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从前的十二月 作者:玉骨 (1 ) “OK,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同学们,明天见。”健美教练小关神情快活地 拍拍手掌,冲大家点头示意这堂课已经结束了。台下的人群中立刻发出“哎……” 一阵有气无力地回应,数十个女孩子东倒西歪的躺了一地,有些体力好的,懒洋 洋翻身爬起来到后面去更衣,大多数人只是躺在地板上喘气,空气里弥漫着一阵 运动后热腾腾的酸味。 戈雅坐在地上缓了缓劲,把垫子拖到一边,开始做自己加码的40个仰卧起坐。 一小时超负荷的运动过后,这几十个平素很轻松的仰卧起坐显得分外困难。戈雅 汗津津地在垫子上起卧着,能感到背上已经全部湿透了,一些汗珠顺着文胸中间 的皮肤流下去,痒痒的。戈雅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手伸进去擦拭,只好很不舒 服地扭了扭身子。耳边渐渐安静下来,健身的女孩子们陆续离开大厅了,只有节 奏轻快的背景音乐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戈雅闭着眼睛坚持做完了最后几个,喘 着气抱住腿休息,扭头看镜子,整张脸因为用力而显得潮红和粘湿。小关教练收 拾好东西,举着瓶子喝水,一边远远地看着戈雅。见她停下来了,就拎了一瓶走 过去递给戈雅,笑着蹲下身说:“怎么,还嫌我带你们的运动量不够,要自己加 餐?” 戈雅气喘吁吁地摇头说:“谢谢……不是啊,现在更衣室里换衣服的人太多 了,味道难闻,我在这里呆会儿,等她们走了再去……反正也闲着,多做两个好 了。” “是这样。”小伙子咧开嘴笑,戈雅注意到他的牙齿雪白:“我还以为安排 的课程你不满意呢,她们可都是练得走路都打晃了。不过……”他打量了一下戈 雅:“我建议你做完训练后就不要再加了,过量运动很容易造成肌肉伤害。” “恩。”戈雅冲他感激地笑笑,伸手去开矿泉水的瓶子,手里有汗,老打滑。 小关教练说:“你握住。”伸出一只手在瓶盖上用力一拧,开了。戈雅说:“谢 谢你啊,关老师。”小关教练笑着说:“下课了就别叫老师了。叫我小关吧。” “这可不成,老师就是老师,虽然你年纪比我小,可也是教我们课的。” 小关诧异地问:“你知道我多大?” “25啊,外面墙上的教练简历里有。”戈雅仰头喝了一大口,感到背上的汗 开始慢慢凉下来了。小关疑惑地看戈雅:“那你呢?……还能比我大吗?” “当然。具体你就别问了,但你绝对比我小。”戈雅笑。 “好吧。”小关倒也很干脆,跳起来跟着节奏习惯性地做了两个蹬踏动作: “不打听女士年龄了。你赶快去换衣服吧,到底是11月的天气,汗干了会着凉的。” 戈雅点点头,看着小关身上一块块隆起的肌肉,羡慕地说:“练成你这样得 多少年啊……” “也就4 、5 年工夫吧。其实很容易的,只要能坚持就行。”小关教练“忽 忽”做了几个组合拳动作,含着下巴,挪动脚步,兴致勃勃地说:“女孩子肌肉 结实就行了,可不能按我这个样子练,一点女性美感也没有。”他扭头上下打量 了一下戈雅:“做运动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你的腰腹以上动作都很好了,腿部 力量还要加强。”戈雅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湿透的健美服,内衣的形状被汗水清晰 地勾勒出来,不由面上一红,低头拿了哑铃说:“我走了,关老师。” “好的,再见。” 戈雅才走出两步,小关教练又叫住她:“……哎,水,你的矿泉水没拿。” 戈雅楞了一下,走回去接过水:“谢谢。” 戈雅回到家里已经快8 点了,妈妈把厨房里烧好的几个菜端出来,戈雅拿了 碗筷,母女俩坐下来吃饭。妈妈说:“龚然刚才电话过来了。” “哦,说什么?” “想找你去看电影吧。他说待会再打给你。” “恩。”戈雅抬头看看钟,心里盘算着第二场电影8 :40开始,那么看完大 概是10点半多。 妈妈停了一下,接着说:“你怎么想啊,小雅。” “什么?”戈雅抬起脸看着妈妈。 “龚然啊。你们谈了有一年了吧?” “10个月。”戈雅用筷子把几根大蒜叶拨到一边,从里面找腊肉吃。 “你,也不小了。”妈妈的语气有些迟疑。 “妈”戈雅拉长语调。 “反正迟早也是要结,何必拖着呢?” “你准知道我就会嫁给他吗。” “小雅。”妈妈的语气有些不稳:“你还想干吗?” 戈雅和妈妈隔着饭桌对视着,一些往昔的秘密在两人目光深处闪动,良久, 妈妈低下头说:“好吧,你们的事情我不管了。也管不了。” 戈雅柔声说:“妈,要添饭吗?我给你盛。” “待会吧,我把昨天剩的鱼吃了。” “我也吃点。” 电话铃响了,妈妈抬头看看戈雅,戈雅推开盘子跑过去接电话:“喂……是 我。正在吃呢。……没买到就算了,反正也不好看……恩,也成,吃完饭我自己 过去吧,不用来接我了……好,再见,呆会见。” 戈雅回到桌边坐下来说:“龚然没买到票,我们不去看电影了,去喝咖啡。” “恩,快点吃吧,要凉了。” 母女俩全神贯注地吃鱼,低头把刺吐到各自面前的小盘子里。饭桌上一片静 默。 (2 ) 戈雅到咖啡馆的时间早了点,进去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大厅里灯光很幽 暗,门头上的霓虹灯把临街的人行道照得通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窗前走过, 停下来注视着戈雅。戈雅动了动身子,拼命思索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她,女孩面 无表情地对着戈雅把帽子整理了一下,抚抚头发,走了。戈雅这才意识到她是在 把橱窗当镜子照。这时候她看见了龚然,他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斯文的无边眼镜 在路灯下闪光,蓝灰色的外套,脖子上系着她送给他的小方格围巾,整个人显得 儒雅安全。戈雅看着他走过马路,走进咖啡馆,然后走到她桌前,附身微笑。 “小雅。” “你迟到了。龚然。”戈雅开玩笑地说:“这是我第几次等你了?” “不会超过3 次。塞车。”龚然招手叫服务生:“好男人不会让女人总是等 待……但也不能不等,不然就显不出价值了。” “又来了,你这种伪哲学口吻最讨厌。”戈雅翻着酒水单,指着花茶类对服 务生说:“给我一壶薄荷茶。” “不喝咖啡?” “今天健身的运动量太大,我得多喝点茶补充水分。” “罐装喜力。再来份爆米花。” 服务生填了单子,客客气气地说:“先生,一共52元。” 戈雅奇怪地说:“怎么,这里是先付钱的吗?……”龚然一边掏皮夹一边说: “现在很多咖啡店都这样了,先付钱,就不怕人多的时候有人跑单……小雅你有 没有2 块零钱?” 戈雅从包里翻出钱夹,找了2 块钱递给服务生。龚然好奇地说:“里面放了 张什么画片啊,我瞧瞧。” “明年的月历牌。”戈雅犹豫了一下,把钱包递给龚然,龚然笑着说:“才 11月份,你就开始用明年的月历了,真是走在时间前面……不过挺好看的。” 戈雅一动不动地看着龚然把那张月历卡掏出来,露出下面一张照片。龚然的 手停住了,他凝视着那张照片:“小雅,这是怎么回事?” “一张照片……”戈雅有些勉强。“很久以前的了。” “我知道。可是,我们恋爱一年了,小雅,你还把他的照片放在钱包里?… …而不是我的?”龚然慢慢把照片抽出来,注视良久:“他确实……恩,比我要 帅。” “龚然,我忘记了,这是很早以前放在钱包里的,我早就忘记它了,我不是 故意的。”戈雅有些焦躁地注视着龚然的手,又抬头看他的神色。 “可你前几天才新换了月历牌,小雅。”龚然把目光挪到戈雅脸上,她感觉 象被火烫了一下:“我没别的意思……” 龚然把照片扔在桌上,口气平稳地说:“好,我相信你。不过现在,你准备 拿它怎么办?” 戈雅远远注视着那张照片,长期藏在皮夹里,有点微微发黄了,一张脸在上 面不明就里地微笑。她没吭气。龚然附过身去,伸手握住戈雅的手说,用温和的 口气说:“小雅,你爱我吗?……” 戈雅点点头,抬起眼睛看着龚然,龚然的口气更加柔和:“他是过去的事了, 对不对?没必要再让他存在了,对不对?尤其是,没必要让他横在我们俩中间, 是不是?……” 戈雅被催眠似地点点头,说:“是,龚然。” “那么,”龚然把照片推到戈雅面前,用咖啡馆里配备的火柴盒把那张脸压 住:“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戈雅惊醒般对龚然笑笑:“啊……你说得对,龚然。”戈雅拿起火柴,擦着, 迟疑了一下,把照片凑到火苗上,那个笑容迅速在火焰的舔噬中卷曲,融化,一 股灰烬的气息在他们中间弥漫开来,戈雅用手指捏着一角,迟疑不决地看着,龚 然把烟灰缸推到火焰下面:“小雅,快松手,要烧到手了……” 戈雅松了手。 照片的最后一角在烟灰缸里萎顿成灰。龚然轻轻舒了口气,再次把戈雅的手 合进手掌,来回抚摩:“小雅,原谅我不够大度,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在爱情 里,我的眼睛揉不得沙子,真的。原谅我……” 戈雅给了龚然一个虚弱地微笑:“是我不好,龚然。我也爱你的。” 龚然把戈雅的手心翻过来,贴在自己嘴唇上。一个服务生悄无声息地把烟灰 缸收走了。 (3 ) 城市的冬天来得特别早,12月就已经是严霜满地,一片肃杀。人们穿得越 发臃肿,一个个象冬眠的狗熊,行动迟缓,懒于出行。戈雅反而往健身馆跑得勤 了,从一周2次缩短到一周3次,最近几天已经开始天天都去,而且运动量迅速 加大小关教练带领的1小时课程戈雅连汗都不出了,她总是在集体训练结束后再 躲到旁边做40个仰卧起坐,20个俯卧撑,然后去器械房踩自行车,举杠铃, 再气喘吁吁地爬上跑步机跑上15分钟。小关开始还过来提醒她悠着点儿,后来 见她充耳不闻,势头反而越来越发狠,干脆不说了,只在一边打自己的沙袋,随 时用眼睛瞟瞟她。 有天晚上戈雅在器械房里呆了一个小时,把跑步机速度调快,跑了20多分 钟,最后累得从履带上差点跌下来。小关走过去关掉机器,把戈雅扶到旁边坐下, 递给她一瓶水:“你怎么了?” “什么……?”戈雅晕头转向,大口喘气,话都说不完整。 “你这不是在锻炼,是在发泄。”小关用研究的目光盯着她看:“没有象你 这样健身的。” 戈雅喘着粗气嗤嗤地笑:“发泄?……你说……什么呢,什么话啊。”一些 汗珠顺着头发滴下来,掉在颈后的皮肤上,戈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关找了条 毛巾扔给她:“听我一句吧,不要这样练了,强度太大了。你要是觉得精力没地 方用,可以回去做做家务啊,哈哈。”小关说完,觉得自己的建议并不有趣,随 即收声,有点尴尬。 “没有家务要我做。”戈雅用毛巾擦了擦脸,站起身来,晃了一下。小关紧 张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神情象是随时打算去搀扶。戈雅忍不住笑起来:“关老 师,你别这么看着我成不成,难道我看上去快牺牲了?” 小关笑笑:“不早了,回去吧。晚上不要吃热量太大的东西吃点苹果最好, 香蕉就不要了。一小时的运动可以消耗450大卡左右的热量,香蕉一根就有9 0大卡,两根下肚,你今天晚上就有一半的运动白做了……” 戈雅把头发散开,甩甩头,吁了口气说:“怕什么啊,我没觉得自己胖,又 不减肥……我最喜欢吃香蕉了。”小关说:“你看,说漏嘴了吧,做这么多运动 不是为了减肥,那就不是发泄吗。” 戈雅停下来,转过脸,微笑着注视小关:“关老师,你怎么就对我的动机这 么笃定呢?你觉得我有什么需要发泄的?” 小关楞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这时候门外有人喊“关老师……”小关立刻 跳起来说:“对不起啊,我出去看看……”戈雅笑着点点头,小关立刻跨着有弹 性的步伐向门口跑去,边跑边回头说:“早点回去吧,外面很冷的……” 戈雅看着小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保持的笑容象被什么抹去了一样,迅 速不见了。她再次跌坐在垫子上,觉得疲惫不堪,难以支撑,脑子累得空空荡荡 什么也想不起来。 戈雅在淋浴房里冲了个澡,走出健身馆,寒风让她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 忽然想起还有本建筑技术规范忘在办公室里,那是答应晚上要带回去给妈妈的同 事的。看看时间,8点多,公司的大门还没锁,戈雅转身往办公室方向走去。 三楼走廊的灯出乎意料地亮着,有间办公室的门微微虚掩,是习主任的房间。 戈雅想起今天晚上几个头儿要请上级部门的人吃饭,想来现在宴会已经散了。 戈雅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按亮灯,在柜子里翻找需要的规范。周围十分寂 静,可以听见有门关上的声音,身后一些脚步悉悉唆唆地走近,戈雅回头看见一 张被酒醺红的脸,不由退了一步,点头喊:“习主任……” 习主任走到戈雅面前问:“这么晚了,还不走?” “我来找一些技术资料。”戈雅有些不安,左右看了看,白晃晃的日光灯让 平时看惯了的办公室显得惨白而陌生。习主任笑笑说:“找什么?要我帮忙吗?” “啊,不用,我已经找到了。”戈雅迅速转过身,把那本规范从柜子里拿出 来,关上柜门。这时她身后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把自己猛然向前推去,一双手绕 过戈雅的腰,紧紧箍住她,一张热烘烘的脸从后面贴上她的脸,把她整个人挤压 在柜子上动弹不得,耳边是充满酒气的压抑住的声音:“小戈……” 戈雅脑子轰然一声,她奋力用手去推柜子,想从这种压迫中脱离出来,可是 那个身躯太沉重了,它毫不妥协地挤住她,从身后强硬地顶着她,让她觉得屈辱 而惊慌。 “别这样。习主任,别这样……”戈雅无力地挣扎着,恐惧迅速吞没了她。 那个声音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在低低说话:“小戈,你还没结婚……可你有过了, 是不是?……”强烈的酒臭和热烘烘地气味熏着戈雅的脸,让她几乎窒息,她屏 住呼吸,用手去扳那双箍紧她的大手,口中断续地喊:“放开,请你放开……” 习主任低低笑:“别害怕,小戈,别害怕,我又不是老虎。”他歪过头,用嘴去 蹭戈雅耳后的皮肤,同时一只手从戈雅的腰间钻进去,上下摸索。戈雅乘他力气 有些松动,奋力一推,从他身体一侧钻了出来。习主任猝不及防地倒在柜门上, 回头看着戈雅:“小戈,你干吗?……” 戈雅远远地退到办公室那头,浑身哆嗦,想过来拿自己桌上的东西离开,又 不敢靠近。她顿了顿,呼吸急促地说:“你喝多了,习主任。” 习主任靠在柜门上看了戈雅一会,忽然笑起来:“对,真要命啊,我是喝多 了,今天晚上他们老灌我……对不起,小戈,打扰你了,你忙吧。”他摇摇晃晃 地站起来向门口走过去,戈雅往旁边让了几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习主任走了 几步,回头又冲戈雅笑了一下:“对不起啊戈雅,等我酒醒了,就想不起来这些 事情了……你别放在心上。早点回去吧。” 戈雅看着他走出去,立刻冲过去把门啪地锁上,靠在墙边,半天才缓过劲来。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了,消失了,办公楼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带着微 微哨声的风,间或把窗棂摇晃出一声轻响。戈雅楞了半天,一步步走到桌前坐下, 抱住自己的头,良久,发出一声低低地呜咽。 (4 ) 12月上旬刚过完,一种躁动的气氛开始在城市中蔓延,即将到来的圣诞和 元旦让人们迅速进入一种准备狂欢的状态,街上的车越来越多,商场里摩肩接踵, 热闹非凡。大家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戈雅除了上班、约 会和时间越来越长的健身,其它时间都呆在家里,周围的气氛似乎对她全无影响。 有时候妈妈会推开戈雅的房门,看看她在做什么,戈雅几乎每次都用同一种姿势 躺在床上看书,听见响动,就从书本上抬起眼睛问:“妈,有事吗?” “没有。”妈妈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轻轻带上门,走了。 圣诞的前一个礼拜天,好友江燕风风火火冲进戈雅的房间,在她床上摊开一 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小雅,看看我买的圣诞礼物!” 戈雅用手在里面翻了一翻,诧异地说:“这些都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江燕兴冲冲地说:“我们几个朋友准备搞一个盛大的圣诞假面舞会!……你 一定得来啊……这些都是我负责采购的舞会上当礼品的小玩意。你看,钥匙扣、 小娃娃、幸运符、小拼图、化妆盒……我把包装纸都买回来了,去找把裁纸刀来, 你帮我一起把它们包起来。天啊,这么多……” 戈雅到厨房转了一圈,回来时手上拿了一把剪刀和一柄刀刃很长的西瓜刀, 递给江燕:“只有这个。” 江燕张大嘴巴:“西瓜刀?这怎么裁纸啊,一点都不快。” “你凑合吧,我们家没裁纸刀。” “小点的水果刀呢?锋利点的?” “也没有。” 江燕纳闷地说:“那你们平时都怎么削苹果皮?……” 戈雅靠在床头:“有削皮器。” 江燕摇着头嘀嘀咕咕:“你们家可真古怪,连把小刀也没有……”戈雅沉默 着。江燕忽然停住话头,抬头看看戈雅,脸上有醒悟的神色。房间里静下来,两 个人对视了一会,戈雅猝然笑了:“我妈她……后来……一直有点忌讳。那个, 让她不舒服。” 江燕也笑了笑:“小雅,那你自己呢?没事了吗?……” “没事。”戈雅很快地说:“早就没事了。” “恩。”江燕低下头,把包装纸在桌子上摊开,拿起一个盒子比划了一下, 然后拿剪刀把纸剪开。戈雅在旁边帮她抚平纸张,看她别别扭扭地剪出一条狗牙 边,忍不住笑。江燕白了戈雅一眼:“不许笑!还不是工具不顺手嘛……对了, 你和龚然,圣诞节有什么打算吗?” “还不知道呢。”戈雅拿起另外一只盒子比着尺寸:“随便他吧,我没意见。” “你可真好说话。”江燕笑着说:“他好象挺能拿住你的啊,别看样子文质 彬彬的。” “懒得操心罢了。”戈雅对江燕的评判并不反驳:“就这么回事吧,听谁的 不是听。他爱操心就让他去操,我乐得省心。” “你这态度可不象热恋中的女孩子啊,这么消极。”江燕颇不满意地看着戈 雅:“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多久以前?” “2年前,你……”江燕话一出口,立刻就收住了。戈雅抬起头哈哈笑起来: “你干吗啊江燕?我又不是我妈,你紧张什么。” 江燕嘿嘿笑了两声:“揭人伤疤总是不好么。” 戈雅笑容不减:“你怎么也这么想?江燕,我这两年不是很好?什么都没耽 误,和龚然感情也不错,你还担心什么。” “你们……会结婚吗?” “也许吧。”戈雅手中停下来,想了想:“应该会。他对我很好。只要他开 口,我就答应。” 江燕似乎松了口气,大力点着头说:“好好好,祝贺你们修成正果!那我可 等着吃喜糖了……” “八字没一撇呢。”戈雅笑着把一团废纸向江燕扔过去:“先管好你自己吧, 多大年纪了还孤家寡人一个……”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笑了一阵,接着对付铺了 一桌子的东西。江燕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既然这样,我就不怕告诉你了。 他回来了。” “谁?” “你说呢?”江燕看看戈雅,戈雅随后表示明白地点了点头:“哦,是吗。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吧。我也是听说。据说要在这里过完元旦再走。” “要呆这么久吗……他要在这里过完生日?” “他生日是12月份吗?”江燕反问。 “是啊,12月28日。” 江燕盯着戈雅:“你记得可真清楚啊,小雅。” 戈雅冲江燕笑笑:“我们是在这一天认识的啊。他的生日聚会上。你忘了吗? ……当时你也在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吧。” “你怕什么?真是。有什么不能提……他怎么样?” “不错,挺好。事业很成功。而且听说,恩,快结婚了。” “哦?那好啊。”戈雅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到他,替我恭喜他。” “好的,一定把话带到。”江燕用力点头。 “那女孩哪里的?” “不清楚。” “做什么的?” “不知道啊……” “她漂亮吗?” “我还没见过呢。” “其它人也都没见过?” “小雅……” “把那个盒子给我,江燕。” (5) 还有两天就是平安夜了,戈雅和江燕约好,要与龚然一起去参加他们的假面 舞会。龚然对这件事情表现出超乎寻常地热心,他拉着戈雅在商场里到处转悠, 买了许多羽毛和各色丝带,买了一幅白色的缎子,甚至还买了一个镶满水钻的小 王冠。 “我要把你打扮成公主!”龚然兴冲冲地宣布:“我呢,就用羽毛粘在身上, 打扮成野兽!……哈哈,美女与野兽,我们可是绝配啊。” 戈雅笑着摇头:“我可不想做公主。还有,有你皮肤这么白,还戴着眼镜的 野兽吗?” “呃,这个,没关系。”龚然想了想,随即一挥手:“反正还有假面嘛,面 具一戴,有没有眼镜都看不出来了。” “你怎么这么高兴?” “为什么要不高兴?”龚然奇怪地看着戈雅:“这不是很好玩的事情吗?又 是你好朋友组织的舞会……怎么,你不想去?” “不是不是。”戈雅连忙解释:“我是看你这么好兴致,觉得有意思。”龚 然把戈雅拉过来,揽在胸口:“小雅,你最近不太精神啊,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没有。”戈雅伏在龚然胸口轻轻地说:“我很好,龚然,别担心。可能是 天气冷的原因吧,让人有点懒洋洋的。” “是啊,今年冬天好象冷得特别早。我的小雅,象只小狗熊一样要冬眠了。” 龚然笑着,用手抚摩她的长发:“12月快过完了,打起精神来吧小懒熊,过完 元旦,我们的爱情就进入新的一年了,这是多值得纪念的事情啊。对吗?” “恩。对。”戈雅转过头,把脸藏在龚然的外套里,深深呼吸。 晚上,戈雅照例去健身房做运动。小关教练看到她来,很兴奋地跑过来说: “喂,戈雅,明天晚上有安排吗?……” “干吗?” “我们几个朋友要开圣诞PARTY,你来玩好吗?” 戈雅抱歉地摇头说:“对不起啊关老师,我已经有约了,也是朋友的一个聚 会……” “哦。”小关有些失望:“看来我说晚了……不过没关系,以后吧,以后有 机会再出去玩好吗?” “好的。” 音乐响起,小关冲戈雅点点头:“课要开始了!”然后几步跳到台上,用力 拍着手掌对台下大声说:“姑娘们,注意了,这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堂课!我希 望你们都能打起精神来好好练习,把身子活动开,激发出自己的活力,明天打扮 地漂漂亮亮的和男朋友去约会,好不好?……” 台下扬起一阵笑声,有胆大的说:“关老师,我还没男朋友呢,明天可不可 以和你约会啊?……”女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小关有些腼腆地咧开嘴,露出雪 白的牙齿老老实实地说:“可是,可是我明天已经有安排了啊……” 姑娘们笑得更大声了,有人在问是什么活动,可不可以带她们一起参加。戈 雅在最后排站着,忽然感到深刻的疲倦,她拾起放在一边的衣服,悄悄穿过排练 大厅,打开门,离开了健身房。 回到家里,饭还没做好,妈妈从厨房里有些诧异地探出头:“怎么这么早? 没去健身?” “没有,有点累。”戈雅简短地应了一句,推开自己的房门,看见一只黑色 的女款皮包放在床上,拿起来看,是价格昂贵的“宝姿”。戈雅拿着包跑到厨房: “妈!这是给谁的?……” “给你的啊,喜欢吗?” “喜欢。”戈雅笑嘻嘻地问:“你送我的啊?” “你爸爸。” 戈雅的笑容僵住了,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包,语气冷淡下来:“是他。” “是啊,他说你们年轻人是要过什么圣诞节的,这个,算他送你的圣诞礼物。” “他元旦回来过吗?” “……不回来。” 戈雅扬手一扔,皮包划了道黑色的弧线,落在远处的沙发上。妈妈不安地回 头看看戈雅:“小雅……” “我不要他的东西。”戈雅冷冷地说:“我要他回来过元旦,我要他回来陪 你。” “他在外地工作忙,走不开……” “妈!”戈雅的眼泪涌出来了:“你又护着他,你又护着他!他真是工作忙 吗?你明明知道的,他在外面……”戈雅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脸往下流,戈雅 把头拧过去。 妈妈背对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开大了煤气,一锅排骨在火上滋滋作响,散 发出浓郁的香气。戈雅控制住哆嗦的嘴唇,把眼泪从脸上擦掉,语气平静地说: “妈,和她离婚吧。我们两个人能过。” “傻话。” “真的。妈。他既然这样不顾我们母女,我们也没必要再迁就他……谁离了 谁不行?退休了我养你。” “傻话。”妈妈还是这两个字。 “妈!”戈雅急了,冲上去夺过妈妈手里的锅铲,让她面对着自己:“你们 已经没感情了,还耗着干什么?现在没有人会因为离婚而被笑话了,你不要光考 虑面子……” 妈妈笑了笑,把锅铲从戈雅手里拿回来,转身在锅里翻炒:“傻丫头,跟面 子没关系的。” “那为什么?” “小雅。”妈妈把煤气关掉,安安静静地说:“我舍不得你爸爸。他是我这 么多年以来,唯一喜欢过的男人。……给我拿个盘子。” 戈雅楞在那里,半天,慌慌张张跑到碗橱里拿了个大盘子递给妈妈,妈妈一 边盛排骨一边说:“好了,拿筷子,可以吃饭了。” 戈雅走到妈妈背后,抱住她的腰,把脸藏在她松弛的脖子后面喊了一声: “妈。”,哭了。 (6 ) 这是个狂欢的舞会,墙壁周围挂满彩球和五颜六色的小灯,舞池中间的圣诞 树上装饰着戈雅和江燕花了一下午时间包装的小礼物,音控台上有个太空人形象 的DJ在打碟,旁边一溜长桌,摆满了果汁、啤酒、糕点和水果。数十位奇形怪状 的生物在舞池中间扭动着,灯光迷离梦幻,音乐振耳欲聋,互相说话要大声呼喊 才能听得清楚。戈雅执意被龚然打扮成了白雪公主的形象,龚然套了件剪掉袖子 的雨衣,上面粘满了兽皮和羽毛,形状看起来甚为恐怖。江燕最疯狂,她戴了一 顶硕大的墨西哥草帽,下面穿着一套千疮百孔的破烂牛仔衣,不停走光,银色的 内衣时隐时现,让人看了心惊胆战,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 自音乐响起,江燕就一直很兴奋,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一会儿拉着戈雅在舞 池里疯跑,一会又把龚然往戈雅身上乱推,弄得龚然雨衣上的羽毛在空中飘得到 处都是。周围的声音实在太大了,空气也热烈浑浊,戈雅昏昏沉沉地在人堆里晃 悠着,对面一会是江燕,一会是龚然,一会是佐罗或者什么说不出名堂的东西, 让人眼花缭乱。舞会进行到中场,有人拿话筒大声提议请江燕上台表演“钢管舞”, 立刻获得轰然一片叫好。江燕也不忸怩,拉住那个提议的人不给他走,让他举起 双手直立站好,临时充当“钢管”。于是场面开始好笑起来,江燕大大方方地粘 在那根“钢管”上做出各种动作,“钢管”自己却面红耳赤,尴尬之极,几次要 逃,都被江燕拉住,台上台下闹成一片,笑得直不起腰。戈雅也笑,从来没有这 么用力地笑过,也许是因为巨大的音乐掩盖了她的笑声,她放肆地,疯狂地笑着, 以至于最后蹲在地上,觉得胃疼难忍,戈雅第一次相信人是可以“笑死”的,真 的可以笑死,她停不下来,在舞池中捂着肚子蹲着,浑身颤抖。 龚然挤到戈雅身边,一把把她拉起来,在她耳边大声说了句什么。戈雅努力 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龚然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结婚,好不好???” 戈雅大声说:“好!” 龚然摇摇头,凑在戈雅耳边再次重复:“我是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 “好!!!”戈雅拼命点着头:“好!好!好!……” 龚然看懂了戈雅的回答,哈哈大笑着伸手把她抱住,在舞池里打起转来。戈 雅身不由己地随着他旋转,周围的彩带、灯光、气球一起在眼里飞舞起来,划成 一道绚丽的彩虹,令人眩晕。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人群忽然又哄起来,许多 身体撞击着,把戈雅和龚然分开了。戈雅踉踉跄跄地被甩到一边,站立不稳,她 再次蹲倒在地上,觉得胃疼得难受,几乎要呕吐。她还在笑。 一个拖着狼尾巴的男孩子被挤到戈雅身边,看她蹲在地上,附下身大声喊: “你怎么了??……没事吧??” 戈雅笑着摇摇头,对男孩说了一长串话,男孩听不清,拉着戈雅的手让她站 起来,把耳朵凑过去:“你说什么?!……” 戈雅几乎笑出了眼泪,她扯着嗓子对他狂喊:“我是说!我答应他了!!结 婚!!!可是我不喜欢他啊,一点也不喜……”话还没说完,男孩子就被涌动的 人群再次吞没了,有人开始拿桌上的蛋糕互相投掷,人们躲闪着,大声喧闹着, 没有人注意到穿着白裙子的戈雅扶着腰在角落独自狂笑,好象一辈子的笑容,都 在这一个晚上被挥霍完了。 戈雅回到家时已经快一点钟。龚然把她送到门口和她告别,然后回去处理他 满身的羽毛和蛋糕。戈雅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怕惊扰了妈妈。可 妈妈的房门还是无声地打开,她看了看戈雅,笑着说:“小雅今天好漂亮啊。” 戈雅站住脚,语气歉疚:“对不起,妈,我回来晚了……” 妈妈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说:“我没在等你啊,我是起夜。你赶快洗洗睡吧, 很晚了。” 戈雅“恩”了一声,看妈妈的背影朝前走去,忍不住喊:“妈!” “啊?”妈妈回过头来看着戈雅,戈雅张张嘴,顿了一下:“晚上冷,你起 来,要记得披件衣服。” 妈妈笑了:“知道。快收拾你的去吧。” 卫生间的门掩上了,戈雅站了一会,颓然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她在 床边坐了一会,把提包头朝下抖了抖,一些零碎滚了出来,戈雅从里面找出手机 看上面的消息,有好几个祝福圣诞的问候,都是朋友发来的——只有一个消息号 码显得陌生,内容也只有简单的一句:小雅圣诞快乐。戈雅楞了一会,忽然反应 过来是谁发的,她低头凝望这几个字,良久良久,然后按下了删除键。 (7 ) 四天后的深夜,戈雅在自己房间里翻出那把藏了2 年的裁纸刀,再次切开了 手腕。 她想,应该不会再有第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