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直到现在,我的叙述里始终在回避一个人——我的哥哥。好象从来不曾有他 一样。他在我的上空一直张着恐怖的帐幔,灰黑色的帐幔。如果把他忘却掉,我可 以很轻松地活一阵子,但是,只要想起他,想起这个人还活着,没有死。那帐幔就 会像铁块一样沉重地压下来。我就觉得,不管我营造着什么,哪怕是营造了一辈子, 他只要出来,一巴掌就把会一切打得稀巴烂。 在魔鬼的统治下,人是没有未来的。 一只灯泡,拖着长长的尾巴,吊在挂蚊帐的横杆上。坐在床上一摇晃,屋子里 就鬼影憧憧。他给自己炒了一桌子的菜,独自喝闷酒,吃得杯盘狼藉。他一脸阴沉, 面带杀气,眼露凶光。家里只有我和他,我的父母去外地,给我父亲治病。 他正在经历初恋的失败,我不知道。我坐在床边,看他没有和我说话的打算, 就自己睡觉去了。 我睡觉以后,我哥哥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我无法评价对我一生的 打击有多大。我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疗伤,才大体上治愈。 他那时十八岁,比我大着七八岁。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热衷于练武功。劈砖 擂墙。拿一个铁棍子照着自己的肚皮不要命地拍。有时候,得意地把衣服掀起来给 我看,表示他的功练得卓有成效。有时候,他指着过路的人说,我只要给他点一指 头,他第二天就会莫名其妙地死掉。我不相信,他就真的往别人那里走过去,要证 明给我看。我怕得赶紧跑开了。他十八岁的时候,长成了一个带着杀气的,凶神恶 煞的人——尽管他的相貌是英俊的。他对我也不友善,和他的狗肉朋友整天混在一 起。 我怕他。从小就怕。 他恋爱了以后,在我看来,变得非常可笑和更加可怕。 他有一大堆塑料皮的笔记本。狗扒似地字体,歪歪扭扭地,抄的都是革命英雄 的诗歌。但是没有一本是抄满的,抄着抄着,就变成了图画:手枪,步枪,机关枪, 大炮,这些枪没有人操纵,自己喷出子弹和火焰来,对着射击:砰砰砰,砰砰砰, 每一页都是枪械自动混战的场面。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啊,给尔自由……“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满篇都是在我看来不着边际的高歌。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血腥味道。要理想, 要革命,要自由,要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就是不要爱情。和他当前疯狂地恋 爱的情形完全相反。 他恋爱了以后,经常把自己打扮成可笑的形象。那时侯,有一些“就业”的亲 属在香港,这些香港的亲属看自己的“就业”亲戚可怜,探亲的时候,就给他们带 来一些吃穿用的东东。吃的东西吃了,用的东西用了,但是穿的,那些“就业”, 就是杀了他们,他们也不敢穿。 他买下来,敢穿。那个裤子,是浅米色的,很浅的档,提到肚脐的地方就提不 上去了。屁股收得很紧,是从来没见过的布料。现在想一想,应该是香港那个年代 很流行的紧身喇叭裤。 我的天啊,我看见了一个大流氓!因为裤子紧,所以他的“老二”滴里嘟噜地 在前面鼓了一大堆。 他在我们贫穷和脏乱的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感觉着他的新裤子。对我母 亲要他脱下来的要求不屑一顾。我的父母,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尊严和威信。他把他 们当做弱者欺侮。而且他向他们当然地索要钱物。装扮自己,讨好女友。 看着他走来走去,像个怪物。我想,香港是个什么地方?香港的人都穿这样的 衣服了?我想象着香港满大街的人,男人都穿着这样的瘦喇叭裤,前面晃里晃荡地 挂一个“老二”,公然地在街上走,那些女的看到了会怎么样呢?还有,那些女的 穿些什么衣服呢?我只知道,香港是资本主义社会。香港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香港的男男女女都好流氓。 我经常看到他和我母亲谈判。要自行车,要手表。那个时候,这样的东西要花 掉几个月的工资。而我对他敢怒不敢言。我在家干着苦力,挑水喂鸡,没有内衣, 穿的是他不要的球衣球裤。放学了要种菜,有时候还要壮起胆来偷集体的东西。而 他,什么也不干,张嘴就要大笔的钱,和一个强盗没什么两样。 我的母亲可能也怕他,软弱地坚持一下,就按他的条件办了。 他的女朋友,我见过。清秀美丽,爱屋及乌,很喜欢我。一见到我就把我拉到 她身边。她的身上有很清香和洁净的味道,很简单的衣服,别人穿着不好看,她穿 着就很好看。年纪不大,但是处世精明练达。有点像现在的节目主持人的素质。我 哥哥,根本配不上人家,不过他外表上还说得过去,他很英俊,因为练功,又添上 英武——如果去掉杀气的话,长相比他好的小伙子,那时我还没看见几个。 他的恋爱失败,就在家喝得酩酊大醉。我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裤子不知什么 时候没有了,双腿被他分开,被子全都堆在上半身,像一块坚硬的铁板压得我喘不 过气来,那个挂在蚊帐竿上的电灯,被他取下来提在手里,照着我的下身。灼热地 烤着我的阴部。他似乎是对阴道的构造很好奇和不理解,照一照,就用手分开我的 阴唇,看看里面的情形,然后抓住自己的阴茎,好象握住一把电钻,试图进去;进 不去,就又看一看,一次一次地。我的阴道,被灯泡烧灼得疼痛,而他的全身像患 了疟疾一样发抖。 我,紧闭着眼睛,生怕他知道我醒了。我该怎么办?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布告: 强奸。尽管我小,也知道这就是强奸了。但是,他会掐死我吗?他会被枪毙吗?我 想最好还是咬牙坚持到他弄完为止。于是像死去了一样,任他摆弄,一声也不敢吭。 他的努力还是失败了,在外面放出一些秽物。 他终于走了。我看见桌子上仍然狼籍一片。灯泡的光桌上杯盏的形状雕刻得很 生硬。如果杯盏被打碎,都是不同形状的利器。 外面是漆黑的夜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才会亮啊。 整个夜晚,我都在默默地流泪,擦了还有,擦了还有,永远也流不完。 中间,他从外屋进来好几次,问我喝不喝水,我把身子扭过去,不理他。他默 默地站一会儿,就走了。 他疯了。在家里,在外面,打,砸,杀,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魔鬼。 疯得好一点的时候,永远只对一句话感兴趣:吃什么?吃什么?吃什么? 如果哪天有比较好吃的,比如有了红烧肉,等你从厨房里拿碗出来,就已经看 见桌上被他吃了个乱七八糟。和猪拱过没有什么两样。满桌都是饭粒,而且他把瘦 一些的咬掉,肥的那一半,就胡乱地扔在地上。 要么就躺在床上,两眼直楞楞地望着天花板,手伸到裤子里,在自己的下身乱 摸一气。有人看见,他也不停下来。 他是头猪,比猪都不如,猪还可以杀掉吃肉,而他,既不能杀掉,还要多吃一 份猪肉。 我的母亲天真地以为,他的毛病是因为恋爱而起。就是俗称的“花痴”。如果 给他娶一个老婆的话,他的病就好的。于是我的母亲托一些妇女给他说一个老婆。 他需要一个老婆的消息,被迅速地传达到有农村亲戚的女人们那里。于是我哥 哥,这个猪狗不如的人,在远近不一的贫穷村庄那里,在美丑不等的农村姑娘那里, 被媒人改造得有了很多的优点:独生子,将来家产都是他的要是锅碗瓢盆都是家产 的话,还是有不少的;结了婚,只要给他干几场那种事,就胜过任何灵丹妙药。从 此云开雾散,明天会更好。 于是,我们家的重中之重,就是接待相亲的人,人家来了,一般不安排和疯子 见面,怕被疯子看上了,不太好办。所以相亲,主要是相看一下,有多少家产,值 不值得以身相许。 我的从来忽略市内卫生的母亲,忽然发现家里处处脏乱。于是神经质似地搞卫 生。叫我拎来一桶一桶的凉水,冲地。 有一阵,他天天闹着要自杀。我想这下可好了,他可终于要自杀了。不用我雇 杀手来杀他了,不用我在饭里下毒药来杀他了。有时候,看到他蹲在石灰池边上, 拿一把勺子,去舀石灰水喝。我远远地看见,心想,行了,他要喝了,喝了就活不 了了。喝吧,趁早喝死。但是,过了一会儿,又看见他满脸凶色地回来了,他走过 来的时候,大姑娘,小媳妇全都赶紧逃回家,把门栓上。 他在精神病院呆了很多年。不到四十岁,死了。 他死了。整个一生只有一次不成功的恋爱。然后就像魔鬼一样打杀,然后就在 精神病院接受电击和大剂量的强制服药。然后就死了。死的时候,带走了一个除了 他和我,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想想他也挺可怜。但是我克制自己不去可怜他。 乱可怜人,曾经是我的一个重要毛病,最后终于被一个强有力的情人改造过来 了。因为他认为自己曾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而那时并没有任何人可怜过他。所 以他成功后,变得心硬如铁。 我哥哥,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应该死。 他死的那天,连日阴雨的天放晴了。太阳光像匕首一样从云层刺出来,左一刺, 右一刺。刺得人眼睛发涨。 在火葬场,他的尸体丢进炉子里。 丢之前,整容。工人让我给他挑一套衣服。我点点头:他肯定是需要换衣服。 那个疯人院,病人的东西都是乱抓一气。给他带过去换季的衣服,过不了多久,就 没影了。他的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是自己的,又小又窄又破,肚皮的地方,就人看 了就好笑,外衣外裤的扣子没办法扣拢,露出绿内衣,红内裤,肚皮那一带,远看 真像是过年张贴的门神画。又喜庆,又凶恶。鉴于他相对年轻和蛮横,有点力气, 自己有能力抢夺其他病人的衣服和食物,我干脆也不给他送吃送穿了。 我在买丧衣的柜台,伸着脖子瞧,不知道他该穿什么样的。当地的丧葬用品名 目繁多,而且颇有些讲究的说法。被售货的一问,我就很茫然地装出内行的样子, 让她拿一堆出来,我挑挑。 最后还是卖货人替我挑了一套。很不便宜,是民国时代的那种新郎官的长袍马 甲。绸缎的面料,夹里,我拿到室外抖开,看看样子和大小,面料上圆形的吉祥暗 纹,在阳光下,显出一个一个的嬉皮笑脸。瓜皮小黑帽,缀一个晴纶的红穗子。我 心里想:行行,就它了,挺不错的衣服。穿上了,不到三分钟,就要往炉子里填, 白糟践衣服了。 死了,还要打扮成喜气扬扬的新郎官,装精做怪,去“出嫁”——没人嫁他, 他只好自己出嫁了。——像个什么样子!没办法,风俗如此,只好屈从。 工人出来通知我:穿好了。 我说:不看了,烧吧。 工人看这个死者,不是那种带了一大堆悲伤的亲属的人。就看一看我手里的骨 灰存放本。知道死者的骨灰是存放在火葬场,不是带走埋葬的那一种。就说:好了, 你可以走了。 我将信将疑地说:不是要等着骨灰出炉吗? 工人说:不用了不用了。你的手续都已经办完了。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我有点犹豫,我来火葬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还从来没见过死者还在炉子里, 活人就自己走掉了。 工人说:我说没事了就没事了。你这本子上都有编号的,完事了我们会送到存 放室去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想,他们干这个的还会搞错?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好吧,走了。我顿时觉得一身轻松了。 我对他的义务已经全部履行完了。留着他自己在炉子里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