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梦话 作者:余佳 天堂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读多了书,我憧憬里面描绘的那种心的天堂, 满溢爱情的地方,据说人可以活力亢奋到极点,可以只看见阳光,可以如痴如醉, 可以对另一个人说,我爱你到永远……我企盼着有一天可以进入,我耐心等待着, 同时也怀疑着,是否每一个人都能真正走进这样的天堂,进去了是否真能淋漓尽 致地体验爱情,然后呢?为什么童话故事里的爱情,总以这样一句话结尾,从此 以后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但并不提他们后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既然 都是人,那么王子夜里睡觉呼噜震天,吵了公主,他们会不会打得鸡飞狗跳?王 子秃了头公主还爱不爱?公主脸上后来布满了蜘蛛网似的皱纹,小腹凸起胸部凹 下,王子还爱不爱?普通人理解,为爱结婚,那么就是进入心的天堂了,天堂里 的人,比如我父母,没见他们如醉如痴,倒是成天摆弄着油盐酱醋不亦乐乎,没 有什么太爱或是不爱,平静而已。我不知道!怀着这些奇怪的想法,我不说,我 过属于我的每一天。 我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得混同于大街上所有的人。上了普通的中学和大学之 后,应聘进入了一家普通的四星级酒店工作。其实我们酒店也是装修得富丽堂皇, 外加大堂两个身穿红色锦衣的门童,气派得让一般人不敢轻易进来。之所以说普 通是因为现在到处是林立的酒店,每一家也都挂几颗星,并不是很稀奇的事情。 进了酒店每个人都得先去客房部锻炼,然后挑出有能力的分配其它部门。客 房部工作是酒店里公认最繁杂,最辛苦的。我们酒店常常客满,老员工不是跳了 槽就是升了职,事情多,人手少,还大多是新来的,客务经理成了一只会走的炸 药桶,走到哪训到哪儿。我们挨客人训也是常事。不过我不抱怨,干吗骂街发火? 要吃饭,活还是得照干。忍耐是美德,我不希冀不切实际的东西,空了我就抱一 本英文书,自得其乐! 给客人铺了两个月的床后,我唯一的优势在一天的夜班上显了出来。那天我 和我们领班还有张凡值夜班。半夜一点,领班溜到酒店拐角的小摊买宵夜,同事 张凡马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值班室一张备用的床垫上,对我说,“喂,大学生,去 贮备间给我拿个枕头来!”张凡早我几个月入店,自然是可以支使我的。我拿了 枕头回来,张凡又神气活现地派我给1304房间送一碗稀饭。饭店满员,大家超负 荷工作,每一个部门火气都很大,等我端了厨房慢腾腾热好的稀饭敲开1304的房 门,出来个酒气熏天的蓝眼金毛,看见我手里的东西,马上破口大骂,气得差点 儿没把整碗稀饭扣在我脸上!还好我机灵,马上用流利的英文道歉,迅速问清了 原来这个英国客人刚才打电话到客房部,是要一小桶冰块,天知道怎么张凡给听 成了稀饭!这小子根本不用功学英文,一本饭店常用英语上净用中文注音,我还 记得“yes ”他居然给注音为“噎死”,一时间我恨不得张凡真给稀饭噎死!害 我半夜三更让个鬼佬骂得狗血淋头。我在一分钟之内将冰块送到了客人手里,事 后没吭声,倒是那金毛客人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表扬信,说是我的英文正宗流利, 让他感到这家酒店宾至如归。酒店经理大喜,马上把我调到了总台,让我发挥优 势。 我说过我很普通,也深知承认和保持普通的好处。比如在家里撑门面的是我 哥,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毕业在一家电脑公司做了经理,家里受表扬的是我妹, 不仅人漂亮还在专攻服装设计,只有我这个老二,象是饼干里的夹心,拿在手里 怎么看都是上面的一块和底下的一块,夹心是一个存在但不易看到的部分。所以 父母也任由我普通,我不挨骂也不受表扬,我也从不跳起来强调我的存在。 我唯一一次以为自己不普通却得到了教训,那是在大学里。我们全宿舍的八 个男生都梦想和我们的系花接近,哪怕说上一句话也好。那个女孩子美得像一块 太阳下的金子,让人不敢正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当然也不例外。结果他们 几个边都没能挨上,偏偏我中了大奖,因为那个系花在英文大考的那一天就真的 走到我身边,丢给我一个灿烂的微笑,不仅坐在了我旁边,还跟我耳语了几句。 我顿时仿佛遭了雷击一般,脑子忽隆就乱了套,心跳得象是会从口里蹦出来,慌 得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从考场出来的我晕乎乎的,毕竟系花是选择 了我,坐在了我的身边,而不是其他人! 以后的两周系花没有再出现,我却丢了魂。我以为我进了那种天堂!第一周, 我天天双眼明亮,脸颊通红,白天连走路都像只骄傲的大公鸡,晚间还彻夜大写 情诗,居然妙语连珠,第二周,情绪反之。他们七个很够哥们儿,从嫉妒到担心 跟着我折腾,最后不从哪里套到了系花家里的电话,前呼后拥逼我给她打电话约 会说是要挽救我!哪知道系花小姐还没等我讲完话,凶巴巴嚷了一句,“没空!” 就挂断了。我如同再遭雷击,耳边轰响,还杂着他们七个的七嘴八舌, “瞧瞧,完了吧!心痛的时候终于到啦!”“算啦,算啦!你说你,一共一 米七,不高不矮,不壮不帅,政治面貌一般,自然面貌也一般,也不想想那妞图 你什么?”“就是,那天大考,你小子卷子就这么摊着让她抄,还好刘助教得了 花粉过敏,忙着打喷嚏,顾不得监考,不然准给你个严重警告!”“啊?我说呢, 那天她他妈的凭什么就扭到你身边去了。”…… 我们八个喝了顿酒,全体人仰马翻。从此不提此事,我也从此承认和保持普 通。我的天堂经历如此的短命,如此的无趣,我失望得厉害!遗憾之余我专心读 书,认真过每一天,但决再不奢望什么。本来嘛,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追破 了鞋也得不着,运气如此,女孩子也如此! 我们酒店女孩子几乎个个鲜嫩娇媚,我就从来不过分对谁热情,对谁关注。 我们酒店男孩子几乎个个像发了情的猴子满世界追女孩子,我也从来不评论不参 与。久而久之我普通得好像连性别都没有了,女孩子们不认为我有危险,男孩子 们不认为我是竞争对手,他们都认为我很好但也说不出好在什么地方。正是由于 这一点我被新调来的董事长的妻子选中,做了董事长的秘书。 我们李董事长军人出身,娶了前省长的千金,在市委干了一段时间,随后调 到我们酒店得了酒店董事长的职位。李董上了一点年纪但还是很英武。现在世风 日下,他太太怕他入乡随俗,搞出花边新闻,非要求他带个男秘书,而且要个业 务熟悉,长相一般,作风正派的男孩子,七选八挑点了我。我就成了男秘,一帮 同事指着我,羡慕之余,对这个称呼嘎嘎笑得像鸭子,但我并不在乎。最多我得 起草个文件什么的,余下来的时间正好看书,还可以坐着,不像在总台罚站似的, 男秘怎么啦,又不是男妓,他们懂什么! 陪董事长第一天出席酒店经理级的早会,他就出了洋相。早会一般由各部门 经理汇报头天本部门工作情况,然后通报客人各项投诉及处理结果,再由总经理 总结并部署任务。那天几乎所有的投诉针对厨房,董事长显出很生气的样子,最 后前厅经理加了一句说许多客人抱怨早上没有“Morning call”,这是酒店在早 上,由总机按客人要求的时间,打电话到客人房间叫客人起床的英文术语,大概 李董以为是什么早餐之类的东西,就开了说,“那么规定他妈的厨房每天早上给 每一个客人做一份嘛!”一时间全体大惊,之后窃笑,香港聘来的总经理本来就 不喜欢来个董事长妨碍他,此时更是毫不掩饰地将他的厚嘴唇轻蔑地一撇。 从此以后李董受到了不明显的排挤,只去出席一些门面上的应酬,他本人也 乐得不去管酒店业务。他的地位,后台和好脾气,还有健谈,吸引了店内店外五 花八门的人来访。董事长办公室走马灯似的,成了公关部或是说工会,甚至还有 一些居民委员会的味道。一般人来,我给送上茶水就退到我桌前啃书,碰到有年 轻的女宾来访,李董就找借口要我在场。不用他说,我非常清楚他是防着他的 “汤司令”突然探班,打翻醋坛子。“汤司令”是酒店的人背后给董事长汤姓夫 人取的外号,她身材肥胖,一脸煞气,无论冬夏,每次来都披一大花披肩,大步 流星闯进酒店,然后直奔李董办公室,老母鸡似地护着李董,防范着任何其他女 人。因而得了这个绰号。“汤司令”的架势,与其说是爱意深重,倒不如说捍卫 私有财产。至于李董私下里曾提到,他当年写的情书也是攒满了五个鞋盒子,我 真想问一句是不是写给他夫人?若真是,以他夫人现在的样子,我倒不懂了。 总机室的甜嗓子美琪经常来串串,她爸是李董的部队老上级,私下她叫李董 为叔叔,后来她还带来她的两个好朋友和李董谈天说地。她们几个一来就热闹非 凡,生气勃勃,不管大事小事她们都央求李董给拿主意,把个李董供得跟菩萨似 的。后来“汤司令”去了新加坡陪女儿读书,李董成了孤家寡人,戒严消除,胆 子也渐渐大了一些,不时周末请上三位小姐加我这个单身汉吃顿饭。渐渐的我们 五个人成了最谈得来的一伙。 张薇是旅行社的导游,常常带来些引人入胜的旅游经历,还有笑破肚皮的段 子,燕子在外企打工,业余炒股票,讲起股经一套一套的,美琪像枝招蜜蜂的花 儿,她说她的男朋友送她爸指挥去打仗都够了。今天吹了张三,是因为人家没像 小说里写的月夜星空下飞吻告别,不够浪漫,明天赶走了李四,因为人家吃完饭 掏牙,不仅没捂着嘴掏,掏完了还让那脏牙签留在嘴角叼着,恶不恶心呀!李董 总是看着这几个叽叽喳喳的小美人儿喜上眉梢,说,“跟你们在一起我都年轻了 他妈好几岁哦!”兴致来了,李董也大讲军营里的趣事。我没什么可讲的,在一 旁静静听着,也笑得呲牙咧嘴,赞叹着几个女孩子各自的精彩之处,心里勾勒着 我的理想女朋友,她要有美琪的嗓子和眼睛,张薇的身段和头发,燕子的鼻子和 皮肤,至于她有什么样的性格我不知道,我觉得女人的心很难猜。 我们聚会的地方也渐渐定了点,总是选择那间郊外的农家餐馆晚餐,围着一 张清洁的木方桌,大家坐在草墩上吃农家菜。这种前是餐馆后是菜园的地方,菜 色不仅极其新鲜美味,而且量大价廉。一碗大白菜芋头汤,清淡味甜,一盆腌菜 洋芋片汤,辛辣微酸,一小碟野山椒细细切碎,在大火上与牛肉末快速翻炒,临 起锅时撒一点点蒜末提味,光是闻一闻就胃口大开,一盘扣肉泛着褐色的光,但 并不油腻,薄片的五花肉入口就化,鲜红干椒炒碧绿的小苦菜,由一个洁白的盘 子托着,既清火又养眼,青蒜苗炒臭豆腐是个最受欢迎的菜,当然还有用小火久 煨出来的笋干排骨,香味喷鼻的凉拌螺蛳,漂红油的豆花鱼,等等,各种农家自 制的佐餐辣味咸菜可以随意吃,什么豆豉啦,茄子炸啦,腐乳啦,泡菜啦!最后 各人来一小碗香喷喷的洋芋丁焖饭,黄灿灿的小块洋芋,配上饱满雪白的饭粒儿, 天啊!那才叫吃饭呢!大家大块朵宜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说话,吃完了一抹嘴, 才会发觉的确吃撑了。喝进几小口清茶,才结帐起身,顺着土路到湖边走走消食。 餐馆菜园子的后面,就是滇池的一池湖水,天气晴朗的傍晚,延湖散步,可 以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色浪花很从容地涌过来,远处的半壁西山立在水中,山 尾绵延着拖得很长,再弯过来环抱着水,暮色降临的时候湖面就有水汽升上来, 如同起雾一般,将山体的青黑色淡化成浅灰,等山体的边缘看不清了,山上的灯 也就一盏一盏亮起来,象是城里大片灯火形成的一只闪亮大蝌蚪的细尾巴。高原 的天空压得很低,晶亮的星星仿佛是直接挂在我们的头顶上。我们一伙人边走边 聊,不时发出几近放肆的哄笑。 让我不明白的是这几个面容年轻姣好,低头大吃仰头大笑的女孩子,常常说 她们很痛苦,生活很平淡乏味,想追求那种惊天动地的爱情,却总是落到一种苍 茫空寂的境界中去。张薇想嫁个外国人,说外国男人高大清洁,感情外露,高兴 啦就抱一下吻一口,旁若无人,爱啦心肝呀用外语说出来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不 像中国男人身材多半细小还扭扭捏捏,憋着嗓子唱出一句歌词,还是爱你在心口 难开,委琐透了!燕子比较实惠,想嫁个有钱人,模样年纪只要过得去就行。美 琪花样可多了,嫁的人要英俊伟岸,要风度翩翩,要有知识修养,还要会持家做 饭,不近其它女色,体贴入微……我觉得我才痛苦,我的生活才平淡,我是那种 没有痛苦的痛苦,我是那种根本拒绝风浪的平淡,她们不会懂的! 有一天又吃饭,大家喝了不少酒,谈起爱情,我讲了书中的天堂。大家吵吵 着要李董这个过来人先讲讲。李董高深莫测地站起来,捋了一把背头,脱下西装 挂在椅背上,提了提裤子,我猛然注意到他的皮带是好不容易横过隆起的肚皮才 扣到一起的,大概怕裤子溜下来,裤腰给提得很高,几乎到了胸口,非常滑稽。 随即李董背朝我们撅起了他巨大的臀部,还指着问大家,“这是什么?”三个女 孩子马上大叫起来, 美琪说,“哎呀!李董怎么这样啊!这么没风度还当什么叔叔呀!”李董说, “嘿!你们不答我就不讲啦!”美琪尖叫,“是磨盘!”张薇说,“是轮胎!” 燕子说是,“臭股!”然后她们挤在一起咭咭笑成一团。我也掺和进去大喊, “是腚,也叫屁股!”“对了!”李董毫不在意我们的反映,继续说下去, “对了,是屁股!可仔细研究起来,这不过是他妈的连着腿的两快肉,身体 结构的一部分,人给的名称,叫做了屁股,你们以为看见了屁股,其实屁股本身 不存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又人人都有,没有搞头,也不是什么身体的高雅 部位,所以没有写屁股的诗和文章。 爱情,也是个人给的名称,所谓心的天堂,仔细研究起来不过是一个人经历 的一部分,每个人或多或少,或深或浅也都感受过,但爱情本身也并不存在。爱 情没有实型,却与身体一段舒适,亢奋的感觉有关,文人抓住这一点,添油加醋, 涂彩上色,做了诗写了文章,这才有了大家脑子里关于爱情的图像,得了天堂的 名字。你们都是些他妈的追风的人,风可以感觉得到,但要抓在手里,可能吗? 要经历大家也就是个天堂过客,完了就是责任,习惯,还有油盐酱醋!这个道理 你们过十年就懂啦!“ 李董一脸严肃,我们几个还是笑得前仰后合,就是嘛!屁股怎么和爱情掺和 在一起说呢?只是不知不觉中李董的话存进了我们的脑子里,这是好几年以后才 发觉然后应证的。 后来我去美国专攻酒店管理三年,回来后出任沿海一间假日集团酒店总经理, 娶了沿海籍贯的一个普通女孩子为妻,妻是个平实的人,给我非常舒服的感觉, 没有爱昏了头,只看进她的眼睛,问她嫁我好不好?我并没有讲爱她到永远。又 过了几年,我还发觉,等人真正长大了,给各种身份和责任压住,不仅记不清生 活的细节过程,就连笑也笑不起来了。至于爱情大家都没有时间去想了,更没有 时间谈了。 李董退了休,张薇如愿嫁到了国外,偶尔有她的信来,字里行间透出平静, 谈得最多的是她的儿子和猫,还说她想念家乡,并且也是很久没有开怀大笑了, 但她从不提她的丈夫。 我最近一次回家休假,还是约了李董还有燕子出来吃饭,老地方的农家餐馆 早已不知去向,换了一栋崭新但千篇一律的小洋楼竖在那里。我们吃饭的气氛再 也回不到从前了,李董显出了明显的老迈,不再妙语连珠,燕子真是嫁了个有钱 的香港人,生了两个孩子,还发了福。席间打手机向保姆询问孩子们的情况,眉 毛纠集在一起,语气凶神恶煞,很有一点当年汤司令的风范。 提到美琪大家都很伤感,她没有嫁人,一直都在找她的爱情,换男朋友换得 她自己都数不清,结果还落了个坏女孩的名声。她常常愤怒地喊,“我每一次恋 爱都是认真的,可后来发现他们都不是我要找的!怎么怪我?”家乡男孩子都让 她失望,她就出走了。至今美琪还是没有消息。也有人议论她在异乡做了暗娼, 得了病就自杀死了。 一桌饭菜没动,我们三个人倒灌下了好多闷酒。李董倦了,燕子还得赶着回 家看孩子,席也就早早散了。我想走回去,大概因为空腹喝了酒的缘故,步子有 些踉跄,我知道我最想走回那个湖边去,让那种潮湿的风吹一吹脸。想到风,也 就又念起了美琪,为什么她不可以像我们每个人这样活着,认命,非要挣扎呢? 不过飞蛾扑火的那一霎那也许是最快乐的。若是她真的死了,愿她升进了天堂, 在天堂里找到了她的爱情,就在今晚托个梦讲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