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圈 作者:苏合 他死了。 在被蒙上的白单里,在一片哭天抢地的喧攘里,他知道自己是死了。但是多 么奇怪,他竟还能意识到这一切。只是,这外面的活着的世界,似乎与他隔着无 法逾越的距离,他失去了这借以表达的肢体。 这肢体曾经是蓬勃而丰盈的,可它毕竟是一日日颓败下去。他在病重的时候, 已清晰地闻到从体内传来的阵阵腐臭。这灵魂居住的地方,上天终于是要收回它 了。末了,让他体会这些代价。他的体内不断地输入了各种液体,但是已无法完 成它的遁环。 但现在,他终于从它里面摆脱出来了。护士推着他穿过医院的过道,他听见 车轮咕噜噜急速地滑过地面。护士想快点把他推进太平间,她要下班了。 世界很静很静。当护士小姐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后,他觉得他一生中从未感 受过这样的寂静。这是没有一丝活气的寂静。他想起小时候住在一个医院附近, 临窗的位置就可以看见太平间,他是有些惧怕那个灰色的弧形建筑的,但终于有 一天,他也躺在了这样的地方。 他不再体会得到这肉体所带给他的痛苦了。他觉得自己十分轻盈。他向四周 张望,都是和他一样盖着白布的身体。 他试着坐起来,竟就真的坐起来了。四周仍然很静,他没有弄出一丁点声响, 就走出了医院。 最后一次回过头去,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混在一排排整齐的尸床上,竟难以 辩认了。它们都将处在了永远的黑暗之中。他有些难过,毕竟是告别它,五十年 了。 外面已是深夜,医院通向外面的那条路人很少,紫荆树开花了,被桔色的路 灯投到地面上。他决定不再管它了。会有人烧掉它的。 还活着的时候,常常白天会有很多人来看他,厂里的同事,家里的七七八八, 他听见她们在阳台上议论他的死期,在鼓动如何让他写下遗书,好分得她们的财 产。他有三个儿子,不是很糟,都来轮流照管,虽然常常抱怨他为何不早点死以 至给大家带来诸多麻烦。夜里是极其寂寞的,他得体会身体所带来的更加尖锐的 痛苦。旁人都当做笑料来谈,便秘,腹部鼓胀,越来越大。然后吃泻药,就又失 控地拉肚子。就这样恶性循环。正值初春,夜里空气还寒,他披衣下床去厕所, 无法控制自己的步伐,哆哆嗦嗦地走,突地撞在床栏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近床 病人的女儿惊醒了,起来搀扶他。他忙不迭地道谢。然后在白天有什么好吃的总 要分邻床病人一些。 在厂里他是个小小的干部,人缘也还好。所以每隔几天总有一大帮同事来, 他们挤满了病房,齐齐一张张关切的笑脸,他从他们脸上都看到一种向将死的人 告别的神情。他们总是这样结群而来,说说笑笑,热闹得很,然后转眼就走光了。 病房里更显得阒静。 他想起自己这一生终归是平凡的。出生在五十年代的农村,母亲为了他差点 难产死掉。人们总是安慰她说,一般难产生出来的孩子将来都会有大出息。他想 自己一定很让他们失望。 他还记得小时候家后门山坡上开着一朵一朵粉红色的花,单层的花瓣,三片、 四片或五片,他不记得了。他始终不知晓花的名字,也不记得是在哪一个季节开 放。想来应该是初春,因为在回忆里散发出一股清冷的气味。他看见自己儿时的 瘦猴样,常常顽皮,午后偷偷溜出去河里游水,被母亲发现后回来暴打一顿。渐 渐长大了,他的姐姐结婚,嫁去了县城,他挑了一筐家里刚从树上摘下的枣子去 那里卖。那时他已是十七岁的少年了,乡下的农活使他长得黝黑而强壮。他走了 两天两夜的山路去了姐姐家。他想把枣子卖了好给母亲看病。但他笨拙,城里人 往往精明,他的一口价就是不放松,因此枣子卖得不是很好。有天他回来时听见 姐姐与姐夫在吵架。姐夫说,我娶你,不是娶你家的那些穷亲戚。 他听见了。握紧拳手,想冲进去,但最后还是忍住眼泪,默默走开。他在县 城里挑着担子漫无边际地走,城市是什么,他看见数不清的人擦肩而去,但与他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担心,姐姐跟着这个男人是否会受委屈。半夜的时候, 他把剩下的枣子留给我姐姐家,然后赶回家去。 在他二十岁时,母亲还是去了。那时母亲因为疾病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她还很欣慰,说终于将兄妹两人拉扯成人了。母亲是好强的人,即使父亲外出打 工一去不回,她仍然撑起了整个家。他在母亲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觉得母亲真可 怜,她的一生都用在哺育儿女上了,用在与贫穷抗争上了,在日日夜夜的劳作间 将生命消耗尽殆。他有时半夜醒来还看见母亲在灯下缝补,他起身去帮她,母亲 就会闲聊似起讲起一些自己儿时的片断,脸上浮起笑容,似乎是很甜蜜的时光。 他想到母亲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就心如刀绞。 他念过初中,就再没上过学。从幼时起,这个叫葵花的女孩就成日跟在他后 面,满山坡地乱跑,她站在树底下看他掏鸟窝,坐在田埂上等他去摘桑椹来,她 跟着他去看露天电影,去和别的孩子一起围着火堆烤红薯,他们一起对着山那边 大声地呼喊彼此的名字,无拘无束的欢笑声,在山谷里久久回响。 就这样,直到葵花长至娉婷。记忆里他们的那个村子里只下过一场雪,是一 颗一颗的小雪球,入地即化。满天的雪球打在伞上蹦蹦跳跳的,顽皮得很。葵花 没带伞,她也不能同他一把伞,他们已到懂得害羞的年龄。于是他把伞塞给她, 然后竖起衣服领跟着她旁边跑,很快活的样子。那时葵花的美丽,已越显出他寒 酸。但他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后来葵花被许给一户人家,是县城里人,与葵花门当户对。她父亲那时已调 到了县城,自然要阻止他们来往。人应当有自知之明。还是很小时母亲就这样教 诲他。但他还不甘心。他想带葵花一起走,他说我们可以到大城市里去,我会养 活你的。我会让你生活得好的。 他们约在县城的火车站见面。 但那天葵花没有来。一直等到火车开的最后一刻。他独自踏上了前往A 市的 路程。 他做过餐馆的小工,工地的民工,卖水果的小贩,最后进了的一家棉纺厂, 几年后与同厂的一名女工结婚,安家,一辈子过去了。 现在,他来到了以前的棉纺厂。中午,他和一群工友蹲在花坛旁手捧瓷碗吃 饭,汗水浸湿了衣衫,他们的手掌由于终年修理机器而渗进了油污,那些纹路都 成了黑色的。男人们和那些已成妇女的女工开着荤玩笑,他有时也笑呵呵地附和 两句。他看着自己,和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是什么,踌就了自己长成一个同大 多数人相似的人呢? 他浮光掠影地看见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妻子在十年前就跟他离婚了,那 时她下岗,在苦闷中才发现自己的人生不能就这样窝囊地过去了。她很快地易嫁, 对方大她十多岁,毕竟条件比他还是强多了。用她的话说就是,虽说从前那位是 要年轻一些,但我就得被苦日子折磨得老上十多岁。所以,是值得的。 三个儿子,她要了已经参加工作的大儿子。其余的留给他。 他看见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种带着愚钝的、坚忍的态度面对命运所带给他 的一切。 他从前是常常记挂葵花的。听说她也离了婚。但只是模糊的消息,像从一条 条曲折的路上拐来,无法确知它的真实性。终究是没有再见过一面。即使见到又 怎样? 恍然间,他又来到二十岁时的那个火车站,他常常梦见那个火车站,人流如 梭,每个人都充满了在路上的焦灼与疲惫。这次是黄昏,暮色苍茫弥漫了人的眼 睛。他看见她一路急急地奔来了,跌跌拌拌,慌恐地四处张望。当终于没有寻到 她要找的人,当火车再一次鸣响着向远方奔驰而去时,她捂着脸在一个墙角蹲下 身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抽泣。后来她起身往回走,一路念着牧生的名字,她想 她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他了,一时有切肤之痛。 他的名字是牧生。但多年来已很少有人叫他。少时别人叫他小程,老了别人 叫他老程。已没有人叫他牧生了。只有葵花。她十八岁的容颜,红色的毛衣,像 初生的花朵一样纯美芬芳。他伸出手去,想轻轻触摸一下她,但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也会老了吗?她过得幸福吗?他心酸得泪如泉涌。 只是,为何他可以看到此刻,却不能看到她的现在呢? 他不能解释。也许,这一切只是他的想像,葵花并没有来过约定的车站;也 许他并没有说过要带葵花走,因为他没足够的把握以后会让葵花生活得幸福。也 许…… 但他真实地看见在少时的山坡上,他与葵花的追逐与欢笑,他们对着山那边 大声地喊彼此的名字,葵花问他,牧生哥,你知道在山的那边的什么吗? 还是山啊。他仰身躺在山坡上,双手放向脑后,望着天回答道。 不是的。我爸爸说,如果我们走得很远,将会看到另一个很大的世界。葵花 的声音像蒲公英一样在山谷里四处飘荡。 又是那不知名的花开放的时节了。他很近地去看那一朵花的蕊,是黄色的, 它有四片单薄的粉红色花瓣。一阵风吹来,它立刻摇曳了起来。只是他摸它的时 候,是感觉不到的,跟空气没有区别。 就在旁边的那间屋子里,有一个女人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分娩过程,已经一 天了,她差点因为难产而死掉。终于,一声清脆的婴儿哭声“哇”的一下地响彻 起来,山坡上的花朵也随之微地一颤。直至这一刻,他终于彻底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