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接了一个电话。那边是侄儿。 他的声音其大无比。震得我的耳朵直发痒。大约他以为长途电话,通话的距离 远,就跟站在一个山头,向另一个山头喊话一样。所以必须吆喝着说,对方才能听 见。我不得不把听筒和耳朵的距离,调整到一尺之外,要是手里没有听筒的话,那 样子很像是加入什么组织的时候,对着什么宣誓。他向我汇报我父亲的病状,前天 是什么表现,昨天是什么表现,今天早上是什么表现。零乱而琐碎,说到次要的表 现时,声音大得不得了;说到重要的表现时,声音又低了下去。弄得我只好不断地 把听筒放近拿远。 我打断他的话说:是不是他快不行了?侄儿顿住了,想了一想,还是用极其琐 碎的语言,叙述他昨天和今天的病状。大概是用事实说话,让我自己得出结论。他 还没有彻底长成大人,对即将要到来的死亡很是畏惧,轻易地不敢说“死”字。怕 吓到我,也怕吓到自己。 其实我何尝不怕死,死死死,死死死,从我嘴里说出来,轻而易举,但是面对 真正的死,我还是怕的。而且越到老越怕。现在,我活到一百岁以上,更是只喜欢 做快活的事情。什么遗体告别之类的活动,我能不参加,尽量不去参加。参加的时 候,也敷衍了事。连一点点悲伤的样子都装不出来。在亲朋好友死的时候,我的角 色是个没良心的享乐主义者。这招来不少的闲话,但我才不管呢。 我都一百多岁了,一生不知委曲求全地干了多少不愿意的事。现在,除了怕丢 自己身上的东西,什么也不怕了。 不想怀想任何人。我唯一爱过的人死了以后,我就很当心地保护我的心脏。因 为那一次令我突发心绞痛,差点死掉。我这才知道自己的心脏早就有了毛病。 深刻的怀想是流产或者堕胎,是剧痛,是体内流血,是一部分生命被带走。 我说:好吧,我明天回去。 我明白:我的父亲要死了。可能没几天了。 其实,我认为他早就死了。他在政治上失败后,就死了大半了;我的母亲死了 以后,他就基本上死了。但是他死的时间拉得比较长。 就是那种一个人走路,从室外走到室内,越走越迟缓,越走越疲乏,干脆就卧 床,然后就死掉的死法。只不过这个过程拖了三年。我现在把它解释为衰竭。虽然 论起自然死亡的时间,他显然还不到时候。但看看他的活法,就是三步并作两步, 一个劲地往衰老那里大踏步地进军,也不难想到他的结局很快就来了。他要死了, 这我一点也不意外。 没办法,我早早地就看到了他的死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最后几个月,请了 老家我舅爷爷的侄儿来照料他,我也说不清这侄儿和我算什么关系。为了叙述简单, 我也称他为侄儿了。 我和我的侄儿合伙使我的父亲速死。 尽管这不是有意的,但的确是事实。令我的灵魂有两三个月不能安宁。不过也 只两三个月而已。这是后话,等一会再说。 见到我父亲的时候,我疑心侄儿把事态说得过于严重了。我的父亲坐在门口的 破藤椅上晒太阳。门口的美人蕉开着血红的花,花朵软绵绵地耷拉着,很像是酒席 上用脏的纸巾。早春的时候,阳光很是温馨宜人。风里有一种田野上清甜的味道。 如果不是他穿得灰暗破旧,看上去倒很像是在海边休假的人。 我的家乡,总是带着压迫的气息。大地过于空旷,阳光占满了所有的空间,人 掉到阳光里,就和苍蝇掉到稀粥里差不多,有一种窒息和挣扎的感觉。 我的父亲看见我了,只是说:啊,你回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嘴一直张开,只 是舌头在嘴里胡乱地搅一搅,脸上的肌肉迟滞地动了动,就像一盆稠稠的糨糊晃动 了一下。也看不出他心里是不是高兴。长期以来,他习惯了面无表情,脸上就像上 了夹板,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杀死在夹板的里面。我从来都搞不清他高兴起来是个 什么样。他要死之前,我回来了,算是告别,想来他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理由。 走近了一看,很容易看出他身上已经有了死亡的气息。这个我没有办法准确地 说出依据。我不是医生。但我可以凭借直觉。似乎长了一双能够透视的眼睛,看到 他的内脏正在腐烂。往体外散发着腐臭的气味。正在死的人,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 的表情,好象笑容是个被大风吹跑的床单,他正在后面吃力地追赶。 那个破藤椅,也实在是太破了。就像一堆快腐烂的稻草。这个家,十年都没有 添置一样东西,令我辛酸。但转念一想,反正也不需要添置什么东西了,他就快死 了。只是觉得他死的有点不是时候。 我又一次失业,正在谋取一个职位,做了很久的准备,而且有很大的把握。只 是要按别人安排的时间,通过一系列的考察。要是他明天死呢,我还可以赶上所有 的安排;要是他三天以后死呢,就比较麻烦了。再加上办丧事的时间,我肯定是赶 不上了,前功尽弃了;要么他最好十天以后再死,这样的话,我的事就差不多弄完 了,可以静下心来办丧事。 我一边观察他的面容,一边盘算着我的事情。他的脸是厚厚的一层褐色,很像 是穿旧的反毛皮鞋。不过看他的样子,不象是明天就死得了。要是他明天不死呢, 那我就不能等了。还是要赶回去,得找个时间跟我的侄儿说,别那么一惊一乍的, 确定了我的父亲即刻要死,再通知我回来。赶不赶得上见最后一面,也没什么要紧。 而我的侄儿,坐在他的对面,从侧面看过去,很难看出他在干什么活,好象是 在抠自己的手,左手抠右手,右手抠左手,这不能算干活。只能算等死——等着我 父亲人死灯灭。陪一个将死之人,想来是很折磨一个人的耐心吧。这一点我很知道。 但不知为什么,侄儿的姿势很令人不快,让人怀疑他是否尽职尽责。 我的父亲示意要撒尿。我就避开了,到里屋放东西。侄儿端着尿盆到厕所去倒, 他擦着我的衣服走过,脚步急促,三步并做两步,像一个赶时间送外卖的雇员。我 一看,大为惊讶,因为那个痰盂是漏的,所以他不得不采取倾斜的姿势,否则没等 走到厕所,尿就洒光了。其实他再怎么倾斜,也阻止不了尿从痰盂下面漏出来,这 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业务不熟练的外卖,还没送到地方,就汤汤水水地洒了一路。 我的不快感觉尤其加重了。我又不是没往家里拿钱,怎么连个痰盂也不买?钱 都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一想,才感觉屋里除了腐臭的味道,还有屎尿的味道。我的 侄儿踏着尿液走回来的时候。我说:这个尿盆不能用了。 侄儿说:就是。我跟他说过了,他不给我钱。 侄儿依旧没脱山里孩子的胚子。身体单薄,肩膀是那种不堪重负的样子,潦草 地滑下去。只是嘴上留着一趟小胡子,是那种油滑的公子哥才有的胡子。这使他看 上去,既木讷又狡黠,他是那种在极端穷困的环境里生存,于是天生懂得自我保护 的穷人。他明显地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责怪的意思,所以这样说。我一时无话,刚 回来又不好发作,而且我把要死的父亲推给他,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我去糟乱 的床上拿被子,把我父亲的被子晒一晒。 这一看,我又吃了一惊:被子中间有大洞,像个小脸盆,盆沿焦黑。头都可以 钻进去。只要往里一钻,准像穿着一个前卫的大氅。 这是怎么搞的? 侄儿说:我叫他不抽烟,他非要抽烟。 我忍不住了,语气强硬起来,声调也提高了:你看看,烧这么大的洞。这要烧 死人的! 侄儿也不示弱:他让我买的,又不是我让他抽的! 他背着身子,看不出他的表情。因为不必面对我,更增加了他反击的决心。而 且他显然早已预备着我的责问,所以更决绝,听上去他似乎比我更窝火。 转念一想,庆幸有侄儿在,否则老头子连房子也一起烧了,更不堪设想。看到 他这么凶,我又不说什么了。 在家里四处转转,屋里脏乱。灶门口光是空烟盒就扔了一大堆。窗台上满是大 大小小的各种瓶子。我上次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次回来,除了上面多了一 层灰,再没什么变化。我想动手收拾一下,但刚一动手,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 只要动手收拾,事情就会一直做下去,变得没完没了。没有一件东西是干净的,没 有一样东西放得到位。只要伸手,不是一身灰,就是一手油。尤其是我父亲床前的 地下,痰和灰一层盖一层,踩上去就像踩在厚厚的棉垫子上,富有弹性。 我赶紧逃到屋外的阳光里。也就是侄儿了,山里人,够窝囊,所以不在乎。我, 是绝对不能够忍受的。 我的老天,我的父亲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死呀。 也不知道有什么吃。我到鸡舍里看看。那些鸡,又让我吃了一惊。 鸡舍前,长着浓密的蒿草。其中有一片,我认出不是草,而是汉菜。居然长到 我胸口那么高,菜杆粗壮得能做扁担。鸡像是在荒岛上生活,十年没见过人烟,听 到我披荆斩棘的动静,激动地跑了出来。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瘦骨嶙峋的鸡。四 个鸡挺胸凹肚,双腿修长,眼睛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都很像是训练有素的芭蕾舞演 员。因为瘦,脚下的动作极其轻快利落。鸡要是拉起手来,再配上点音乐,我真疑 心要看到经典芭蕾节目“四个小天鹅”了。皇天后土,大好春光,居然把肥鸡养成 了这个样子,瘦成了一缕诗魂。苍天在上啊,恐怖。 我母亲的照片,挂在墙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我母亲去世后,我父亲一直很 镇静。似乎还有轻松的神情,他终于从我母亲的阴影下解脱了。但是我母亲放大的 照片,在追悼会上用完以后,我父亲好象很害怕我会拿走。赶紧说:给我。我要留 下来。 他一把抢过去,无比心疼和爱恋的样子看着她。他的表情前所未有地生动,使 我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他们虽然一生都不和睦。但是,在她临死的那段时间,他们 像真正的恩爱夫妻一样,留恋对方,依依不舍。但是也仅仅是只言片语中,给对方 传达了这样的信息而已。还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接收。长久以来,我们家的人都习惯 了冷漠,心里已经承载不起丝毫的温情。有一丝留恋又如何,依然是孤绝的,即使 是生离死别。 可是现在,我母亲的照片无人搭理,寂寞地挂在那里。上面黑布扎的花,和三 年前我挂上去的时候,没有区别。连花的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动,只是灰尘的重量, 压得黑花更加垂头丧气一点罢了。我看着我母亲的照片,腹中像有泉眼,聚集了一 石窝的眼泪。有一股像喷泉一样往鼻腔里涌,被我强压下去。结果我像游泳呛水的 人,用袖子捂住口鼻,咳嗽下泪。死者自顾自地在墙上干笑,不知道我这活着的人, 尽管看上去还算年轻,但已经活完了一生。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尽头,一路上都是 必须处理的琐事和必须面对的苦难。剩余的时间,只是低着头往终点赶,满肚子怨 言,了无生趣。 侄儿倒完了尿,又无事可做,坐在那里抠自己的手指头。我把他叫过来:你去 买个新痰盂吧。 他说:恩。但是却站着不动。说:他还要买烟。 我的气又上来了:抽烟抽烟,他这病哪儿能抽烟哪,吐得到处都是。说着,就 感到自己面部肌肉的牵动,一定是不由自主地组合出了嫌恶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你的工钱他给了没有呀? 侄儿说:恩,上个月的给了。……昨天他非要去银行,我还没看见他,他自己 就走出去了,门口的那个麻袋倒下来,要不是我看见,他早就给压住了。……其实 我们老家的好几个都到广东打工,他们叫我去,我都没去。……人也不能太看中钱 了,你爹还不是跟我爹一样,人都是有感情的嘛。……还有前天,吓死我了,要不 是我,他就……其实他人还是蛮好的,就是有点……反正人老了嘛,都是这样的… …他们去打工的,说广东那边还挺好的,一个月一千多块,活也不重……恩,你爹 他说,反正钱他也花不完,剩下的都留给我算了。是他说的……要是为了钱,我早 就到广东去了,我根本就不是为了钱…… 侄儿突然变成了一个能言善辩的人,我只不过问了一句钱,就带出他滔滔不绝 地说出一大堆话,全都是后一句推翻前一句,再后一句又推翻前一句。一肚子委屈, 好象给了我很大的恩典一样,他自己被自己感染,声音越来越高。 我父亲在外面一通要死要活地咳嗽,我想他难保不听见。就打断侄儿说:算了, 等会儿我自己去买。 钱花不完?剩下的都留给侄儿?能剩多少呢?我哪次回家不给他好几百块。不 花,留着干什么?剩下的钱,还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本来属于我的呢。我想,我父 亲肯定是糊涂了。钱的事,等会要跟侄儿说清楚。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先吃饭再说,我简直饿死了。翻了一翻,抽屉里只有一些面条,而且面条上有 零零落落的老鼠屎,有一道菜叫“蚂蚁上树”,对,就是那种感觉。我去地里拔了 两棵硕大的快长成精的葱,下面条。 厨房里脏得更是不能说。光是洗锅我就洗了半个钟头。下出了面,面汤里怎么 看都还是有铁锈的颜色。我让侄儿端出去,他们两个在外面自吃。我翻了一张报纸, 垫在凳子上,强忍着吃了几口,看看实在脏乱的厨房,像患了强迫症似的,强迫自 己把厨房往最龌龊的方面联想,结果爬在水管子上呕吐起来。 钱,也就算遗产吧。我去找我的父亲。 是直截了当地问:我给你的钱你怎么不花呢?你还剩下多少钱? 他长久以来,都是一种波澜不惊的表情。好象黄土埋到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 挪个窝。 他说了一个数字。不多,四五千而已,但我有点吃惊,因为照我推论,他没有 什么收入来源,只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一点钱,很快就坐吃山空了。没想到居然还剩 下不少。他知道自己的经济来源不可靠,所以预备着细水长流。他还以为自己会活 好久呢。不会想到很快就死吧。 恩,我心里有数了,就去跟我的侄儿谈判。 他还是坐在小板凳上,抠着自己的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他听得很认 真。他显然明白自己没有多少发言权。只能听我分派。探探我的虚实,然后再决定 争取的方法。 我父亲的遗产,我和他算了一笔帐。他没什么话说。 侄儿说:电扇你要不要? 对了,我忘了,我要。至于桌子家具等一些粗笨东西,我很大度地说:家具你 可以卖掉。 侄儿说:那个,水桶还有木盆呢? 啊?水桶木盆也算遗产?水桶我不要。 侄儿似乎不放心,又哩哩罗罗地说了一大堆话。大意是不太放心我,怕我口说 无凭,走了之后就变卦。还是用那种自相矛盾的标榜语言,表示他来我家,是给我 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又不直接说出来,让我自己提高觉悟。我按捺着性子听,心 里很毛躁。他的蔫蔫乎乎的态度,使我瞧不起,令我对他的一点点感激,全部被摧 毁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办法:要不这样吧:我起草一个遗嘱。让他签字。 我那时很热衷于接受各种新潮的观念。很为这一点感到得意。我瞧不起那些观 念落后的人,一些代表高质量生活的新潮做派,比如婚前财产公证啊,做假日夫妻 啊,让人愉快的安乐死啊,等等等等,如果需要发表意见的话,了解一点我的人, 就知道千万不要问我的看法,因为我一开口,必定引经据典,意气飞扬,讲出一大 堆骇世惊俗的说法,一些在文化方面不那么自信的人,或者对我荒腔走板的说话方 式不太了解的人,肯定是被我说得一楞一楞的,一边莫名其妙地点头,一边将信将 疑地接受了。 我想,在立遗嘱的问题上,侄儿这样的山里人一定还没听说过,所以我清清嗓 子,打算给他上一课。让他懂得:财产尽管不多,但是可以用法律的手段解决。这 是新的观念,现代意识,等他踏上社会,眼界开阔,就知道运用这个手段来保护自 己,是多么重要了。 侄儿迅速地说:对对对,没啥没啥。现在都是这样的,到处都是这样。 他抬起头,眼睛明亮。不光是接受了我的意见,而且似乎比我还要激进。好象 他对现代城市文明,已经无条件地全部接受了。其实他还没有真正地在城市生活啊。 这真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脑子里一闪:不知道他将来会成长为何种人物。 我起草了一个遗嘱,四千块钱,我得四分之三,侄儿得四分之一。凡是我需要 的,或者我认为有纪念意义的,尽由我挑选了带走,我不要的,他随意处理。折算 起来,他得到的就可以抵他的工钱了,何况还有个冰箱,我也拿不走,还值千把块 钱。 侄儿说:冰箱是坏的。我还要送去修,还不知道修不修得好。 我想起冰箱的确坏了。是因为他们为了节约用电,所以,需要了就插,不需要 就拔,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让冰箱迅速地呜呼。坏了就坏了,修了又坏了,所 以就坏了。 我说:是修得好的。你先修修试试。我出修理费好了。要不再给你二百块钱? 就这样,我和侄儿算是达成了协议。按侄儿的要求,把水桶之类的零碎玩意都 写了上去。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还有,他死了以后,你还不能立刻走。得把他的 丧事办完了再说。你帮着我把他的丧事办完了,这个遗嘱才能生效。也要写上这一 条。 侄儿说:那当然了,你爹还不是跟我爹一样…… 看来,他又要做以“人,是有感情的”为题的演讲,我连忙打断他:算了,不 早了。睡吧。明天早上再说。 阳光出奇地明媚。很像是婴儿睁开眼睛看世界那样无邪。我去看看我父亲。他 仍然在床上躺着,我站在床头,喊了他一声,他立刻答应,一定是早就醒了。脸似 乎要扭过来看我,但他扭不过来,只是仰起头,往后面翻着眼睛看我——我在他眼 里一定是倒着的美丽怪物。我看他精神不错,不像是立刻要死。 我说:我走了。 他说:好。 我说:这个东西你看看,签个字吧。其实也没什么,现在好多人…… 还是停住了,想阐发一番道理的欲望被压下去了,说多了,他反而不好想。但 是不解释一下显然又不行。因为我还是很有法律意识的。知道这个遗嘱是我撰稿, 他不弄明白,我就是胁迫了。我尽量做到轻描淡写,表示签遗嘱和死亡没有必然联 系,这是一种达观的生活态度,现在还流行自愿捐献器官的呢。特别是在外国…… 我说到“外国”的时候,和侄儿说到“城市”的时候差不多,都是特意加了重音的, 表示“外国”流行的东西,那肯定是很高级的。不晓得他看不看报,知不知道这个 道理。我很后悔平常和他缺乏交流,和他说话都不超过一分钟。而他,因为没有人 交流,变得像失语了一样,说话说到五个字的以上,后面要是还有话要说,就变成 了啊啊啊啊~~~~~~~~,听的人,只能靠意会了。这种演讲对我来说,很是有些难度。 他沉默地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签了。笔画都是波浪型的。这样:~~~~~~~~~~~ 当然没有机器写出来的整齐和美观。全都是歪斜的,很有些变形艺术的美感。 我放心了。我还有一层考虑:因为我走了以后,只有侄儿和他在家,而他死的 时候,我还未必在他身边,有这个遗嘱做保证,侄儿就是偷了存折去取,也不能了。 我得防着侄儿。所以我还想着,这个遗嘱,我回去了,要到公证处去公证。 现在都妥了。买痰盂。买了痰盂我再走也不迟。我父亲说:给我买包烟。 我说:你还抽烟呢,你少抽点吧。 他突然爆发地说:给我买包烟! 他猛地翻身,变得这么凶,杀气腾腾,特别是他像翻毛皮鞋一样粗糙的皮肤, 脸上花白的胡子茬,就像已在坟墓里发霉变质了很多年。他把一辈子压抑的凶,都 拼死地凶到一起去了。我很惊骇,怕他吃了我。赶紧乖乖地买烟和痰盂去,不说什 么了。 太阳当空照,我迈着轻快的步子,手拎一个美丽的痰盂往家走。 冰冷的蛇,从脚心,顺着脊梁窜上来:侄儿使劲地抵住他,给他喂水。他哆哆 嗦嗦,看我的时候,已经眼神涣散,但是看到我手里的痰盂,却能一下子聚焦。他 的意识还很清醒。说:不要再买东西了…… 丧事一切从简。从简了,还是难。人是死了,可还没有全部死完。把个死人送 走,就是送不走。 没有车。我去我母亲的单位。领导开着会。他们正在商量着各种各样节约开支 的办法。水,电,税,一个半边脸都是胎记的可怖的领导,黑着脸听下属一个一个 地交代问题。我等得心急火燎,只得直接闯进去,说明我的意思。 车呀?我们车出去了。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我刚一出门,就看见一辆车,蓝色的农用车,又小又破。像一只快艇,乘风破 浪地冲出了院子。什么破车,还宝贝似的,不借。当我不认识人呢,到哪里找不到 个车? 还真是,到哪里都找不到个车。我沮丧地坐在小板凳上,整个人就是一把收起 来的雨伞。从头到脚滴着水。发了一回呆,妄图又一次冲到雨地里,去做一次努力。 侄儿彻底明白了我的无能。瘦小的人,一下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于是, 操办丧事的时候,他让我明白,我的任务是:专心地扮演好伤心的角色,别叫人看 出过于狼心狗肺了。拿钱出来,其他的琐事,由他来打理。 钱。存折。只能由我去他的内衣里掏。我得很小心地观察一下,他是不是彻底 死干净了。把他脸上的床单拉开。是那种常见的死人的表情,眼睛翻过去,从一丝 昏黄的缝隙里看人——看我,用力地看,其实什么也看不着——死了,别想看得着 我。 我动作很迅速地解他的衣服,翻他的口袋,什么也不敢联想。我的想象力一向 丰富。只要一想,就会想到他突然在我的手触到存折的时候,伸出他的爪子,抓牢 我。让我道歉,或者忏悔,才会放开。 既然衣服都解开了,干脆换衣服得了。给他装殓的“老就业”,看我是女的, 让我出去。我站在门口,没有彻底走。看他如何操作。他很小心地脱死者的衣服, 好象在摆弄一件珍贵的出土文物,或者研究一具西汉古尸。我看不过去了,这么弄, 得弄到何时?而且那个套头的内衣,着实难脱,一抬起死者的胳臂,我父亲的双手 就在“老就业”的身上拍打,然后无力地划下去,好象极不情愿的样子,根本不听 使唤。我忍不住抄起一把剪子过去帮忙,从裤腿哗地一下,一直划上去,像剖鱼一 样顺畅,他的衣服像一把残破的折扇,在床上打开。全部身体都露出来了,是枯瘦 的干柴。我的脑子里保持单纯的干活状态,把他像麦捆一样“扑”地翻过去,面朝 下,这样他的胳膊和腿就听话,不会乱扑打了。而且不用看死者的面容,很是可以 削弱恐惧感。全部操作干净利索,像合格的士兵打好背包。但是干得我满头大汗。 终于把他穿利索了,翻过来,扣扣子,拉拉链,胳膊和腿理理顺。“老就业”说: 哎,没给他洗洗。 我才想起自己忘掉了一个步骤,而且他恐怕是十年没彻底洗过澡了。 现在也来不及了,谁还有兴趣把这步骤再重复一遍。 我说:算了,算了。 这么一点钱,居然还不止一个存折。存折里夹着一张信纸。上面用毛笔工工整 整地记着一些日期和数字,还多亏了这些记录,我才很快地搞清楚,哪一部分钱是 到期可以取的,哪一部分钱是三年以后才可以取的——数额最大的一笔是最近存上, 三年以后才能取的定期——每一笔钱他都计算好了,到时候可以支取多少利息—— 还不止一家储蓄所。那一阵,金融秩序比较乱,银行家们比着抬高利息,恶性竞争。 忽然一个文件下来,承诺就不算数了。过了几天,承诺又忽然算数了。虚虚实实, 真真假假,闹得手里有点闲钱的人,特别是管家婆,整天神经兮兮地,把那一点点 可怜的钱,从这家银行提出来,存到那家,从那家银行提出来,存到这家。企图用 一点点积蓄,谋取最大的利益——可苦了钱不太多,又指望吃利息的老百姓。不过, 反正他,我父亲,也没什么事干,没事跑跑银行,练习一下算术,也是一种乐趣。 但是我,一看见这纸条,就伤心地大哭几声,也只有几声而已。 我父亲死了,缺乏关爱的家彻底地消失了。剩下我一个人,胡乱地活着。我解 脱,也伤心。我的伤心,就像癫痫一样。办丧事的时候,我一般镇定和乐观。看到 一些情景,伤心就突然发作。 我的能干的侄儿,没有找到车——也算个车,是拖拉机,没有顶棚。而外面下 着小雨,我侄儿请了几个他的朋友,都是精壮的小伙子。他们在尸体上盖个青绿色 的塑料布,一抬出太平间,塑料布像一只大鸟,乘着风就飞跑了。侄儿的朋友边起 跳边捕捉,终于在污泥中抓住了那块逃跑的塑料布。他拎着沾满泥水的布,使劲抖, 不知如何是好。我一把夺过来,在麦田的垄沟里涮了涮,涮得垄沟里像开了锅,泛 起一阵黄汤。 塑料布重新盖在他身上。我说:去,找个绳子来。 我麻利地用绳子把塑料布捆在他的尸体上。捆得结结实实的,像一根甘蔗。七 极大风也吹不跑了。侄儿看了,小心地建议:这不好吧…… 我说:怎么不好?一百里路呢。——看到我父亲的尸体,这么一弄,一米八的 大个子,只剩下细瘦的人形。还被肮脏的塑料布,包扎得狼狈和怪诞,——号啕几 声。 拖拉机刚开到大街上。迎面有个人拦车,是管太平间的老头。他双手挥舞着, 气急败坏。因为风大,拢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清楚:我们把天平间停尸的木板一 块抬走了。他拼命地追,才追上我们,让我们把木板还给他。 都走到大街上了。我说:用完了就拿回来还你,又不是不给你。 我侄儿的几个朋友装出很凶恶的样子帮着吵。但老头坚持不让,说:昨天出车 祸,一下死了五个人,木板都不够,到处找木板,原来是你们拿走了。不行,给我! 快点!死人等着睡呢,你们给不给,不给你们今天别想走,不给你们今天…… 想到新死的人没有床了,要睡地上。侄儿的几个朋友吵架得胜的信心渐渐低落, 看我。我说:还给他还给他,上面放过成千上万个死人,送给我,我都不要!搬下 来! 只有一棵大树,刚刚抽出让人心痛的嫩芽,只能略微遮挡风雨,但是,除非把 尸体像根真正的甘蔗一样竖起来,靠在树上,才能尽可能较少地淋雨——尽管尸体 是硬邦邦的,我们都没有把握他会站得多好,万一坚持不住,栽下来,不太好办。 所以只好用两个雨衣铺在泥地上,尸体放在上面。 拖拉机和侄儿回去,到我家拉床板——而尸体拉出来就不能再回去了,那预示 着其他人的厄运。 雨越下越大,侄儿的朋友和我,没有雨衣。实在坚持不住了。看不远处有个小 吃摊,搭着条纹塑料布的雨棚。有三两个人吃早点。我说:走,过去躲一躲。 侄儿的朋友笑一笑,摇头,觉得不好。 我推他们:走走走,过去,冻死了。 我们坐在湿漉漉的长条凳上,像一群从水里捞出来的草鱼。上面的雨棚有的地 方漏,不断地淌水,我们只好互相提醒,不停地换地方。 卖早点的看见我们是送葬的,不是来吃饭的,但又不好直接开赶。就说:让一 让——拿一只竹竿去顶那中间兜了一洼水,快要垮的顶棚。侄儿的朋友来不及躲, 被上面突然倾泻的脏水,淋了个透湿。店主过一会又来了:让一让——重复刚才的 动作。傻子也能感觉得到,店主不愉快了。侄儿的朋友又看我。 我说:别理他。 于是我们几个横下心,做个厚脸皮。占满了店主的凳子,就是不走。 看到我的父亲,撂在刚抽出嫩芽的树下。雨中,横着。他的头部,侄儿的朋友 好心地插了一把伞,插进泥地里。黑伞被风吹得要跑掉,使劲地摇头,不情愿做这 件事。忍不住,又号啕几声。 也不知等了多久,侄儿和床板终于来了。把那截大型的甘蔗抬上去,接着走。 走到半路,又停下来。侄儿的朋友们说受不了了,的确,不光是他们的嘴唇冻 成了紫色,而且我看见他们敞开的领口处,有一块三角形的胸脯,也冻成了青蓝色。 以为雨会慢慢停下。小伙子们,仗着身体棒,逞强,穿的衣服好少。有两个,举的 雨伞被吹翻了。途中,一个小伙子说,有个亲戚,就在附近,去加点衣服。并且, 借几个雨衣。原先的雨衣,满是稀泥,又因为刚刚放过尸体,谁也不想再穿了。 拖拉机没有熄火,仍然发动着,突突突地,在雨地里,发出焦急地催促的声音, 等着他加衣服。他们照顾我,让我坐在车头,这样颠得好一点。但是,我从来没坐 过拖拉机,屁股从始至终没在坐位上放稳过,人被抖成了空瓶子,五脏六腑抖散了, 成了各色糖果点心,在体内乱蹦达。车一停下,我就呕吐起来,想起早上,似乎没 有吃饭。吐完了,头痛欲裂,又号啕几声。 我的父亲终于全部死完了以后,我一分钟也不想停留了。所有的一切都扔给侄 儿处理。所谓破家值万贯,他想怎么变卖,随他了。我什么都懒得带走了。只求快 点离开这个地方。 我追赶着一辆过路的汽车,因为只上一个人,所以开车的只是让车慢行,并没 有停住。我一上去,车子猛一加速,我踉踉跄跄,往别人的身上扑。那些乡下人是 很老实的,看到一个年轻姑娘过来,都不敢接,接二连三地躲让,我就像个鱼雷, 一直发射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小伙子怀里。好象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那小伙子穿着 灰色的肮脏的西服,长像倒还是看得过去,我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躲也没处躲, 藏也没处藏,只好半推半就,把我揽坐在他的腿上。他身上有淡淡的快餐面味道, 从脖子里袅袅地冒出,其实是很久没有洗澡的体味。乡下人在烦闷的生活中,自有 他们的乐趣。他们扭过头来,看着我在一个小伙子怀里挣扎,因为车子加速,路很 颠簸,越是焦急地挣脱,越是拥抱得热烈。同车的嘻嘻哈哈,开着不三不四的玩笑。 小伙子红着脸,总算把我从他身上推下去,我坐定了以后,突然想起:遗嘱, 丢在家里,我只记得往城里赶,全忘到脑后了。 还回去拿吗?懒得要了。 后来侄儿来找了我一次,大意是向我借钱。他说:冰箱修了,没修好。留下来 的钱,他到城里学驾驶,现在给他什么车他都敢开。只是,还得给老师送礼,才能 最后通过。借的不多,一千块就行了。有就有,没有就算了。 他长得魁伟了许多。脸上增加了骨感,很像个人样了。穿的是质量不好的皮甲 克,不过是真皮,不是假皮。到城里来看了很多工作,最后接受他干活的,只有建 筑工地。他才不干那呢。所以想到学门技术,到哪里都混得开。他看上去是胸怀大 志的样子,叫人感到他一旦从山里出来,即使在城里沦落到杀人越货,也不会回去 了。这倒和我当初对他的判断不左。只是他的大志,要很多的金钱投入才能实现。 他专门来借钱,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欠着他的。仔细想了想,觉得不欠他什么, 就说:你看我现在买房子,还欠着债。留下来吃饭吧。 他留下来吃了一顿饭,走了。从此再也没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