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可可和白水煮蛋 作者:余佳 对这两样东西的最初认识,是从妈妈那里。 听装的可可粉,小时候记得要请人由外地捎来,每次还不等人细看,就被妈 妈放在柜子最高的一层,偷偷试过很多次,无论如何也拿不到的。那时认定可可 粉非常珍贵,因为家里的钱,倒常常被随意夹在我也够得着的书里。 可可粉带到,我就催问教我拉提琴的老师什么时候来,妈妈可能没有注意到 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听了总是喜上眉梢,说早就知道你有一天会像妈妈一样爱上 小提琴的。 喜欢小尾巴一样跟住妈妈,看她在老师来之前,小心取下可可粉,往老师专 用的大瓷杯里放上两勺,再倒一瓶牛奶入小锅,守在火边等它烧开。牛奶是要订 的,每个月得一张印有日期的硬纸卡,取一瓶,那天的日期上就被扎一个洞做记 号,只小小一瓶没有多余。取牛奶是每家孩子的事,所以细节记得很清。 妈妈关火等牛奶泡泡落下去,就将热牛奶冲进杯子,勺子稍加搅拌,浅咖啡 色泛起浓香就飘出来了。锅里总会剩下一些,妈妈加一点点可可粉进另一杯子, 这样每次我也能分喝到大约三四小口热可可。好几次,见我贪婪地将杯子翻转, 用嘴等着最后一滴的时候,妈妈就会咽一下口水,解释说,老师是家里的朋友不 肯收学费,送东西人家也不收,只好请老师喝热可可。其实妈妈也爱喝的,更想 给你喝个够,不过很难买到,又贵,所以我们要懂事,省下来给老师好不好? 提琴老师是个优雅温和的人,从未责骂过我。我注意到他每次小口地品尝热 可可,杯子课完才空。长大了回想,老师一定是不愿让父母因为没有再一杯续上 而尴尬。整段的授课时间,我和老师都在琴声和可可香气的缭绕当中。现在静听 小夜曲,鼻息仿佛依然能够捕捉到可可的味道,而记忆里面色比较苍白的老师, 则像小夜曲的灵魂,给我的记忆一种淡淡忧郁的印象。 原先只知道鸡蛋,有蛋花儿,蛋羹,炒蛋,煎蛋几种吃法。煮过的,家里习 惯制成茶叶蛋。 记得中学课业已经比较紧张,业余时间不仅要完成大量的课外作业,还要拉 提琴,我几乎没有玩耍时间。不能理解妈妈的严教,母女对峙的一如猫和狗,不 是躲就是吵。久之妈妈和我打照面,一个拧紧眉头,一个眼光下斜视锁定地面, 仿佛成了条件反射一样,爸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家里少有晴朗的时候。 有一天妈妈象变魔术一样,拿出两把西餐刀,两个蛋盅和一个精致的小盐瓶, 笑嘻嘻地要我等着尝一种特别的东西。看着这些家里以前从未用过的东西,稍稍 发黑的纯银制品,上面还雕有美丽的花纹。我一面惊奇地把玩察看,一面心里为 着妈妈特别好的情绪嘀嘀咕咕。 妈妈让我看着她用白水煮蛋,水开三分钟后捞起,凉水冲一下,大头朝下放 进蛋盅,西餐刀在鸡蛋上部四分之一处轻轻扣破蛋皮,再加力把蛋尖切下翻转, 洒上少许盐末,用小勺挖着吃,依然是流质状态的蛋黄,加盐特别美味。妈妈告 诉我,这个白水煮蛋只有稀黄才好吃,因此控制水开后的三分钟特别重要。问起 这个吃法,以及这些配具的出处,妈妈说来自大学时候一个国外笔友,一开始来 信看不通顺,就请教到了当时念高年级的爸爸那里。然后妈妈愉悦的眼光飘在远 处片刻,但,不容我问下去,她就起身收拾,嘴里照例催促,快快快,去做功课 去练琴。 后来搬家,一堆旧书里面忽然落出一张黑白照片,爸爸拾起来给我看,还笑 笑地问妈妈你的笔友还要不要了?妈妈嗔怪地夺走照片,依旧夹回书里。那是一 个浅色头发,大眼尖鼻子的外国青年。我好奇地追问,但他们两个只相视一笑, 很快换了平日的表情,赶着我一同加入工人搬运东西,谁也再没说起关于这个笔 友,还有他们年轻时候的其他细节。 不过吃白水煮蛋的时候,在一向严厉的妈妈脸上,明明读出一种少女的表情, 仿佛当我是她可以分享美食和秘密的女伴儿,我相信我没有看错。在那一刻,我 触及到妈妈温和柔软的内质。后来想一想,若是她肯常常从母亲的专用太师椅上 走下来,体会她也有过的少女时代,当时我们应该是可以沟通,而不至于长时间 尖锐对立。 现在在德国,热可可和白水煮蛋是两样日常生活里极为普通的东西,牛奶在 微波炉里打热,还有专门的煮蛋锅,定时会叫,根本不必守锅看时间。这两样记 忆当中的难得美味,仿佛少了费力和周折,连味感也普通了。 回国时候和妈妈唏嘘过一次,告诉她可可和鸡蛋,小时候的我光说说就会口 水长流,现在做好了忘了享用的时候都有,只好直接进了垃圾箱。当时妈妈眼睛 盯着电视,只随意哦了一声。我接着问起那套银质的白水煮蛋配具,她回一下头 反问我什么银质餐具?什么笔友?一旁的爸爸也说没有印象。两个人还是很一致 地茫然片刻,随即专心地沉浸在电视剧里。我欲言又止,忽然发现闪来闪去的屏 幕光中,爸爸妈妈脸上,虽是皱纹深了一些,但以前由我而起的极度担忧焦虑的 表情再找不出痕迹,细细端详这个变化,心里暖意顿生,仿佛还有一丝欣慰的成 分。 几次冲动着,想告诉爸爸妈妈,无论是当初操心严厉的时候,还是现在平静 和蔼的时候,我都非常地爱他们!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这么直白的字眼。 还好,现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写出来了:) 二零零三年二月九日于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