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IN CHINA 他茫然地看着他。 两分钟前他还在和他说话。 现在呢? 头骨碎了的他倒在地上,死鱼般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他,嘴边吐出一丝黑血,旁 边,红红白白的东西涂了一地。 这便是中国人所谓的“肝脑涂地”? 他勉强的牵动了一下嘴角,真奇怪,自己居然想笑,疯了吗? 胃不安地翻腾起来,他忍不住在他的尸体边吐了起来,一边吐一边从地上挣扎 着起来,跌跌冲冲地向门外跑去。 这便是战争吗? 真切得可怕。 他惊恐地向前跑着,却不知道该跑到那里去。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他们日本人还能跑多久? 他在高梁地里欢快地跑着。 自从该死地日本鬼子来了以后就不可以跑太远了,但昨天游击队打了一个小胜 仗,把驻在村里的一个小队干掉了。 他去看了俘虏,嘿,什么神气劲儿都没了,一个个蹲在墙角直打颤,看得他痛 快得很。 活该! 他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他只是单纯的快乐。 他突然看到前面的高梁都倒了,有什么东西躺在那边。 他停了下来,歪了歪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再熟悉不过的军装,再碍眼不过的军装,再讨厌不过的军装。 是个小日本鬼子。 浑身上下都很脏,疲惫的眼睛望着他,有惊惧,有乞求。 他看起来很年轻,说不定只比他大一点点而已。 他认得这个小日本。他是驻在村子里的那队日本人里的一个,似乎是最小的一 个,不象其他日本人那么可恶,他记得有一次他被一个蛮横的鬼子踢倒在地上时, 是他悄悄扶起了他。 他大概是昨晚的漏网之鱼吧!早上没见他在俘虏堆里,还以为他死了,真有点 伤心呢! 他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活着的他。 所以,他向他笑了。 他听见有人走了过来勉强睁开了眼,是个十多岁的小孩。 他记得这个小孩,是他驻扎的那个村子里的小孩。 他还记得他的眼睛,那次被少佐踢倒后的眼睛。 多么仇恨而轻蔑的目光啊!那么漂亮的眼睛,那么可爱的小孩,居然会有那么 不训而且令他颤抖的目光。 他扶起了地上的他,心里很高兴少佐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也是从那刻开始, 他隐隐怀疑起他们来这片土地或许是个错误。 所以,当他看见这个小孩时,他想逃,他怕那双眼睛。 但他没有力气,昨晚吐得太厉害了,连胃水都吐出来了。 于是他看到孩子歪头打量着他。 很奇怪,看着他的眼睛居然是明亮得不搀一丝杂色的。 接着男孩突然向他笑了。 纯粹得恍如阳光的笑。 他怔住了,但很快的,他回应了他的笑。 看到这个小日本兵向他笑时,他心里一阵暖暖的感觉。 他想自己或许很喜欢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笑容淡淡的日本兵。 他打定了主意,他要带这个日本兵回去,他记得俘虏们都关在离他家不远的大 杂院里,把他带到那里去的话,说不定自己每天都可以看到他,每天都可以和他玩。 但他看起来饿得走不动的样子,所以,他对他说:“你等着!”,自己很快转 身跑了。 那个中国小孩对他说了句什么就转身跑了,他想他大概去找大人了。 他真的很想逃,逃得远远的,他很清楚他们日本人对中国俘虏的残忍,所以中 国人应该没有理由对他客气。 他一想到这就忍不住怕得浑身颤抖。 但他饿得没有一点可以让他逃走的力气。 他绝望了。 中国男孩一会儿就回来了,身后居然没有大人。 他不信地看着他,以及,他手中的馒头。 他笑着对他说了什么,他听不懂,但他明白是叫他吃。 他迅速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下可有足够的力气跑了,一个小孩自己应该是打得过的吧! 他一边吃一边这么对自己说。 他快乐地看着这个日本人大口大口地吃着馒头。 吃得很急,却很香的样子。 那是当然的呀!他拿的可是刚出笼的馒头哪! 望着那日本兵,他兴奋似的笑了。 他的肚子突然一阵绞痛。 他停住了,热气腾腾的馒头从手中掉了下来,他脸色苍白的抬起了头,转向男 孩。 男孩脸上先是一阵惊讶,接着很快笑了。 他已经痛得看不清男孩的脸了。 他记起了同伴们玩过的一个游戏:把浸透了毒汁的馒头扔向一群饿疯了的中国 人,看他们疯了似的抢,看他们疯了似的吃,然后疯了似的笑着看他们捂着肚子惨 叫着死去。 他又想起了那双眼睛,他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一直恨着他们日本人的,他没有 理由来救他这么一个日本人。 疼痛开始侵噬他的神经,他摸到了他的枪。 他举起了枪。 枪声。 划破了高梁地里久久的寂静。 他笑着看那日本兵吃。 突然看到他脸色大变地捂住了肚子。 开始还有些奇怪,后来想起饿太久吃东西又太急的话肚子会痛的。 自己有一次就是这样子,于是他想走上去宽慰宽慰他。 但他看到脸色苍白的他举起了手中的枪。 一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接着,枪响了。 白色的小褂渐渐染成了红色,他捂着胸口向前跨了一步,试图说句什么,他看 到那个日本人的脸如雪般惨白。 但脚上突然没了力气,他软软得倒了下去。 他扔掉枪,惊恐得看这那为血所染的尸体。 想吐,但胃里干干的什么也没有。 男孩的眼睛盯着他------那双漂亮地穿得透他的眼睛! 他的心阵阵打颤,胃顽固地抽痛着,他不断对自己说,那没什么,他要杀他, 所以他开枪只是自卫,自卫而已,他没有罪。 但他不想看到男孩的眼睛,于是他挣扎着爬到他身边,用不断颤抖着的手,合 上了他的眼。 他躺在他身边等死。 风轻轻拂过高梁地,……沙沙的叶响……令他心中一阵纠结的痛……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胃居然不痛了! 他突然明白了! 身边男孩的尸体冰冷。 望着那尸体,悔恨与莫名的悲伤如水般浸满了他。 他大声哭了起来。 泪眼中,他看到了他的枪,他想他必须赎罪。 于是他拾起了那把冰冷的枪。 枪声。 又一次。 他看到湛蓝的天空突然转成了墨黑,然后,他觉得自己躺进了无边的黑暗。 意识如飞花般得散开。 故乡的樱花落在自己的脸上,冰冷地仿佛是中国人看着他们时的眼睛。 眼睛与那樱一起埋葬了他。 我们不该来征服这个民族。 我们也无法征服这个民族。 他最后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