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疯子又在屋顶上向这个世界宣布他的感情了:“我爱你!操你个娘!……我爱 你!操你个娘!” 我很想提醒一下疯子,别使那么大的劲。人老了,容易血管爆裂。但是我正在 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不能随便乱动。所以就只是靠意念,把我的脖子拉得像长颈鹿 一样,一直伸到窗外:疯子,小点声。疯子,小声点。——还是意念,我发不出声 来。 因为,我正坐在床上认真地打屁。打屁很重要。打了屁才一身轻松,放心地做 一天的事情。打屁还很舒服。屁在肚子里转一圈,像小小的子弹,把即将板结成水 泥疙瘩的肚子,冲得松软一点。我的身体是外松内紧。里面的状况只有我自己知道。 比如血管里的血,就越流越慢,我担心它们哪天实在懒得流了,就像泥浆一样不动, 血管就成了实心的水泥管道了。打屁还很不容易。没人知道,我的肛门掉下来了二 公分。早一些年就掉下来了。回不去了。所以我打屁的时候,要把屁股抬起来半边, 不然肛门就被自己的屁股压紧,没有出气孔了。 打屁的过程很悠长和舒缓。老家伙的屁很清淡,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也没有 什么难听的声音。只是打屁的时候,会带出少量的尿来。这几天屁少尿多,我认为 这个现象不好。 今天不好。一大早天气阴沉沉的,下小雨。没有一点早晨的样子。打完了屁, 我就开始一天的事情了。觉得有好多事情干,成千上万的事情像外面的毛毛雨,垂 挂到我面前。有的毛毛雨,干脆把他们的细胳膊搭在我身上说:干我,干我。 很吵,我挥挥手,像掀起门帘,把它们赶到雨地里了。事太多,我就不太想干 事了。而且,心里慌慌的。似乎觉得从今天起,该干的事全部干完了。从此什么事 情也不用干了。 算了。找鱼白眉玩去。 一下床,我的脚指甲就掉了两个,昨天刚粘上,今天又掉了。 你也知道我身上的东西,这几天掉得厉害。像头发这样比较轻的东西,捡起来 都不太容易,我没有一点弯腰的兴趣了。牙齿掉了,我就靠我的意念来捡。就是说, 死死地盯住那个东西。对它说:回来,回来。通常盯一会儿,他们就自动地回到我 手上了。我再把他们安回去。 我看了看我的指甲,也不知道他们跑到哪儿去了。懒得去捡了。 鱼白眉也好奇怪。懒洋洋地看着窗外,似乎不高兴。 我在他对面坐下。坐了半天,他才突然看见我似的说:你丫来了?自己坐。 我说:哦,我坐了。 你丫喝水?自己喝。 我说:哦,我不喝。 鱼白眉说:你知道不知道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他说:原来人都是要死的。 我笑起来,牙齿扑地飞出去一个。我想试试我的意念,盯了它二十秒钟,也没 把它捡起来。唉,看来我真的是太老了,要死了。这么一想,嘴里感到发苦,特别 想吃点菠萝之类的东西,不过吃菠萝不安全,怕噎死。最好来点西瓜。吃西瓜也不 太安全,怕呛死。我想我还是喝点凉水算了。要么就用鱼白眉的杯子,到窗子外面 接点西北风喝喝。我盯着杯子,使出吃奶的劲,但杯子纹丝不动。我就放弃了。算 了,老了,就要自觉点,不要整天想着喝这喝那的。喝点闷气也不错。 我说:你才知道?我在肚皮里的时候,就知道人是要死的。 鱼白眉忽然害怕起来了,恳求地说:你先死好吧? 这回我得捂着自己的嘴了,因为嘴里只剩下最后一颗牙齿了。他才刚满一百岁 嘛,离死还早得很,也不值得害怕成这个样子。 我说:那当然。 鱼白眉点点头。表示放心。这时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招待客人是很不周到的。 鱼白眉说:你丫到底喝不喝? 我说:喝。 鱼白眉拿起桌子上一个大号的缸子,晃了一晃说:没水了。等会儿叫小链子打 水。……算了。你丫也不用喝水了,反正今天就开你的追悼会。 我说:噫?真的?我今天就要死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我一下子慌了:怎么办呢?鱼白眉?我的悼词还没写好呢,我要自己写。我就 盼着给自己写悼词呢。你说我怎么写?我第一次死,没经验。你上网给我查查,有 没有直接下载悼词的地方? 鱼白眉说:有吧。昨天SIEG还让我下载了一个悼词,说改改名字就可以用了。 是不是给你写的?——老太太,你好好死你的就行了。管那么多事! 我实在是渴得不行了。渴得要冒烟了。又坐了一会儿,就感到自己真的开始冒 烟了。我,越变越少了,快消失了。 我不放心地说:你看看,我还在吧? 鱼白眉说:还好,还在。 会场的布置不尽如人意。主要是,没有体现追悼我的特点。比如,那个“沉痛 哀悼X X X ”的黑色条幅,就只是在“X X X ”上重新覆盖了一张纸,这个我看得 出来。因为那个地方,每死一个人,他们就盖张纸上去,结果“X X X ”那里足有 一尺厚。他们这么偷懒,对死人是个打击。不好。前天我参加木乃伊的追悼会的时 候,就是这个条幅。现在,只是用一张纸把我的名字盖上去了。纸又薄,我清清楚 楚地看见下面还有木乃伊的名字。木乃伊的名字伸胳膊伸腿,从我的名字下面往外 跑。 养老院隔几天就死个人,所以人家开追悼会是流水作业。就跟现在婚庆公司流 水作业是一个道理。这个我懂。所以尽管我不太高兴,也说不出什么来。何况,我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只好赞成勤俭节约了。 我说,院长,最好是点点名。 院长说:都来了。 我说:谢谢,谢谢,都来了。好好好。 院长说:你不要跑来跑去好不好?我们有专人查岗。你不躺下来,我们TMD 的 追悼谁呀? 我也觉得,在自己的追悼会上乱跑有点不成体统,大有存心吓唬人的意思。于 是笑嘻嘻地爬进花丛里躺下。一躺下就发现那些花束,摆放得那叫个没品位!很想 按照我的审美观重新整理整理,但是考虑到已经躺下去了,就不应该再爬起来了。 把别人都吓跑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但是,我不得不五次三番地起来。 因为,鱼白眉,宁财神,还有SIEG,他们几个人一点也不严肃。都在听鱼白眉 讲黄色笑话。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我想听听自己的悼词都听不清楚,也不知道院 长念了“永垂不朽”几个字没有。我不得不亲自维持秩序,三番五次地从花丛里欠 起身子:你们闹够了没有呀?你们能不能小声一点呀?你们悲伤一点好不好呀?我 一辈子就死这一回呀。 但是,他们一看我有点不悦,就互相捅一捅,指指我,暂时压低了声音;可是 等我躺下来。他们又故伎重演,说笑得更厉害了。 我年老色衰,既勾引不住,又吓唬不住这几个顽童,只好像个老狼一样竖起耳 朵听。可是——我不得不又一次坐起来,伸出我的手,表示我的意见:院长,这好 象不是我自己写的那个? 院长点点头:恩,是SIEG写的。 我不高兴:不行,我的悼词我都不能做主啦?欺负我是个文盲啊?SIEG写的? 怪不得听不懂! 院长说:你丫就省省吧。我们这儿无论谁死了,都是SIEG写悼词。别的人都没 意见,偏你丫意见多——是有点不顺口。SIEG水平太高了。不过不能改了,写什么 是我们组织上研究决定的,定好了调子。不是谁想怎么写,谁就怎么写的。要听组 织的意见! 一听是组织的意见,我乖乖地躺着,不敢吭声。我可不敢骂组织,只好在心里 骂SIEG:听听,他都从网上下载了些什么玩意儿! “X X X ,XXXX年生于XXXX. 因病于XXXX年去世。终年XXXX岁。XXX 的去世, 是天大的损失。 …… X X X 的一生,平平凡凡,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罗罗嗦嗦,拖拖 拉拉,哼哼唧唧,骂骂咧咧…… …… X X X ,安息吧!“ 去你的吧! 我凭什么要安息! 我死了! 我也不管了,把这个世界留给你们,随你们去闹吧,各自保重吧,好自为之吧。 死之前我和每一个人握手,愉快地说:“不送不送,留步留步,拜拜拜拜,再 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然后跳进一个炉子,燃烧了一小会儿,就从大烟囱里一 溜烟地跑到天上去了。 天上比人间好玩多了,但是我找了二年多,也没有找到天堂在那里——天堂不 要我。 找不到就算了。反正那么多人——人的灰,都没找到天堂,还不是高高兴兴地 在乌云之间,转悠过来,转悠过去。 现在我终于自由了。没有人管得了我了,我可以站在乌云的头顶上,唱我自己 的悼词,总结我的一生——《我有什么》蝗虫来了,我有庄稼。 皇帝来了,我有老命。 枪弹来了,我有脑袋。 历史来了,我有脸皮。 明天来了,我有克隆 .末日来了,我有眼泪。 ——我的眼泪,如滂沱大雨。 我没有任何信仰,没有一个民族的上帝肯收留我,我的灵魂只有永远在这个世 界上游荡,对给过我生命又拿走我生命的这个世界,永远也不原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