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 作者:余佳 我来告诉你一个陈青的故事。 我们公司斜对面有一栋灰灰旧旧的住宅楼。由我办公室的窗,正好可以看见 那个楼的侧面,每层有角形小阳台伸出来,象锯齿。 夏天傍晚我们下班,同个时间楼里面好些客居德国的土耳其女人就会走出来 乘凉。或蹲或坐在停车道边看她们的一群孩子来回跑着玩儿。 我有一回极小心地倒车,还是瞥见后侧面急急冲过来一个人,由我的车尾部 将一个突然跑近的小孩子拖开。我慌忙踩闸开门查看,那个土耳其孩子很灵活地 跑开了,护住孩子的是一个同胞。她刚刚从紧张中脱出来,但仍然挤出笑,对我 说中文,没事的!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在德国。她叫陈青。 陈青在搬家。 剩下一张床,小货车一趟装不下。天色有些晚了,工人只好明天再跑一趟。 陈青返回来后,燃上一支烟,踱到阳台上,一边慢慢喝一罐可乐。 天气好的时候,阳台上夕阳看起来总是一模一样的漂亮。同个角度望出去, 一片天空被附近的房顶切割出来的形状,也是那种令人踏实的一模一样。有些像 从小住惯了的家,尽管有时候会忽视,但定睛观察,那些家具,摆设依旧,自然 也带出一些亲切的人气在周围。 陈青回头看一看那张留下来的床,发现心里有些高兴,心情并不像预想的那 样,为着肯定要多出来的搬家费用懊丧。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陈青有时候早晨醒来,要花一两秒钟的时间弄清楚自己 究竟在哪里。这短短的啼嗒之间,她的心会经历极度的恐慌,好比悬崖坠海,或 是失足落井,骇人的极点是空空的手间,甚至连一根可抓稻草也没有。自从住到 这里,那种惊悸出现的频率才降了下来。 假如不搬走呢? 嘣嘣的敲门。邻居随即喊一声,信箱去腾空欧!漫出来了。接着拖拖拉拉的 脚步声上楼。 陈青大声谢了。转回头去再看外面,眼光忽然控制不住地暗了下来。 她知道信箱里不过是账单。更多的是广告。还有……想到这里,陈青的眼睛 仿佛化为不胜风力的烛。那些每天成堆的谩骂,质问的匿名信,传单。唉! 假如李西和老沃夫岗没有打得那么血肉模糊呢? 还好,一只电热杯也忘掉拉走。陈青在大包里翻出碗式方便面泡上。 母亲说过,方便面里的防腐剂简直会让一个人永生。陈青曾经为了这个话不 再吃方便面,也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顺从的孩子,而且会永远是。可出国的决定, 长久离开的决定,倔强的力度不仅出乎她自己的预料,而且母亲,从大惊失色, 到深深失望,然后再不肯原谅她。 假如同单位的黄刚没有象神经病一样追她呢? 假如黄刚的最后一顿饭不是和她一起吃的呢? 假如黄刚不是一个乱显富摆阔的人,假如那个贼是去了别人家呢? 假如所有的人相信,她和黄刚,黄刚他老婆的遇害没一点关系,她并不是一 个不祥之人呢? 有时候,人怎么就会走着走着一脚踩上了炸雷,而且越往下走越是一连串的 雷呢? 又是嘣嘣的敲门。这回陈青把门打开了。 李西照例愉快地活动着她的暴牙齿,咔嚓咔嚓嚼着薯片溜达进来。李西总是 这付兴冲冲的吃相,身后跟着四岁的小沃夫岗,也是笑嘻嘻的。她们母子看上去 春风得意。孩子除了一双滴溜打转的绿豆眼,其他部分象是缩小复印的老沃夫岗, 和李西并无关系。 喏!你看着他一下,等下老杂种回来了会领走。我去跳健身操!不运动我会 发霉的。李西象房主嘱咐保姆一般,唆了一眼已经在地上玩的小沃夫岗,又自自 然然地打量一下空旷的房间,掉头走出去,一边说,你新地方不见得比这里好, 改天我去瞧瞧! 陈青沉默着走近小沃夫岗,有意将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她早打定主意, 要是可能这辈子永远不要再见到李西。 呜……呜呜……楼下车马达声轰响。陈青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个开大饼店的 土耳其老板阿里。只要远远看一眼长得肥乎乎的的阿里,就能猜到,他身上一定 有和店里一样永远散不开的油烟。 在德国居住的土耳其人,不仅带过来他们的宗教,着装习惯,也将他们的食 品搬了来。最常见的是一种叫做“敦拿”的夹肉大饼。大片加好佐料的牛肉,用 巨大的铁签高高摞穿起来,竖在电烤片前,机器慢慢转动着烤熟。客人来了,店 家用食品电锯,一点点将表面已熟的肉割碎下来,小铁簸箕接住,拿一个松软的 大饼中心拨开,将碎肉夹进去,添上少许碎生菜,番茄片,生洋葱片,就这么裹 着吃。算是一种价廉的快餐。 阿里的店子开在附近街口,也代售些烟酒饮料。因为近,常去的客人也基本 上是这个楼里的。他和老沃夫岗当然认识。 李西夸赞阿里的敞篷奔驰跑车,得意的如同自己拥有的一样。虽然不至于当 着老沃夫岗的面,但阿里已经相当公开地带着李西出来进去,使得陈青,甚至可 以由于阿里,憎恨所有的土耳其人。 假如在涂料厂没有认识李西呢? 假如那种防腐涂料,没有在夜班的闷热里将陈青薰得险些昏倒呢? 若不是李西说好话,陈青肯定被工头开除了,静坐了近一个小时那股眩晕才 离她而去。 涂料厂实际上只是一个简易的厂房。老板买过来巨大罐装的成品涂料,雇用 工钱便宜的非合同工,在厂房分装成小量包装出售。每年夏季德国的家庭花园, 必须要往栅栏上刷防水防虫的涂料,这种小包装的生意会好得不得了。老板为了 抢做季节生意,也偷偷加一点工钱,吸引急需钱的人来开夜班连轴转。 陈青看在钱的份上挑了上夜班,没有料到会那么辛苦,主要是那个气味,不 出五分钟人就会头昏脑胀。所有临时同事里,语言人种不一,但夜间苦熬的表情 都一样。只有一个看起来是同胞的女人,可以随随便便,装几罐涂料就手扇着风, 走到一边和工头嘻嘻哈哈,有时候还能靠椅子上睡到天亮,可她就能工资照开。 那个死工头对别人从来都凶神恶煞,动辄让人走路,单对这个与他勾勾搭搭的女 人网开一面。因此其他人暗暗迁怒于她,这女人就是李西。 没有李西相助,陈青也不可能保住工作,并攒下一些钱。很快再由李西搭桥 住到这栋价格很好又还算舒适的楼里来。遇到热情仗义的李西,陈青还真的高兴 过好大一阵。 假如陈青肯本不认识瑞内呢? 假如了解瑞内久一些,而不是基于短短的两周相识,就毅然嫁到德国来呢? 陈青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脑后,去抚头皮上那一块疤痕。记起瑞内酒后甩过来 的耳光,飞踢过来的皮鞋,那一撮生生连皮扯下来的头发,陈青轻轻地哆嗦起来。 尽管,这已经是一年前的旧事了。 白天的瑞内是温柔的,懊悔的泪,每一次酒醒之后,由清澈的蓝绿色眼睛里 流出来,没有人会怀疑他真的爱着陈青。 门咄咄地再响。是老沃夫岗来了。 他脑袋上一如既往地顶着乱七八糟的灰白头发,衣衫歪斜一嘴酒气,毫不避 讳孩子,骂骂咧咧地将儿子领走,正眼都不瞧一下陈青。审视这个人,陈青一再 地得出结论,老头子已经赶在上帝拯救他以前就将自己放弃了。陈青对他的一丝 同情,总是在老沃夫岗出现的时候,被他自己消灭得一干二净。 假如李西一直留在国内,在发廊里做她的按摩妹,而不是压错了宝,想当然 以为外国人个个有钱嫁过来呢? 假如陈青没有离开瑞内呢? 假如瑞内的离婚抚养费稍微多一点点呢? 假如陈青根本没有去涂料厂打工呢? 假如老沃夫岗永远不知道李西和其他男人鬼混呢? 那一架,李西和老沃夫岗是打得太出格了。平常总是李西动手,老沃夫岗只 挡住自己和她对骂。可那一次,李西先用菜板把老沃夫岗砸得头破血流,然后老 沃夫岗终于急了眼出手,一掌竟把李西打得昏了过去。邻居报警。楼里看热闹瞎 掺乎的,乱成一锅粥。 陈青专心替他们照顾小沃夫岗,直到他们由警局和医院出来。谢天谢地这个 孩子,仿佛天生就会保护自己的小野狼一样,只要父母一吵架打架,他就会自动 把电视开大,独自看卡通照样高兴得很。 陈青是李西和老沃夫岗公认的好友加紧邻,但她托辞当时自己在房里大开音 乐,什么也没听见,坚持不作旁证,连半句相关的话也不说。其他邻居平时没什 么来往,这次大闹也仅听到动静,因而政府有关妇幼保护部门,虽然支持李西控 告老沃夫岗,但也因终究无法立案,事情不了了之。只是,此事惊动了一些媒体, 陈青后来就每天收到大量不明真相的华人,以及有关社团的谩骂,质问匿名信, 传单。而这之后,李西和老沃夫岗反倒各自照旧,异心同住,相安无事。 假如母亲能够原谅她呢? 假如家里,哪怕有一个人回一封她去的信呢? 假如父亲不是那么软弱呢? 假如哥哥嫂子,不是借机和众人一起唾骂她,而实际上是巴不得她走掉,他 们好快快住进家里另一套房子里去呢? 夏季进入尾声,涂料厂也没得工做了。于是陈青决定搬家,仿佛这样能够重 开一条路,能够帮自己终于逃开一切乌糟的追逐。 熄了灯。陈青平躺在床上,还是将阳台的门敞着,放一片青白温柔的月光进 来,安安静静伏在她的脚部。 这种夜,静寂得象开天辟地之前,空白的,仿佛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陈 青沉入梦乡前,还梦呓似的念着……假如…… 是啊,假如! 假如我告诉你陈青的故事是编造的, 假如我告诉你任何愉快的,痛苦的经历,都可以像一个故事那样讲完就完了, 假如我们坚信人生,随时翻过这一页可以重新开始,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心里,终于轻松了一些了呢? 余佳 二零零三年三月于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