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黄兜肚 作者:元辰 01 张汉 刚过白露,一夜没睡着,腿疼得伸不直。 天蒙蒙亮,有人捶门,喊老了人,老人会的都去帮忙。柱儿吱呀开了门,问 老了谁?要带些什么东西。对方的回答我一句也没听清。 柱儿媳妇起来烧火了。柴烟裹着多年的旧烟尘,钻过墙缝。满屋子湿漉漉的 烟味。眼睛还涩呢,多想再睡会儿,呛得人睡不成。 翠儿坐了起来,在光亮里扭来扭去。亮瓦里的两束光,橙红橙红的,像探照 灯,穿过烟雾,照到床上。翠儿肩膀滚圆滚圆的,成了古铜色,面前留下兜肚的 印儿,淡黄淡黄的。 我说,干啥呢?她说:“找兜肚,兜肚不见了”。她一年四季离不开黄兜肚, 秀儿年轻时穿这个,以为我喜欢,她也要穿。 她使劲搡我,奶子在光亮里晃来晃去。“你看见了吗?喂!快起来找!”我 困,没理睬。 她光着上身下了床,走出光亮,一条黑影扑过来窜过去。满房窜遍,找她的 黄兜肚。衣服堆里没有,被子的四角里也没有。哪儿都没有。 她窜进光亮,自言自语骂开了:“X 吃了?昨晚我明明换了穿在身上!”我 说,是不是柱儿媳妇搂去洗了?她披起衣服,扑了出去。回来气冲冲的:“换下 的衣服堆在那儿,洗个屁?起来!起来!” 我极不情愿地起来,穿上衣服,把被子抖了又抖,还是没有。翠儿说:“看 看床底下!”我偏头钻进床底下,没有,什么也没有。老婆吆喝儿子孙子、儿媳 妇孙媳妇:“都过来!都过来!看见我的兜肚没有?”一条条黑影站在床前,个 个说没有。老婆跳着脚骂:“见鬼了!见鬼了!有仇报仇,有怨申冤。张汉你小 心点!”骂完,衣襟来不及扣,用手捏着,见猫打猫,见狗打狗。 我没吭声,不敢招惹她。 找不到黄兜肚,翠儿哭丧着脸,胡乱扯件短袖穿上,喂猪去了。大家人要吃 要喝,不能光靠媳妇。这点她清楚。 柱儿悄悄问我:“爹!你真没看见啊?”运儿也跟着问:“爷爷!你是不是 没看见?”他们知道兜肚是她命根子,命根子丢了会和我闹个没完的。我没好气 地说,难道我会藏起来,拿去送人?父子俩又说,会不会是老鼠拖走了?我说, 养猫干什么的?老鼠钻到床上了? 孙儿媳妇正在刷牙,回过头说:“爷爷!小心点哟,老太太要和你没完的!” 我说,闹就闹呗,谁怕谁?还离婚不成?孙儿媳妇咯咯笑:“看你嘴硬,闹起来 我们不调解的。” 吃早饭的时候,翠儿问谁老了。运儿媳妇偷偷笑。翠儿筷子在碗连敲:“我 知道是秀儿那个老妖精走了!”转过身,对我说:“老东西,你偷了我的兜肚是 不是还给她?去呀去呀,去哭你的姊妹!只要你的腿爬得回来。” 我横了她一眼。她说:“怎么?想吃人?你不是老想着她?把你一肚子相思 哭出来呀。哼!我的兜肚一定是你偷去了。” 两件事不该扯到一块。扯到一块,这辈子扯不清。翠儿是丁点小事都要闹的, 斗倒地主的几十年来,我成了她有仇报仇有怨伸冤的对象。隔三插五找我的麻烦: “是不是又到相好哪儿去了,想刻薄死我们母子啊?”我说,你这样活累不累呀? 一辈子秀儿秀儿的!她说:“有仇报仇,有怨伸怨!你让她死,我才踏实。”我 只好摇头。她就叫孩子们盯我的哨,看见我往那个方向走就赶紧报告。小孩子常 卖乖巧,她接到报告就追上来,又打又挖,揪头发,拽耳朵,使扁担砍腿,不由 分说。多少年我不敢往秀儿那个方向去,开会送信都得请别人。 秀儿的爹还在阴曹地府等着呢,挨枪子的时候,他眼瞪得像牛卵子,死死地 盯着我。 翠儿冲进秀儿家,抱走秀儿最心爱的衣箱,秀儿见到我,总是低头而过。我 看得出来,她心里的怨毒变成了泪水。 秀儿的丈夫罗浩,一辈子是流氓无赖,好酒,好女人,没钱没粮就偷,不肯 老老实实过日子。娶了秀儿反而恨我,文革造中斗我,比斗地主还起劲。捉秀儿 爹的时候,我在雪地里守了三天三夜,腿冻坏了。文革中又被他打断,如今拖不 动了。他总怀疑秀儿不愿跟他上床是想着我,两天两头打她。临死还喊在阴曹地 府也不放过我! 内斗外斗,有仇报仇,有冤申冤。斗了一辈子,我累了。罗浩早死了,秀儿 的苦难也已了结,我和翠儿的纠葛没完。 吃过早饭,柱儿运儿、柱儿媳妇运儿媳妇,收拾家伙,帮忙去了。我们村人 口稀少,六七十户人家都在老人会,谁家老了人都得去帮忙,老的留下看家。 我搬把椅子,坐到道场上晒太阳。人老了就该这样,晒一晒太阳,捶捶腿, 过一天算一天。 翠儿提一大篮子衣服去洗。门前不到半里是一口堰,我当大队长时修的。不 堵漏,雨水多的年份,秋水半堰水。那时,我们才30来岁,一晃30年过去了,老 的老了,走的走了。 修堰的时候,秀儿挺着大肚子,我让她回去,秀儿不肯。翠儿说:“人家丈 夫不心痛,管你那门子事?”秀儿的丈夫罗浩说:“老子的女人心痛不心痛有旁 人吊相干!”翠儿听不入耳,轮起镐把,照罗浩屁股一镐把。罗浩痛得捂屁股, 她叉着腰说:“老娘偏要管呢!不服气你跟老娘干,看老娘提着你扔到岩下去。” 翠儿人高马大,一身横肉,两百斤担子挑起飞跑。罗浩身不过五尺,瘦骨伶仃, 不是她的对手,一屁股坐在地下:“你们看呢,大队长老婆把我的腰打断了,我 爬不起来了。”放赖是这位贫农兄弟的看家本领,他要是爹呀妈地喊伤了肝伤了 肺,非整我们千儿八百的。我赶紧抓住翠儿,不准她再动手。然后派两个人,给 五块钱让他们在大队卫生室给他抓副药,连哄带推,把他送回家。 修完堰,文化革命革到了山里,罗浩有机会有仇报仇、有怨申怨了。我成了 走资派,不再是土改时的民兵队长,也不是领导他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的大队长,而是贫下中农有仇报仇有怨申怨的对象,跟土改的地主一样挨斗。秀 儿是地主子女,也叫黑五类,和地富反坏右一起拉出来斗。当然是觉得自己对谁 仇最深斗谁最起劲。罗浩的仇集中在我身上。他们扇我的耳刮子,让我高帽子, 坐土飞机。麻绳捆住两个大拇指,绑在柱子上,叫猴子搬桩。反臂吊在搁木上, 叫抻面条。辣椒水灌肠,叫送送温暖。掌嘴,叫催你说话。罗浩给我立的罪名有 三条,一是同地主穿一条子,投机革命;二是与秀儿不清不白,霸占贫农的媳妇 三是怂恿老婆作威作福,殴打贫农。我和秀儿没有任何不正当关系,当然无从承 认。罗浩轮起扁担,卡嚓打断了我的腿。翠儿本来对秀儿一肚醋水,见我被斗被 打,把仇恨集中到秀儿身上,左右开弓扇她的耳刮子,问她为什么勾引不了自己 的丈夫,便唆使罗浩报仇,然后把她剪成阴阳头,挂上破鞋游街。 我和秀儿成了罗浩和翠儿竞相泄恨的出气筒。 翠儿洗衣服回来了。边晾衣服边说:“我想起来了,秀儿家的狗昨天来过。 这个妖精女人,养只母狗,走草都要找我们家的公狗。你看见没有?” 她又要借题发挥了。我大声说,没看见。她鼻子一哼,说:“你没看见?你 巴不得她家的人,她家的狗,都跟咱们家扯上关系!老实说,我的兜肚是不是你 让那只狗叼回去了?” 我烦透了,说,你发什么疯?八竿子打得着吗? 翠儿扑上来,揪住衣领:“你说八竿子打不着?死老头子!昨夜我睡觉穿着 兜肚,是不是你脱了?” 我说,别嚷嚷!重孙女听到像什么话?“不象话?你怎么做了?明明不碍事, 你偏给老娘脱。不找你找谁?” 我不吭声,她又抓又搡:“老不正经的,折一条腿,天天还要那个。你给老 娘说呀!当干部你不是会说得很吗?” 我还是不吭声。 这黄兜肚究竟哪儿去了呢?翠儿为它跟我闹了一辈子,老了还没完。 她闹个气醒,才睡去了。她中午总要睡一会儿,我继续晒太阳。 重孙女伸开双臂跑过来:“太公太公!太婆丢了什么东西呀?你天天要太婆 干什么呀?”我说,乖!太太的衣服不见了。“我的衣服不会不见,要放在自己 的床头上,放在床头的凳上子。” 你真乖。来!太公抱会儿。 02 秀儿 老黄狗把翠儿的黄兜肚叼回来,我知道走得不会安宁了。 我已经闭上眼,步上黄泉路了。老黄狗坐到了床前,叼着黄兜肚,嗷嗷向我 邀功。我真想给它一脚,可是没有力气,只能用眼睛跟它说话:你什么不好叼, 偏叼回翠儿的兜肚来,你要我走得不安稳吗? 翠儿抱走衣箱,我的心咕咚掉进万丈深渊,再也不能浮上来。罪恶之船连同 我的生命一起沉入海底,黄兜肚再不是我和张汉爱情的证物。它到了张汉身边, 带着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体温。不用说再穿兜肚,我想都不敢想。我是罪恶之花, 栽在罪恶之船上,连同祖辈的罪恶埋进海底,没有资格啊!只是我的鼻孔还在出 气,提到兜肚,我会想起张汉,想起翠儿对我的仇恨。 我和张汉被隔在两个世界了。我们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虽然身份不一样, 但我从没把他当成长工,哥哥也没把他当下人。我曾经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 他热情地拥抱过我,和一起进入温柔天堂。他爱我,却不能减轻我的罪恶。 我家是他的牢笼。他一直跟爹在磨房里,他没有娘。我哥九岁上学,要他伴 读,爹想了又想才答应。每年两担米的学费,我爹任一半,另一半算他的工钱。 他爹没想自己的儿子还能上学,没日没夜替我家干活,累死在我家磨房里。那年 他才十三岁。 他无家可归了,茫茫大海没有他安身之处,我求爹让他留下。爹说另有安排, 不想留。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张汉接替了他爹在磨房的活,同时继续当我和 哥的保姆。娘的脸非常难看,说我和哥就知道玩,总有一天要玩出祸事来。我才 不管呢,只知道张汉留下才不会饿死。我没事就到磨房里玩,也帮着干干轻活。 哥哥下了学,就来看他。张汉一边干磨房的活,一边像过去一样往我和哥房里端 茶递水。 渐渐地,张汉成了大小伙,说话脸红。他对我有好感,看我的时候眼里总是 藏着一团火,却又飘忽不定。我娘不在的时候,那火燃烧得急切而大胆。这是一 个男人对女人的期待,我也在他眼光里一下子成熟了。我已经长成大姑娘,皮肤 又白又嫩,腰肢细软,乳房和臀部开始发圆。他每天给我送洗澡水,待我洗完, 再把水到掉。洗完澡,我常常激动不已,独自穿上黄兜肚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直 到那熟悉的脚步响起,才慌乱地穿戴整齐,东一句西一句和他对话。事后又埋怨 自己,喜欢他为什么又怕呢?十六岁那年,爹、娘经常不在家。我突然有一个大 胆的想法,洗完澡就抽开门闩,让他在我换内衣的时候进来。 计划终于付诸实施。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我赶紧穿兜肚。这时他推开门而 入。我边系带子,转过身,看见他脸色绯红,呆呆站在那儿,喘着粗气。我说, 来吧!过来!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只听见砰砰的心跳。他呆了一会儿,慢慢 伸出手,抓住盆沿。我俯下身,毫不犹豫抓住他的手,放到我手心里。我的手温 温的软软的。他抖得厉害,出了一手汗。我说,不能再要你倒洗澡水了!他呆呆 望着我,说:“为什么?”。我没有回答,把他的手放到我胸前。他触到了那颗 砰砰跳动的心,手缩了一下,抖得更厉害。我说,别怕,我愿意。他一下子把我 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我喘不过气来。我说,把门闩插上吧!他说:“好!” 回来便急不可耐地解我的兜肚。从此,我就是他的了。 在有仇报仇、有怨伸冤的呼声中,我成了地主崽子,张汉捉住了我爹,翠儿 抱走了我的衣箱,张汉和翠儿亲亲热热走到了一起。我娘在张汉成亲的那天上吊 了,她恨张汉调戏了她女儿,捉了她丈夫,分了她家产。她知道女儿跟张汉的事 以后,虽然哀声叹气,心里却希望他成为她女婿。土改以后,她更希望张汉娶我, 虽然她内心对他充满怨恨,却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说,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前程。她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就不该养你!不 嫁张汉,你养得活我?孤儿寡母不被斗死,也要饿死!”我说,靠自己劳动,一 样给你养老送终。她用手点着我额头说:“你还嘴硬,耕田赶耖你会吗?砍柴挑 水你行吗?现在就没盐没油,你要老娘饿死啊?”我说不过她,捂在被子里哭。 不久,张汉便与翠儿成亲。我娘听到消息,扯起绳子上了吊,我从地里回来已经 没气了。 哪怕成分不好,说亲的还是不少,家庭成分好的、不好的,都有,我一直没 答应。娘死了,我更不肯嫁人,这被子就孤苦伶仃地撑着。罗浩苍蝇一样地天天 围着,嬉皮笑脸跟进跟出,你干啥他干啥,上茅房他也受着。看见他那个样子就 恶心,我那愿嫁给他?他却跟了三年,一天不放松。翠儿不知从哪儿听说我张汉 跟我好过,逼上门,指着鼻子骂我这个妖精明里养着罗浩,暗里裹着张汉,如果 还不嫁人,她见一次要扇我一次耳刮子。闹得我没有退路,只有找个人嫁了。罗 浩提着砍刀守住路口,扬言谁敢打秀儿的注意,他非跟他拼命不可。五七年我24 岁,已是老姑娘了,不得已跟罗浩凑合到了一起。 我跟罗浩几十年,老黄狗是他留下的唯一家产,也是我唯一的伴儿。这个不 顾家的灌酒、嫖堂客,怀上他的种多半流产,只差没流死啊!做了十几个月子, 拣起来不到一半。拣起来的,他又不管有没有奶水,有没有粮食,有没有病。你 坐月子,他夜夜摸到人家的后门口侍候着,人家的媳妇上茅房,他也要死皮赖脸 干一回。月子里孩子死了三个。五九年饿死了一个,掉到堰里淹死了一个。剩下 一个独根苗,六五年七岁,得了痰症。罗浩被派在公社水库工地。我抱着孩子, 一夜跑了八十里,天亮到工地,他正被派出所捆走。我一下子昏倒了。 醒来,张汉坐在我对面,低着头告诉我:“罗浩干不了工地上的活,我安排 他在伙食团里。不到一个月,他偷了一百多斤大米送给周围的妇女,被人家老公 告发了。”我说,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帮我求求情把罗浩放出来,这孩子要没命 了。张汉犹豫一会儿,说:“先看孩子,罗浩那头我慢慢想办法。”他抱起孩子, 跑到工地卫生室,卫生室的医生听了听,说是非常严重的肺炎,先打一针,立即 送公社卫生院。 那时候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张汉找了一辆板车,派两个人把我们娘俩 拉上。没到卫生院,孩子就不行了。两个人陪着流了一阵眼泪,又大汗淋漓拉回 工地。我在工地卫生所昏睡三天,才摇摇晃晃走回家。 罗浩把孩子死的帐记到张汉名下,文化大革命他想整出个出个名堂来,跟公 社的造反派一起,上窜下跳,打断了张汉一条腿,结果还是挨整的对象。张汉从 大队长变成了书记,联产承包的时候,把没人要的田分给我们。邻居占我们的地 基砌猪圈,罗浩被别人打伤,我求张汉评个理,他也爱理不理。 罗浩中风偏瘫,睡了在床上。瘦得不成人形了,还要折磨人。每天要在身上 压一会儿,说免得我老婆想偷人。喉咙里发出呱呱的狞笑,鬼爪子摸得人身上毛 骨悚然。要死还作践人。我没办法跟他算帐,由他作践是了。反正他是个流氓成 性的人,一辈子就会两件事,灌酒,搞女人。如果会第三件,就是偷了。有事无 事要在女人跨裆里揪一把。偷回来的东西并用来不养家糊口,而是换酒,勾引女 人。搞女人被人家的丈夫捉着,打得鼻青脸肿,回家又拿我出气。 我这辈子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不是翠儿骂上门扇我耳刮子,就是罗浩强迫 我陪他睡。稍不如意,他就骑在身上扇屁股,揪奶子。 老黄狗你出去,快出去。别叼着兜肚烦我!你嗯嗯唧唧,不肯走?从哪儿叼 来还到那儿去。快去快去,怎么跟罗浩一样赖皮呢? 你不是天天跟着罗浩吗?我天天喂饭你吃,病了你都不肯留下陪陪我。就知 道跟罗浩走东家窜西家,他上人家的床你在后门口坐等。大家都知道,只要你在 谁家的后门口,罗浩准在这家女人的床上。他也烦,踢你,打你,你都不走。他 瘫在床上了,你愿坐在床前,也不愿跟我出去。你为他叼衣服,叼拐杖,舔呕吐 物,赶都赶不走你。真是命贱莫若狗啊。 罗浩死了,你才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千方百计地讨好我。你以为我跟罗浩一 样,喜欢你偷人家的衣服,叼人家的鸡。你还不跟翠儿把兜肚还回去? 门吱呀开了,隔壁的孙姑娘过了。孙姑娘你跟我把老黄狗赶出去,如豆的灯 火在眼前飘动,房子也在轻轻摇动,脚下有股力量把我向上托起。我要走了,孙 姑娘,你别难过,人老了该走这一步。你自打嫁过来,就没少为我们麻烦,现在 还要为我送终,你的情只有下辈子还了。你要为我烧纸?好,床头就有,你烧吧。 青烟飘起来了,我开始上升,身上刀割一样痛。夜静静的,四下无声,星星 在头顶闪烁。狂风却卷着冰雹,劈头盖脸打来。我的衣服被撕成碎片,一条条, 一片片,飘落下去。我赤条条的了。好冷,牙关打磕,脑筋却非常清晰。翠儿! 张汉!也别恨我了,我的孽债已经还清。罗浩!我没有对不起你的,你不必在地 府等我。爹!娘!你们别恨张汉。有罪恶的人都忏悔。 孙姑娘!多谢你了。 黄兜肚你为什么跟着飘上来?回去,快回去呀。 03 翠儿 张汉在黑风岭的雪地里呆了三天三夜,终于逮住了秀儿他爹。消息很快传遍 山里。押往乡里处决那天,一路有大人、小孩往老地主身上扔石头。 工作队的同志逢人便讲张汉是个好同志。我问娘谁是张汉,娘说是秀儿家磨 房里的小长工。我想起见过他,在秀儿家磨房借面时见的。他出息了,捉着老地 主,有仇的报仇,有怨的伸冤。贫雇农谁没有一肚子苦水!挨枪子是秀儿爹应得 的下场。打倒地主闹翻身,咱八代贫农扬眉吐气! 分果实的时候,我找工作组领了条子,风风火火直奔秀儿的绣房,什么都不 要,就要秀儿那只衣箱。我十七八了,还一年四季光着脚,补丁衣服遮不住屁股。 恨恨恨,羞羞羞!好东西都得分给咱们贫农,谁让他爹是的大地主,她该受受咱 们贫农受过的苦, 张汉是民兵队长,在秀儿家维持秩序。我看见秀儿和她妈倦伏在墙角,民兵 拿枪看着,一动也不敢动。我作了个鬼脸,径直进了秀儿绣房。张汉追上来问: “你谁呀?”我说,我是翠儿!翠儿啊!我认识你呀!他说:“有没有点组织观 念,得先在我这儿报到!”我说,贫农哥哥,凶什么凶?我有工作组的条子,这 儿!我是八代贫农,祖祖辈辈种秀儿家的科田。他见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接 过条子,看了又看。 我看见了那口精致的檀木箱子,伸手去抱。他问:“你不要别的,耕牛、农 具、家具、锅碗?”我说:“就要秀儿的衣服。”我又说:“我认识你,你是秀 儿家的童工,她哥哥的同学。听说秀儿对你好?” 他一怔,问:“谁说的?”我说,你别问,只说有没有?听说她总在磨房陪 你玩。他脸色铁青,说:“没有的事!” 我又问:“枪毙他爹你舍得?” 他说:“我不是做了?” 我说,是啊是啊,你是贫农,你爹累死在她家磨房里。怎么会喜欢地主的女 儿?他说:“那当然。” 我说,有仇报仇、有冤申冤的时候到了!开心!真开心! 他又说,那是那是! 我打开秀儿的衣箱,一股香味飘了过来。九件新兜肚,金黄色的绸缎上绮着 同样金黄色的荷花。还有九套各色新衣服。真是眼界大开!我把衣服一件件贴在 身上,问张汉,我穿上好不好看。他说:“好看好看。” 我太喜欢金黄色的兜肚,穿在身上,一定好看得不得了。我拿起来兜肚,边 解身上的衣服,边问张汉:“我穿这个好看么?”他赶紧说:“别,别,肯定好 看。”我这才想起一个大姑娘怎么能当着小伙子的面脱衣服呢,脸也红了。 他说:“人家的小衣服你也要?”我扬起头说,就要!她穿得我为什么穿不 得?他说:“穿得穿得。你慢慢试,选好了出来登记。” 我说,你别走,我穿上到底好不好看?他说:“好看!这么好的兜肚谁穿上 都好看。” 我说,秀儿呢? 他说:“你想穿就穿,提她干什么。” 我说,这可是你说的呀!你喜欢,我一辈子穿它,不准秀儿穿! 他说:“我走了。” 哼!他在敷衍我,还想秀儿呢! 我成了土改积极分子,经常和张汉一起开会,一起上贫雇农家做动员工作。 他躲着我,我偏缠着他,深夜要他送我回家,上文化夜校要他教我认字。工作队 的同志说我觉悟高,能干,有胆量,是做干部的苗子,要培养我当妇女主任。当 官我没兴趣,有兴趣的是张汉。废除封建婚姻,提倡自由恋爱,我赶紧找到工作 队的同志,说我想和张汉处对象。工作队的同志说:“好啊!我们就要这样大胆 自由恋爱的同志出来带头。不过,人家愿意吗?”我说,愿意愿意。他是秀儿家 的童工,我家是秀儿家的佃户,他爹死在秀儿家的磨房里,我们都苦大仇深,我 们有阶级基础,他为什么不愿意?如果他想要秀儿,你们会答应吗? 工作队也听说秀儿对张汉好,怕他犯阶级立场错误,千方百计撮合我和他的 婚事。一缠,一逼,他就同意了。我兴高采烈地穿着黄兜肚,睡到了他身边。 我一字不识,上夜校就头疼,一个字认不进去,不是当干部的命。结了婚, 更不想学了。工作队跟我做过多少次工作,我说我不是当干部的料,那碗轻松饭 我吃不了,只有回家种田抱孩子。工作队的同志唉声叹气,多少年以后,还说我 分了田找了男人就不想革命了。 张汉继续当干部,民兵队长,合作组组长,初级社社长,高级社社长,大队 长,大队支部书记,一干四十年,六十岁才退下来。都说他当一辈子干部,我不 知跟着得多少好处。罗浩说还他是扳不倒的土皇帝。哼!好处就是我连儿女都贡 献给革命了。 我跟土皇帝生了八个儿女,只存下柱儿姐妹仨。其余五个跟土皇帝的爸爸一 起,把幼小的生命献给了革命。土皇帝贡献了五个未成年的儿女,还洋洋得意地 说,我算是革命一辈子。我怀疑张汉跟秀儿一直没断,怀里搂我,心里想秀儿, 才不把老婆和儿女当事。孩子生病要死了,他还要去开会,一天假都不肯请,谁 知他会不会借机去会秀儿?他连孩子都不顾,我就跟他没完。 柱儿总说我不该没完没了跟爹吵。运儿也笑我和爷爷是一对斗来斗去的冤家。 他们哪里知道,我老不是不停地斗,这个家早散了。 秀儿生就一副妖精相,那个腰细得一把掐得住,屁股撅着,像罗筛;奶子挺 着,像南瓜;眼睛蓝殷殷的,像深潭。这样的女儿够男人。她穿着黄兜肚在张汉 面前晃来晃去,张汉还不跪在他脚下?我和张汉结了婚,她还不肯嫁人,想翻天, 翻了天再把张汉抢回去,没门!我扇了秀儿的脸,张汉说我做得太过分。哼!我 知道他想着该死的妖精,他不死心,我就扇她,看谁心疼。 柱儿差点死在大办钢铁的时候。他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五九年六岁。我天 天在大队窑上烧炭,背柴,装窑,出炭,男人的活女人干,男人们由张汉领着在 公社垒土炉练铁。每个大队有任务,看谁的炉子出铁多。张汉领着大家垒了三个 土炉子,妇女们必须保证三个炉子的白炭。山上树砍光了,妇女们烤了焦碳,黑 苍黑苍的,还是不准回家。孩子放在老娘家,高烧得跟碳火一样,哭着要妈。老 娘想尽办法退不下烧,才送到窑场。我夺过秀儿的背篓,让她留下烧炭,自己背 着一百多斤白炭,怀里抱着孩子,赶到公社钢铁厂,拉上张汉,连夜摸进公社卫 生院,才拣回孩子一条命。 张汉走的时候,炉子要出铁。狗日的罗浩没见秀儿来送炭,三心二意,烧过 了火,炉子爆裂。公社追查,罗浩把责任全推到张汉身上。张汉受了处分,埋怨 姑娘婆婆抱孩子看个病还要拉上男人,只会在家里发威。你说我心里窝火不窝火。 秀儿娇生怪养,装了一个窑,肚子里的孩子掉了。罗浩又把账记到我和张汉 头上,生着方儿找张汉报仇。这个无赖,娶了秀儿,也不感谢我和张汉,倒说天 鹅肉砸了它的嘴。也是张汉自作自受,你不把这地主子女和流氓无赖组成的联合 舰队整到窝米地里,他就时不时会咬你一口。毛主席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 月讲。敌人要斗你,你不斗他们,行嘛?夫妻两个,也是这个道理,你不斗他, 不斗赢他,他就不得了,会天天往秀儿那里跑,跟罗浩一样成为流氓无赖。冤家 冤家,不打不爱不是冤家,争争斗斗才能维持这个家。 04 运儿 天刚亮,秀儿婆婆的灵柩抬上山。她没后,侄儿侄女远在省城赶不回来,隔 壁的孙婶自告奋勇为她带孝。老人会没钱请道士,三强叔自愿充当,装模做样地 放线。大家按他打的石灰线挖坑。挖好后,他又装模做样做“下式”,撅起屁股 在坑底用大米画个“万”字,接着一边烧纸,一边念口诀:“向朝东南紫金台, 脚踏西北青峰岩,青龙白虎两边坐,安享太平似如来。”鞭炮和家铘一起暴响, 灵柩稳稳放进坑里,主葬一锄挖断灵柩上的蔑箍,大家竞相往灵柩上堆土。 坟包升起来。帮忙的放下锄头粪筐,抬的抬石头,垒的垒坟坎。圆坟时,三 强叔又跳一阵。鞭炮、家铘一起震响。小孩们把手中的纸幡插上坟头。这时,空 中飞来一片金黄。大家以为是金翅大鹏鸟。越飞越近,才看出是一件黄兜肚,稳 稳落在主幡顶上。三强叔以为是天降神物,慢敲金点,全身扭动,口中念念有辞: “阴阳两界各有灵,天降神物示分明。黄金幡是女儿物,女儿物安女儿心。” 在场的人七嘴八舌地猜测议论。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婆婆的兜肚怎么会飞 到秀儿婆婆的坟来?爹的脸色铁青,娘和我媳妇不住砸舌。足足停留了十五分钟, 黄兜肚才被风吹走。我不敢把这事告诉爷爷婆婆,他俩常为秀儿婆婆闹得不可开 交,爷爷没少挨婆婆的打骂。这件事如果让他们知道,又会闹得天翻地覆。爷爷 婆婆的信念是斗争,爹和娘的信念是忍耐,我和媳妇的信念是享受。他们的事我 们想不通,这就是代沟。斗来斗去,不觉得累吗? 婆婆能干,近70岁了还能干。哗啦啦把上衣一脱,穿件黄兜肚,抄起家伙跟 男人一样。颈上肩上背上黝黑黝黑,满是横肉,奶子在兜肚里连甩直甩,也不在 乎。说话嗓门震天,周围的同龄人都惧怕她。跟爷爷打架,又跳又骂,又刨又抓, 非闹个气醒不可。儿孙们都劝不住。她说她是八代贫农的女儿,十八岁进张家门, 生了五男三女,干活不落人后,才不怕谁呢。 爷爷的斗志远不如从前了,眼神开始浑浊。婆婆常说:“看他那双死鱼眼睛, 不说秀儿,就没有光。”但是讲起他怎么斗地主斗右派,怎么抓阶级斗争、防止 地富反坏右复辟,怎么让罗浩这些想赶他下台的人自食恶果,便头头是道,眼里 放着金光。看电视也喜好快意恩仇的江湖片,看到报仇雪恨的时候,孩子似地拍 着手喊有仇报仇、有怨伸冤。婆婆说有仇报仇、有怨伸冤的时候,爷爷就蔫了。 原来婆婆的冤家是爷爷,婆婆要报仇,爷爷要遭殃。 黄兜肚飞上秀儿坟头的事,还是让婆婆知道了。别看山里人烟稀少,热中传 播小道消息的人却不少。婆婆又哭又跳,跟爷爷大闹一场,瘫了。三天三夜不省 人事,害得爹娘、我和爷爷接的接医生,守的守病人。婆婆好了以后,眼睛已像 死鱼似的,没有一点光。说话慢慢吞吞,浑浊不清。仔细听,从喉咙里滚出的是: “有仇报仇,有怨伸冤,老娘的兜肚怎么会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