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无踪 作者:余佳 是德国那种冬春交接的天气,除了空气里残留的凛冽,季节已经转换的十分 清楚,生机勃勃是种饱满的韵律,正在通过各种植物的枝叶奏响起来。 办公大楼正门前,一面公司的旗帜犹如迎风的帆,在高处发出“哗啦哗啦” 的声音。旁边的巨大侧门里,两部大货车正在徐徐开出,后面还有两部在装货, 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们在忙碌着。 装运场地,还有旁边的加工车间有机器在轰响。微胖的生产部经理,正冲着 一个身材高挑,着深蓝西服装的亚洲年轻女子大声讲话:“机器总控显示屏这次 装在加厚的木板箱单独运,您看,就是这个。应该不会像上次再有损坏了。”“ 嗯,这样就好!装箱单您核对后请秘书复印一份给我留底。我先上楼!”蓝西装 的女子迈着利索的步子出侧门,向办公大楼走去。 她叫柳眉,是这间机械公司最年轻的管理级成员,亚洲市场部经理。刚刚结 束了半年亚洲市场驻守回来,因为要赶着亲自盯一下出货情况,柳眉由机场就直 奔公司,行李还在车子后箱呢!看着这最后一单机器启运,去年所签的合同就完 成了。柳眉舒了一口气。现在美金价直线上扬,马克反之。而去年的销售合同签 价是马克,市场竞争激烈,能按马克价签下合同已经不错了,但要保持公司一定 的利润水平,就容不得装运再出半点差错。上一单机器显示屏就因为包装箱一个 螺丝松动而损坏,公司必须再赔偿客户一个。这种无谓损失其实可以避免。柳眉 在心里提醒自己,别忘了在工作报告中特别强调一下。 四楼销售总监办公室里,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进窗户,罩住那张黑色的亚光大 班桌。公司销售总监是个气宇轩昂,一头金发的中年德国人。柳眉正襟坐在他的 对面,向他汇报工作。间或有电话打断他们的谈话,不时有同事送文件请他签字。 看起来是个十分平常的下午,一个欣欣向荣的公司里普通的工作日。 公司里同事全部走光,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公司大楼一片寂静。他 们这边也谈完了,柳眉动手理齐了文件放进夹子,做出要起身的样子,他定睛看 着她没有动。柳眉交缠起十个纤细的手指,搭放在叠起的膝头。不知为什么,柳 眉忽然记起一本书上,诠释这样的形体动作表示内心矛盾复杂,犹豫不定。她这 样想着,心间一丝烦躁掠过。 他的身子后仰靠稳了椅背,换了温柔的口气问:“半年没有见,告诉我你好 吗?”柳眉下意识地将手握紧一点,答说:“我很好!”几个字中刻意强调的平 静,不易察觉。清了一下嗓子,柳眉再开口问:“那么你呢?你好吗?”“还好! 唔……你知道春天到了,花园里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女儿星期六买了一堆花回来, 昨天上午九点,就开始在花园工作,要拔掉好些去年的花根腾出地方。中午十二 点烤了一些肉吃,一点半又开始把那个石板路”柳眉听着,嘴角上牵露出笑意。 柳眉还记得见过他的女儿,亭亭玉立的金发姑娘,活泼快乐,今年该十六岁 了吧!不过看不出她早年丧母。他该是个好父亲。典型的德国人,假日总在花园 亲自劳作的。柳眉记得问过他,为什么德国人不学聪明的中国人,出钱请人将花 园种漂亮了,只管欣赏多好?他答,其实德国人这样省钱又锻炼身体,再说自己 的劳动成果自然会珍惜,在德国就没有看见那么多的警示牌子,禁止践踏草坪, 禁止乱摘花朵之类!两个人对话结果一比一,一同笑了一回。他讲话还是那个习 惯,不愧是精明的生意人,事无巨细都有准确的时间。只是他真的在谈天气了, 真的在谈不咸不淡的家事了。 “我在想以后会怎么样!”那个炎热的夏夜,国内南方一个美丽的庭院式酒 店里,他躺在床上,茂密的金发有点凌乱,头枕在手臂里这样说。柳眉当时没有 看他,而是指间夹了一支香烟,一袭墨绿色软缎睡裙,背对他立在房间的落地大 窗前。那一刻,柳眉不愿探究纷乱的思绪,而是专心看外面大雨冲刷过的草坪, 在夜灯照射下仿佛是小童刚剪的短发,有蛙虫快乐的鸣叫声,透过窗缝传进来。 柳眉的脸上显出些许慵倦,有种动人的光泽正由她的全身散发出来。激情过后的 女人,这种时候犹如一枝午夜盛放的玫瑰。“我现在也想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 以肯定,至少希望今后单独面对,我们不会只谈天气和一些家常琐事!”柳眉轻 声地说道。面对一个美丽的错误!她的心里喜忧参半。 他关于花园的话题还在继续着。我又不是内务大臣,没跟你要家务报告!我 只想知道你自己好不好!柳眉很想赌气这么说,可忍下了没开口。她用脚尖抵住 桌脚,让椅子向后倾斜,顺势偏头看了一眼门口。“公司清洁工十五分钟后才会 到。”他说。然后接住柳眉的目光对她会心地一笑,“我去泡一壶茶。我们再坐 一下!明天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还有这样的机会。”他指的是他自己明天飞莫斯 科,就任东欧分公司总经理。还是那个老样子,他口气不霸道,但透着的威严, 让人觉得没有商量的余地。几年的上下级做下来,和别人一样,柳眉已经非常习 惯他的作风,可他们之间那种有时不需要语言传达的默契,也许只有相同星座这 一个解释了。柳眉心里就是刚刚想到清洁工什么时候来,而他根本没问,就回答 了。 那本书上说,男女同星座的情况就如同在照镜子,人们往往会爱上镜子里的 自己,同时也做些细节上的挑剔,与其说是不满,不如是说更求完美。不知道他 同不同意这种说法?这是柳眉的习惯,碰上了不可以常理解释的事情,就翻翻星 座算命的书,而一般就总能找出让人安心的句子。 不一会儿,他端着茶盘由走廊那头的公司厨房回来了。高大挺拔的身材,穿 着讲究却不做作,一绺金发不经意地搭在额前。除了洞察一切的眼睛透露出岁月 的沧桑,看他那个样子,依旧算是个年轻人。柳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掀起来,雾 一样潮湿的温柔浮动。那个早晨,他也是这样端着大托盘站在她的床前,说早餐 来了。那时柳眉略微吃惊,坐起理了一把长发,究竟一时还不习惯被人服侍,何 况这个人是她年长的上司。柳眉说“我……嗯早晨喝一杯咖啡就好了,没有习惯 吃东西。”他笑着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偶尔也吃早餐的时候,喜欢点两个 煮鸡蛋,要黄壳的,而且总交待酒店服务生,煮三分钟!半生半熟刚刚好,煮太 老了或煮太生了都要退掉。我都给你点好了,快趁热吃吧!你呀,有时候太精细 太挑剔,蛮讨人厌的,和我一样!哈哈哈!!”只了解他公事上精明到了极点, 没想到他连关于她的细节也是一早留了心的。柳眉心头有热浪涌来,然后像中了 魔一般,吃下了有生以来最饱的一顿早餐。 现在柳眉面前的他,是一个感觉上的远镜头,连茶香都似乎由遥远的地方飘 来。他斟好茶,对柳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又在她对面坐下来。“为什么?”依照 默契的习惯,柳眉没有做铺垫就直问道。“总裁的新市场策略!分公司设在东欧, 以后前景不错,我愿意打这个头阵。你们几个分工,几片市场完全可以独立操作 了,我这个总监不是早做成空头的啦!再有,我依然兼原来的职位,不是在空气 里消失!”他的语气没有感情色彩。柳眉盯住他的眼睛,没有接茬。 他吸一口气,眼光放低接着说,“好吧!我承认跟你有一点点关系。你那个 时候来电话,喝醉了哭得一塌糊涂,我小心地陪你讲话,有感觉我要是挂断,你 会从那个二十七层楼上跳下去。我怕”“哦!其实我那个样子跟你没有直接关系! 你知道的,那个时候亚洲市场危机,销售成绩不理想,你当时走不开不能过来撑 腰,我压力很大。我有时候喝醉了会哭,会拨通一个十分信任的人的电话说一通 醉话,如此而已!”柳眉尽量说得轻描淡写。“这倒是以前不知道的。”他的目 光犀利,看进柳眉的眼睛。“我从来也不是铜皮铁骨!再说,每个人好像都有一 时失控的时候!”他眼神传递的那种明察秋毫的信息,让柳眉十分不快,她转开 目光抢白了他一句。 从没有跟他提起,他们那次特别的长途公差结束之后,柳眉留下来驻守国内 市场的半年间,除了两通失控的电话外,之前已经有好些个应酬饭局,只是礼貌 意思一下的酒量,就莫名其妙地使柳眉酩酊大醉。柳眉在人前控制的很好,总称 身体不适避开人群,开了酒店房间的大窗,探出头去,任凭夜间二十七层高处的 劲风掠过。记忆里他的影子,如同一把利剑,每每趁她酒醉无法设防,就戳穿她 的心,再用力抽出来,止不住的血液化作汹涌的泪水,一遍又一遍洗刷她的面颊, 而这时放飞的感觉往往更多于心酸。这种美丽的痛苦,好比女妖的符咒,挣扎的 同时,仍无法控制地吸进大量曼陀螺花的迷香,从而越发地沉溺在里面。柳眉几 乎怀疑自己在享受这种痛苦了。 大家沉了片刻,柳眉燃上一枝烟。“眉,我承认我后来在逃避,我故意等到 有人在身边才和你通话,我也是有意请别人转达事情,我……我是害怕我自己。 我想你懂的,一个人害怕自己的影子想逃开而又无法逃开,只好躲在墙后面不去 正视的无奈!在你之前我没有过对什么事情,对什么人茫然的体验。这样下去, 对你的前途影响不好!”他在苦笑。柳眉一时间非常同意星座书上讲的照镜子的 情形。他们本是一样的人,想法一致,且都不愿因为一种突发事件,而刻意去打 乱自己原有的生命轨迹。 柳眉挥手掸开香烟飘出来的烟雾,似乎想以这样的方式,驱散空气里渐浓起 来的往事尘埃,“你明天到分公司上任,我一周后飞新加坡筹备办事处,我们以 后是平行线,平行线没有影子对不对?噢!对不起啦,差点忘掉约了人晚餐,我 想我该走了!”柳眉站起来与他握手道别,装做赶时间匆匆离开公司。他在远处, 但依旧是她的曼陀螺花,聪明人就不该久留。 柳眉有意绕了个圈子,没有直接去开车。在凉意袭人的微风里走一走,感觉 很好。他已经开远的车,又忽然迅速倒了回来停住,开窗握住她的手,“我想再 看一看你这双美极了的手,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他吻下去,再抬头有依稀的 湿润在眼里。柳眉缓缓抽出手,随即非常坚决地转身离开。无视他的车子发出压 抑而痛苦的声音呼啸而去。 要是没有那个总公司的电话,要是那间酒店接线生英文很好,成功地将总裁 的电话接进他的房间,而不是打到柳眉的手机上,请她去敲他的房门,要是那天 合同没有签成,要是那天不是因为高兴宾主双方喝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酒,要是 那天总裁电话结束柳眉马上就走开,而不是留下来,喝了他备的解酒茶,又和他 盘腿坐在床上聊天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好几年都过来了,好几年无数趟出公差, 他们有太多的时间单独相处,飞过好多不同的国家,有严肃认真的时候,当然也 有开个玩笑轻松的时候,可他们一直严守着一个底限,就是绝不谈及私事。可后 来一切发生的迅雷不及掩耳,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 也许他说得对,他说:“眉,我不认为我们该自责。很多看起来的突发事件, 其实早有缘由聚集,只是没去理会而已。这几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都多过我 和女儿相处。而我们之间那种默契,让我常常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 人。你那样聪慧,让我认为你在谈判席间,不需听完我的话再翻译,而是可以直 接用客户懂的语言将我的想法说出。也甚至许多场合,你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而 我出面只是为你这张年轻的女孩子面孔,在男性如云的商场上加力助阵!你以后 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柳眉也对他承认过,曾经倾心热恋的男朋友,因为太多 的时间天各一方,对男朋友的那份爱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气若游丝,可有可无 了。 “你爱我吗?哪怕一点点?”柳眉对那种凌晨时分又爱又恨,记得他们在一 起度过的几个日夜里,她总是微醉的感觉。不可以启动正常逻辑思维,到了凌晨 时分人就越发软弱,就想求证一些并不一定需要知道的事情。有时人与人之间有 了亲密的关系,需要听那个爱字得份释然,不一定视为承诺,所以她就问了一次。 他当时没有回答,可后来他回答时的场景柳眉一直记忆犹新。香港一间雅致餐厅, 当然又是饭局,周围人影重重,劝酒喧闹,而他和她的感官浮起,升腾在空中独 处。他向她举杯,口形对她说出德文的我爱你,没有人发觉,即使有人看见也不 会懂这种无声的语言。燃烧的情感犹如他杯中深红馨香的陈酿,击得柳眉有几秒 钟不可以动弹,之后有浅浅的玫瑰红洒在她的腮边。后来有人说,原不知喝了法 国红酒,一身正统打扮的柳眉,还是会有舞会皇后的艳丽模样。 他说过不打算再次结婚,因为他忙得根本无法分心给一个妻子,他妻子病故 的时候,他在伊朗一个偏远的地方出差,因为通讯落后,知道情况时,已经是三 天以后了。他为此内疚起誓,今生不再重娶!他也说过如果柳眉因为他,断送前 程,做了经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丈夫的家庭妇女,他不会原谅自己。柳眉也不是没 有考虑过,两个人的年龄差距,还有如何去面对他的,只小她十一岁的女儿。那 么,他们经历的该不是爱情,而是激情了。 如果不是爱情,那么他怎会在飞机降落的时候,细心托住她的脖颈,好不使 落机的振颤惊醒了小憩的柳眉?如果不是爱情,在人满如患的夜市小摊前,他如 何能够为柳眉双手托住汤碗,看她一口一口吃下面条呢?如果不是爱情,那么柳 眉如何会那样享受,他由身后双臂围住她,那份难以言表的温柔?如果不是爱情, 在那艘不知名的渡船上,在那列狂奔的短途火车上,为什么他们在同时祈祷,一 切不要有结束呢?是什么样的牵挂,让他在电话里声音微颤,说:“我……就是 怕你担心,只想告诉你我在斯德哥尔摩安全着陆了!”后来还有,“我在伦敦… …我在约翰内斯堡我在莫斯科……所有机场满眼是人,而没有你在身边,于我, 机场是空的!”又是什么样的心结,使柳眉即使烧掉了他的情书,却依然可以背 出他写的字字句句呢? 可人,有了一种社会地位,一如一张网中的结,一盘棋里的棋子,不合常理 的移动只有一个微小的限量,而超出了,就要面临全局乱套的威胁!那种不舍, 只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让柳眉感觉他真心喜欢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柳 眉总觉得自己变得与众不同,他让她觉得,他眼中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存在,他让 她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这种感觉真是棒极了呀!! 只是他们的未来,应该是平行线!也只能是平行线!! 有隐隐的气流振响,柳眉抬头看见一架飞机滑过,在蓝色天空中留下一条白 线,不一会儿,那线细白就消失了。一切宁静如初,仿佛天空不曾被谁扰乱。心 境经过一个整理,目光就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了。柳眉面前,有个正在开始的季 节,有个大展宏图的新机会,更有长长的人生!扬一扬头跨出去,过去的种种, 就把它叫做……爱情无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