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之光 作者:余佳 报纸上登过一条消息,“古城大火,烛光楼毁之一炬,神秘富商失踪!”古 城是省里偏远的少数民族聚居区,近年来飞速发展成全国闻名的旅游旺点,烛光 楼是古城最出名,最昂贵的餐厅,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众人关注,只是和自己没 什么关系,也认为报道内容不外乎是新闻炒作,其细节过目就忘,加上现今社会 人人忙碌,相关的话题谈论一段也就水波不兴了。 是看到阿寂的画才让我想起那则烛光楼的报导。曾见过烛光楼的照片,除了 那里几乎再找不到什么地方如此独出心裁,全用烛光照明。阿寂的画中,有着与 烛光楼相似的大片密集灿烂的烛光,它们与幽暗阴森的夜色形成极大的反差,其 间有男人和女人的脸谱扭曲交缠,还有女人铺散了一天一地的长发。阿寂的描绘 视点常变,却不偏离同样的主题,心神合一画出来的烛光,带有灵气,美的仿佛 人间不可能存在似的。阿寂就住在古城,所以隐约觉得他应该与烛光楼有什么牵 连,并不只是见过这么简单。 我原先在艺术学院专修民族舞蹈,毕业后却阴错阳差的在省城开了个画廊, 专门出售最乡土的民间画作。一开始四处收购作品,随着渐旺起来的名气,画家 们就找上门来。阿寂是我画廊新近供画的画家,他的重彩画卖得最好。特别偏爱 阿寂的作品,除了他用色的大胆别致,还因为那种少见的烛光。他的画当然还有 别的主题,但白昼的画面里没有那种吸附魂魄的灵气,只有他的夜光主题,常使 我定在画前久久不愿离去。阿寂的画由徒弟送来,我们通过电话却没见过面。 阿寂住的那片大山,古城,好多年前艺术学院下乡采风也是去过的,只是那 时候待的时间很短,留的印象不深,后来对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心有余悸,不肯再 去。我向阿寂问起烛光楼,他说你来一趟吧,来了再给你讲烛光楼的故事。现在 有了飞机去古城非常方便,我满心的好奇,烛光是其一,这其二,是很多看过阿 寂画的人,都以为我是他的模特儿,画面里的女人与我有着相似的样貌和长长的 头发。 去古城大批的游客都愿意乘白天的班机,除了避开拥挤的理由,我选搭夜机 其实是为着那种夜间才能静心感受的光。飞行开始于灯光闪烁的城市,飞升加入 星光点点的天空,四十分钟后降落于大山环绕的古城,正碰上当地少数民族的火 把节,又是大片的灯光火光,我莫名的兴奋起来。不知为了什么,总认为夜间的 光意味着一种希望,一种目标。 一眼就看见有人举着写有我名字的牌子,笑笑地走过去,那个人肯定是阿寂 没错了。阿寂不知为什么看见我有点呆呆的,嘴唇张了张小声说了句天啊!我以 为他吃惊名画廊的老板娘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就推了他一把说,“看你的画 那么细腻,也想象你是个白面书生的,原来是个大大的黑脸汉子啊!走哇,你!” 阿寂撸了把头发笑起来说,“对对!快走吧!吃点东西我带你去逛火把节。哦! 欢迎光临!!这句话逗得我笑出了声,说:”阿寂你怎么像个开饭馆的!“阿寂 怔了一怔,没有答话。 象是刚过去一阵微雨,车灯照着湿漉漉的崭新路面,车轱辘也带着刷拉刷拉 的声音。上车的一刻想了一下,我怎么好像从来也没关心过阿寂长什么模样这个 问题而他也从来没问过我呐!后来一边听阿寂非常骄傲地介绍他家乡这几年的飞 速变化,一边看眼边大片的庄稼地滑过去,然后就有黑重的山影,在半片月光下 逼进我的心,再前方灯光聚集的地方应该就是古城了。 密密麻麻的人影,火把,烟雾,大响的音乐人声,杂乱的摊子,是现在古城 给我的印象。因为旅游污染感到要窒息,这个地方与大城市的夜市场没有什么区 别,除了走路,要时时小心高跟鞋跟不要踏进石块路上的缝隙。古城的居民家家 开店开餐馆,旅店,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兴旺发达的时髦景象倒不知是该喜该忧 了。依稀记得几年前的情景,古城里一片苍凉,穿民族服装的居民可爱而羞涩。 我们一班学生逗留了两天,多数时间跑到贫瘠的草场看小牦牛,听牛铃去了,但 毕竟有种东西让这片古老的地方与众不同,现在看看,心里有点哀哀的。 欢度火把节古城游客爆满,古城中心那样小,可排队似地跟着人群慢慢磨, 到阿寂家也走了快半个小时,当然一点不奇怪他家也是个家庭旅馆蒹商店,只是 两层翘檐的新楼,伫立在城中的制高点,楼上视线达及大半个古城,他家商店就 买些草鞋粗毛披肩似乎非常可惜,如果开个餐馆就比较合适了,向来游客都会愿 意用餐又赏景,奇怪他的画也没见,在这里和我的画廊同卖,他应该会赚更多啊! 我甩一甩头,暗笑自己瞎操心,不知不觉也挺俗的,习惯大早上起来就念生意经, 旅游都不会想别的了。 古城守着一座巨大的雪山,也守着雪水山泉聚成的一条河。聪明的原住民一 早开挖了近百条渠道,将清冽的河水引流过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人声渐渐沉下去 的夜里,我和阿寂坐在渠水边的一个小餐厅浅酌,听水声叮咚,不时还有什么人 将火把节许愿的莲灯顺水放下来,又随水飘远,很有入了梦境的味道。 是阿寂酒意微醺先开口讲故事的。从前……他说从前……古城的人什么都不 懂,养山羊和牦牛,种些土豆和玉米,羊毛牛毛织成一块毡子披在每一个女人的 肩上,毡子绣上七颗星星代表辛勤劳作的人们披星戴月,古早流传下来的习惯, 家中女人作主。每天夜幕降临之后,族人就聚在一个大大的堂子里用最古老的语 言吟唱经文和故事,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居住的地方有一天会被称为是世界文化遗 产,也不知道他们每天吟唱的古乐,是现代世界里仅存的绝唱,更不知道他们刻 写的文字,是现今文字的起源之一。 后来全国经济腾飞的浪潮也波及到了古城,人们先用土产山货赚钱,后来又 懂得了利用独特的旅游资源致富,加上国内外的商人投资,古城内除了被作为世 界文化遗产保护起来的部分,周边现代化酒店商场林立,很快旧貌换新颜了。众 多商人其中,有个人独具慧眼,娶了当地族人的女儿,用她家在城内的老宅,改 装成了餐厅,专门出售制作考究的山珍野味。这家餐厅除了昂贵的名声,还有别 具一格的照明,全餐厅上千盏烛灯辉煌,曾经一度成为古城夜景的一大亮点。这 餐厅原先叫“迎客居”的,可后来被人们称作“烛光楼”,可见那种烛光深得众 人欣赏。 没有人十分清楚这个自称老K 的商人的来历,只知道他做过烟草生意,口音 听起来是沿海一带的。再多的就不知道了。阿寂是古城当地人,画得一手好画, 一次外出卖完画遭歹徒抢劫,老K 曾经仗义救过他的命,阿寂对他感激不尽。当 时老K 正好有意在古城发展,阿寂就做了他的副手。族人们为老K 不清不楚的背 景,还有娶亲的事情嘀咕了一阵,但终于因为阿寂大力举荐,老K 又为人和蔼, 也就没有细细追究中年富有的老K 为何不曾有过婚史,娶了样貌平平的当地太太, 又是否只为了她家的那块风水宝地。 我们桌上的一盏烛,照着阿寂红起来的脸,他的眼光放远沉浸在述说的故事 当中,仿佛他的脸是给另一片烛光映红的。那个时候……阿寂叙述地喃喃的…… 餐厅四面全是木走廊围起的窗户,总是大开着展示通明的烛火,有雨的时候才关 窗,而古城很少有绵雨天的,餐厅那个楼在夜间看起来琼楼玉宇一般,虽然昂贵 但每天还是生意兴隆,在闪闪的烛光里头用美餐,真是极尽浪漫和享受之能事啊! 后来的几天里,阿寂安排我跟着旅游团去了附近的好多景点,看看宏伟的大 雪山,体验一下水流湍急,浪花爆响的峡谷,坐坐当地特有的,被称为猪槽船的 独木舟。回来后,晚上守着哗哗的流水,伴着一星小烛继续听他的故事。也去看 了阿寂在城另一头的画室,定好了又一批出售的画作。当然不再惊异画室里更多 的烛光画面,更有从前见过的,同一张女人的脸,还有那让人忘不了的,铺散了 一天一地的长发。 有一天……阿寂斟上酒慢慢地说着……有一天夜深了,客人差不多走光了的 时候突然下了阵暴雨,阿寂忙着指挥人关窗,自己也手忙脚乱地帮忙,一扇窗关 起来的时候好像夹到了什么东西,有人尖叫了一声。他再开窗察看的时候,突然 看到一张女孩子的脸,一瞥之间,却能清楚的看见她苍白面孔上,嵌着一双寒星 般的眼睛,风雨正将她的长发卷散,样子看起来惊心动魄的,窗缝夹住的该是这 女孩子的头发。阿寂完全没有料到这时候窗外木栏上有人,着实被吓了一跳,等 他缓过神来,雨已经将他的脸浇湿,那鬼魅似的女孩子却消失了。 从那天起,阿寂注意到那长发女孩子夜里常来,每次在餐厅窗外凝视一会儿 满堂的烛光,也看一看满座的客人,似乎在找什么人,可有时候与阿寂的眼光相 遇,她却只笑一笑,然后把头转开,并无意问他或搭话。望着她笑的时候,阿寂 就有要窒息的感觉。他也留意到女孩子一身再简朴不过的装束,她应该在烛光楼 连一顿简单的用餐也是负担不起的。烛光楼昂贵的消费吓退过很多人,就在外围 看一看的人的确很多。几次之后,阿寂似乎习惯了看见她,还特意在她常出现的 窗口多加了几只烛灯,好将那个女孩子看得更清楚一些。在阿寂对那女孩子的出 现由留意变成期盼的时候,她却不再出现了。 从餐厅开业起,阿寂就全权负责打理一切事务,老K 脱身做其它生意,只不 时来看一看。有个晚上,老K 从外地谈生意回来,到餐厅巡视的时候,发现了那 扇格外明亮的窗,就边走近边询问,阿寂正支吾着,那个小狐仙又突然出现了, 而且她开口说话,仰着脸看烛光,仿佛老K 和阿寂并不在她的视线范围,一种低 柔的嗓音,她说,“好美的烛光,来到这里就像在梦里一样,想到这个主意的人 一定是个神仙啊!”离的很近,可以清楚地看见女孩子好年轻的一张脸,那抹苍 白换成柔红,有烛火的光在她眼里跳动,阿寂看得呆住了。 老K 毕竟老道,听了这样孩子气的话,脸上泛起笑容,随口说了句,“你喜 欢可以进来看嘛!”女孩子闻声转向老K 嫣然一笑,“不了谢谢!就这样看看就 能找到灵感了,再说我……我没有钱!”女孩子说完就要转身离去,“哦?什么 灵感?”老K 绕有兴趣地问下去。“我写小说!”女孩子没有停下步子,转头微 笑着走开了,她的长发随她走路的节奏波动,一如一大截上好的黑色软缎。老K , 阿寂都望着女孩子离去的方向愣了片刻,阿寂告诉老K 她常来这里看看就走了, 有点怪!后来厨师长有事找,大家就忙去了。 几周以后老K 成交了一笔大生意,心情格外的好,来餐厅巡视之后,就和阿 寂对饮起来。不一会儿,那女孩子又出现了,手臂交叉抱了一叠纸,又在看烛光。 阿寂朝她看过去,她接住他的眼光,又是嫣然一笑。老K 一时兴起,示意阿寂过 去请她进餐厅小坐。阿寂告诉女孩子,老K 是这儿的老板,正是她说的那个神仙! 长发的女孩子终于进来,迟迟疑疑地坐下说,“天啊!有一天能进来坐坐是 我的梦想啊!没想到那么快就实现了!”老K 听了心里很是欢喜,虽然奉承话他 听得习以为常了,但毕竟不是每一天都可以让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美梦成真!女孩 子告诉他们,她是个孤儿,靠打零工和做自由撰稿人维持生计,那叠纸是她刚刚 完稿的小说,她想带着作品再看一次烛光楼,第二天回省城拜访一个出版社,看 看能不能有机会变成铅字出书。 席间女孩子给老K 和阿寂简单讲了她写的故事,情节以烛光楼为背景,他们 都挺感兴趣,听了梗概不过瘾,就请女孩子给念出来。沉浸在她优美的文字和精 彩的故事当中,听完天都快亮了。老K 是个生意人,积攒财富是条不归路,早有 了足够的钱,烛光楼的创意,在他不过是哗众取宠外加炫耀,从没有想到这烛光 楼原来纯物质的景象,织进一个缠绵故事里头,忽然被赋予了精神层面唯美的诠 释,一时间老K 从前听过的吹捧就显得黯淡无光,而眼前这个貌若天仙的女孩子, 当然会让他另眼相看了。一种震撼也发生在了阿寂的心里,绘画和写作同是用笔, 他觉得女孩子描绘的烛光,正是他想画出来的东西。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是阿寂不再讲下去我也能够猜出来。老K 大半辈子追逐 金钱,到了某种时候会突然发现精神意义的满足也很重要,无名之辈原本难以出 书,但借助老K 的财力就轻而易举。资助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孩子,就越发显得老 K 的慷慨,当然他会乐意女孩子常到他的烛光楼寻找灵感,一来二去的,当然阿 寂疯狂地爱上了女孩子,而女孩子的选择却是老K. 我离开前的那一夜,天突然像漏了似的下着大雨,没法子再去外面的餐厅长 坐,就到阿寂的画室听他接着讲故事…… 阿寂后来痛苦地离开了餐厅,但他没有离开古城,而是重操旧业开始绘画, 日夜画着他的梦中情人,画着如梦的烛光楼。到了老K 不可自拔地也爱上了女孩 子,并让她加入打理他的生意。那女孩子却很快裹走了老K 的大部分财产,只留 了一封信就走了。 虽然是情敌,但并没有影响阿寂是老K 唯一心腹的事实,女孩子扬长而去之 后,老K 找到阿寂,两个人喝的酩酊大醉。老K 一直在大声哭吼,我活该啊!我 骗了一辈子的人……我做的孽啊…… 只有阿寂知道,老K 的外号得于少年轻狂时候那些没完没了的赌局,一次赌 博老K 已经一无所有,输掉的居然是他才过门不久的新娘,后来躲着新娘家人的 追杀,偷渡到澳门再也没敢回去。老K 在澳门过了一大段猪狗不如的日子,终于 再次冒险,和人联手出老千得手,分了一大笔钱冒死逃到内地隐居,直到风声过 去才开始慢慢做生意,后来巧遇阿寂,老K 就很乐意随他躲在古城。除了老K 家 乡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烛光楼后来突然失火,老K 也消失了。用他走前交过来所有的余钱,阿寂帮 助他家重建家园。对所有发生的一切,阿寂总觉得自己有逃不过的责任,他后来 娶了老K 的小姨子,一个简单快乐的女人,成天忙着织披肩和编草鞋赚钱,阿寂 家现在的地方正是烛光楼的原址。家人并不知道,阿寂依旧不停地画着烛光楼, 画着那个女孩子,阿寂似乎始终不愿接受丑陋的东西,在现实中真的与那张年轻 美丽的脸,还有梦一般的烛光楼共存…… 我听到这种结尾,并不想再说什么话。 阿寂醉的脸大红起来,突然开始低声吟唱那种古老的经文,凄然的调子有雨 声传过,越发显得寒意袭人,一阵狂风过来,猛地将窗户吹开,阿寂毫无知觉似 地继续哼唱,我起身替他关窗时候,突然瞥见玻璃上模糊的影子,一张苍白的面 孔,一双寒星般的眼睛,风雨正将影子的长发卷散……这时阿寂的歌声嘎然而止, 他眼睛发直嘶嘶地说,天啊!你真像她!你是她吗?你知道,那女孩子留给老K 的信里,赫然就写着他的真名…… 我浑身发着抖跑出了阿寂的画室,冲进了狂风大雨中再也不想回头。因为一 时间所有的东西都似乎在倒塌,在错位……阿寂的人……他的画……他的故事… …还有那烛光……那情感……那爱……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