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00 北极星并不是一颗终古不变的星。天文学家预测,公元14000 年的北极星将是 织女星。 他,似乎什么都晓得,可就是不晓得“14000 ”;她,似乎什么都不晓得,可 就是晓得“14000 ”。 她用电脑秘密模拟了织女星到公元14000 年取代眼时的这颗北极星的全过程。 她有一整套的闭路电视设备。她血压特高的姐姐是在一次她忘锁了房门,进去打开 放像机见屏幕上竟是剪辑的自己与丈夫的一组组“重叠”镜头致脑溢血而死的。 他只晓得他血压高的妻子是脑溢血死的。 “除了你八面锋的珠玑没改,别的自我作古就不会陈陈相因地写?害得人家啥 时候咬不准是你的大手笔。故作曲笔,一遍两遍也看不懂你写的是……嘻嘻,小伙 子背大姑娘拿兰花指掐人家屁股,亏你这位斗方名士……” “‘斗方名士’?该死!……亏我什么?那么美的故事叫你一讲……也不害臊, 一个大姑娘家。” “害臊?害谁的臊,俺是司机,他们是乘客。表姐要是再害臊,那车就别跑了 ……哥,你可是还没买票哩,啊。” “上车二十五分钟,我还没看出来谁是卖票的。你这个作兴坐在乘客座位上的 ‘司机’?” “呵,啥意思,看着表姐没……动换?” “你才跟我这个大哥哥热闹了几句?……头句话还那么艮。” “谁叫你隔了这些年程才……没把你当成是鬼跟家里写信就是好的。” “哎呀。” “表姐也真是,俺兄妹就在你腚后头,你……民子听出来了,开着车还回头跟 哥哥亲热几句嘞。你这是‘生分’的啥哟你这是。” 堂兄上车二十五分钟,她才认出他几分钟,这是事实。她——她的表姐—— “拿大”的售票员,自他瞥见“济宁——沤山”的那个一挥手,就认出他来了。才 几个月呢,电视上春节文艺节目里,以主持人的身份,给一台曼妙坤伶圈在正当心, 他,却对着“她”笑(主持人对着镜头笑)……别忘了,她和他是总角交! 从小就待住大姑家;还在吃奶,娘就去了,晚娘不疼她。三岁上“毒”死了娘, 五岁上“克”死了爹,叔婶拿他视亲生。她比他大一岁。九二年,她扔下北大通知 书,转蓬到了新疆二姨家委身一汽车站做了一名手脚识不住闲儿的侍应生;第二年, 他郎郎当当奔了上海交大。“东飞伯劳西飞燕”。分张十载,今日重逢(打了个照 面儿)。 “哥,文艺界咋还要交大的?” “我本来就不爱搞交通。我看你倒很喜欢这一行,还上着学,怎么开起公共汽 车来了。 哦,今天礼拜天。交叉路口,经意点,民子。“ “这个公共汽车可没有半点儿公气,是咱自家的,年时表姐打……姐姐都写信 告送你了。” 于新九祀,“割席”九祀。归鲁之后,“姐,你只管瞧瞧,哥哪封信上不扫听 你这只‘黄鹤’……你自觉着哥哥不会去找你,给你的信你都给打回去,哥不向俺 扫听向谁扫听。俺再含糊其辞,你就不怕哥当你……就是天线跟地线,还有个开放 电路嘞。中,不写散# (”尸“ 下一个“从”),到过后儿可别叫我落不是。嘿呀,我的怪物姐姐耶,你到了 儿拗的哪门子劲哟,咱们女人可万万做不得男人的‘黑洞’啊!……给,笔加足了 油。……啊?“ “我只管卖票。” 卖票的人是最得闭看小说的。表妹溜顺了口的“掐屁股”,她也看到了,而且 ……她敢说,他的笔致不一的小说她看了好多篇,只是她说不上到底哪本小说,哪 本杂志上的哪篇小说是他的,那云谲波诡的笔名实在让人眼花缭乱。若非表妹通过 E-mail得知“掐屁股”是他的大作,她还会把他的笔名“鲁西南”当做人家的,说 不定还会默默地骂上一句“流氓” 呢(他人忒矫情、文忒驳杂、辞忒佻巧)。当做人家的,她的皮里阳秋肯定不 是“超美”。他的文章真的很美,美得叫人……美得叫人看了再看,不知道啥是个 反胃。 美(精微)的小说才可能给人家转载。正月转载,七月份它还在交着“票友”。 表妹并不知道她票包里的秘密。一个姑娘家尽“含英咀华”人家的“掐屁股”,说 出去,羞死人了! 有时,最激动的时刻,也是人最平静的时刻。表妹和他打破不认识的平静,她, 兀自那么“平静”。他晓得她什么时候就认出了他。真的,一上车,他该分外感叹 地叫她一声“小雪”,可是,他没有,投桃报李地谁也没有“理”:姐弟仨商量好 了不先“理”他的。他哪下了“归省在即”的通知啦!现下,他和她谁也不好打破 他和她的“平静”。 “你脸刮得忒光趟,哪怕腮颊子上留一根毛也好,满脸的雌气。”堂妹是解释 为啥一开首没认出他来。“你这人上了照片净走样,哥。嘿呀,上了电视走得才没 边儿哩,……小时候你老夸俺……啥眼尖,俺生生地就没认出哥哥来,要没有俺姐 情不自禁的一嗓子。” 她说的表姐情不自禁的一嗓子是她表姐在她正好该认出堂兄的时候咳嗽了一声。 啤——车到了嘉祥县。 空位——永远没有真正的空位。 作为公共汽车上的乘客,没有一个要主动买票的 .山东人偏生没有贫骨头的人 性。“买票,同志。”“俺到……卖票的——谁是卖票的?俺买票。”“咦,那个 人咋不卖票……”出关厢都恁一八轨儿路了,咋还不见售票员同志动静?大伙儿耐 不性子了。 “嘿哟,真够劲儿……嘻嘻。”堂妹斜睖着他的手指头。 ——左手扒在她(小雪)座位的靠背上,指头微翘,颤着…… 他说不清使它颤的动力。要说是她的心跳,为何缩下来搁在膝上依然的……讨 厌,堂妹浑圆的贼眼死瞜着他的手。“哦,真,真颠嗒……时速有四十公里吧?” “……”撇着的嘴片儿一个清亮的“噗哧”,嗣尔眼妹儿朝上一睩,不睬他了。 这个讨俏的妹子。 她的背……他察见她的背已全然离开了靠背…… 他想,她坐得一定很累…… “这趟车白坐啦!”像屁股上猛孤丁给谁攘了一刀子,一欠身,堂妹鸣告她的 乘客们。 车子时速,民子骤然给加到四十公里。 她的背给惯到靠背上…… 她,轻松些了吧? 吱——急刹车。眼看前方发生的情况,姐姐不能熊民子“乱来”,尽管她都快 磕掉了下巴。 他的前额正磕在她的后脑勺…… 她咋叫他磕着了后脑勺,她没地方磕吗? 她就知道民子有个急刹车,前几秒钟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咦,她咋能够坐恁稳? 实际上,谁也没有看到她的后脑勺被他“啃”了一口。她觉着谁都看到了。她 没有听见谁笑。她觉着谁都在笑——吃吃地笑在肚里! 乘客们摇唇鼓舌,沸反盈天。有些话对本车很不吉利。 “请准备好钱,现在卖票!”她霍地站起…… “冠冕堂皇的,你这个老油子咋不买票?想挨撸?”有着薅眉毛、只剩下两道 肉岗子了还不时去掐一下的固习的堂妹“谵妄”了,“大城市来的?爰其适归?掏 钱掏钱,公共汽车上没有捎脚的。”起先称兄道妹的词儿统统“扯淡”! 他自然明白真趣。真,真买?哎呀…… 他掏出一张大票子。 还是用左手,他把钱快当递过去,打她(小雪)耳边。 “买……我买票。到,到青山,不!到……沤山。” 她只要把钱接过去,他应该把递钱的手立刻抽回来。这样,找钱付票的时候, 她总会偏下头的吧? 头偏了,票付了,但钱,没有找。 车又走了。 “……一,一百块?”他相信别人听不见的。 “民子,别让车轧着血了。”堂妹显得那样“心安理得”,正视着前方。 “咯咯……” “笑,有什么好笑的……幸灾乐祸。” “流点把儿血算啥灾祸,又没死人。俺幸俺乐,赚了钱!” “食亲财黑。” “ 咦!……我眯眼了。” “哼……哈哈。” “咋揉不出来哩!天哪,到底是啥东西跑到我眼里了。哟呵呵……” “还怪娇贵的…… “让我……” “去你的兰花指!……姐,快来给俺看看呀!” 她不是装样子。当姐姐的听不下去妹妹的叫苦,转过了头。她首先要把窗子推 上,没推动,他帮了一把。 即便表妹的眼睛里眯了一只瞎撞子,她也看不清——自个儿的眼睛里“眯”满 了泪。 这泪,把表妹给瞠住了:“姐……”有泪的不流,无泪的偏流——说流就流, 晶晶一“蛛” 噗噜爬上鼻尖,拉下一粒屎——植物籽,匆匆滚了。滑稽得很。“嘿嘿,姐… …”笑比哭好,但并不都比哭的好看。 这泪,这种泪,因为他的“沉痼”他见多了。昨天在火车上,他就又见到了: 对面坐的是位眉眼还算可以的姑娘,“着意不着意地”望她几眼,俄而她就给你汪 了两汪,丰丰沛沛。 每每必然。当她们想方生法醮去它们的时候,你千万不要错过“欣赏”机会: 她们竟是如此的……诡谲!其实,一旦有了泪,她们就在寻找醮去的机会了,你的 机会非常之微妙。在你的机会里,你务期把准分际,毋弄得人家对你光火起来,如 果你想继续欣赏——是欣赏,如果你想继续欣赏下去……想继续欣赏下去女性的真 正令你倾倒的美的话。这种倾倒纯粹是给艺术的。是艺术。 这种泪即是涵蓄的,也是生理的。说它……说她涵蓄,可能是你多情了——哈 哈;说她是生理的,她来得太不假思萦。她的科学解释是:羞的产物。——她多半 是毫元意义的。(人愿意和你对看或愿意叫你看,她的泪是幸福的东西。) 她不属于那种愿意跟你对看和愿意叫你看,(但)她不是毫无意义的。 他不承认她的泪是给他望出来的,但相信是给他流的! 她迄未醮泪。 泪,正沾湿着她的衣襟?他“欣赏”不到。 反正,她的背向后靠得很紧,颤着…… 堂妹说:(抟弄着车票的)他这会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子汉大丈夫。因 为,他也汪了泪。 泪,原是极易“眯”住眼睛的东西。 “青山到啦!到青山的下车。”师傅好不满意徒弟:“车停得忒靠边儿。” “反正徒弟永远没有师傅好,在你眼里。” 堂兄听了堂弟说话,等小会子,跟大伙儿说:“民子肯定是对的。‘师徒’二 字,‘徒’字音上扬;徒弟比师傅高。” “哥,去青山上玩玩儿?咱兄妹俩单独去,叫他们先走。”——堂妹正好想到 自己要想的事儿,她没管堂兄说啥。 “哥!你说得真对。”民子与堂兄说;“黄河传授给大海知识,一开头大海就 比黄河丰富。” 人们说民子话说的好。 商桑她把民子不服她的话忘了,不知道民子这是说的啥,一拍堂兄的大腿: “什么玩艺儿!”拍得堂兄腿一跳。 堂兄怕堂妹接不来对他发急,忙拿话给堂妹:“干什么?你不累,不知道人家 累。” 堂妹没明白他的话:“坐恁一会子了还累?拍一下都不行。” “什么呀。”堂兄抓抓堂妹的手说。他说:“现在不能去青山玩儿。” 堂妹愣会儿,憋瞪眼睛。 车开动的时候,堂妹趴在堂兄耳朵上诱惑地说:“哥,去青山上我告诉你我在 青山上发现的秘密。” “有秘密,自己留着,别告诉人家。”堂兄不被诱惑。 车开过了青山,堂兄对堂妹说:“后天我去泰安看望同学,回来陪你去青山上 玩儿。” 堂妹不相信,认为堂兄是哄她。不声。 堂弟问说:“哥,不能等到下个星期天去?” “为什么,民子?” “我好能开车送你。” “你就一天到晚想着开车!”商桑训民子。 堂兄说:“那我就等到下个星期天去,民子。” 沤山,全称沤山屯,“屯”大小七个庄子。虽一个屯子,有几个庄子上的人都 不认得他。 车终点在商庄。车上只下来七个人,四个是乘客——一对花甲和……欸,不对 呀,“客串” 上男主人公,四个机组成员,那不该下来八个人? 四个机组成员提前下来了一个。 她家离淤死罗成的那条河不远,风水颇哿的金山西面。因发掘了金山“罗成墓”, 南山根儿东西走向的一条不起眼儿的小路才给搬到了平山腰的,放宽了几倍,还铺 上了沥青。煮鹤焚琴地掘了好几年,罗成没出来,倒给骆驼村的百姓出了一条爬山 公路,也不错。丁字路口(车在这里停站),她闪身下了车,头没回一下,给妃色 三足乌招唤去,扶掖一位本村老奶奶,拖着长长的影子。 “夜儿个是咱屯的‘古尔帮节’,应景,咱家宰了头老山羊,可可儿的今儿… …你老兄可真会赶嘴。” “噢,是吗!哈,我又吃上羊肉包了。” “天天叫你吃羊肉。” “像你天天食痂。” “啥?” “食痂者说痂味似鳆鱼,不知薅眉毛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哼!” “都长成大姑娘了,这毛病还不改。” “哼!毛病是改得了的?” “它成了你的姓儿。” “我乐意。” “你薅只薅,别把它一鞧一鞧的。” “没眉毛了我不鞧?” “商桑,你咋不薅头发?” “咦——,我叫你管?” “你是天底下没有人管的人。” “知道还管我?” “我不管谁管。叔叔婶婶敢管你吗?” “你能(能耐),你管我。” “你薅出名儿来了,我也管不了你。我只叫你把眉文上。去文个眉。” “巴士,我偏不叫它巴士,我还叫公共汽车。时髦的东西,我偏不稀罕。” “什么都没自己的嗜好好。” “对了。” “哪里是你表姐的家?” “骆驼村。” “人长大了,还是待见自已的家。” “喂,干吗这一段路跟缝了嘴巴似的?” “我没有。我在想,你表姐干吗还要走到自己家里去。” “你想错了。” “我怎么想错了。” “俺姐没有回到自己家里。” “那她……?” “舅舅病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也去看舅舅。…… “舅舅病了,没去医院吗?” “病好了。” “哥,你不用担心,舅舅病好了,昨天出的院。要不姐姐这么开心?”民子说。 “噢……舅舅得的什么病?” “能有什么病,随便一病。”——这商桑说话! 堂兄由不得一笑。 “哥,俺姐衣裳多是样儿,是不?” “不像你。” “偏心眼儿。” “我不是偏心眼儿。你有你姐姐一半好看?” “哼!” “没有眉毛的姑娘,再美,她能美到哪去。” “嘿嘿……哥,你真好。” “你要叫自己长好点儿,我天天夸你。” “……你听听你!反正你就是不待见我。” “叫人待见,得拿出叫人待见的样子来。” “我又不是为你活着,干吗叫你待见!” “哎呀,听恁俩!……快到家了,别吵吵了。” “管你啥事!……# (口字旁,一个”夯“),哥?” “贱骨头。” “啥?!他敢骂我贱骨头?” “他是你弟弟,他不骂你谁骂你?你注意提好我的包。” “啥家伙?……噢,当弟弟的还有资格骂姐姐?” “弟弟叫自己有个好姐姐。” “我还想什么都有好的嘞!能骂得出来?” “能骂得出来。连好天都是骂出来的。” ………… “啊,我也觉得这双,这双鞋……咳(-声咳嗽)。” 穿戴全是打二叔身上硬剥下来的,上下一钱厚的结硬的石灰面儿。果尔投簧, 赚了她的几秒钟的觑。她鄙薄地轻轻吹了吹自己的座面,端坐下来,凛苦冰霜。车 票没捣鼓几下,夹子掉了,弹跳在他前伸的左脚上# (提手旁,一个“寨”字)了 补丁的解放鞋上……她轻轻吹了吹夹子,重新把车票夹好。这时他说话了。 “你的鞋关我什么事!”俏没声儿的,然而很脆。 “哦,那、那当然……就是再穷,出门,也是要换件子……当‘士包子’也不 是这个当法。畇畇万顷,穰穰满家,当今的稼穑者都拥有了康拜因。” 小雪自然是不吱声,商桑也不施加跟堂兄对话。过少刻,他自己又说话:“我 们小时候,那可是真穷啊,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菏泽地区,就是十年前,也没现 在的这个样儿。所以我考学出去,我一直没回来过。……” “你十年前有现在的这个样儿?”商桑接堂兄的话把儿。 他没有跟堂妹对话。小时,再对小雪说:“起小儿我比你都要好,还记吗?一 出门儿,几天前我就嚷嚷婶子把最好看的衣裳给捣腾出来放在床头上,衣裳有一点 麻花的我都……哈哈。大了,大了反而不会……哈哈。” “商桑,你还蘑菇啥?快开车!”小雪没好气儿地对商桑讲。 “丁字路口光钉车。嘻嘻!” 车一开老猛。 “这段路不好,你发的什么疯?”小雪说。 “耽误的时间不得赶上去?” “这个讨厌虫!赶死你!”小雪在心里骂表妹。 表妹开车压根儿就没稳过,今儿个是她心里“不稳”。 “姐,十四公里处有人准备拦车。” “有人要上车,你开到那儿停下,你跟哪儿个说?”他觉得堂妹奇怪。 “咦!你看那路碑。什么人在‘14’后面画了仨零儿。” 为了看清十四公里处路碑,车开到十四公里处停下来。 “有人上车,你咋不开车门?”小雪说表妹。 “不像此地人。” “你没载过美国人?” “留着小胡子!” “罗唆。” 表妹把车门打开。 小胡子上来车站在小雪旁边。 小雪叫小胡子买票:“同志,你到哪儿?” 小胡子不做声。手去掏钱。 商桑嫌小胡子不说话:“你这厮咋不吭气儿?” 小胡子掏出来一百块钱给小雪。 商桑说:“咦,他也给一百!姐,叫他下去!” “都堵住后面的车了,还不快走?……同志,您钱……我找不开,下车时再买 也行,您先收回去。” 小胡子不搭理小雪地把钱收回去。 还是在小雪旁边站着。 “您不愿坐在……后面有的是空位儿,您随便。” 小胡子随自已的便,在原地儿站着。 商桑想几回用车停车开把小胡子摔倒。她没像过像今天烦一个人。 他越来越觉得他今天的“还我本来面目”简直是一个化妆师的露怯。真是化妆, 他断定他不及这个新上来的小胡子。他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要把自己努 力化装成乡下人,那么他呢?要把自己努力化装成城里人?啊,他不开口,是怕冒 出土话?很难说。他的破绽是太肋脦,太黑不溜秋,那么他呢?太整洁?太……小 伙子哪来的跟欧罗巴少女比白艳的现代东方姑娘的娇嫩脸蛋?同龄人,但愿你搽的 不是石灰粉! “喂!你说,到了共产主义人上车还用买票吗?”商桑像打一个喷嚏突然,问 问题堂兄。 他说:“没有守财奴的社会才是真正有财富的社会。公产主义的公民不名一文, 这还用多说吗?” 商桑说:“反正到了共产主义我不开公共汽车了。” 他忍不住笑堂妹 哼哼两声。 待会儿他对堂妹说:“商桑,如若你钩稽过自从‘圆颅方趾’‘发明’了社会, 一个社会过渡到或躐进到一个社会的社会发展规律和计较过社会主义社会前的所有 上个社会与下个社会各自‘体质’的不同所决定的有其能够预料的年寿,就不难说, 社会主义社会的台阶还并没有到达……你登过泰山的。——还不是还并没有到达, 而是还仅只在可望中,第一道‘天门’还只是在可望中。我乃至说,社会主义社会 的‘十八盘’我们还没上去一盘,第一盘我们还没迈上一磴。即,甚至还不称其为 社会主义的初期阶段。中国公民正源源向‘泰安’出发而已,骈阗而已。说登‘泰 山’了,是一种试登,预登,是誓师表演。我个人把中国的这场口号是‘临渊羡鱼, 不如退而结网’的更张称之为‘泰安精神’或‘泰安大战’或‘泰安醵资’。泰安 人要到‘一览众山小’的泰山上落户,他首先考虑的是什么?穷在家里富在路上, 是过那一道道天门所必需的……他不是去游览,是去落户——落户,首先考虑的是 重建一个不知好于泰安老家多少倍的家园必须的资本。其次才是资斧。总言之,他 考虑的就一样东西:钱。钱,哪里来?今天的‘泰安市民’已都会回答。‘嘀嘀— —’,这便是你的回答。 方向盘,真的不想把了?“ 这一番话了得?甚而堂妹不知道他说的啥。她只知道哥哥劝她还开着车。这几 天她一再要求堂兄把她带走,她不要开公共汽车了。她车开得这么猛,堂兄说她只 开车合适。这一会子,他说出这么一套。其实她早该在堂兄文章里知道堂兄的学问 了,这会儿亲自聆听堂兄,她才知道没有胆子和堂兄打咧咧了。 他跟小雪“咧咧”。 “咱这妹子也不知道跟我到城市里干什么去。日子久了,恐怕她还想方向盘, 到那时候她叫我给她买辆出租车。” 略迟,小雪没有语气地说:“那你就给她买辆呗。” 他笑笑。 过一会儿他说:“红旗轿车固然抖,不见得有公共汽车禁碰。丁字路口、十字 路口,就是给车辆拐弯用的,不论拐到哪儿,拐来拐去到头来还是要碰头。她和公 共汽车老朋友碰了头,就要掉过头和老朋友联袂一程,或者,直到走到尽头。她还 是要和公共汽车同归。” 小雪听出来别的意思。 商桑也听出来了。 自来没有一个公共汽车的司机像她这样专为监视乘客在车里面装这么些后视镜。 她的一个怪相的伸舌头,给他和小雪都看到了。小雪赧颜。 “商桑,你的后视镜非叫你覂驾不可!”他说堂妹。 “叫我啥?” “我直说出来不好。” “你们都不要胡说八道!”小雪借批评他说忌讳的话发脾气。 没有人说话了,便没有人听人说话了。车里的人都没有别的事了,都来研究小 胡子。 眼睛都说小胡子是贼,小胡子站不稳了,来坐到他身后。 只有他和小雪没有怀疑小胡子不是好人。他和小雪不看小胡子,好像琢磨自己 的的事。 等到车停一站再开行,他不愿叫一个活蹦乱跳的车子载着一厢死气沉沉的人, 开口说话引起和商桑对话。他说:“巴士也好,的士也好,都是开不到那儿——共 产主义去的。公共汽车这个名字是共产主义需要的。公共汽车这辆,这辆车内装了 后视镜的车子,共产主义不需要。没有了钱,也就没有了贼。” 商桑说啥?商桑说:“贼不可怕,人间最应该消灭的是一个淫字。” 她说:“淫却是美带来的。所以说,美也原来是要消灭的。你我等都是要被消 灭的对象。” 她说:“没有了美人,那些淫夫淫妇淫谁去?就像没有了钱,小偷也就失了业。” 她说:“北方的美人尤其不能到南方去。咱北方人从古时对南方没有好评语, 本来,南方朱崔七宿就是用井、鬼、柳等命名的。你想想,鬼跟柳在井台上幽会。” 她说:“那一半国土就是天然勾栏院,冶游‘胜地’。” 她说:“我可不跟你到南方去!” 她说:“开放了这多年,不知南方烂到什么样子了。” 她说:“哥,你对开放政策有什么看法?” 她说:“诸君习焉而不察的李四张三王二麻子之‘方家’发表的对‘中国特色’ ‘山水画’的‘赏析’文章虽说言人人殊,没有一篇是像俺姐这样写的:”‘经济 特区是“泰安大战”的先头部队,任务是为总部摸索、提供作战经验,以便制订出 一个有效的作战总方案,成功了,它即是“泰安大战”的先声。 “‘什么是”先声“?——”发生在重大事件之前的性质相同的某项事件“。 “‘”性质相同“,”郊区“有资本主义者的合作,”市里“难道也要拉进资 本主义者吗? “市里头”不能有半个资本主义者“入境问俗”来。资本主义者到了社会主义 国家问俗的是百分之百,随俗的是百分之零。终极受“熏陶”的是蓦然感觉到自己 有肉体不“自由”未免屈得慌的社会主义者。这些社会主义者在“你家圣人的话实 在不错”的“敦促”下剥光了身上的“鲁锦”,便趋之若鹜跟敦促者掏讨遮羞布, 人家不给形式上“乘桴浮于海”的他们呀,就得掏钱买,掏大钱买。贼性的资本主 义者连出售一条遮羞布对社会主义人也不那么货真价实,碰巧“宁馨儿”悄湿了褯 子,他会把“宁馨儿”的湿子掏出来给需要遮羞布的人。带上资本家婴儿的尿布, 阴部# (“礘”字石字旁改成日字旁)出了湿疹也不觉得痛痒,无意中若是接触一 撮加碘盐,当破口大骂社会主义的“毒辣”!正所谓:“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 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她这样用“入主出奴”) “等等等等…… “哥,‘泰安大战’不是你一家发明的,俺姐早有说了。” 他傻愣愣地要哑巴一阵子。 这根本不是小雪的文章,是商桑即兴口撰的。她撰得“离奇”,小雪不好先说 话。 他知道堂妹也有好的从祖上的文学遗传,不曾知道堂妹有厚的思想肌肉,他压 根儿不想这是堂妹打谎,一门相信是小雪的智慧文章。 都不说话,商桑落个满满的暗里头开心。 佩赏小雪,心投小雪,情怀里,他把个人向前探,背离开倚靠。 他近得,小雪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她便要快结束这种冤枉。把表妹说:“我可没有你这能耐! “这种政治言论,不要随便代表人家说。” 他惊得冻在小雪背后。 小雪被他的呼吸吹得头皮痒痒,骂商桑:“胡吣乱喘。” 他扒住她的倚背。 他快叫自己的僵硬活泛了。 活泛了僵硬,活泛又僵硬;他细想想堂妹说的什么话。 一细想,她这不是胡吣乱喘吗! 他只需要一句话就把堂妹的话收拾到垃圾箱里去:“千万种灯向太阳照射也改 变不了太阳的光辉。至于有人向外人讨遮羞面,因为太阳本来有太阳黑子。” 堂妹没动静。 有文化的乘客有个人说:“你看,连太阳都有渣滓。” 商桑乍可的开着车站起来。站几秒钟,坐下。 车里的人都给司机吓一跳,不是每个人都明白司机是怎么回事。 不明白的人不刻得到明白,商桑一打方向盘:“嘿!!瞧咱哥!” 他放开扶小雪的倚背,坐正。 倚在倚背上,给后面乘客的手狠狠硌一家伙。刚要扭过头说声对不起,又马上 想起该道歉的委实不是他。再试着倚下去,那只手未动! 小胡子想干吗,他真的是小偷吗?到这会儿,商桑有点想相信堂兄对小胡子的 感觉。(堂兄说“贼”字的那段话。堂兄那话不是感觉的小胡子。) 她的车今儿还是头一垡拉了一位恁俊的弱冠小伙儿。这俊人是小偷? 他(要)不是小偷,(那)他恁俊,她咋对他没有好感? 他绝对是一个有问题的人,相信自已的感觉。 现在更有问题的是她堂兄。# (“尸”下一个“从”)样,人家大睁着两眼戳 你脊梁,连个屁都不敢放!真玍古。 呸,嫉妒人家的人都是# (“尸”下一个“从”)包。瞅着你漂亮到家的女搭 档跟你扛着膀子在电视里说笑,俺姐也没酸溜成这个孬样儿…… 吱——到一个站,刹车。 叫堂兄又“啃”了她表姐后脑勺儿一口。 堂兄头一回跟她发脾气:“你这个东西,你是开车的料吗?不会开车回家纺棉 花去。” (现在还有纺棉花的。商桑家开一个织鲁锦作坊。) “我不会开车你来开!”说话开座儿上车厢里头走。商桑跟跟她发脾气的人撂 开车的挑子。 他真去。他不去也不行,她是跟他撂的挑子。 “这么个东西,我开它……”我开它还不跟什么样。坐下司机的座儿他说。 等到他开动汽车,堂妹看他开得真不赖。 他有自己的小轿车,什么车不会开! “有小轿车的人,开这破汽车算你能啦?” 可是表姐听了不舒服。——“咱的车可是直接打厂里买的。” 这时候谁跟她顶劲儿都不行。她呛表姐:“啥意思?……人家叫你小雪,你比 人家还大哩!” 小雪也不让人啦。显然是有不顺劲的事儿,她窜火地冲表妹:“大白天打哈欠 还伸胳膊蹬腿儿的,你想死啊你?” 表妹愣几愣。 她明明知道表姐的根由儿,她受不了表姐骂她。她回骂表姐还挺狠:“你狐臭 还分白天黑天?” “谁有……作死的东西!谁……” 她腾地脸上火烧了云,把脸皮都烧熟了。这谁能受得住! 气得都要哭了。 顿时犯了胃病。 “咦,咋啦咋啦?……你敢保证一辈子不得这病?……将来得了这病你还不治 了。” 表姐犯了胃病从来没厉害过。表姐的胃病不重。 小雪真想转过脸来吐表妹两口! 他不知道小雪犯了胃病,他不上监视乘客的后视镜里看。 他想看看小雪到底怎么了,顾忌地上瞟了一眼后视镜(随便就中一只)。他谁 也没看到——翻白眼信非“最佳方式”。他的驾技可以的,劲拿得也够可以的。 究竟,他升堂入室地仰起了脸。他仰脸好比屏幕上有的播音员恰如其分的俯首。 他看到的人都好好儿的。 人都好好儿的,以至于人都好好儿的看着他。 再过了两个站,他又敢看他拉的乘客。 这一回,他羞在心口。堂妹悠悠忽忽“困”得邪行,仿佛她枕在小胡子身上。 那小胡子有意治人,趴在他堂妹的倚背上睡着。 车停站,小雪叫醒表妹:“你是属两种动物的,前一种属谁也收伏不了的孙悟 空,后一种属孙悟空变的瞌睡虫。快醒!嘉祥到了,下车买东西。” 表妹醒了就叫醒小胡子:“醒醒!没睡醒出家门儿?” 小胡子连装都不装是被商桑叫醒的。 小雪跟着臊得不轻。 表妹咋儿都不咋儿,还故作好玩儿地盯着小胡子看。 离这么近,她更肯定自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 ——她的堂兄不会嫉妒他,逼着他嫉妒,他会嫉妒他的眼睛。他嫉妒他的眼睛, 会当场敲碎他的太空镜诬蔑他正在逃避给他偷换了秋波的一位当代西施(比方说她 堂兄在晚会上当主持人的女搭档)的追究。他的这双不屑一顾于所有的眼睛好看得 令人发毛。 他模摸样样、美美气气倚在靠背上,鼻观一张掀一张掀的,已而,亮出了套着 雪白手套的左手,既而又改作右手,弹直无名指,捷然指向隆准之尾,连推了两下 些松的颜色过浅了点的太空镜。 …… 小雪领着商桑到百货大楼给他买了一套西装和一双革履。 “俺姐够味儿吧?别怪不得劲儿的,反正你不抠门儿,以后再多买几回一百块 钱一张的票不就有啦?嘻嘻……你倒是快扒了那身脏皮从车里出来呀,俺还等着你 给俺照数码相片哩。” 三人照完相,小胡子还在车上坐着。他不知是到该车本来的终点站济宁,还是 也跟着到泰安去。(他的模样,他成了这辆车的一个冷沉沉的零件,他跟着这辆车 不会动了。小雪希望他“止于麟”,她见他,心里生不安。) “哥,我们把相片儿放在电脑上,能不能把麒麟雕像变变跟真麒麟一样?” 他不对堂妹则声。 今天是他回到老家的第九天,看舅舅在舅舅家呆了几天,没能按时到泰安乡下 看望同学。 星期天,他从泰安回来。 这天他再坐上堂弟民子开的车。 “停车民子!” “商桑,带你姐医院里看看去,她脚砸得不轻。”快过核桃园(乡镇名)时, 小雪的一只脚给乘客倒掉的重物砸了。离停车站百十米,他叫停车,这儿到医院近。 小雪不愿去,架不住表妹的血乎:“脚丫子挂了彩不是闹着玩儿的,身上有半 斤血它能给你放掉八两!” 他也下了车。他旨图绕个弯儿松散松散。 “撒摸啥哪,左眼高右眼低的。”——不怪表妹说他,他不帮着扶着点小雪, 瞎撒摸。 表妹说他不是真嫌他不帮着扶着她表姐,她要说俏皮话。——“‘左眼高右眼 低,须眉命里有贤妻。’” 表姐一掐她。 表妹心里骂表姐:“不要脸的,你掐我。我说的就是你?” “哥,你扶着俺姐,我上车披上褂子,有风。” 上去车,她嘟嘟开车跑了。(一把拨开弟弟,抢过方向盘,冲飞 开走汽车。 把弟弟摔仰八叉。) 骆驼村跟核桃园隔着一个金山,她叫堂兄和表姐回骆驼村去。 他叫堂兄背着表姐爬过一座金山。 前面就是堂卧金山大洞——“罗成墓”的山崴子了。路内侧草地上,他把她放 下来。他累坏了。 “这么好的地皮儿。躺一会儿吧?” 她听他的。 他累得够戗,她也鼻尖上漙津津的。 他放下她,不动静,望着什么。 她盼望他转过身来。 不良久,他转过身来,切近她坐下。 她发现他左肩给她咬破出血了。 她忽如 坐起扑住他,像多年没吃过肉的狗咬在他流血的左肩上,闻着他的血 腥味儿。 她(要)重新知道爱的味道;来知道爱的血液。 她为爱流了那多的心血,今天头一次把血尝在嘴里。 血的味道是泪的味道…… 她的泪没这么咸。她的心没有因爱情而生的苦,尽是她把自己的恨。 这多年她一直在恨自己太“不正经”。 好好的跟他相爱着,忽突有一天她“骚”得厉害,非要他和她做爱。 她不舍得把天才种下的种子从沃土里扒出来,对他说医生说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她要到新疆去治病。二姨家住大城市,方便。等种子一破土,她才认识到了自己的 铸错,眼泡子哭得像铃铛。 好像后天获得性(知识)也能遗传似的,孩子不满五周岁就能说山东快书武二 郎,一瓯葡萄酒下肚,小左撇子还能写几句诗。孩子把他俩的精华提炼得令她陶醉, 她又不认为自己铸了什么错了,酒窝子整天家一对深坑。孩子给国家当作神童“没 收”了,到这时候她让血穿透的心全整痊愈。 痊愈了的心又剩个单一的恨自己“忒不是好姑娘”。 好在一点不留缝地瞒过了家里的人,这使她不使把自己恨个没完。 他不让她把他的肩膀咬个没完,把她的脸扳过来和她嘴咬嘴。 爱对方却要对方死,都往死里亲对方。 对方谁都死不了,谁又不想活着从爱里出来。快一刻钟了,都像刚刚咬住对方。 她看一分钟也受不了。要治小雪死地,她忍看着。一刻钟够了,她从坑里跳出来用 脚尖点在他的左肩上。 这下可把小雪羞死了。 再把这话告诉她,她非死不可。——“你的弟弟谁的屁股也不敢掐,掐你屁股 的是刚才跟在你们后面的你的表妹。” 小雪要寻死之际,飒然而至,飞来了小胡子! 小胡子打击陌生女人。 蹲式着地,身起,欻!左脚抬踢,脚尖前刺……砰、砰、砰!左脚落地,右一 百八十度转体,弓字开步,两掌变拳收于腰侧,随复以掌以右掌先出连推三掌—— 掌掌推中腾脱了其头一招“燕飞”的陌生女人。推中不假,中的却是人家“白虎望 月”的两拳。下一招是“二起拍脚独立”。陌生女人就势做下“金豹擂石”;砸拳 时抓住小胡子的右脚,把小胡子的右脚一甩,“独立人”成了一个陀螺。转了三周 半,小胡子遭受“虎尾搅林”,给开到公路的那边(没滚下山是他命大)。 小胡子爬不起来了。 陌生女人,处理了小胡子到山洞里去了。 那陌生女人,抱着小雪的人认识。她跟着他来了! 陌生女人开一辆摩托车山洞出来。 骑摩托车到公路上等着他上车。 冶艳斜阳亹亹泰西。 他恨小胡子的无用。指望小胡子能从武警教练手里救下他和小雪,这不可能的 事,可他只能恨小胡子无用。 让小姨子等了一刻钟,他站起来。 站起来,直撅撅的站着。 “啊——”随着小雪一声惊叫,小姨子甩来的一把匕首插在他的左腋下。 这把匕首,是取他左眼来的…… “以我看,把这个男人投畀豺虎并不过分。”妻子说。 他一吃惊。问妻子:“为什么?” 妻子以为他是明知故问,不说言。 妻子不要把他写的这篇小说看完,合眼睡了。 妻子有了睡着的呼吸,他用蝴蝶飞翔的声音跟妻子说:“所谓家庭,好比由质 子和中子等组成的核反应堆。而作为‘第三者’的反中子正是反质子——室女在接 近质子时,出于‘妒心’失去电荷——‘理智’的一刹那形成的。天生不带电的中 子深知反中子与自己的‘拥抱’释放的能量远比核子的聚合反应释放的能量大得多, 必然击穿反应堆,造成……所以,理智的‘中子’……中子的有无‘理智’不取决 于有无电荷;有电荷,则不易于进入原子核,特别是…… “你说什么,望花?” 妻子说:“我们的家庭会爆炸吗,亲爱的?”她在梦中说话。 等等妻子不会被他吵醒梦,跟妻子说:“理智的‘中子’不会和失去理智的 ‘反中子’拥抱。” 妻子在梦里像看到一朵花儿绽放,绽开笑容。 他跟妻子说:“鹄的不受中,续再发楛必是冒失。所以,见一个好男人就想到 自己的归宿,怀有理智了?就想着去碰,去撞。” 妻子说:“不知你为你的男主人公写那么多女人是为什么。” 他说:“那男人多灾多难。” 女人对“灾难”二字最生忌了,她们怕灾难的事情。妻子激灵一下子醒了来。 她回想了梦,把他抱得紧紧的。 等待妻子快睡着了,他对妻子说:“你太不该了。你对自我是多么的残酷,你 晓得吗?” 妻子睁大了两只眼睛,望花地看着他。等到旁首又有一朵花开放的时间,问花 (对花说话)地对他说:“‘男左女右’,男人没有了左眼,不啻天球没有了北斗。 没有了它,像涸辙之鲋,你会枯死的。它是你生命的花蕊。你是我的花园。你是我 的花儿,我必须用露水滋润你。” 她说的是恩爱,字字滚出来带着她的伟大。 他说:“你是伟大的爱人。……我想到北极星。” 她说出一句巧话:“你是我生命的北斗星。只有你舀起我这颗北极星。” 他不能说一句话。 躺在他的“勺子”里,她谁着了。 他又利用她在梦里对她说:“医生这是犯罪,他们怎么就能接受你的调睛方案。” 妻子好像没做梦,她没听到他说话。 这却更好,他自己说话说得大胆。 他说:“试想,假设另外一个姑娘吻了现在属于我的你的左眼,对你来说,那 该是多么的……残忍……” 只此一句,他说不了多的。 谁料,三个月后,她溘然撇下她的左眼,撇下他叫他悼亡了…… 好整以暇“潜移默化”,小姨子跟他“载波”到了山东。人不愿随她去,左眼, (绝)不能留给他! 他把匕首拿在了手中…… 嗖——啪!匕首被一个东西打飞。 ——鲤鱼打挺的同时,小胡子一块砂礓投来。 小胡子又能飞了,空中连翻要去劫持骑摩托车的人。 小胡子下落在摩托车后座上要将陌生女人抱举起来掼出去。不待他抱住陌生女 人,陌生女人向后捞手把他薅住,把他扔到小雪和她的情人面前。 “呵哟!……姐!她是小胡子!!” 这咋是商桑的声音?! 仔细一看,她可不就是表妹嘛!长发纷披,右眉上的假、假……假胡子也掉了。 小雪懵懵的。 商桑掐着表姐的腚,发现有人飞岩走壁。摸进大洞,发现一只轻型皮箱,跟车 上小胡子挈带的一样。打开皮箱,发现小胡子的那身衣裳、绀青男式皮鞋、方格鸭 舌帽……好几具假胡子。 “小胡子”带的钱真不少,买辆摩托车,还剩这一大掐子。 穿戴人家的东西,可不能拿人家钱。 摩托车她想骑,这样她不能去反盯梢了。 她一出现她就没骗过堂兄。他小姨子那是什么等级的美人,这商桑是个什么东 西。你穿啥都能看出来。 你看她今天惹的祸!堂兄骂她:“滚!!” 她下意识地一哆嗦。一哆嗦,她的痛叫她痛得呲牙咧嘴。 熬过了一阵痛,她说:“美国的国贸大厦都倒了,我能不栽这里吗?” 她这句话让骑在摩托车上的人忍俊不禁。 她笑下来,她接下来还是睅睅的眼睛。 吓死人,逼死人…… 姐夫和小姨子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一个光风霁月的漏夜,他出差回到家里。 浴毕,瞧见光溜青簟上“妻子”光溜地躺着。 事后,“妻”哭了,哭声像失犊的母牛。 她冲出卧室,排闼直入“妹妹”的闺阁。 “呜呜……” 她哭得像自己要死了。 她哭的什么,蜜月之后他出了两个月天南地北的流浪差,想起她对他的想,她 觉得他委屈她了? 他心里很难过,诟病我,悱态我。 欵,自他入赘,他可是还从未见过她得进一回她妹妹的芝兰世界哪? 他没听见逼肖离神妻的小姨子有啥动静。那里面是个什么样的处子“特区”? 他不在乎去知道小姨子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要弄明白“妻”为什么哭,去 小姨子的房间。 呣,这是什么?她门口用粉笔写着“14000 ”。 由于是恶煞小姨子写的,他怕这几个数字。 他不知道这是写的什么。他感觉是小姨子写的咒符,他不敢进小姨子的房。 乌飞兔走,又过了俩月——到了七月份,他告假回家探亲。 她不放他走,赤条条一尊玉雕似 箕踞门口,蓇努努一枝花魁似 “扦掐”门 口,鼻息咻咻,绰约蜇人。 男人堆里有一句对女同志很不尊重的话:“一个小姨子儿,半个老婆子儿。” 他非常尊重她,像对待亲妹妹。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同她“发声”的“琴瑟”, 在他是完全无错的。姐姐的车开到了终点站,妹妹自己作主从姐姐的终点站启新程, 他看她的“后视镜”混混沌沌。 即使是发生了这样的错误,他仍依尊重对待她。 他不敢看她,不知她赤身,手上却有东西,她拿着纸和笔,一把匕首。 她要他写下“14000 ”这个数字,不写这个数字,把左眼留下! 左眼……他恨正月初一! 同事两年,他还是第一次来她家作客。她拉他来的。 作客,你干吗要离开客厅站到阳台上;站到阳台上偏偏又没个站相,你干吗要 拿背倚在扶栏上;倚在扶栏上偏偏又没个倚相,你干吗要吃醉老婆尿的穷诗人那样 仰起脸! 乓!上楼阳台上,一少年零放的一鞭炮不知怎么先从扶栏上掉下来了,偏偏掉 到他的脸上方一英尺处响了…… 鞭炮屁股的泥块崩进他的左眼。医生说:虽未崩淌,但却瞎了。 出院半个月,他才知道是她慨然相斢了他的什么也看不见、看上去并无疵点的 左眼。她的左眼有白内障。她的朋友都说她左眼睛里是一小块宝玉,离近了看得见, 那白点儿上有一个“玉”字。两个人在办公室里一正一副。她的近就像他的睫毛。 她爱他真的也就像他的一根睫毛对他的感情,他对睫毛没感觉,可是睫毛长在他的 肉里。自始至终他都不跟她说他对她有感觉。苦心孤诣,她用一只眼球“买”他的 爱!他吻了她,吻了她“赔”了“玉”的左眼。…… 恨正月初一就是恨左眼,恨左眼就是恨她。恨她,天理难容!! 可恨的小姨子!…… 他不怕疼,但他知道没有因为汲汲于爱而谋来幽怨的妻子的幽灵是决不会答应 他把她给他的左眼这样给…… “望月,我求求你……你认为你这样你姐姐会答应吗?” 他说:“在我左眼睛上动刀子的应该是医生,是你姐姐的心愿,把我的白内障 割去。” 她手中的匕首一点也不失色。 未得之,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只要他不在家,把他视为禁脔的她就有 “远水楼台” 之感,就愊忆而醋怒地看见一大群早已拿猪八戒做了她们的“公倍数”的狗尾 欲续貂的龌龊母猪勾搭他、轇轕他,恶狠狠单嘬他的左眼球。姐姐的眼睛望也不是 叫那些拉稀不揩屁股的蠢猪望的!姐姐的眼睛需获得我的保护!没有我的吻,它会 瞎的!他平常看惯了她目无余子兀傲的样子,不肯承认她会有妒心。不认为她有妒 心,所以不相信她有爱情。 妒心是黑色火焰,赤身,赤身就什么也不是么? 赤身是火神嬖爱的“露天煤矿”。 他爱地下煤,那才是真正的黑色;他爱地下煤,链式反应的瓦斯爆炸才是真正 的火的刺激。“露天”是圣人眼里伧俗的天足。 他素来厌恶那种揣着人家的作品在舞台上南腔北调,在银幕上拿糖作醋的“艺 术家”,尤其厌恶居然有谁敢以“跳加官”表示“爱”他的那种洒狗血的“艺术家”! 他一一谢却只要我还年轻晷晷在在就要做一条前倨后恭的发情期的母狗,向他靡然 “染指”女人们的时候,他没有下跪,可是今天,他给她跪下了…… 噔!膝前地毯上扎下她的##(两个相同的字;字的写法:上面一个“疑”,下 面一个“角”) 匕首。 “……我,养活不起你的左眼……望花,请你宽贷了……” “啊——” 血的喷薄…… “小姐,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侄儿。”望月扼住商桑的又一次螳臂当车,告对 商桑说。 商桑给搦得吸牙缝。 望月正经地对商桑说:“好妹子,咱和了吧,我肚里的孩子万一有个闪失,你 我都担当不起。我不希望领教你的撒手锏,假定你并非冒牌货的鸡鸣狗盗。” 再衰三竭角弓反张状的商桑,一气之下晕厥了。 鬼话!“罗成墓”不是“迎旭驿”,虽则没法拉她到“照胎泉”照照,可学力 宏赡的他也没法相信她怀孕了,甚或根本就不理会她的或然性。 吓,是吓不出女人毫不鄙吝的犹之乎尿潴留之霍然之瀌瀌月经的。她“冲”了 他宾服性的“行凶”,“知耻”地刺棱窜进卫生间,省亲人乃克以就道。 嘀、嘀——!嘀——!望月颐指气使。 摩托车喇叭声叫醒了商桑。 她苏醒后的第一口气操作薅眉毛的毛病。哧啦!左眉上的假胡子拽下来。“# (言字旁,一个”喜“字)——” 摸摸,粘乎乎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