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情事 作者:余佳 1. 苏心底的那股潜伏的苍茫,或是说悲哀,是在那间陌生的客厅里越升越高的。 她右手的指尖,被韩朔不无爱怜地握住,他们在沙发上坐得很近,是那种情 侣才有的距离。韩朔正挡掉一个矮墩墩的人递过来的烟,然后对着人家的脸看看, 问:“你这牙是怎么了?”此人五短的西服套装上浮着一张普通的脸,暴牙齿, 门牙缺掉了,剩两个有点弯曲的虎牙,括号一样挂在两片唇间。苏头一眼看见这 个人就想笑,他的面孔的确像什么甲壳虫的放大照片。可韩朔也不能这么直问人 家的缺陷呀! 苏转过脸,旁边的长沙发里挤坐着好几个面色不大好,皮肤干燥的中年女人, 叽叽喳喳谈笑得很热闹,同时说吃兼顾,她们的脚下很快布出一片瓜子皮,还有 其它小食品的包装接连不断由她们的手间噼噼啪啪落下来。临近的木椅上,瘫着 韩朔的朋友李军,手扶褶皱已经很深刻的额头,间或打着嗝儿,嘴里还喃喃着, “不行了不行了,刚才喝太多了!”这间屋子的主人,一个壮实的军官,大开领 口面孔通红,正捧着一个巨大的雀巢咖啡瓶子,呼噜呼噜很大声地喝茶。一个八 九岁模样的女孩儿,呲牙咧嘴地与一大块牛肉干搏斗,终于撕下一条,立刻心满 意足地吧几吧几嚼起来。 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如果没记错,大家刚刚吃完一顿铺天盖地的午饭, 男人们比着拼白酒,女人们一个也没少吃。那个小女孩儿居然还灌掉一大杯啤酒, 她的妈妈不仅不阻止还十分赞赏。天啊!这群人怎么还能这么接着吃的一塌糊涂 呢? 莫名其妙就落到一大群陌生人里的事情,苏从未经历过。之前韩朔电话上只 是约了苏开车到C 县,说好呼吸一下乡野新鲜空气,随便走一走,吃了午饭就返 回,而且说明同行的只有他的朋友李军一个人。哪想到李军上车时候就带了两位 嗓音尖利,热情非凡的中年女人。从她们一路上兴奋的谈话中,苏才搞明白,原 来其中一个是李军的女朋友,C 县之行,为的是这女朋友的中学同学聚会,李军 想讨好女朋友,不仅献上韩朔的车,还连供司机。苏还发现,韩朔自己也是慢慢 明白过来此行的目的的,而且除了李军和他的女朋友,韩朔也不认识别人,但他 仿佛丝毫不觉得诧异和别扭。于是,出城一个小时到了C 县,苏他们一行,呼隆 隆就被一堆人迎接,卷裹着去吃午饭,然后稀里糊涂就坐到人家家里了。 一直没有机会单独相对,苏也不好质问韩朔。他打从下车,就情侣一样握住 她的指尖,苏懂得打人不打脸的道理,也就木然由着韩朔的动作。陌生的众人居 然毫不见外,亲亲热热把苏和韩朔裹搅在他们中间,仿佛他们也是多年的校友一 样。中年女人们到底是坦然开放的,席间故做调皮地逼韩朔为苏布菜,很直白地 七嘴八舌将苏,由头发起分段解剖夸赞,也说现在算是认识了,婚礼酒席也是不 能忘了请这帮人的哦!韩朔打着哈哈,居然也不尴尬。苏勉强挤出笑脸,一面谢 谢大家的热情招待,一面心说这他妈的是哪儿跟哪儿啊?! 2. 韩朔其实是个一眼看上去,让人很舒服的年轻人。高高伟岸的身材,模样比 较阳刚,这在南方普遍矮小细瘦的男人堆里,算是鹤立鸡群了。他出现在朋友为 苏举行的接风聚会上,因为来的比较晚了,坐在酒吧长排桌的尾部。 起先吸引苏眼光的,是那晚和韩朔同来的一个人。那人一直坐成九十度,面 部极为紧张严肃,很长时间面前还是一杯满满的啤酒。这和酒吧气氛,还有周围 闹笑的人群极不相称。苏当时已经喝的兴致很好,有意过去拉这个小板凳一样的 人物加入大家。不曾想苏过去敬酒,让这个人更加紧张,他突然起立,先碰翻了 酒杯,手慌脚乱捂盖桌上的酒汁的时候,又把酒杯干脆掀到了桌下。苏和众朋友 都大笑起来。韩朔的笑声很特别,“嚯嚯……嚯嚯嚯”的,苏看过去,她笑笑的 眼光刚好和韩朔的相对,发现有一道突然亮起的光闪在他眼睛里面。 大家都起身等服务员清理桌子,韩朔俯身在苏的耳边解释说,那是我的同事! 刚毕业分来的,第一次来酒吧!阳打电话的时候我们正好加班,完了就带他一起 来了。苏点头“哦”了一声,一时找不出什么其它的话说,好在酒吧本身就很嘈 杂。阳是今晚聚会的主人,也是苏的好朋友。 后来阳暗地里掐了一把苏,对她眨眨眼睛,说:“刚才你站在那里,身高和 韩朔很配噢!不然你老说,就算找个家乡的男朋友,那跳舞的时候也很困惑,不 懂要谁带着谁跳!怎么样?身高能够称你的多难找!考虑考虑?”苏借着酒劲, 故意万分认真地盯着韩朔的方向观察一会儿,然后对阳说:“嗯!还不错啦!就 是这个人可能用肥皂洗的头,头发乌塔塔的,看着不干净!”阳瞪了苏一眼: “你呀!什么时候改了嘴尖的毛病,就好嫁了!”苏笑嘻嘻地回嘴:“你先嫁! 我保证婚礼定在你后面那天好不好?”阳啐了苏一口,转过笑脸和其他人说话去 了。 苏知道阳是个社交场合很玩得转的女朋友,她包里存着一个小本本,纪录着 好些人缘好,脾气随和,又有车的男性朋友的名字,聚会时候随便叫上几个,一 伙人热闹之后,各个女朋友都有护花使者开车送回家,让阳在朋友圈显得更加有 脸有面。果然不出所料,苏被分给韩朔护送,临走阳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那一晚上的暴雨是突然而至的。街上雨水一下子积得很高,苏听了韩朔的建 议,停了车,和他坐在一个宵夜摊,点了几样精致的家乡烧烤小菜,慢慢吃着等 雨小下去。 韩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苏说话,他在一个听起来不错的公司,他还说三年前, 在苏有一次飞欧洲前夕,他们也是在阳的聚会上见过的,那时候苏是短发。苏这 里毫无印象,但听韩朔那么一说,感觉他们谈话的距离似乎是近了一些。 是家乡夏夜那种特有的情调环境,韩朔应该不是讲话会吸引人的那种,因为 苏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韩朔拿筷子的样子上,无名指和中指握住,食指却直直地 翘起来,仿佛指着什么东西叫别人看一样。苏想起一个笑话讲给他听。 从前一个很挑剔的人家,因为要相一个倒插门女婿,就备了一桌已经很好的 菜请人家来。吃喝之间,这家的女儿在珠帘后面也听也看,对来访的候选人很满 意,未来的老丈人也表示满意,等来人走了,那未来的婆婆却撇着嘴,连说这人 要不得要不得!贪心得很嘛!!女儿,父亲听了纳闷,如何这母亲就看出了人家 贪心了?母亲道,这么一大桌子菜,此人虽是吃了也赞了,却通席之间,趁着用 筷子,食指一下一下指着我家墙上吊着的牛肉干!你们说这不是贪心是什么? 韩朔楞了有一阵,等苏学他的样子拿起筷子比划,才“嚯嚯……嚯嚯嚯”地 笑起来,弄得苏多少有点索然。随后韩朔问苏:“你是哪里听来的这个笑话,我 怎么从没听说过?”这时苏的眼睛暗下去,低头夹了一根那种很嫩的烤韭菜在嘴 里,不期然星星点点的泪在眼睛里聚起来。她清了一下嗓子,开口请韩朔送她回 家。 3. “他是你的一粒豌豆是不是?你就是那个豌豆公主,无论给你多少时间做垫 子你都忘不了是不是?苏,不要太傻了!我要是你,有钱有假期去希腊去西班牙 去埃及,不必一趟一趟总往家跑。”阳在越洋电话里,吼得很大声。 “票已经买好了。回来是嘴馋,想吃我妈妈的菜,再说也想你!”苏在这一 边安静地说。她知道阳指的是林!但没有告诉阳,林的邮件早在信箱里,照例短 短的,读完苏立刻归心似箭。林写道:“欢迎回家,若有别的度假计划也很好。 家乡很美!井底之蛙之愚见,仅供参考!” 苏和林的状况,走到了很无奈的地步,如同一盘无法下下去的棋。棋有棋规, 人与人的交往也有一定的路线,相识,热恋之后,抑或分手,抑或谈婚论嫁,而 林却是个已婚的男人,苏自己无论样貌还是事业都强过林太多。单纯的爱情降临 是不分时间地点更不分人的,按理,苏和林也是归了那类明白人,即便激情降临, 却也能保持头脑清醒面对现实的。他们应该见好就收,相互留一段最美的记忆就 好,但人有贪婪的天性,对曾经美到极至的爱情,两个人罢手的过程都拖得太长 了,变成了精彩故事句号以后画蛇添足的一段,让人无所适从。 苏生命里至今青春中短短的一段,也算有几次认真的爱情经历,不过对方好 像不约而同一般,全都去了遥远的地方,然后杳无音讯。苏对阳说:“我好像已 经习惯了爱上远方的什么人,因为已知的结局,才会在经历的每一秒竭尽全力似 的。”而阳则认为苏是遭了天妒。秀美的模样加一米七二的身高,无论家境,学 业,事业都顺了又顺,要是感情上不来点坎坷,那世上别的人又要怎么活了?! 苏由欧洲回国,是当地晨间抵达中转机场的。 透过机场明亮的大窗,可以看见外面雨过后的广阔湿地,升起薄薄的雾气, 给夏日粉色的霞光映着,仿佛进入一间崭新大屋子的感觉。苏凝视了外面片刻, 抬腕看表,在下一班飞机起飞前,她至少还有五个小时时间。韩国机场因为刚刚 结束的世界杯足球赛,设施修整得极现代化,也极清洁,但在这里呆坐五个小时, 人会被那种广阔的空寂侵蚀。 苏对着问讯处好几张笑脸走过去,韩国女孩子都着那种平整,几乎大圆的脸 盘。 请问由机场乘车到汉城需要多长时间? 啊,换机候机厅请走这边! 是这样,我下一班机是五小时后。我想知道够不够到汉城转一圈? 好的。请出示一下机票。噢,换机候机厅请走这边! 苏耐心再重复一遍问题,三个圆盘子仍旧是友好地笑,然后重复指示换机候 机厅的方向。苏只好放弃了,无可奈何地道谢走开,心里由衷佩服韩国人的国性, 他们可以在远途飞机上只播放曲曲折折,躲躲闪闪示情的韩语片,完美的英文打 打字幕而已,当然就可以落地说一说流利的英文,然后完全听不懂。苏忽然有种 想和林说话的渴望。 什么事情,重复一做再做,便成了习惯。苏有时候也自问,究竟是真的爱着 林而且无怨无悔,还是林是她感情的习惯?苏将手机由包里拿出来,埋在化妆箱 的最底,上锁,仿佛那手机是一个潘朵拉的盒子。 在空荡荡的候机厅找地方,学着远处其它几个人,苏枕了小化妆箱在长椅上 躺下。透过慢慢模糊起来的眼光,她看见有穿雪白上衣,胸前挂工作牌的人远远 走过来,心里还是猛地抽了一下。这是林一向的打扮! 天啊!林!!林是那首王菲的歌,“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 送你离开。” 3. 给韩朔讲的笑话,是苏从林那里听来的。久在国外,每天说着别人的语言, 对苏来说,林讲的方言,像天籁一样,他这个人,也如同家乡的烧烤小菜,虽不 精美异常,却是特别和唯一的。但依旧,没有人肯走下一步棋。林或许只是苏的 一个情结,一个无奈而具体的思乡情结。 巨大的酒意像才过去的暴雨一样,在突然之间占领苏的头脑。坐在车上的苏, 脑筋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居然没注意到韩朔什么时候已经将车停在一个街边。 被雨滤过的街灯光,使苏的脸显得特别柔弱苍白,她的眼睛半闭,颊上印着掺杂 了少许睫毛膏,痕迹惊心的泪痕,小巧的鼻翼还在轻轻抽动,这些和上她晚妆的 红唇,显得惊人的性感。韩朔俯过去吻她,她仿佛是下意识地回吻他,然后突然 眼睛睁大,猛地把他推开,只生硬地说了句“开车!”无论韩朔后来说什么,她 都不愿再开口了。 苏是逃一样跑回家的。 摸索出钥匙开门,门后那样突然地闪出母亲的脸,惊得苏险些尖叫起来。 “女孩子家,深更半夜在外面逛,还酒气冲天的,不象话!”母亲的语气已 经很克制了。苏摒住呼吸,并不说话,这是她和母亲每次回国必演的传统剧目, 母亲眼里,女儿永远不满十八。苏集中精神稳住脚步,径直向她的房间走过去。 “现在外面不安全,净是流氓杀人什么的,你可以早一点回来嘛!”父亲的 声音也从睡房传过来,听起来不像是睡着又被吵醒的样子。 “就是!你不睡,别人也是要睡的!”母亲愈演愈烈。 苏“唰”地一下子回过身,轻轻的声音里透着很明显的冷硬“那您们可以先 睡嘛!不必要等我!!我的朋友们全是白天上班,晚上才有空见,谈话聊天就没 看时间。”顿了顿,可能是酒的余劲,她不管不顾,声音渐高起来,“什么叫不 象话?看不惯我以后再不回来了!”说完她将母亲惊呆了的面孔的很响地关在房 外。人靠在门壁上大口呼吸,眼泪像止不住的溪,迅速流满了脸颊。 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如何可以这样顶撞父母?隔着门板墙壁,苏听不到声 音,可还是能感觉到母亲的抽泣,父亲的叹息。但有种愤怒又阻止她立刻过去道 歉,为什么父母不可以接受孩子有一天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现实呢?一回国, 晚间外出不仅要报出去处,聚会人名单,还要按时回家,小心翼翼不要背了不听 话,甚至不孝的罪名。无论自己高不高兴,一回来必须随了父母的意思,装成哑 巴小羊,陪同他们逐一拜访亲戚朋友,然后赴父母替苏一早应下的各种饭局。 有一回母亲突然一整天不和苏讲话,苏苦苦回忆了很久,才记起母亲提过在 菜市场碰见她小学的一个老师,要苏给人家一个电话问安,并强调那个老师已经 升任了副校长,很快会调到教委,父亲年势渐高,要保持他现有的高位,亲信越 多越好。那个老师也就代过一小段的课,苏对他几乎没有印象。她不以为然应了 母亲,转个身就忘了。后来还是母亲自己挂电话过去,硬把苏叫来讲了些不着四 六的话,这事才算过去了。 回国来到父母身边,苏觉得退化成了兜着尿布的婴儿,他们为什么不想想, 苏在国外的日日夜夜,没有他们这样过分呵护不也过来了吗?一方面被父母当成 婴儿,一方面还被当成客人,苏每次回国,母亲都要给她备上新的被褥,特别说 明是新上市的欧款,免得她用不惯。在家吃饭,依苏的意思家常随便就行了,可 父母每顿都遣钟点工大做特做,一顿剩下的食物简直可以一家人吃一周。 远远的日思夜想的父母,为什么每每走近了,又像刺猬一样各自乍起了刺, 无意间伤害对方呢? 4. 周末早晨八点,苏被巨响的声音吵醒,原来是紧邻的一家在做装修。迷迷糊 糊的错觉里,仿佛电钻是直接钻进了苏的头皮。紧接着,敲砖的大槌一打下去, 她的床就跟着跳一下。伸头看看客厅,父母不在家。苏知道和父母每次冲突之后, 他们会亲自采购更好的菜表达爱意,而她自己则会乖上一两天,白天拼命抢着做 家务,晚上守在父母身边,陪他们看那些情节都接不上的肥皂剧。 伴着隔壁那些勤劳的工人的噪音,苏哈欠连天地梳洗,拖地,再把一些该洗 的衣服收拢,开了洗衣机。父母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回来,她刚好擦窗户擦到厨房。 母亲笑盈盈地嘱她喝牛奶,父亲又递上来一块她极爱吃的米糕。苏再次摒住呼吸, 将那份心底里涌出来的歉疚和湿润,低头用牛奶冲下去。柔柔的眼光,看着她心 底里以为家中最温馨的一刻,假日父母在厨房那么和谐地忙碌。 无奈这时候,母亲提高了声音,装作随意地和父亲聊起报上的新闻,谁谁谁 哪个女青年晚间行走被抢包,谁谁又是在什么娱乐场所被人误打……讲到晚间和 女青年,母亲就意味深长地向苏看一眼,好像在说,听见了吧?父母都是为你好! 担心都是应该的!那么大的人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让父母担心,这就是你的 不对了! 苏的心里升出一股苍茫,将柔情搅乱,变成说不清的一种滋味。她试着回到 自己房间看书,听音乐,无奈隔壁的巨响,让她无论如何都坐不住。可昨晚的冲 突之后,她又不能又说要出门。只好存心等着中午,邻居停工两个小时,至少补 睡一下。好不容易熬到吃完午饭,这时间住宅区院子里,不是来了卖豆腐脑儿的 就是送纯净水的,偶尔还有磨小剪子磨菜刀的,收旧报纸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家乡的一切声音虽然亲切无比,但苏还是烦躁得不得了。于是索性不睡了,挂在 窗台上打着哈欠看热闹,眼泪汪汪的。 忽然,苏有些想念在欧洲住的地方,以前怨恨太静太静的环境,周末外加天 气冷起来,有时候简直堪称死寂。近处树林里常有唐鸦飞来,个子很大的鸟儿, 坐在树杈上优雅地理理羽毛倒没什么,不影响你好好地坐在沙发上看书,但极静 的环境里,个别唐鸦在近距离冷不丁愉快地大叫一声,甚至会吓得你扔了书跳将 起来。 两相比较,好或是坏,一时间说不清楚。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好像可以套 用在好多和朋友的聚会里,还有韩朔后来每天一个的电话上。韩朔像个认真刻苦, 但资质不高的学生,试卷上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很辛苦地写了一大片但仍然词不 达意,也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 5. 苏觉出自己成了边缘人,是因为常常听到同一个问题。在国内时候人家问什 么时候回去呀?他们指欧洲。在欧洲别人也问什么时候回去呀?这时候指的又是 国内了。被这样问来问去,渐渐的连苏提起“我家”,都要特别说明是指国内父 母那个家还是欧洲这个家,然后那种归属感的根基动摇起来,发现自己真是站在 了两个国家之间,成了边缘人! 和人谈话,在欧洲听到“你们”这个词,很自然知道意思是你们中国人,或 你们亚洲人,而在国内,别人说起“你们”那个总理结了六次婚耶……“你们” 那个足球队踢的如此这般……犯一两秒钟的糊涂,苏明白过来心里有点泛酸,什 么时候被同胞推到那边去了?欧洲有很多传统假日,一开始的概念是“他们”的 假日,所以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总被人家通知了才稀里糊涂的休假放风。后来, 苏可以十分清楚地说出来,比如复活节,圣诞节具体可以有几天的假,手里打下 去给国内朋友的邮件,不觉中就用了“我们”,而问起春节假期,又用了“你们” 了,哈!原来概念在苏自己这方面也是很混的! 和久不见面的朋友们聚会,按理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喜兴的气氛里,苏 发现说话再不能像从前,直通通想说什么便冲口而出了。做着边缘人,对于国家 之间自然有着很多感官比较,细细思量起来,竟然说不出哪边绝对更好,她只愿 承认国度不同,各有千秋。当然,感情倾向非常明了,边缘人究竟是有根的,悬 浮飘摇的感觉,只是限于地理位置。苏特别注重持一份祥和的心境,保持公平的 眼光 国外见闻,当然是朋友聚会每次必谈的话题,苏只要有问,必会老老实实地 答。她非常反感一边倒的极端观点,身在国外,与其费心尽数异国的种种不是, 不如一早闭了嘴打道回府,而只顾挑了国外的好处宣扬,又会落得个崇洋媚外的 罪名。但中庸叙述也有讲究,口气最好平淡,内容最好也是一代而过,国内发展 得很快,朋友圈里不少人也是或远或近走出过国的,最好把显示一番的机会给别 人。 最漂亮的做法,是将话题转到吃食上,强调在国外吃不到纯味家乡菜是如何 的痛苦,羡慕朋友们至少天天可以这样享受,然后看苏吃的那么开心,朋友不仅 觉得这顿饭值得,更觉得苏是个值得的朋友,不像有些人去了国外几天,就忘了 祖宗了。然后这样一来,不是聚会吃来吃去,就是即便到了谈心的地步,大家都 更愿意为自己寻个好听众,而不是充当别人的垃圾桶。就算苏有什么烦恼苦水, 别人一句话就给她堵住了:“你呀!知足吧,你比我们至少是生活环境好多了!” 只有阳是个直接的人,苏只有和她不用躲闪谈话。阳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男 朋友,可一直没有带出来让苏看看。苏觉得奇怪,阳闪一闪眼睛说:“我要保持 我在他眼里的唯一优秀!”苏大笑:“未必我闹了感情饥荒,连你男朋友都要抢!” 可阳也有她的道理:“我能保证你,但却不能保证他!”那一刻,苏又重温了一 遍说不清的苍茫,不知是为所有的人性,还是为和所有朋友间看不见的隔阂。 是这种时候答应和韩朔出游C 县的,苏这里,只是想转换脑筋。 6. 和韩朔在体育馆猛力跑跳抽球,白色的羽毛球上下翻飞,有个好球伴,透彻 地出汗,苏终于痛快起来,她开心地笑,韩朔一时间仿佛也变得可爱起来。 韩朔有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他总是说,本来什么什么的,但是我没有办法。 比如约好了打球,大热的天却穿了长袖和皮鞋来,然后他说本来想换球衣球鞋的, 但是我没有办法。那天C 县的一切尴尬,他也说本来不想搭理李军的,他老是对 我支来用去,但是我没有办法。苏问他你总是那么好脾气吗?韩朔答有时候惹急 了跟人打一架的心都有。然后他忽然变得很健谈,绘声绘色跟苏提起有一次,他 短短停了一下车,可看场子的人却非要向他要三块钱停车费,扯来扯去差点打起 来。苏惊得睁大了眼睛,韩朔对她的反映很满意,说:“这是真事!不骗你!对 这些乱收费的人就是要坚决抵制。”可苏惊的是,区区三块钱,如何值得和别人 打架了?不过想起来那天在C 县,后来又被别人裹着,集体跳了游泳池,韩朔买 了一次性使用的游泳裤,几乎难以遮体,苏强逼自己不惊呼出来。现在懂了,韩 朔一定认为犯不着买贵的。苏后来爆发出一阵笑,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兮兮的。 韩朔也有他犟的一面,打完球苏想散伙了,他却坚持等着苏回家沐浴更衣, 说是有个好地方吃饭,非请她同去。苏反正也没什么节目,就应下了。 那间小鱼店味道的确很好,可食客必须避过满地的污迹和鱼骨头,踮着脚尖 入店,那么矮的凳子,仿佛蹲在地上一样,窝着胃,埋伏在四处令人倒胃口的鱼 骨头里面,苏吃的不多。店主端来脑袋大的一碗饭,苏刚想开口回绝,韩朔却接 过来,说打球打得饿极了,你不吃我就着这个碗吃了啊!然后他就呼哧呼哧大吃 起来,苏这边看过去,韩朔简直是将脑袋扎进碗里了。 苏燃起一支烟,吐出来不懂是什么味道,查看烟盒,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将烟甩到了旁边的鱼骨头里面,对韩朔说,人很累!要回去了。 7. 林的脸,一如从前。林的朋友,也一如从前,吃饭的地方,也一如从前,他 总是挑清洁但味好的地方,席间为苏殷勤地布菜,不忘了说一句,“你平日吃不 到,要多吃一点点好不好?”这是林的好处,从来不说漂亮的大话,却能在一些 细节小事上,满足女孩子如针尖般的小感觉。苏由心底感谢那一缕精心打理后, 轻轻挡住一边眼睛的头发,提醒她摒住呼吸,不哭出来,不向林的臂膀扑过去, 一如从前! 和林见面前,苏曾经以为只要听到他的声音,那种酸甜的激情会把她再次淹 没,但没有。她和林都曾说过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可见到了林,她又觉得书里说 的做不成情人做朋友是句彻头彻尾的屁话!有过狂热真情投入的恋人,抑或举刀 斩断,抑或相守相依,不可能做到站在中间,然后假模假式变成普通朋友。 苏没能憋住,对着林和几个非常亲近的朋友,她一边很快的喝酒,一边像讲 别人的故事那样,平静地讲起她和林的趣事,她喜欢清晨还没睁眼睛,脑筋并不 清醒的时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爱你!四处旅行出差,只有林在身边的时 候,自然而然不去琢磨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也爱极了林,有一次在香港,苏不得 不去会一个大学同学时候,替她理理头发,说去!去给那个傻小子看看,他错过 了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儿!那个同学是苏初恋的男朋友……他们在一个广阔的星空 下牵手不语……他们围着被子畅聊到天明…… 苏摇晃着对林说,“谢谢你!给我了这么美的爱情!”随后她冲进了夏夜巨 大的雷雨里,将积攒了一年的相思,无奈,苦恼,无处投递的爱情,全在这一夜 哭尽了。 韩朔成了苏唯一的,无奈的安慰! 他仿佛有他特别的时间表,关怀的电话,好像掐准时间,总是在苏对着窗外 寂寞的大雨呆立的时候,在街上漫无目的逛的时候,和某些朋友聚会得味如嚼蜡 的时候。知道苏在外面,他不忘了问一句要不要来接?也一再地说,你回国会有 很多事情要办,我有车,有事随时叫我,不许你客气!人都喜欢被需要,何况韩 朔也不是那种太差劲的伴,他用他的方式表达,苏是他极渴望时时见到的人。 于是苏又有了机会和韩朔见面,但很多本来可以延续的交流,又被南辕北辙 的东西阻断了。比如本来两个人打球很开心,去过的体育馆也很好,但下一次韩 朔却自作主张,不仅换了一个地方,还又带上了其他不认识的朋友。还是那句话, 本来不想带他们,但是我没有办法。苏笑说你们实现“共产主义”很彻底的样子, 脑筋都共产了!韩朔只“嚯嚯……嚯嚯嚯”地笑,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苏很纳 闷为什么换地方,新的球场是个什么娱乐场所,小小的场地给憋在墙里,天棚很 低,根本就没法子打痛快,出来时候才瞧见一块牌子,戳得苏的眼睛生疼,上书 场租八块!这十有八九是韩朔换场的主要原因,体育馆场租二十块。其实苏完全 没有吃白饭的意思,可她想掏钱的时候,都被韩朔男子气概很足地推到一边去, 苏真是哭笑不得! 韩朔不大善言辞,和苏坐在一个安静的咖啡吧里,由苏提话头,他倒是能接 着说,可说下去苏想打哈欠的欲望此起彼伏,一个钟头下来,韩朔却毫无撤离的 意思。碍着一份礼貌,苏提议下棋。韩朔嘴里絮絮叨叨,好像他喜欢大声思维棋 路,但突然间他又盯着苏,冷不丁唱出一句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或是你是我永 远的爱,把专心下棋的苏吓了几跳。 看得出来,韩朔是想说几句情意绵绵表达心意的话,不知是保守啊还是害羞, 说不出来他就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然后满心盼着苏听出些个名堂来,弄得苏 笑也不好,不笑又实在憋不住。韩朔围棋棋艺不错,但还是输了,苏得意地告诉 他,自己从小就喜欢和爸爸杀几盘。韩朔再次“嚯嚯……嚯嚯嚯”地笑,让人不 明白他是想表达佩服啊还是原来如此的意思。人和人之间,无论愿望如何,原来 可以波段如此不通的! 有一次,韩朔送苏回家后,突然又来了大雷雨。苏不知怎的柔心一动,挂通 韩朔的手机,让他路上小心。韩朔听上去非常受感动,忙说连他爸都没有那么关 心过他!苏边笑边皱着眉头听下去,果然他接着串到了关于他爸的什么五六,苏 掩口无声打了个大哈欠的功夫,韩先生不知怎么又在讲起移动通讯费用的七七八 八,最后建议第二天领了苏去一个公园散步。老天!那个公园以老人太极品茶, 少儿气垫游乐设施著名于家乡,苏转笑为怒,一句,“等我六十岁以后再说!” 吼过去收线。 8. 苏回欧洲行期越近,她就越经常地想起上大学时候,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那阵一干同学全迷上了福尔莫斯,昏天黑地地读那些震慑人心的案情文字, 到了吃饭时间,大家就端着饭碗,忽惊忽咋十分投入地聚谈。记得有个男同学说 了这样一件事: 学校晚十一点熄灯后,住在上铺的他,点起一根蜡烛读福尔莫斯,摇曳的烛 光将光圈内所有的东西放大加黑贴在墙上,于是他就被周围鬼鬼祟祟飘动的影子 包围着陷入故事,更加加深了书中本来就让人心惊肉跳文字的恐怖。战战兢兢读 到凌晨两点,他起身去方便,宿舍的门居然是那样毛骨悚然地“吱呀”一声,昏 暗的走廊灯光里,他甚至可以听到某一处蜘蛛阴险结网的声音。踮着脚尖轻轻溜 到厕所,身后紧跟着的巨大脚步声才停止。他站在那里开始哆嗦,强制自己集中 精神指挥手与裤子扣链之间的搏斗。这时偏偏一阵阴风由破损的窗户洞滑进来, 风声被尖利的玻璃牙齿切割,竟成了一种凄厉哭声与邪恶奸笑的混响。在他听见 全身骨架子几乎在恐惧的战抖中坍塌的时候,一只手真实地扶在了他的肩上,随 即又拍了一下,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说,哟!你老兄还没睡呀……啊……哈!一 个长长的哈欠,方便声,水响声,然后隔壁宿舍的同学困的歪歪扭扭,兀自拖着 步子走了…… 我摒住呼吸!这个男同学后来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对大家说。那一刻我拼了命 摒住呼吸,才没有让由心里窜到喉头的那种惊嚎let go(释放,放飞)!简直不 敢想象要是当时就这样let go了以后会怎样,还好我摒住呼吸忍住了,然后调整 脑筋,正常方便完了去睡觉,那夜居然睡的很好,嘿!讲到这里他还是吐出一口 气,吁!仿佛将最后残留的一点余惧摆脱了。然后他再说,以后读福尔莫斯决不 会再害怕了,甚至可以说再碰到相同恐惧的情形也不会再害怕了,仿佛摒住呼吸, 让自己的精神安全度过极限是一剂预防针,过后再来的什么震撼都将不以为意了, 不会失控了! 苏反反复复琢磨,人在某个关键时刻摒住呼吸,压抑着强烈的情感不让它let go,让自己的精神安全度过极限。而过后是否真的是再来的什么震撼都将不以为 意了,不会失控了,她不得而知! 摒住呼吸战胜恐惧,得一份凛然胆量很好,但摒住呼吸压抑情感,又是否意 味着以后将麻木不仁呢? 又是要登机了,又是这样, 摒住呼吸,不让自己当着父母流惜别的泪! 摒住呼吸,不让自己再想依然在心底纠缠的林! 摒住呼吸,不让自己感受家乡再一次完美起来的印象! 摒住呼吸,抱一抱来送行的朋友,不让自己给他们感觉,再见不知何时! 韩朔叮嘱了,请苏在机场一定给他一个电话。他在那边说,他坐在花鸟市场 的一个台阶上等她电话。苏马上大乐起来,捂着胃问:“你在斗蟋蟀吗?”苏记 忆里,花鸟市场的那个台阶边,总聚着很多快乐的老头儿在斗蟋蟀。韩朔又“嚯 嚯……嚯嚯嚯”地笑……天啊!这个韩朔,真让人一言难尽! 还有,这些个归国情事,为什么,那么的,让人一言难尽! 余佳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