水的扁担。做几个 稍有难度的动作就直挺挺地跌倒,跟头把势地差点没把心肺跌出来。 更让我羞愧的是,每当我打算笨鸟先飞,闻鸡起舞的时候,那些美女们已经在 老师的带领下练习了。也不知为什么美女们的瞌睡那么少,精神那么好。往往人家 快要结束了,我这个慵懒的人,才蓬头垢面地提了一个大饭锅姗姗来迟。因为我起 得早,所以还要担负着替全家打饭的任务。我只好提个黑乎乎脏兮兮的大锅听老师 训斥。警告我再这样起晚就要被开除了。 练得差不多了,还要接受美女的挑选和淘汰。 比如,美女们要表演“草原上的红卫兵”,万分激动地策马去北京见一个人。 她们去见那个人,我们就得做马在草原上跑来跑去。装成那种一只腿长,一只腿短 的样子奋力跑,跑得浑身大汗。还生怕跑得不够优美被美女领袖淘汰了。 做马还要好一点,最多的时候,美女在前面表演,我们就只能做向日葵。从始 至终跪在地上,把脸藏在向日葵的后面,举着它左挥右挥。嘴里唱着“向太阳啊, 向太阳,向呀向太阳……”哪天美女发慈悲了,就在结尾的时候,允许我们把胳膊 放下来,把丑脸露一露,哧牙咧嘴,摆个笑脸。 我那一盒美丽的玻璃珠,就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成了美女蚊帐上的挂件。替 我换来的是:我当上了栽在舞台上的向日葵。还有,我获得了一个职务:保管一个 木头箱子和一个帐本,箱子里是“拾金不昧”的钱物,帐本里是“拾金不昧”的记 录。凭着这个,你就向着先进集体前进了一步。 美女不仅自己心安理得地得到我的宝贝,而且带着她的美女朋友到我家,“哎 呀,她有一盒珠子,好漂亮啊。”她们欣赏过后,就开始拿出预先设计好的理由, 来索取我的珠子。我总是一腔矛盾地满足了美女的要求,因为人家美女瞧得起我嘛。 珠子没了,她们又发现我家的笸箩里有几团鲜艳的红毛线。那些美女就对美女 领袖说:“你不是要演扎红头绳吗?”我正愁没什么东西奉献给人家了,就赶紧请 美女们使劲地揪,多揪一点,不要手软。 过了两天,美女群体又来了,她们七嘴八舌地说:老师说你那红毛线好看得很 呀;老师说,还要排杨子荣“打虎上山”呀;老师说杨子荣的马鞭子上还缺红缨子 呀;老师说,原来的毛线给杨白劳用了呀;老师说,你把那红毛线都拿出来吧。 我和美女的丈夫是不熟悉的熟人。他托我给她的女儿找一个家教。——当时不 知道他就是美女的丈夫。是到了他的家里,才知道他的妻子是当年的美女。 她的丈夫不在家,我找来的家教也和她的女儿去了书房。 还好,我最怕的就是看到美女变得肃杀憔悴。 衰老的进程在她身上进行得比较缓慢。她的头发随意地挽着,光脚穿一双拖鞋。 天气热,她的家里开着大功率的空调,她走来走去倒冰水的时候,我的眼睛穿透她 的宽大的衣服,看到她的身体,没有太臃肿。到底从前是练过功的。她的单位不景 气,她干脆下岗了,做个全职太太。家里收拾得很干净。 我才刚准备结婚,她的女儿就要请家教了。 而她看到我的时候,可能也比较惊讶。我依然不是美女,但是已经完全没有从 前粗笨的影子了。我彻底地从一个乡下人变成了一个城里的女人。精致典雅,不卑 不亢。 她根本不会知道,这是一次一次地在不同的男人手中辗转缠磨,才完成了这个 蜕变。同时,这些男人以不同的方式告诉我,孤独是一种力量。 她和我说起当年的那些美女群体,谁谁谁下岗了,谁谁谁得病了,谁谁谁出国 了,谁谁谁红颜薄命,谁谁谁混得好惨。我漫不经心地应着,假装对她说的人很关 心,其实这些人我全都记忆不清了。我只觉得她家的钟走得实在太慢。还有,她家 的空调开得太大,冷空气在我们中间穿过来穿过去。 我不太想和她一起回忆,对我来说,所谓少年的友谊,只是使我觉得屈辱和疼 痛。 因为我的冷淡,所以她的叙述变得断断续续,有冷场的危险。于是我转移了话 题,说起最近一些社会上的事,她好象都很惊讶,在我看来,她的女儿肯定都知道, 但是她不知道。她的女儿综合了父亲的特点,相貌平平,没有美女当年漂亮。她的 女儿和家教很像是两个大国领导人在会谈。而我们两个像是大厅服务员,忙活了一 阵坐下来闲扯。压低了声音,怕打扰人家。 有时候,在路上看见她,她不是提着一兜菜,就是抓着两只鸡,要么就是在逛 商店,看上去,又不打算买什么东西。大宗的东西,她的丈夫都买齐了。 她依然比较美丽,只是神情茫然和落寞,阳光带来尘土的气味,使她看过去很 陈旧和疲倦,不像在室内,还显得阴凉和润泽。衰老虽说来得慢一点,但是也可以 看到渐渐地覆盖到她身上。在阳光下,她不得眯起眼睛,好象嘴里含着苦药的样子。 一些皱纹就被这表情挤压出来。 她的灵魂一眼就望到了,扁平而稀薄。 我假装没看见她。 我想,她生活得很满足。美女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遇到了一个不错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