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放学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结伴回家。我们说说笑笑的,谁也不会注意到路边 的鸡群——现在正是鸡散步的时间,是很简陋的鸡场,没有围栏。 “啊呀——妈呀——”我的那些同学,突然惊吓地叫起来,我以为他们踩中了 地雷。但是看见她们奔逃得挺快,好象腿脚没出什么问题。但是,危险的气息像寻 路的狗一样,顺着我的脚印追过来了。 我扭过头一看,鸡王正在袭击我的同学,他轻易地就跳到她脖子的高度,对准 她那根脆弱的血管啄下去。鸡王飞腾的时候,翅膀张开,脖子上的毛根根倒竖,像 铁刺一样尖利。更显得他的身体不可思议地庞大,他摆出一个威胁的姿势拦住她的 逃路。我的同学扑打了一阵,大概觉得收效甚微,手也被鸡王身上的羽毛刺伤。她 只好蹲在地上,拿书包按住头,哭叫着求人解围,身子收缩在一起,像一个无力还 击的小拳头。 她采取这样的防守姿态,鸡王就无从下口了,胡乱地在她的书包上啄了几下。 鸡王抖一抖身子,一阵闷响在他的羽毛上滚翻过去,身上脱落的几根羽毛被抖下来, 他喘息着,一只爪子地上刨出几道深深的抓痕,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 倒霉地是,我仍然穿着那个洗得班驳的红红的血衣。我想在鸡王的眼里,那一 定是斗牛士手中挑衅的红布。 我清晰地看见鸡王突然爆发的起跑动作,他步伐矫健,胸部和腿部的肌肉轻微 地颤动着。脚下踢起尘土。他的五彩的羽毛闪动着丝缎的光辉。他是正义的勇士。 鸡王起跑的同时,我也拔腿就跑。并且意识到自己一定要跑得比他快。但是鸡王沉 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以及羽毛扇动空气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一边大叫,一边胡乱 地拿书包打身边危险的空气。我觉得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很遥远,很难听。鸡王并 没有扑上来咬我的血管。他在我的前后左右拦截,眼里放射出凌厉的光,像钢筋棍 一样结实的腿不断地伸出来,在我的脚下使绊子,我觉得自己好象长了五六只腿, 但相互绞缠在一起,结成了解不开的麻花。 终于,鸡王把我绊翻在路边的水沟里。事到如今,我只好学我的同学,把脸埋 在泥水中,用书包捂住脑袋。我狼狈不堪地在水沟里哭起来,哭得水沟里全是泡泡, 自生自灭,此起彼伏。 鸡王的惊人举动,早就被人发现。在最初的袭击中,人们就怒喝胆大包天的鸡 王。但是无法制止这个突然发威发狂的家伙。现在养鸡的“老就业”也闻声过来了。 喊他:“你给我回去!妈的你不要命了?”大概还说了一些别的威胁的话。 鸡王余怒未消,抬起他的大爪子,照我的身上踏了几下,照我的屁股上踢了几 脚。他抖一抖脸上的水珠,抖出一些水珠炸裂的声音,抖出一些羽毛绽放的声音, 抖顺了他的血红色的王冠,然后仰起头,对着苍天悲啼了一声。走了。 鸡是什么?鸡是被驯化,被囚禁,被宰杀的东西。不知道这个鸡王明不明白这 一点。他的结局就要到了。 一个农忙结束了。犒劳就是每家每户可以到鸡场买一只鸡。 大家一大清早就来到鸡房门口,喊那个“老就业”出来卖鸡。 “老就业”带着那种什么时候看都似笑非笑的表情:“进去抓,进去抓。”他 的意思是,买主自己动手,抓住哪只就算哪只。这种自助式的方法当时很是流行: 买苹果是我们自己提个篮子上树,买韭菜是我们自己带个镰刀下田。除了买猪肉不 要我们自己捅猪一刀子,反正能自己干的就自己干了。——不过我私下认为,“老 就业”自己不进去抓鸡,是因为怕那个鸡王。 “老就业”交代说:“不要抓那个鸡王呀,别的都可以抓,别抓它呀。” 鸡王要留下来配种。鸡王和所有的母鸡性交。估计也应该是所有小鸡的父亲。 这种买鸡的活,又分配到我头上。按我原先的脾气,当然要第一个冲进鸡圈, 先下手为强,抢一个大鸡。但是我有点迟疑——吃过鸡王的教训。 人们一窝蜂地冲进鸡舍,外面,我战战兢兢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人发出的是不 一样的声音。有的是兴奋地喊其他人合力围歼,有的是发出引诱鸡的“啧啧”声, 有的大约是被鸡围攻撕扯,发出惊恐和意外的尖叫。鸡们发出震天的哭叫声,或者 惊飞挣扎的时候,翅膀被折断的声音,间或有束手就擒的哀鸣声。鸡舍里翻天覆地, 把房顶上的草震得抖擞和歪斜,那些草好象是中了排枪一样,欲倒不倒。很像是电 影上的慢镜头。 我看到一只鸡居然飞到一人多高的窗台上,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发出那种最 后一瞥的绝望表情,但是他没有那么好的站立技术,不一会就扎煞着两手,向后仰 身倒下。窗子上只留下一个曲折的抓痕。 一个人,手背上流着血,出来喊“老就业”:“妈的你那个大公鸡疯球了,你 进来,把它绑上。” “老就业”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我想里面的局势已经渐渐平息了。因为人们 衣衫褴褛,满脸血痕地各提着一只或大或小,或公或母的鸡出来了。 一进鸡房,眼睛有点不适应。只看见小小的高高的窗子,光线柱旋转着,很像 一些金黄的小昆虫在玻璃容器中飞舞。鸡房里有馊臭的和血腥的味道,地上满是鸡 毛,我首先想着我的任务,就去墙角,轻易地按住一个已经不懂得挣扎的母鸡,很 丑陋的一只鸡,正在换毛,粉红色的皮一块一块地露出来,皮上像麦茬一样地栽着 几根硬硬地短毛,不过还比较肥。 那个鸡王,只要看一眼,就心尖发颤,不敢再看第二眼了。鸡王的一条腿被短 粗的绳子牢牢地缚在一块砖头上,他挣扎着拖动脚步,砖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发 出不断翻滚的沉闷响声,他的一只翅膀好象残疾了一样,耷拉到了地上。他望着我 短促地叫了几声,伤心欲绝的眼神,看上去像垂死的人,声音是哽咽地,哀求地。 我的小资情结又上来了,蹲下来对悲愤的鸡王轻轻地说:“算了吧,你只是个 鸡耶。”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睛。卧下来,头藏在那只残疾的翅膀里,慢慢地梳理 羽毛。鸡房的地,上面一层全是麸皮的细末,淡金色的,松软滑润温暖。我想,鸡 王可以慢慢地给自己疗伤,不要多久,鸡舍里又充满了他的老婆们和儿子们。 那只母鸡,我的外祖母说可以养着生蛋。不年不节的,不用杀鸡,所以,当天 晚饭,别人家都吃鸡,我们吃的是西红柿炒鸡蛋。 天热的时候,我们那里的人习惯在外面吃晚饭,搬一个小桌子和几个小凳子。 我们家只有一个菜,所以菜放在小凳子上。可能是因为菜少,所以大家相互推让, 都别过身子去,不看那盘炒鸡蛋,好象炒鸡蛋讨人嫌似的。 鸡王过来了,在各家的桌子边转来转去,沉默地打量碗里的菜。鸡来了就来了, 不管什么时候吃饭,脚边总有鸡呀,猫呀,狗呀,在地上捡掉下的饭菜,或者希望 主人赏赐两口桌子上的东西。特别叫人瞧不上的是狗。它躺在地上,当一个踏脚板, 让人踩来踩去。它甚至可以吃小孩子拉的屎。所以谁也没把鸡来了当回事。鸡王离 饭桌太近的时候,人们就驱赶它:“去去去,去。” 鸡王走近炒鸡蛋的时候,我有点害怕。只要认真地看一眼,就会看出他的反常 :他的翅膀不知怎么,这么快就被他全部修复了,他的羽毛完全被体内的愤怒之火 炸开,喉咙里发出“咕咕”的低沉的声音,尾巴上长长的羽毛在剧烈地颤抖,身体 排开清风掀起滚烫的气浪,一切都显示他正在蓄积速度和力量。而这时我的外祖母 仍然以为他要吃那盘炒鸡蛋。对着他挥着筷子:“去去去,走开。” 鸡王飞起一脚,踢翻了那盘炒鸡蛋。盘子滴溜溜原地转了一圈,就顺着下坡路 滚得不见影了。 咦?一只鸡还想翻天了?立刻有人起身追打这只鸡,鸡王毫不躲避,向着一只 只饭桌冲过去,脚下带起的沙土和石子把掉在地上的碗打得叮当作响。一些正在喝 酒说笑的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饭桌就被掀翻。没坐稳的人被凳子带翻到地上。 鸡,猫,狗们吓得目瞪口呆,以为灾难就要降临。人们抓起随手抓得到的东西,叫 骂着扔过去,砸这个不要命的鸡王。而鸡王就在一路飞跑和冲撞中,踢翻了所有的 炒鸡蛋,炒鸡翅,炒鸡杂,炒鸡腿,炒鸡丁,炒鸡血,炖鸡汤。一切与鸡有关和无 关的菜。 没有东西能够打中他,他起飞了,飞起来了,在一个夏日黄昏,有在场的无数 人目睹了这个奇迹。 鸡王一次一次地助跑和起跳,翅膀在扇动中越来越长,起飞的最初动作还有点 忙乱和走形,腿和脚要不断地助力,有时身体歪斜,好象要跌到地面上来。但是飞 到房顶那么高的时候,就有气流托着他了,他的动作越来越舒展和优美,脚渐渐地 蜷缩起来,像一只真正的鸟一样,向着天边的晚霞飞过去了,人们可以听见空气在 他的身边撕裂的声音,比飞机的声音略为低沉。 鸡王飞走的时候,所有能飞走的东西全都飞走了。树木拼命地摇晃,一部分长 得不那么牢靠的树叶就飞离了树枝,哗啦哗啦在空中互相拍打着。另一部分估计也 不那么牢靠了。被人们丢到垃圾堆上的鸡毛,在空气中旋转着,渐渐地飞离了龌龊 的地面,空中扬起鹅毛大雪,它们悠然地打着旋,一直追赶他们的鸡王去了。那些 小桌子小凳子咯吱咯吱地使劲,他们虽然有腿,但从来没有练习过飞翔的技术,只 好满地打滚。 我仰望鸡王越来越小的身影,有一种想飞的冲动和想哭的感觉。我想起自己也 曾经有过一对小小的翅膀。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起飞过,哪怕在梦中也不曾梦到 自己自由翱翔,我好象从来都是在地上爬的。我早就忘记了——我的祖先是飞禽。 鸡王飞走了以后,我家的那个母鸡也疯了,就是我从鸡场买回来的那个丑陋的 花母鸡,现在毛都换齐了,变得很漂亮,一点也不丑了——当然关于她疯了这一点, 我们人是不太清楚的,只有和她住在一起的鸡才最了解。 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无限向往地望着星空,推一推那些把鼻子埋在土里 的鸡,悄悄地说:哎,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鸡是能飞上天的耶! 那些鸡翻个身说:他是他,你是你。他是个公的,你是个母的。 母鸡说:你们又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可以? 那些鸡又翻个身说:那明天你就飞嘛。你怎么知道我们没飞?我们每天都飞。 第二天,鸡们就看见一只美丽的母鸡,在高高地树杈上奋力一跃,像一只花皮 球滚进了草丛里。 大家哈哈大笑,有几个鸡笑得一噎一噎地,差点背过气去。 花母鸡经过了几次超低空飞行和坠落后,情绪低落。天天懒洋洋地蹲在树荫下 面想心事。有时走过来看看那些蹲在草窝里的母鸡,母鸡并排蹲坐在一起,把屁股 藏在草窝里,有点像坐在一间木板房里洗桑拿的妇女。脸憋得通红,身上大汗淋漓, 很有些排泄的艰苦的快感。 花母鸡不解地问:你们几个在干什么呀? 我们在生蛋呀,怎么你不生蛋吗? 花母鸡在那些母鸡的屁股后面转了一圈,看看生蛋是怎么回事。她得使劲地抿 着嘴,不然就要笑出声了:生蛋的样子真丑陋。 她拒绝生蛋。生蛋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吃了。她对进食很节制,所以她的身 材苗条,动作比其他的母鸡轻捷灵便。她还每天在鸡笼上跳上跳下,练习腾越和爆 发力。她练习得还是有成效的,可以一跃而上房顶,但是再向上一跃,就又滚到草 丛里了。她很痛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天气阴凉的时候,清甜的风在树叶中穿过来穿过去。鸡们看见高大的树上有一 只似鸟飞鸟的东西。猛一看,以为是谁家的花短裤被风吹到树枝上去了。原来又是 那个花母鸡在出洋相。她把两个腋窝架在高高的树枝上,像猴子一样,两腿悬空, 荡来荡去。她当然缺乏猴子的攀缘能力。经常是吊在半空中,上也上不去,下也下 不来。样子十分滑稽可笑。 老老的母鸡叹气摇头:她这是在找死! 她的确是在找死。不生蛋就罢了,她竟然学起了公鸡打鸣。 打鸣也不分时候,如果是在早上,还可以把她变调的声音掩藏在公鸡的齐鸣声 中。但是她从不去关心打鸣是干什么用的,在人的眼中,公鸡打鸣是为了叫醒那些 没有钟表的人。是个义务值班员。而她打鸣完全是为自己。为了唱那些自己做词做 曲谁也听不懂的歌。夏天,大中午的,人们正在午睡,鸡们也回鸡舍休息去了。白 花花的太阳下万物死寂。母鸡跳上鸡舍的屋顶,脚踏几棵细瘦的青草,把脖子使劲 地拉直,发出那种既不像公鸡,又不像母鸡的声音。非常非常难听,刚开始发声的 时候,还很像那么回事,但是一接近最高的音阶,就变成悲怆的逐级下降的声音。 很有点长歌当哭的意思。孤零零的身影好象被太阳光吃掉了一圈,更加清瘦伶仃。 不止一个人从我家经过的时候说:母鸡打鸣呀,要杀了呀。 “母鸡打鸣”在迷信里预示坏兆头,当然留不得了。 我的外祖母对我说:去,把鸡杀了。 平常也没看见她有什么宗教信仰,一到杀什么的时候,她就信起了佛教。所以 杀鸡杀鱼杀老鼠,一般也是我的事。为了不使我有畏难情绪,她每次动员我杀什么 的时候,都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去,去把XXX 杀了。为的是不让我觉得“杀”是件 严重的事。我私下以为,即使是派我杀个人,她也会说:去,去把XXX 杀了。 我的外祖母呀,她哪里知道,我这个从来不敢违命的人,无论杀什么,都喜欢 不恰当地无限联想,自己吓唬自己,把杀东西想象成杀人。 我把刀背在身后,抓了一团凉饭,丢在鸡舍外面的地上,轻轻地唤那个母鸡: 过来,过来。 鸡们跳着活跃的花步,你推我搡地都跑来了。而那只母鸡却淡漠地看了一眼凉 饭,卧在地上,动也不动。我走过去,用当时在鸡场抓她的办法,把她的后背按住, 她还是不动。 我说:走吧,走吧,咱们去堰塘边你知道吧?咱们去死。 我掐着母鸡的腋窝,她腋下的肌肉丰厚结实而有弹性,这是天常日久练飞的结 果。腋下是高烧的滚烫,捏得我的手心都出汗了。走着走着,刀也忘记藏起来了, 在另一只手上公然地招摇,一前一后地摆着,明晃晃地。母鸡不像别的鸡,预感到 危险拼死挣扎。她长长的脖子无力地垂下来,在我的腿边优雅地摆动,头部有时撞 到我的腿上,有几次,我把她拎到眼前看看,以为她已经死掉了。 杀鸡要把鸡冠抓住,让鸡头仰起,脖子完全暴露出来,把脖子上的毛拔去。然 后对准喉管来一刀。我按照往常的程序去拔毛,一直安静不动的母鸡突然奋力地摆 动她的头,鸡冠从我的手中滑脱,我拼命地揪紧,但母鸡的鸡冠太小,很难揪住, 同时掐住鸡肋的手也快坚持不住了,又酸又痛。我想,完了,鸡要跑了。我放弃了 杀鸡的常规动作,找了一个砖头,把母鸡按倒在地上,对着鸡头拍了一砖。母鸡立 刻伸直腿,僵住不动了。我拿开砖头,准备拎起她回家。却一下给吓着了:母鸡头 被砸扁,面目全非,地上都是污血。却直起脖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并且用翅膀撑 起身子,要站起来。我吓坏了,惊叫一声,一只膝盖跪在她的身子上,一只脚踩着 她的脖子,把她死死地压在地上。狠命地一刀,把她的头剁下来了。我想,也只好 这样了。这回死定了。 我放开母鸡的时候,吓得目瞪口呆,屠刀也掉在地上。这个没有头的母鸡,躬 起身子,身体抽搐似地抖动,在地上跪了一分钟,然后她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了。她 站起来后,因为没有头了,就完全失去了方向,向着堰塘里走过去,可能是清凉的 水的气息引导了她,她像喝醉酒的人,走几步就跌倒在地,跌倒在地又站起来。脖 子里“汩汩”地向外面冒着血泡,羽毛上沾了一些碎的干草。 一个过路的男人,在我剁鸡头的时候,就站在路边,看我忙乱而狼狈的杀鸡动 作。这个时候,可能是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说:你杀鸡呀?你会不会杀鸡呀? 我摇摇头,表示需要帮忙。 这个过路人走到母鸡身边,把她踢翻,一脚踩在她的脖子断口处,踩紧她的气 管,死命地碾。鸡张开翅膀,在地上痛苦地扑打,扑打得身体四周十分清洁。过路 人碾了一气,鸡终扑打声渐弱。不动了。 行了,死了。 我心惊胆跳地拎着鸡腿,胳臂张开,让她离我的身体远远地,往家走。 母鸡淋淋漓漓地,淌了一路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