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树叶旅馆 作者:花痴花仙子 一、杨树落毛毛虫了 杨树开始落毛毛虫的时候,我准备离开现在的家。 我是那天夜里知道杨树已经落毛毛虫了。也就是说,真的是春天来了,万物 都是“欣欣然张开了眼”。 我去关窗子。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我是第一次打开窗。春风在白天也许是吹 面不寒,但是在夜里,说是春风沉醉,实际上非常的冷,润物细无声那样浸透骨 肉的凉,一层一层累积,直到冷的令人坐立不安。 我去关窗子,这是我在这个春天看到的第一只马蜂,无论怎样,春天总是一 个好季节,但是,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它一头扎在我的手背上。我的手还停 留在窗子上,它小小的身体落了下去。 穿过小区那条杨树的街,去最近的一家24小时药店处理肿胀的手背。安静的 夜晚,满地都是涩涩味道的毛毛虫。好像回到童年,或者就是在梦境里。心里满 是喜悦,好像得到天大的不为人知的快乐。 二、水果的电话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水果是我延续到半小时车程之外地方的一些神经。她就 是我的一部分。她总能在我发生什么事情之后立刻知道,即使她不在场。她会以 最快的速度打来电话,比如现在:我刚睡了一觉,突然醒了,我梦见你被马蜂蜇 了。 她的这种能力来自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她的这种反应有时候让我感觉不错, 她声音好听,如果是不好的事情发生,立刻听到她的声音便是一种抚慰。更多时 候却让我觉得恐怖,她好像就在我的肩膀上生长,我却看不见,她什么都会知道, 我什么都瞒不了她。 她知道我尴尬,不会事事都让我知道“她知道了”。即使这样,我也时时有 这样的感觉:我是干干净净失去自我的人,我的生命不知道是为了谁在生活。也 许是为了水果。受控于人,或者受控于别的什么。 想到水果也许是躲在卫生间里打的这个电话,甚至是在厨房的橱柜里,就不 忍心责怪她。她知道我不喜欢“我的事”总是会成为“她的事”,但是,有时候 她也忍不住,比如我被马蜂蜇了,她能不关心我吗?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喜欢。如果这样的事情偶尔发生,我肯定会感觉到惊喜, 但是如果总也是这样,如果你也总是处在像我和水果这样的境况,你也不会喜欢。 像咿呀说的,这样多么缺少一惊一诈的乐趣。所以,我顶多不忍心责怪她。 三、是水果 水果有一张绝对谈不上温情的脸,冰刀一样瘦削的尖下巴,说话时两片薄嘴 唇翻动像是随时要飞出刀子,还有中国女孩少见的原创的高鼻梁,另外,她的眼 睛比较大,睫毛长但不卷翘,这样五官凑在一起,有说不出的冷漠。 而且,水果根本就是一个冷漠的女孩。有时候她在我身边,不说话,非常非 常安静,如果有一束光恰好从合适角度打过来,水果看上去就像假人儿一样,像 一尊蜡像。向她脸上吹一口气,半天她才会像复活一样有一下反应,比如眨一下 眼,比如对我微笑一下。 我和水果的相遇,就像两块都要找到另一极的磁铁,我们一直在找。也是在 春天,水果后来我说像是被一阵风吹来的。正如我的感觉,当时我想对水果说, 你像是被一阵风吹到我身边的。 水果说了我就不说了。你知道,风在一个时间只有一个方向,没有对着吹的 风,我是说自然风。那么,也许没有什么能解释我和水果的相遇。 夜晚的街上。水果怎么走到这里我不知道,我是因为忽然想吃街角的茶叶蛋, 穿着睡衣就下了楼。 如果你玩过粉红色会接吻的两只玩具猪,请你想象一下我和水果的遇见。我 们走了对面,发现的时候我们之间已经是伸手就可以拥抱她掂起脚尖我们就可以 接吻的那么一点点距离。彼此从哪里来到这里都不知道,突然就出现在对方面前。 又好像是落在这里,落在对方面前。也许真的是有什么指使。 我看见水果额前的刘海上沾着一片叶子,她的刘海留的厚而浓密,所以,那 片叶子她并没有觉察到,我试了试用她眼角的余光去察觉那片叶子,也不能察觉 到。 她束不长不短的马尾辫,风从她的背后吹过来,马尾的发稍轻轻扫着她的左 侧肩膀。一件普通的灰色针织上衣,许多口袋的裤子,很简单打扮,却像是会发 光。 我不是不讲究外表的人的人,很多时候甚至过分讲究,现在,我却穿着睡衣 站在马路上,手里拎着刚刚买的茶叶蛋,透过薄薄的塑料袋,它们也许还正冒着 热气。我低头看了一眼,果然。 我想拥抱她。显然这不是很合适。 抬起手把她头发上的那片叶子取了下来。春天,应该是叶子旺盛生长的季节。 你买了鹌鹑蛋?她问。 我笑了笑,把刚才那只手凑到鼻子底下,我的手上留有茶叶蛋的味道。 四、我感觉到她了 水果和我好,我们这样的行为叫“偷情”,文雅一点的叫法是“婚外恋”。 与别人类似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同。总之我们就是好了。我们是严丝合缝彼此找了 对方一万年的磁铁。 我前面说过了,水果是冷漠女孩,但是水果有水果的迷人。我并不好色,实 际上我很难轻易喜欢上一个女孩,不会看到好看女孩就想与她上床。水果,当我 给她取下头发上的叶子的时候,实际上我是想抱抱她的。我想她的手感一定很好。 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而是,她像是从我的胸口上开了花长出去的藤本植物,现 在,我感觉到她了。 她的小小的身体,我有些怕她会碎在我怀里。 一间旧的日式旅馆。中年的老板娘礼貌周到,却不是话多的女人,把客人带 到房间,又礼貌的微笑退去。 不是旅行的季节,整幢房子好像就我们两个房客。地板、桌椅出奇的干净, 床单也像刚洗过并晒了当日的太阳。我们都没有带香皂。 水果说,外面好像有小卖部,出去之后向左拐,过那段上坡路之后下去第一 个路口,向右拐,往里边走一点,右手边你就看见那个小卖部了,买力士的。 我好奇的看着她,我们并没有从她说的这段路上路过。 只有舒肤佳。只好买了像狗咬玩具那样的舒肤佳。我也习惯用力士。 五、回到身体 我想,我想让水果回到我的身体。水果好像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久久的、无声的做爱。水果单薄的小身体有像蛛丝一样缠绵无尽的能量, 依附于我,又像是缚住我。 窗外是雪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淙淙的穿过夜色从容流过。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们停了下来,只是安静的抱着彼此。 我问水果什么感觉。 水果想了想说,荡漾。 什么? 像在一片树叶上。 水果小巧的鼻尖抵在我的胸膛上,结实饱满的一对小乳房挨在我的身体上略 有一些羞涩。 她的身体清爽滑腻,如我所想,有恰好的手感。皮肤有淡淡的舒肤佳的味道。 想必她也闻得到我身上同样的味道。说是同样的味道,实际上分别在各自的身体 上,闻起来还是不同的。 她的手充满奇思妙想,游走在我的身体上。她说,你闻起来像一块香皂。 这样的说法令我笑起来,令我们十分兴奋。 六、开满蔷薇的脸 我们卷着棉被偎在木质的墙壁上,看窗下的溪水。 天是阴的,不知道我们这样一言不发的坐了多久。天色是一点一点暗下来的, 我们一直望着外面,不曾觉得天黑,回头看房间里,也许因为眼睛不适应,我们 觉得实际上天已经很黑了。 水果先说话,水果说,好安静啊,只是有点凉。一边把外侧的手臂缩到我怀 里。她的手臂果然已经很凉了。 我点一颗烟,水果说她也要。我把点燃的烟递她嘴上,自己重新点燃一颗。 吸完烟的水果,这个小蜜桃,脸上居然有几分活泼。 很多时候我是很害羞的。我还没想好要与水果说什么,但是话已出口。刚才 我只是想与她说说话的,想随便说点什么。 水果拍拍我的膝盖,表示她理解。 起初我不肯定你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如果你和我想的不一样,那么,我会 很没面子是其次。关键是,我知道你是我的,但是你走掉了,那么我的魂也走掉 了,我就不是我了。所以,我不敢打扰你,我怕失去你,也怕失去我。 对水果说的这番话,因为情绪的不平静,我只能表述成这样,因为太过真实 反而有故作的嫌疑。是我心里自言自语过一万遍的。我的确害羞、胆怯,心颤颤 地动起来时没来由的害怕失去。没有勇气说,但是说了也就说了。 水果转过身,对面坐在我身上,她的吻像繁密的粉色蔷薇一样开在我脸上。 七、雨 那年春天也是多雨的天气,没有往年的沙尘暴。气象台的专家说,受几种什 么现象(很拗口,我忘了名字)的影响,其中包括厄尔尼诺现象,中国持续暖冬 的现象将不再出现,冬天会越来越冷,而往年南涝北旱的现象也将被北涝南旱所 替代,北方近年的沙尘暴天气渴望得到缓解。 这次被他们说中了。 没有沙尘暴,反而三天五天的一场雨。 我在家里试着修理我的唱机,放卡带的部分因为长期不用,不能够发出声音 了,带子没有问题,旧虽然旧了些,但是刚从朋友那里拿来的,在别人那里放的 好好的,到我这里就没了声音,没道理。 水果就是在这天下午来的,快到傍晚的时候,湿嗒嗒的穿一件雨衣,眼睛里 有一些慌乱,额前的刘海因为浸了水薄薄的贴在额头上,她显然是很匆忙的来这 里,我打开门,她松了一口气。 你如何找到这里?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像是回家的我的爱。 我不知道。我觉得是这里,快下班了,我忽然坐不住,眼前出现你,还有这 里,我就走来了。语速很急,好像她自己竟不能相信。 我相信。 我的水果是已婚的,丈夫是大学里谈恋爱时的男朋友,他们有一个1 岁的儿 子,她是妈妈。 OK. 我们坐在地板上,我离她有3 米远,我却仍感觉像是抱着她的。望着窗外的 雨,听她喃喃的说我就知道这个春天很奇怪的,这样的天气……那天晚上,你知 道,我不是自己要遇见你……楼下这条街,今天我是第二次走过,我不知道有什 么在吸引我向前走,我自己不能控制的,直到与你走了对面。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看她慢慢平静。看着她,我心里不知道在向什么申辩, 我们没有错,谁也没错。后来想,我为什么想到“申辩”呢?大约是因为心里本 能的不安。 她要按时回家。送她出门,站在门口,看见自己与她一路走了下去。我们都 知道,从此我们与以前的我们再也不能相同了。 八、新世界 天气更暖一些的时候,我们去郊区玩。我们第三次见面。 在此期间,我开始不断接到水果的电话,开始我以为她是故意,比如她看见 我做什么,然后打电话过来确认。后来知道显然不是,水果不是长不大的喜欢恶 作剧的女孩。我自己的感觉,我像是牢牢攥在她手里了。有些喜欢,也非常不喜 欢。 路过一处风景极好的加油站,我听得水果在我身边一声惊叹:呀!我知道她 看见了什么,是我同时看见,却没来得及赞叹的风景。 而在这之前,水果几乎没有抬头,专心看她朋友新出的一个长篇。我们把车 开进加油站,下车之后却发现刚才所见的景物,现在仿佛离我们很远。加油站的 顶、树、天,看上去都离我们很远很远。 我们像处在一个倒置的圆锥的底部,也就是一个锥体正常放置时的尖部。我 和水果不由的抱紧了彼此,脚底下怎么站都不对。水果大声喊我的名字,此时, 我们像正站在快要坍塌的悬崖边上,或者是一场即将来临的飓风的边缘。 越是紧张,脚下被挤迫的感觉越是强烈。当我克制恐惧,平静的专注看着水 果的时候,奇怪的是,水果居然也慢慢平静下来了。耳边呼啸的声音没有了,脚 下不过是普通的水泥地。一片树叶静静的落在水果的头发上,因为阳光的照耀显 得分外闪亮,隐约有些劫后余生的意思,我揉了揉眼睛,心里想,未必真实,抬 手把那片树叶取了下来。 水果说,你走在前面,发现那里台阶忽然没有了,你扭头要告诉我,我正不 明白你为什么不走了,我回头看我们走过来的路,路却没有了,就在回头的时候 我从台阶的一侧滑下去了,划了一个大大的S ,很长的,然后我就在地面上不见 了。 离开加油站,我们决定回城。 路上水果问我,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我说是的,是遗传,我看世界是平面的,小时候爸爸妈妈打架,我爸从来没 有打中过我妈。 九、荡漾 那片树叶,也许就是个幻觉。但是水果在。 水面只有局部的光亮,那片树叶就在那里,轻轻的浮在水面上。水微微有些 濡湿了叶子的边缘。 甜甜酣睡中的水果。 她在那里。 我的花。 十、我走了 几乎没有发现什么要带走,但是下半夜一定很冷,我给自己加了一件外套。 小心的锁好门,并且小心的不弄出声音以免吵醒睡梦中的邻居。锁门这个动 作让我有片刻的疑惑,我在锁门。 疑惑的片刻,我重新看了一眼我的屋子,一切是平静的。 一只橙色的马克杯似在荧荧的闪光,又回到屋里,把它装进衣兜里。 防盗门的锁在合上的刹那发出清脆短促的一声“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