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鸽唱晚 作者:多多猫 夜晚的颐和园没有了阳光下的喧嚣,远山近水在一弯月光下是浓淡不一的墨 色,这幅不甚出色的临摹让我想起了一千六百公里外的真品杭州。走在昆明湖畔 的小径上,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和北京四月天一般有些许烦躁。一阵风吹来,她似 乎打了个寒颤,身子向我这边靠近了一些。我犹豫了一下,揽住她的腰,同时也 感觉到她的身体因对这突然变故不知所措而产生的轻盈一颤。另一股莫名的情绪 在我心中滋生,悄无声息地润泽着我的烦躁。 一早起床,我就抱着一包饼干、两本字典、几百页资料走进图书馆,为的是 在日落前凑足五千法语单词,以应付明天这个毕业论文初稿交稿日。一年前我年 少气盛,又在法国文学这个泥潭里游得正欢,于是立志毕业前挥洒万言,抖落身 上的泥浆。主题都想好了,就是通过数位法国作家的身平及代表作分析他们的精 神世界,结论是他们的精神确实有问题。不想某夜在宿舍郑重宣布,得一室友善 意提醒,系主任乃法国文学翻译界大师级人物,说雨果,仲马,巴尔扎克,普鲁 斯特诸前辈精神有问题,岂不是无形中也怀疑了他的神经。呜呼哀哉,壮志未酬 身先死已。其后数月,我又被萨特和加缪的存在主义搞得心情沮丧,情绪低落。 一天清晨,猛然醒悟,这辈子是斗不过这群阴魂不散的法国人了。惹不起总还躲 得起吧,最终我选了一个最媚俗的题目—欧元,九九年初几乎所有的法文杂志上 都充斥着有关它的报道。 在图书馆里呆了八个小时,下午四点的时候,我手拿一罐可乐逃了出来。 一出门,就发现天竟出奇的好,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全然没有了前几日的 风卷沙尘,昏天黑地。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满意地往肚子里灌着褐色糖浆,然 后就看到了泓。 “怎么没出去玩啊,太浪费大好光阴了吧?” “还不是因为找你,都望穿春水了。”我知道自己说的很肉麻,不过女人总 会肉麻当有趣。认识泓是因为她的名字,第一次见她她就赌我三次内猜不中她的 “hong”字怎么写,我果然没猜中,于是输了一顿肯德基,也从此记住了这个 “一泓清泉”的“泓”字。 “恶心,你干嘛老不好好说话。”说着,她就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的论文差不多完工了,天又这么好,不轻松一下简直有点暴殄天物了。 “有空吗?”我捏扁可乐罐,准确地投进了垃圾筒。 “有啊,干嘛?” “走,”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我们去看一泓春水!” 进颐和园的时候已过五点,风也变大了一些。我们在湖边坐下,看着湖面上 的金色鳞波逐渐淡去。不多一会儿,游人便已散尽。 泓望了望空旷的湖面,侧过头来说:“快关门了,回去吧。” 我决定从西宫门出去,因为我们在昆明湖的东南角,而我又不想这么早回去。 说服泓不是问题,只要告诉她西宫门十点才关门,她不用爬墙出去就可以了。 西边的小路平素里人就不多,更不用说晚上了。可以不和一千多万北京人同 呼吸市内污浊的空气,独享颐和园的春风,本来应该甚是惬意,可一想到论文, 我的头就痛了起来。 尽管手感很好,一直搂着泓实在有点尴尬,我意识到应该调节一下奇怪的气 氛了。 于是干咳了一声,随口问道:“今天几号了?” “四月十八号。”泓幽幽地回答。 “四月十八号……”天哪,怎么会是四月十八号,我竟然把今天给忘了。 一阵狗吠把我拖回现实,对了,我忘了告诉泓这附近有个养狗场。狗场里的 大狼狗们每天饱暖思淫欲,一见到漂亮小姑娘就喜欢群起乱吠之,当然其实它们 是跑不出来的。也好,就吓吓已有点花容失色的泓,换换被该死的四月十八号搅 乱的心情吧。 “快跑,狗追来了!”我拉着她的手,强忍住笑,开始往前跑。 狗吠在我们身后远去,路边有了灯光,应该快到西宫门了。我放慢了脚步, 笑着回头打算夸一夸一直没有尖叫的泓,才发现大事不好。 泓吓得着实不轻,她双唇紧闭,脸色惨白,眼眶内一片晶莹,一停下来晶莹 便在脸颊上融化。因为跑得太过激烈,气没喘过来,哭声变得哽咽,然后转变为 抽噎。 我上铺的兄弟小林大二时一个不留神,淹没在一片泪海中,两年不得翻身, 他的结论是对付这一必杀技没有化解招式,只能生死由命。我面对着泓,拉着她 的手,嘴里说着对不起,心里想着怎样才能和小林来个心灵感应,问问他该怎么 办。 基本上讲,越是美女,哭相越是让人不敢恭维,因为美女的妆会掉的一塌糊 涂。泓的泪水也已经越过脸颊,两道色彩丰富的水迹湿润了她的嘴唇,灯光下她 嘴上玫瑰色唇彩闪烁着迷幻的光芒,让我一阵眩晕。我慢慢地低下了头…… 月光,伊人,我的蠢蠢欲动,熟悉的场景又让我忽然想到了今天是四月十八 号,于是一片阴影又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顿觉意兴阑珊。甩了甩头,舔了舔有 点干涩的嘴唇,我转过了身,说:“太晚了,回去吧。” 回到宿舍,已是十点,房间里却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用电话,正好可以上 网。今天邮件不多,有一封是“鸽子”的。 “Toto,18日晚我在老地方,有空找我。” “鸽子”全名叫“飞鸽传书”,那个老地方就是我俩常去的网上聊天室,我 们也是在那里认识的。几个月前,我注册了“Toto”这个昵称,第一次在那里贼 头贼脑地张望时,鸽子第一个主动和我搭讪,“Toto,你为什么和一个日本卫生 洁具名牌同名?” “小姐,Toto出自‘The Wizard of Oz’,桃乐丝漫游仙境时随行的小狗叫 Toto. ”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MM?” “你要是我的同类就应该说,你为什么起个马桶的名字。” …… 从此我们经常在网上交流,互相诉说一些特别想一吐为快,却又不便对熟人 倾吐的话。 今天我正郁闷,找鸽子聊聊天,发泄一下也好。 一进聊天室我就找到了鸽子。 “鸽子,晚上好,今天心情不好,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她当然不会不同意,于是我们开了一个房间,离开了聊天室大厅。 “Toto,怎么了?” “今天和一个女孩出去,本来有个大好机会可以赚点便宜,可正准备动手, 又想起她了。” “又想到那个叫雨的女孩了?” “是。今天是她的生日。” 雨就是这两年来我生命中的阴影。我一直认为恋爱不过是一道多选题,你站 在很多扇门前,门内的每一个房间都对你充满诱惑,可当你下定决心,打开一扇 门走进去后,其它房间就失去了意义,属于你的就只有这个房间的内容了。 当然如果对内容不满意,你也会想当初要是进另一个屋就好了。但是门已经 反锁,如果你撞不开,除了从窗口跳楼自杀,已没有第二个离开的办法。所以我 一直拒绝做这道选择题,直到两年半前我认识了雨。雨和我同级,不过专业是英 语。当她第一次静静地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感觉周围仿佛笼上了一层夕阳余辉 般的暖色光晕,那使我产生一种家一般的归宿感。她出于礼貌的浅浅一笑,也能 让我眼冒金星。于是我义无返顾地打开了她这扇门,走了进去。 结果却好象雨果爷爷的《悲惨世界》,这个房间里竟有人比我先到了!从小 到大,我的日子风调雨顺,当然不会转身就跑,我带着悲壮的心情开始了半年的 征程。雨比我大一岁,她带着一种大姐姐的善良敷衍着我,避免给我太大的刺激, 而我也利用她的善良苦苦维持着我们的关系。挣扎了半年后,我发现一切的努力 毫无意义,我的出现只能平添她的烦恼。至于我也在和她的交往中逐渐丧失自我, 变得委曲求全,整天绞尽脑汁只为博取她的一笑,用小林的话形容就是“太监向 娘娘献媚”。 那时的小林尚未淹死在泪海中,有的是时间开导我。在他的教育下,我痛定 思痛,决定放弃。两年前的四月十八日,我约雨到操场上,送给长发的她一个发 卡,祝她生日快乐,痛斥了自己的幼稚鲁莽,告诉她以后不再打扰她,然后转身 离开。 两年来我确实没再找过她。我们在校内碰见过十七次,其中操场四次,路上 五次,图书馆五次,教学楼内三次,可我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为了证明天涯何 处无芳草,两年来我也没闲着,但每每一到关键时刻,雨的身影便出现在我的脑 海,让我顿时兴致全无。我一直不愿承认,但终于无法否认,我根本无法忘记她。 “Toto,把自己洗干净了,洒上香水,然后去找她,待重头,收拾旧山河。” 这已经是鸽子第八次怂恿我再去找雨了。我无奈地笑了笑,回答:“拜托, 我已经整整两年没找过她了,而且去了也是碰一鼻子灰,有这工夫,还不如泡你 呢。” “嘻嘻,别做梦了,我们要是见了面,那就不好玩了。再说,我喜欢成熟的 男人,最好比我大七八岁,你才大四,撑死也就是属龙的,弄不好还是属蛇的。 省省力气吧,My little boy.” 我不禁一声长叹:“天哪,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喜欢的总是JJ,什么时候才 能撞上个MM啊!” “Toto小狗,乖乖听鸽子JJ的话,去找小雨吧。其实你自己也明白,你迟早 还会再找她。如果不去,阴影将永远存在,搞不好你一辈子就找不着人传宗接代 了。古人云,不肖有三,无后为大。” “可是找她也没用,多半她还是不会选择我。” “会有用的。在你心中,雨已经被神化了,你觉得她是百分百完美,所以你 会拿别的女孩和她作比较,觉得没人比得上她。你这回找她,就是要找她的缺点, 然后发现她也是人。这样,就算失败,也是有价值的。” “哇噻,鸽子JJ,你不会是风月场上的高手吧,分析的这么透彻,佩服,佩 服。” “免礼,免礼。” 就在这时,我的呼机响了,是小林说他们几个在篮球场上吃菠萝,留下半个 给我,让我赶快去。估计吃菠萝是个幌子,多半有几瓶啤酒等着我,快毕业的学 生在操场上喝酒摔瓶子,是每个大学里都有的正常现象。 “鸽子,有点事,先走一步,改天再聊。” “Ok,bye ” 早晨的第N 道曙光刺醒了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加菲猫挂钟,知道已经七 点五十五分。虽然寝室里寂静无声,不用想也知道每张床上都有人,因为昨晚我 们在操场上用菠萝和香蕉下酒,一人灌下了一小瓶韩国烧酒“真露”。 今天是星期一,我们班有两节外教课。从三月开始,大家就没心思上课了, 中国老师的课出勤率尚不足50% ,更别说老外的课了。当然,看在戴高乐将军六 四年就决定和新中国建交的份上,也不能一个不到,给中法友谊抹黑。于是我们 寝室四人决定每次课派一名代表参加,聊胜于无。不幸的是,今天轮到我去出席 了。 花了十分钟时间把自己整理成一个人样,八点零五分,我已经骑车行进在通 往教学楼的路上。我骑的不是很快,反正已经迟到了。 背后传来几声车铃响,正要回头,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背上,差点把我 击落马下,“Salut , Thomas. Nous sommes en retard, n‘est-ce pas?” (早, Thomas.我们迟到了吧?)原来是外教“黑米粥”。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 的快乐巴黎单身汉,学了几年戏剧,偶然的机会让他看到了《雷雨》的法译本, 立马迷上了中国话剧,决定到中国来找他的四凤。他的名字叫Remi(雷米),用 法语读出来就是“黑米”。第一次上课他又嚷嚷着要有个中国名字,我们就建议 他姓周,照法国人先名后姓的原则,就念成“黑米粥”了。 上课的主儿都迟到,我这听课的更不用急了。“Oui , j‘ai veillétard.” (是啊,昨晚我睡得晚了。) 黑米粥理解地点了点头,“Oh, avec une fille ?”(哦,和一个女孩吧?) 浪漫的法国人怎能以为中国人也和他们一样不负责任,我们可是孔家礼教的 子孙,找机会真得好好纠正他的这种龌龊观念,不过现在我只想结束这个话题, “Bien s?r , non! Je suis solitaire. ”(当然不是!我是独身主义者。) 黑米粥吹了一声口哨,摇了摇头,“Oh, quel dommage. La vie est si belle. Pourquoi pas commence une histoire romantique au printemps? Allez , du courage !“(太遗憾了。生活如此美好。为什么不在春天开 始一个浪漫故事呢?试试吧!) 他不会以为我有恋爱恐惧症吧,真让我觉得有点好笑,“Mais…seulment une question…avec qui?”(可是…有个问题…和谁谈啊?) 说到女人,黑米粥就来劲了,顿时两眼发光,“C ‘est pas difficile. Tu es dans une universit é des languesétrang ères , les filles sont trois fois plus que les gar ?ons.”(这有什么难的。你可是在一所外语大学,女 生比男生多三倍。)说着,他就随手指指不远处,“Voila une fille pas mal.” (那儿就有个不错的。) 我笑着顺着他的手势望去,然后笑容僵在了脸上,因为我看到了雨。雨今天 应该是没有课,她也显然没注意到我们,因为耳朵里塞着一副耳机。也许是听到 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伊人依然乌发如云,笑靥如花。 仿佛中了古龙笔下暗器高手的冰魄神针,一股寒意自足下涌泉穴缓缓升起, 行遍全身经脉,最后冰镇了我的大脑。在这个暖洋洋的早晨,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的中枢神经比脑细胞更早地预感到我们俩生命中还会有一段交集。 两个月后,我抱着一张毕业证书,一张法语文学学士证书离开生活了四年的 风景如画的象牙塔,踏入在加缪看来是绝对荒谬的社会。我没有离开北京,在一 个可以给我户口的展览公司呆下了。 我的运气不错,九月份就逮着一次机会,以翻译的身份飞赴巴黎——法语系 学生的麦加,参加巴黎汽车展。工作虽然很忙,凯旋门,香榭丽舍大街,卢浮宫, 巴黎圣母院,艾菲尔铁塔什么的也还是去了一遍。在Galeries Lafayette(老佛 爷商场)买了一堆瓶瓶罐罐,巧克力是给表弟外甥,同事朋友的;烟我自己不抽, 但也给小林他们买了一条;香水买的最多,不过没钱买大瓶,倒把商场里最小的 十余个瓶子集全了,有给妈妈姐姐的,几个师妹的,还有一瓶是给雨的,尽管我 还没决定什么时候去找她。 回国的前一天,我的同事们在红磨坊一带转悠,我对红灯区的艳舞不感兴趣, 独自一人坐郊区列车去了凡尔赛。凡尔赛宫果然金碧辉煌,只是广场上的路易十 四铜像好象有点生锈,铜像前地面上的一行大大的粉笔字更是让我哑然失笑。这 行字的意思是“宫内的保安部门正在罢工”。天哪,这不是明摆着提醒小偷强盗 们赶快行动嘛,可爱的法国人。 我在明镜长廊和战斗长廊里逗留了很久,以至于漫步到花园深处的大翠安侬 宫时,夕阳已近西下。大翠安侬宫的大理石长廊竟是粉红色的,坐在那里远眺西 天夕阳下燃烧的云霞,真是一件再惬意不过的事情。身后一阵喧哗,我回头看到 了一对黑白双煞。黑的是新郎的黑色礼服,白的是新娘的白色婚纱。在亲朋好友 的簇拥下,这对新人走过我身边,步入宫前的庭院。 新郎新娘犹如两个快乐的木偶,任由他人摆布着和这个拍照,和那个合影, 直到一群人意识到该来张集体照了。我是庭院里唯一的外人,当几十只法国眼睛 一齐注视我时,我明白自己是责无旁贷了。 取景框内十几张灿烂的笑脸让刚才还沐浴在夕阳里的我顿时也觉得自己象早 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快乐。我一时冲动,摘下手上妈让我戴着保佑上天入地一 路平安的如意结手镯,和相机一起交在新娘手上。看比我还高半个头的新娘有些 不解,我笑着对她说,在中国,红色是婚礼的主色,红色的如意结代表吉祥如意, 幸福美满,我祝你们新婚快乐。 新娘其后的举动让我对自己的冲动有了一点点后悔。她大喊一句“Merci ” (谢谢),一把搂住了我,然后低头狠狠地亲了我一口。我真是欲哭无泪, 因为记忆中上一次和别人有此类的温存我才六岁。 不过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和雨的再一次相逢。我发 现幸福是最大的快乐,我渴望幸福。 回国后恰逢中国的第一个国庆长假,我有充足的时间策划这次重逢。 三年前我和雨经过首都剧场,她指着一张话剧《古玩》的海报,说她曾打算 看这出戏,因为濮存昕是主角,可惜一直很忙,以至错过了档期。现在的老濮做 了几个质量不佳的广告,人气有点下降,不过在当时,他是不容置疑的少女杀手。 国庆五十周年,普天同庆,三年前场场爆满的《古玩》也参加了首都文艺界 汇演。当我从朋友那儿搞到两张戏票时,我也找到了给她打电话的理由。 接到我的电话虽然有些意外,她还是很爽快地和我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些东西,当年我每次约她,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 两天后的午后,我和小林游荡在新建成的王府井步行街上,一人啃着一块光 明牌冰砖。王府井人多如麻,各地口音让我耳不暇接,人们愉快地摩肩接踵,毫 不吝啬地挥霍着汗水和七天假期。 小林陪着几个外国专家在深山老林里考察了数月,刚回北京,这也是毕业后 我们第一次见面。几个月来,小林各种珍稀动物见了不少,就没见过几个活人, 是他提议要到这地方来沾点儿人气。我和雨今天下午五点约在王府井的“当肯甜 甜圈”见面,所以我也不反对到这儿来了。 “不行,我得走了,不然来不及赶回学校吃晚饭了。”让小林淹死的女孩比 我们小一届,因此他在学校出现的频率比大部分的研究生还高。 “怎么,你的小朋友管得很死嘛。”我擦着手上的奶油,笑着对他说。 “唉,身不由己啊。”小林故意叹了口气,却一脸幸福地转身离开了。 快五点了,我买了一本《围棋天地》,走进“当肯甜甜圈”,要了一杯可乐, 在角落坐下。正当我为马晓春又一次栽在李昌镐手上而扼腕叹息时,雨出现在我 面前。 她的头发很随便地扎了两个小辫,穿着一件紫色小方领衬衣,婷婷地站着。 和当年一样,她的打扮很南方,正是这种小家碧玉的感觉让我这个在北京流 浪的南方孩子怦然心动了数年。 尽管刚灌下一杯可乐,看着她我还是有点口干舌燥。还没等我说话,雨先笑 眯眯地开口了:“走吧。” “上哪儿?七点才开场啊。”我确实有些不解。 “吃饭啊,你请我看话剧,我请你吃饭。” 十五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新东安市场的必胜客餐厅里吃比萨饼和洋葱圈了。 “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是不是来过必胜客?”雨把一个洋葱圈切成数个小块, 抬头看了看我。 “不是这家,是西单的那家,已经拆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就是在那儿, 雨告诉我她有朋友了,当时我一阵慌乱,以至刀叉一齐掉到地上。 “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当时你不知道为什么,把刀叉都弄掉了,特狼 狈。” “我可记得是为什么,”我有点赌气地看着她,“今天不会是因为同一个原 因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吧?” 雨眨了眨眼睛,“你说呢?” 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又栽倒一次吧,刹那间产生的心慌意乱把我的大脑打成 一片空白。再度清醒过来,我发现半杯柠檬汁已经洒在了裤子上。 “怎么又来了,”雨笑吟吟地递给我一包纸巾,“骗你的啦,我压根就忘了 当时是为什么了。” 深夜我又在网上见到了鸽子。 “鸽子,好久不见,我刚从外地回来。” “Toto,看看你的信箱,至少有我二十封信,我每天发一封,问你什么时候 上网,你也太没良心了,连一个回音都没有。” “拜托,我在法国出差,又没带笔记本,上哪儿上网。” “哇噻,本小姐尚未走出国门,真羡慕你。” “什么啊,累死我了。对了,你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吗?” 过了很久,才传来一行字,“有,你还记得和我聊过存在主义吗?” 两个月前,有一次我和鸽子讨论了萨特和存在主义。在我看来,网络上的虚 拟社区是最能体现存在主义实质的。萨特说,世界上没有一种真理能离开“我思 故我在”。网上每个人的存在并不包括肉体的存在,而只有思想的存在;反之, 能证明一个人在网络上存在的,恰恰只有他的思想在网上的传播。萨特认为,人 的存在是自为的存在,首先是人存在着,然后这个存在的人按自身意愿自由地设 计自己。而网上的每个人正是可以完全自由地自我设计,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一切悉听尊便,许多人在网上塑造的正是理想中的自己。 怎么,鸽子对这个问题聊上瘾了吗,可是女人应该是最讨厌哲学的呀。 鸽子又发问了,“你应该说过你信奉萨特的爱情观吧?” 果然,如果女人对哲学还有丁点兴趣的话,就应该是爱情观问题了。确实, 我觉得老萨的爱情观理论很有道理。在萨特看来,他人就是地狱,人与人之间充 满难以调和的冲突,就算在爱情中,冲突也是主流。爱就是希望被爱,这就意味 着爱情中一人要充当另一人的献身对象。所谓成功,就是别人因爱我而放弃了自 身的主体性。反之,失败就是我为了爱一味自我贬低,成为别人支配的对象。爱 情,其实是恋爱双方不断冲突和搏斗的过程。我支持这种观点多少有点顾影自怜, 因为在和雨的交往过程中我铩羽而归。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感觉上今天的鸽子怪怪的。 “Toto,有一份礼物想送给你。”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特幸福的预感,“来者不拒,是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才收到她的回答,“依照萨特的理论,你的爱情是失败的。 不过在网上,你还是挺可爱的。我可以做你的波伏娃吗?当然,只是在网上。 “ 波伏娃是萨特相伴一生的爱侣,不过俩人一辈子没结婚。鸽子不会在开玩笑 吧,我决定试探一下,“我不想当萨特,他是独眼龙,长得太丑。小仲马是大仲 马和一个黑人女佣的孩子,是个混血儿,应该长得不错。要不这样,你做我的茶 花女吧。” “小狗,废话少说,老老实实回答我,同意不同意?” 鸽子一般不骂我小狗,除非我真把她惹急了,看来她是认真的。我想了一想, 觉得网络和现实是两回事,应该不会影响到我对雨的感情,于是我用两个字母回 答她,“OK. ” 看来古人云“好事成双”甚是有理,我今天现实和网络全面开花。躺在床上 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半夜的鼾声也会是喜气洋洋的。 这天以后,我时常约雨出来,雨一般也不拒绝。我一时兴起,可以提前一小 时溜号,换三趟公共汽车从西城赶到雨工作的东城等她下班,然后我们俩就在麦 当劳消磨两个小时,吃吃冰淇淋,逗逗在那儿玩的小娃娃;如果不巧她要加班, 我就带个麦香鱼套餐到她办公室,等她把第二天要交的报告做完。周末,一起在 北京城里随处闲逛,累了就坐在星巴克咖啡馆里,含着棒棒糖,喝杯咖啡。我们 相处得很开心,可同时也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许多实际问题。比如我从不问她和那 个中学时代的竹马王子怎么了,尽管我特想知道。 至于深夜,我属于另一个世界,那是我和鸽子的世界。我们在一起天南海北, 海阔天空。我们可以从金庸聊到伏尔泰,从批判台独转而痛骂300 路公交车上的 小偷,或是谈谈鸽子的第十八个男友和我永远的雨。鸽子其实已成为最了解我的 人,一想到如果她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就会立马变成掌握我最多把柄的人, 我心里不禁有点不寒而栗。 生活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继续着,直到世纪之交。 几年前我和雨之所以能够相识,是因为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糊糊就是这 样的一个朋友。糊糊是个糊涂到可以把水都烧糊的小女孩,尽管已经大四,还经 常被误认为中学生。她一进大学就认识雨了,几年来一直把她当成大姐姐。 我认识她则是因为当年我负责校话剧社时,死磨硬泡三天,逼她答应在一出 戏里演一个十二岁的小丫鬟。 十二月三十日,是糊糊的生日,她请大家吃饭,喊了我,也喊了雨。糊糊喝 了不少酒,看得出来她有些心事。糊糊很少有心事,有也是不会不和雨商量的。 果然,吃完饭后,送走其他人,她把我和雨拉到一个酒吧。酒吧的座位很有 趣,做的象秋千一样。我悻悻地把玩着一瓶百威冰啤,看着坐在我对面窃窃私语 的糊糊和雨,不明白她们谈私事要把我拖来干嘛。 糊糊的酒喝得越来越快,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我突然意识到今天她是打算一 醉方休了。凌晨一点,糊糊终于醉了,她大吐特吐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拜托送我回去。”这时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要我也来,糊糊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我当然不会在这个钟点把不醒人事的糊糊往她家里送,这不啻于找死。这时 候,雨果断地说出几个让我心惊肉跳的字:“我们去开个房间。” 糊糊在床上又回光返照,胡言乱语,手舞足蹈一番,才终于安静下来。我抱 着一个枕头坐在沙发上,看雨用毛巾仔细擦着糊糊嘴角和衣服上的垢污。 雨洗完毛巾,从洗手间出来,稍稍犹豫了一下,抄起另一个枕头,在我身边 坐下。我们没有说话,一时间屋里静得可以让我轻易地细数心跳。快数到一千时, 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工作,“你为什么来找我?”怕我没听明白,她又补充道: “你为什么隔了这么久又回过头来找我呢?” 终于来了,三个月来我们第一次触到了敏感问题。 “记得你生日那天晚上我说过自己太幼稚吗?”看着雨点了点头,我接着说, “我想我现在好多了。其实现在找你还是有点早,如果过两年我再出现你一定不 会老觉得我年纪太小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两年再来?” 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怕啊,怕别人抢先一步,把你抢走了。” 灯光太昏暗了,以至我看不清楚雨脸上的表情。雨没有再说话,我不一会儿 也就睡着了。 这一次交锋就如此简单地结束了。早上七点被杀气腾腾的糊糊一巴掌打醒, 逼问我晚上听到她说了什么,在肯定我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她的秘密后,终于 没有杀我灭口。 好不容易把这个一脸亢奋意犹未尽的活宝哄回家,我和雨又上了出租车。 天很冷,我们俩都很累。虽然车上有暖气,看着雨苍白的脸,我还是忍不住 拉住她的手。我的手下她的手纤细而冰凉,让我心痛到心颤。雨浅浅地打了个哈 欠,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的手好暖和。”我心底的一根弦断了,我不再顾忌 车上还有个司机,狠狠地把雨抱在怀里。雨没有挣扎,反倒把头靠在我的臂上, 慵懒地闭着眼睛。我低头吻上她的秀发,嘴唇顺着长发滑到耳畔,在暖气蒸薰下, 她的脸已有了血色,耳垂更是红艳欲滴。我轻咬着一粒小小的耳钉,在她耳边低 喃:“要是永远都这样该多好。” 这句话产生的效应是我不曾料到的。雨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用力推开我的 手臂,正襟而坐。之后的时间里,她一直紧闭双唇,不再理会一脸愕然的我。 下车后,雨走在前头,我默默跟在后面。走到她家楼下,雨停住了,转身看 着我,我也看着她。 “我们算了吧,这样对你不好。”雨忽然对我说。 “为什么?”我的声音吓着了几位从早市归来的老太太,“因为你的那个中 学同学?” “不是,”雨凄然地摇了摇头,“我和他早结束了。” “那是为什么?其它原因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她在我面前第一次表现得有些焦躁。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抬头一脸坚毅地对我说:“给我一段时间,然后我告诉你为 什么,好吗?” 我能说不好吗?不能。所以我带着一脑袋糨糊和一肚子闷气回到单身公寓。 二十世纪最后一天,大家都早有计划,楼内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我只能对着 电脑撒气。几天前我已给我所有的朋友都发了电子贺卡,现在我决定每人补发一 封诅咒信。远在科特迪瓦的一个哥们儿也未能幸免,我保佑他被非洲酋长的女儿 看上,做个上门女婿,一辈子回不了国。 忙到下午,才把几十封信发完。快到和鸽子互祝新年快乐的时间了,尽管没 了兴致,但毕竟有约在先。 又是鸽子先到,在网上等我。 “Toto,千禧年快乐!” “同禧。” “华联商场今天打六五折,十二点以后打六折,好想去看看。” “去吧。” “整天对着电脑,好久没运动了,真想找个迪厅蹦一蹦。” “去吧。” “你有什么东西要买吗?” “没有。” “你不想运动运动吗?” “不想。” “Toto狗,太心不在焉了吧,每次就回答两个字,我可要生气了!” 我这才发现我的回答确实简单了点,赶紧多打几个字,“对不起,今天心情 不好。” “大过年的,不要摆着臭脸嘛,你可是和一位小姐在说话啊。这样吧,我有 个办法可以让你开心,要不要试试?” “什么办法?” “我们今天见个面吧。” 我愣了足有一分钟。如果在前几天,我可能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可我今天心 情极端恶劣,和鸽子见面大概不会给她留下好印象。再说,如果我心中除了雨还 有别人,这个人一定是鸽子。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我对自己的定力实在没什么信 心,去见鸽子好象有点对不起雨。再说,如果鸽子和我心目中的那一只有出入… … “鸽子,你不是一直只想和我保持网上关系吗?” “你是不是怕我长得象母恐龙,会一口把你吃了。” 她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不过我当然不会承认。 “不是,不是,只是我今天和别人约好了。”这可不是撒谎,小林一会儿就 会呼我去看礼花。 “一小时都抽不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咬着牙拒绝了。“实在不好意思,要不改天吧?” 过了好久才收到一行字,“算了,改天我就没兴趣了。Toto,你可能会后悔 的。我累了,再见。” 我马上意识到鸽子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要见我,应该有什么重要原因吧,我是 不是该见她一面呢?就在我充满期待地准备反悔时,鸽子却下网而去了。 鸽子的预言不幸成为现实,当晚我就后悔了。当看见小林们成双成对依偎着 迎接新世纪的钟声时,我惊觉自己形影相吊。太失败了,我的一九九九!如果不 是凌晨没睡好,困得要命,再加上还有那么一点点未泯的良知,我都快决定在人 山人海中空手套白狼了。 此后的两个星期,我一直找不到鸽子。写信约她在网上相会,她也不给回音。 这段时间雨也很忙,和她我只是电话联系,在电话里雨丝毫没有要告诉我为什么 的迹象。 要过年了,当然得回家,不然远在杭州的爹娘会不要我这个儿子的。于是, 把郁闷和烦恼丢在北京,回家去也。 家的感觉真好,可以一分钱不花,把营养不良的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如果不 是雨意外地答应二月十四日和我见面,我才不会十三号就回到北京。 回家的日子里,我没有上过网,所以回到公寓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清 理汗牛充栋的信箱,我悲惨的龙年就此拉开序幕。 大部分的信都是电子贺卡,不外乎祝我新年快乐,龙马精神,恭喜发财,早 生贵子等等。信群中有一封是鸽子的,哈哈,她终于忍不住,又开始想我了吧。 我春风得意地打开,想看看鸽子又约我哪天在网上幽会,但是我很快发现自己想 错了。 Toto:新年好! 很抱歉一直没有给你回信,因为我在犹豫该不该再与你联系。不过我不甚习 惯不辞而别,而我毕竟曾经是你的波伏娃,这最后一封信终究还是要写的。 为什么是最后一封?这当然和为什么我会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想要见你一样, 是有原因的。 这一天是我男朋友向我求婚的日子,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符合我的大 部分标准,比我大六岁,成熟稳重,事业有成。只是他有一点点不懂浪漫,以至 当他想在这天晚上给我一个罗曼蒂克大惊喜之前,就已经被我猜到了。 但是我不能肯定我是否会答应他,所以在这之前我想见见你。你大概已经隐 约感觉到了,我是有些喜欢你,或者说是欣赏你。当然不是因为萨特,或是什么 波伏娃,这些只是让我觉得和你有那么些特殊关系的小小借口。你知道是为什么 吗?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写信问你如果你哪天想把自己嫁了,你会怎么和你的她 说?你回答我你会说:“如果这是在春秋战国时期,我现在应该对你说:”执子 之手,与子偕老,共饮一泓春水。‘如果我是沉百宝箱前的杜十娘,那就应该说: “妾非君不嫁。’如果我是加菲猫,就应该敛起一脸坏笑,双爪托腮对你说:” 喵呜,我想和你去房顶上晒太阳。‘既然我什么也不是,我就只想问问你,小姐, 你我一把年纪,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先把婚结了,好歹也算干了件正事。“ 我喜欢你的答案,连带着也就有点欣赏你了。 我知道这样不好,对不起他,可我总是忍不住想和你聊天,猜想着生活中的 你是什么模样。到了这一天,我终于不想再自我敷衍下去了。见你一面成了我走 进围城前最后的心愿,不过你拒绝了,让我心愿未了。当时我很生气,所以就不 告而别了。可过了几分钟,我静下心来想想,发现不见面可能是最好的办法。毕 竟正如你说的,网络属于存在主义,网上的你肯定和现实的你不一样,我欣赏网 上的你,可不一定喜欢有血有肉的你,何必为了一个虚幻的幽灵动摇生活中真实 的幸福(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我收下了戒指,答应了他的求婚。我这个没有浪漫基因的丈夫所能做到的最 大浪漫就是决定在二月十四日情人节结婚,这样以后情人节和结婚纪念日他只要 送一束玫瑰就可以了。可是那又怎样,我不在乎,反正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 是和他一起慢慢变老。 给你写信是我用鸽子的名义在网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我百分百属 于我的丈夫,在网上也是。你不必再给我写信了,我马上就会吊销我的信箱。 不过本姑娘对你拒绝和我见面还是有点耿耿于怀,我好歹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嘛!随信附上玉照一张,让你后悔后悔,嘻嘻。北京一千万人,就算看过照片你 我也八辈子碰不着,对吧?其实真要碰上那又能怎么样? Toto,你永远是我美好回忆的一部分,真的。我祝你和小雨永远幸福,作为 回报,你也要默默祝我新婚快乐喔! Adieu ! 鸽子 Adieu 是我某次教她的一个法语单词,意思是永别了,鸽子可真会活学活用。 我打开了这封信的附件,照片是扫描进去的,有点模糊,背景是天坛祈年殿。照 片的质量没有影响我辨认出鸽子姣好的面容,善睐的明眸,她咬着冰淇淋看着镜 头的神情带着浓浓的学生气。这应该是两三年前的鸽子,不然怎能让我相信这是 一个明天就要结婚的准新娘。 尽管我说服自己鸽子只是个满身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女人,第二天还是不由 自主地拉着雨去了天坛,莫名其妙! 前一天晚上下了不小的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阳光斜斜地洒在雪地上,脚 踩上去,吱吱做响。作为情人节的礼貌,我送了雨三朵玫瑰。雨一路无话,低头 和花过不去,撒落花瓣片片。白色雪地上的红色花瓣,格外刺眼。 一股燥热起自丹田,迅速侵蚀我的全身。不知是因为雨的奇怪举动,还是由 于看到祈年殿想起了鸽子。今天我并不打算压制我的冲动,于是我站住。雨也停 下脚步,抬头有点茫然地看着我。 一秒种后,雨手上仅剩的三根花茎亦自掉落,因为我抱住了她,将燥热印上 她冰凉的双唇。我紧闭双眼肆意享受着,直至觉察到怀里的雨象个傀儡般任由我 摆布。睁开眼睛,发现雨一直木然地盯着我看,茫然的人变成了我。 我们默默对视着,直到雨开口。 “我要走了。” 现在就回家吗?我不太明白地眨了眨眼。 “我要去美国留学,签证已经下来了,大概下个星期就走。” 终于明白这段时间雨在忙什么了。某人说自己将去美国留学在我的概念里约 等于此准海外游子宣布中国将永远是他梦里萦绕的故乡。我中学在外语学校学英 语,大学在语言学院说法语,从初二开始就不断有同学和我告别飞向大洋彼岸或 是欧亚大陆另一端,至今不下三十次。除了回国探亲,好象尚未有人回国工作的。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很好,很好,我的燥热已经褪下;奇怪,雨的双 唇依旧惨白,热量都去了哪儿? “在事情没有办妥前,我不想告诉你。”雨的眼神有些闪烁,怎么,想煽情? “毕竟,你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雨第一次用比较暧昧的词句和我说话。我是不是应该 感激呢?她可是把我和美利坚相提并论了,虽然毫无疑问我是战败国。 我看见几只鸟儿在祈年殿顶上散步,是不是鸽子? 吹出一团白气,我说了一句雨无法听懂的话,“今天,有人要结婚了。” 小林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食客,在得到我食宿全免的保证后,他毫不犹豫地 飞速赶往我的公寓,陪我醉生梦死了两天两夜。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小 女朋友还在放寒假,他才有的自由。 第二天晚上,面对一地的空啤酒罐和数只动物残缺的遗骸,小林终于为我找 到一个去和雨告别的理由。 小林涨红了脸,右手挥舞着半满的酒罐,黄色的麦芽液体在空气中游荡, “怎么,你还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你还真把大一时说的理想当真了?你以 为自己是男主角啊,一定要拿个戒指,看着天边划过一颗流星,然后含情脉脉地 对女主角说,‘我爱你,如果你也爱我,就许我一个未来’,你才过瘾,是不是? 那不是理想,那叫花痴!赶紧的,在雨出去前你把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 要不然,以后你让我白喝我也不陪你喝了,你象苍蝇一样让我恶心!恶心死了!” 我剩下的一点点意识只容许我看着小林呵呵傻笑。只有鸽子会相信我在网上 胡编的求爱告白,自从小学四年级偷看姐姐的言情小说开始,我的爱情观就纯洁 得象一只水晶苍蝇,十余年不渝。 绿色的富康飞驰在机场高速上,开车的是小林。天知道他的领导怎么敢让一 个白本司机把公车开出来,多半小林又用了些伎俩。 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手里的那枚嵌着一粒小小紫色钻石 的戒指,一个小时前我花了三个月的工资把它买下。 “你太夸张了吧,”小林手脚并用,嘴也不想闲着,“有必要花这么多钱做 一笔注定血本无归的投资吗?买束花意思意思不就得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揭 不开锅也千万别来找我。”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当然不能招供,少了这件道具,我根本背不完台 词。 到了机场,小林抓紧时间开始在车内小睡,我独自踱步走进大厅。 很容易就让我找到了目标,倒不是一脸淡然的雨引人注目,而是送人的糊糊 在那里哭得气断山河,委实惹人刮目相看。来送雨的人很多,除了她的父母,其 他人大半我是认识的。 我忽然没有了走过去的勇气。毕竟我和雨的莫名关系从未公开过,一旦现在 过去,事后雨远走高飞,我的一世英名铁定扫地了。罢了,罢了,远远地目送也 挺浪漫的,至于戒指,反正老姐快有孩子了,就当是舅舅的见面礼吧。 雨和父母说着什么,然后拿过一个手机开始打电话。真是忙人,这会儿还有 电话要打。 十五秒钟后,我的呼机响了,“雨:我想你现在在机场,出来吧,我想见你。” 于是我顶着雨的父母茫然的目光和糊糊们讶然的眼神走到雨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果然没错。” 雨的鼻尖一向软软的,因为得意而微微翘起,一定很好摸。无奈众目睽睽, 我只能摸摸自己的鼻子过干瘾,“本来没打算来,因为有车顺路,所以就过来告 个别。” “还嘴硬。”雨抿了抿嘴,声音小得只有我听得见,“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吗?” 在雨和外甥之间做了一下比较,判定尿不湿更适合小外甥,于是我拿出了戒 指,“送给你,但愿别忘了我。” 在一片轻呼和嘘声中,雨有些惊讶地接了过去,没有注意到自己一抹红晕已 悄然上脸。雨把戒指放在手上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摘下脖子上项链的坠子,塞在 我手里。这是一块绘有一条龙的小金牌,雨是属龙的。 我再抬头的时候,正看见雨把戒指挂在项链上。雨依然笑着,虽然笑容多少 有点不自然,“如果毕业后我回国,我会把它戴在手指上。” 我落寞地叹了口气,“你会回来吗?” 这个问题刺中了她的要害,笑容瞬时消逝。雨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我不知 道。”她当然不知道,谁能知道几年后的事呢? 雨低下头的时候,神态恢复了正常,她一向很善于控制感情,但如果我没有 看错的话,还是依稀有些泪盈于睫。“对不起。”她淡淡地对我说。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爱情故事》里珍妮芙对奥利弗说的那句著名台词— 爱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于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Love means you don't have to say you're sorry. Ever.” 雨走向海关通道的时候,我把小金牌放进口袋,保持一脸镇定地走出机场大 厅,再呆下去就免不了糊糊长达数小时的盘问了。 我的镇定仅仅保持了几分钟。坐进富康,看着酣睡得一脸幸福的小林,我突 然做出了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举动。我一头扎倒在他的身上(受此惊吓,小林 从此不敢和我同处一室),象珍妮芙死后,奥利弗在父亲怀里做的那样,任一种 与海水成分类似的体液流满脸颊和小林的毛衣。 车内的收音机播放的是陈明的新歌,“……我曾那么接近幸福,怎么可能就 此打住……我曾那么接近幸福,你却将我冷冷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