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作的是一个少年时代的故事,及家庭历史。当我一口气读完尤金. 奥尼 尔的 长夜漫漫路迢迢 的时候,就为它所感染,我想那并不是剧本中的情节本身所 引起的,而是里面所包含的一种称之为"宿命"的东西。仅仅用"宿命"一词是不够确 切的,因为这牵涉到历史。直至今天之前,我一直没有找到非写不可的东西。因为 这份感受,使我发现了这种需要。 在大雾中穿行 作者:小小虾儿 一 我和陈畅小时候一起住在俞镇的一条小街上,都是被人称之为聪明、前程锦绣 的孩子。当然,我们有着比其他孩子更多的缺点,我是惹事生非的主,而陈畅孤僻 冷漠不讨人喜欢。我想他所以如此,一者是他家庭的原因,二者是他的生理缺陷。 时至今日,人们已不再关心一个人的家庭出生,所以我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至于 后者,那其实也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毛病。伶牙利齿嘴巴甜的小孩总会得到更多的 爱怜,而口齿不清的陈畅得到的只是取笑。面对这些取笑,孤僻的陈畅采用的方法 就是--逃避。我们一起逃学,一起逃到百里之外的火车站看火车,甚至还一度计 划着在暑假坐轮船去青岛,没有到足够的年龄,我们就一起学会了喝酒、抽烟。因 为这些事情总会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所以彼此就认为是生死之交。现在,想来这 四个字来形容我和陈畅的关系是不够恰当的,因为毕竟孩提时代的友谊无关生死。 后来真发生了生与死、合与离的事情,不过那时我已成为一个十足的旁观者,而且 是如此之冷静,令所有知道我与陈畅友谊的人惊奇不已。 在我辞掉工作开始极努力地写作之前,陈畅就已不在人世了。七、八年前的七 月,在我们上唇刚刚长须的日子里,命运把我们按排到一所著名的大学去念书。正 象我开头所说的那样是聪明的孩子,终于有一天要离开吵吵闹闹的俞镇小街了。从 小失掉父母的陈畅从来没有对俞镇发生过感情。他与我的差别仅在于对俞镇的看法 这一点上。我始终无法忘怀俞镇的一点一滴,无论走得多远俞镇就象有一根绳子拴 住我,而对于陈畅,俞镇只不过是他生活过的某个客居之地,在那所著名的大学里, 陈畅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他再也没有回到俞镇,直至撒手归去。 陈畅的精血没有化费在求知上, 而在于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学生。我只能用" 美丽"这个词来形容那位女生。 我想笼统或者抽象自有它的妙处。如果现在是陈畅 在描绘那位女生,他会使用极富感性的诗句,我没有用心观察过那位女生所能带给 一个少年的令人眩晕的光圈。 那一天对我来说是普通的,只是在陈畅死后,才从许多这样几乎类似的日子里 突兀出来,变得怪异且具有象征意味。我知道地底下的陈畅会同意我把这一天形容 成这个样子。 我们坐在植物园的草地上晒太阳。开学已经几个月了,我们每天都是这么过, 去教室上图书馆,然后去散步闲聊。星期天大多在植物园的草地上度过。那天,我 们还喝了点啤酒,躺在草地上大声郎诵着艾伦. 坡的小说。周围还有其他学生,大 概是我们的样子讨人厌,在我们自鸣得意的时候,就有一位女生过来干涉。我已经 记不清楚那位女生怒气冲冲的脸色。 你们可不可以安静些! 碍着你了吗?我是不怕事的主,但陈畅却红着脸,扯我的裤子,用俞镇土话劝 我,算了吧。其实我也不想跟一位女生呕气,只是喝了点酒,颇有点脑筋搭错的味 道。不能大声郎读,我只能用书蒙脸尽量想睡去。但陈畅却不安份了。我问,大舌 头,你怎么了? 她多漂亮!又有味道!陈畅习惯把值得欣赏的事物称之有味道。 关你什么事!这么凶有个鸟味道!我这么说的时候看见陈畅的眼睛里有一股怒 气,怎么啦?大舌头,....喂,阿畅,可别为一句话,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和我翻脸。 我警告你。 俞镇有这么漂亮的女生吗? 怎么没有? 算了吧,你那位阿米,小腿粗得只配去插秧! 放屁!阿米的小腿关你鸟事! 我是打个比方吗!我们过去打个招呼,顺便道个歉! 道歉?你吃错药了!我们刚才喝的是啤酒,还是什么药呀!....大舌头! 陈畅有些火了。别老是叫我"大舌头",我警告你俞振衣。....要是好哥们,就 陪我过去。 什么玩意值得你跟我发火。怕你了,过去就过去,能把我吃了怎么着。话虽这 么说,但还是犹豫,转过头去看刚才那位女生和他们一伙。要是他们不给面子,那 怎么办? 怎么会呢!又不是真有什么事。 我们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那位女生的目光里充满了敌意。她的同伴则用疑惑 的目光审视着我和陈畅,其中一位大个子男生似乎随时冲过来表现一下勇敢。我没 把他放在眼里,一付懒洋洋的样子站到那个女生面前。对不起,刚才我们不够礼貌, 请原谅。我要留机会给陈畅说话,所以大着胆子,问,可以跟你们坐到一块? 当然可以。你朗诵很棒,可是嗓门太大吵了别人!现在我才注意到那女生长得 很别致,(我只能说是别致),为人更大方。我挑衅似地坐到那位大个子旁边,让 陈畅坐到那位别致的女生旁边。陈畅向她作着介绍。我叫陈畅。"耳东"陈,"欢畅" 的畅。我朋友叫俞振衣。 俞青衣?这名字真有诗意 是"振衣千仞岗"的振衣,不是唱戏的青衣、花脸。陈畅窘迫地解释道,一脸通 红。 我很为陈畅难过。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向来不多说话。我能觉察其他几位都在 从心底里嘲笑我的大舌头朋友。如果那位女生也这样的话,我会拉起陈畅掉头就走。 但她没有。我叫闻桑。她用手指在陈畅的掌心比划着。她的长发从男性化的宽阔的 脑门上耷拉下来有意无意地轻拂着陈畅的脸。 你们喝酒了? 喝了一点点。我们经常坐在那棵月亮花树下看书。老是这样子,振衣念,我听。 他嗓门大。在家的那条街上,从东面他一声大叫,我在西首就能听到。 月亮花?闻桑满带甜甜的笑意看着陈畅,陈畅似乎受到了鼓舞,不再感到害羞。 对,就那棵月亮花树。他用手指了指我们刚才坐过的地方。我不知道那叫什么 树,是振衣告诉我的,他比我有见识。闻桑转过头来,那花叫月亮花? 我告诉陈畅叫玉兰花,但他老是把它听成是月亮花,他爱叫它什么就什么,不 关我事。 是玉兰花还是月亮花?振衣。陈畅看着我。 叫玉兰花,但也有人称它月亮花。我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看过的龚自珍的一篇 文章就这么叫的,只不过那时用了其他代表月亮的别名。 后来, 陈畅知道我在扯谎。但他一直坚持称玉兰花为月亮花。他固执地认为" 月亮花"这个名字要比"玉兰花"更有诗意, 那"玉兰花"就应该改成为"月亮花"好在 他没有必要跟别人在那棵玉兰花树下约会。闻桑也明白我在胡说八道,但也乐意把 玉兰花称为月亮花。后来,我经常听到陈畅在电话里这样说,六点半,月亮花树下。 日子过得飞快。我忙于功课,陈畅忙于恋爱。陈畅念的是理论物理学。那是一 门唬弄人的学问,这是陈畅告诉我的。而我念的是数学,跟他的几乎就是一个娘胎 里出来的。但陈畅不是一个理性的人,这在对于恋爱的态度上就可以观察到。他日 渐一日地魂不守舍,上课不作笔记,一下课就跑到闻桑上课的教学大楼去等她。然 后就一块去快餐厅吃饭。要是有一天闻桑不跟他一起去吃饭,他几乎也就不吃饭, 只是喝一瓶酸奶。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那句著名的广告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仔细观察过闻桑。一方面,她现在是陈畅的女 朋友,在我想来,只要稍稍认识就可以了,象看别的在校园内遇到的女学生是不大 道义的。事隔多年,我能想起的也只是闻桑男性化的前额,一头随随便便的长发, 穿颜色灰暗的过膝的裙子,也许非常普通。可是今天在我的记忆中,闻桑身上有着 一种遍寻不着不可捉摸罕见的美丽。我想我对闻桑的这种感觉其实由来已久,甚至 和陈畅一样早。我与陈畅的差别在于这种感受是与另一种极为不祥的预兆一起来临 的。那时候,我雄心勃勃地忙于功课,这些不祥的预兆未能有力地触动我的心灵。 直到陈畅抛尸荒野之后,其实也是在我心灰意懒之时。我才开始后悔当初没有讲给 陈畅听这些预感。当然这种"后悔"也是非常可笑的,哪会有人听你胡扯这些归于迷 信的言论。我最终放弃了数学就象陈畅放弃生命那样干脆彻底。我始终不相信陈畅 是死于一场恋爱,他虽然不是一个理性的人,但绝不会愚蠢到会为一场恋爱去自绝 人世。是的,他好象没有雄心壮志,但他为什么非要有雄心壮志?所以,我想要弄 个明白最初何以会有那样不祥的预兆。实践这种想法的最初的行动是去找闻桑。闻 桑已不再是个轻轻盈盈的女学生了,可是美丽动人依旧。刚见到我的时候,闻桑有 些惊讶,随后便似乎有泪水在眼眶滚动。 振衣,你出差路过啊? 不。我开始有点后悔。我不能为陈畅的事再打扰她了。 你为陈畅? 对。为陈畅。你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死了,抛尸荒野,我为他收尸。我 不懂他到底怎么啦?他在绝命信里写着要我俞振衣为他收尸。我从西装口袋里拿出 那张血迹斑斑的绝命书。一面写着:我将抛尸荒野。请******俞振衣为我料 理后事。另一面是一首短诗: 上帝、天使或者完美 我紧紧追随你的 心儿象战鼓不停地敲 象百万雄师经过大桥 --我消失在一片尘埃之中 我只是想知道陈畅到底怎么啦。当然,我知道人是无法被阅读的。关系亲密如 你我都不能真正了解他。可是,我想你至少了解一些我不能了解到的。我的意思是 你能从一个异性的角度去看待他,而不象我纯粹是哥儿们的友谊,当然彼此还是智 力程度旗鼓相当的谈话对手。 我读过这首诗。闻桑含着眼泪,不停地用手擦两个鼻孔。但我想不到这其实是 他死亡的预言。你知道他特爱爱伦. 坡的诗文,你也一样,所以我以为那完全是出 于文学上的爱好去刻意模仿。而且,那完全是示爱的诗啊。我还跟他说过,为什么 不给诗一个标题呢?他回答我说,还没有想好,或许就不必要有个标题。 现在我明白了这首诗的标题就叫"抛尸荒野"。 在闻桑的房间里,我看到满是陈畅的遗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我赠送给他的 书籍,那都是些在俞镇沉闷的少年时代被不停地阅读过的。其中有粘上我们鼻血的 诗集,混合了酒味、烟味的小说,现在都被陈列在闻桑的房间里,这些书如果会思 想,它们会惊讶自己的命运。 振衣,你在看什么? 你把阿畅的东西保存得这么好。 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陆陆续续把这些东西都搬进来。他把这些书堆得满世 界都是,但他从来不去看它们。 他很早就了解它们。或许成年之后他对这些不再感兴趣。你要知道他真正需要 的不是这些,他不爱学问。他象老庄或者《圣经》那样跟我说愚蠢是有福的,无知 的目光是雄辩的。 毕业后他不工作,我不知道他依靠什么为生。他也不呆在家里写作,他跟我说 过他唯一要努力的就是写作,但我很少看到他写作。后来,我想是他的家庭在供养 他,其实还有我。我收入微簿,可我们过的很阔绰。......阿畅从来不提他家庭的 事,自己从不回去,我当然就没法了解他家里的事。你和他一起来自乡下小镇,可 生活方式却跟大城市里的公子哥儿一样。你不和他一样吗? 我没法回答闻桑的提问。 陈畅和我生活得很愉快,很体面。对阿畅来说最要紧的莫过于体面。他从来没 有做过不体面的事情。所以我不明白这样的人会走绝路。......我爱他。我现在一 团糟。懂吗?是一团糟! 我不是想来打扰你。......其实我也找不到理由要化费这些精力做什么。不是 吗?死者已矣!我实在是无聊。是无聊吗?我不工作,却生活得很好,所以我才无 聊到淫浸到这类事情上去。我似乎有点自言自语。 你跟阿畅一样,只是你比阿畅处于一个更为有利的位置。你可以自由地从一个 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你还可以去那个腐朽温暖的俞镇。但陈 畅哪里也不能去,他只有我.为什么你要说我有比阿畅更为有利的位置? 阿畅死在你的前面。死在我们的前面。所有活着的人都要比死者有利。对你来 说尤其如此! 闻桑伏在我的肩头哭个不休。我用领带替她擦眼泪。我很奇怪我会有这样的动 作。我曾经看到过陈畅和她吵架之后就是用领带代替手绢的。我想是无形中受到陈 畅的影响。 陈畅从来没有带你到俞镇去过?其实我早就知道陈畅自从去异乡求学之后,再 没有回过俞镇这一事实。况且闻桑又清楚告诉过我。我这样发问只是被突然浮到头 脑里的奇怪想法所激发。 如果你想要去俞镇看看,我可以陪你去! 阿畅是个一点都不能被了解的人,现在再去了解他已经无补于事,可我还是想 去看看。 我总是认为老家不仅就是一个人的背景,肯定也是一个人最深刻的标志。不管 陈畅是如此厌恶老家。 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他没有朋友。我们那儿大多象我一样姓俞,陈姓是极罕见的。但他 家却是俞镇的名门。以前出过许多非常体面的人物,他父亲是个医生,俞镇上的人 都叫他陈医生,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给人治病,总是坐在临河的茶馆喝茶下棋。整 个人看上去瘦长、干净、破败。是的,他父亲瘦长、干净、破败。我没有见过他母 亲。可我想,她大致跟阿畅一样,敏感,害羞,甚至有点神经质。阿畅带我去他家 看过很多女人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是他的母亲。 她很早就死了? 阿畅的父亲也是在阿畅未能中学毕业就死的。没有人抚养阿畅,但阿畅很有钱, 那是他祖上的阴德。现在回想起来,阿畅他老爸坐在茶馆里下棋的那份举止,总归 不象是个破落的人。但他却给所有的人这种印象,当然我家是个例外,因为我总是 和阿畅在一起。有一阵子纸张很紧张,但是他父亲却让我和陈畅用极昂贵的纸练习 书法,即使现在的家庭让孩子用这样的纸也是一笔不小的化费。他还送过我一付非 常考究的围棋。......他和我父亲是要好的朋友,我父亲也是个医生。可是他们之 间的友谊好象是以我和陈畅为中介的。他们疏于往来,阿畅成为孤儿之后,就经常 住在我家里。我父亲待他跟对我一样。所以你一定能理解陈畅的死对我意味着什么! 阿畅很崇拜你。他老是在我面前提起你。有时候争辩起来,他居然会孩子气地 说是这是振衣说的,我可以让他马上来证明。你在他面前差不多是个英雄。第一次 认识你们,阿畅好象也是躲在你背后。 对往事的回忆使闻桑变得更加动人。在黄晕的灯光下,她的眼睛闪动着不可捉 摸的忧伤。我看见她男性化的前额反射着微光。 完全不是这样的。其实陈畅只不过是个懒散的人,凡事他能推则推,他有他的 事要做......?我告诉他这不是个诗的时代,不会再有真的诗人了。 是啊,阿畅无论在才智上还是在学识上都至少和你旗鼓相当。他没有理由要把 你当作英雄。 其实我也一样。有一回我跟人下棋输了,我急了,告诉他我有个朋友陈畅定会 把你杀个片甲不留,可是陈畅根本不会下棋。我这个样子只是下意识里想到陈畅肯 定会帮我挽回面子。凡是我不能做得最好的,我就想到陈畅,他必能弥补我的不足。 有一阵子你们疏于往来,是我把阿畅拉走了。我知道你那时只知道埋首功课。 崐我们在月亮花树下约会。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象陈畅和你这样的人--我不是指阿 畅和你身上到处洋溢的诗情画意,那是种带有阿畅所说的腐败的俞镇小街气息的诗 情画意--我想说的是你们都是不可理喻的人,毫无办法可以真正深入到你们的内 心。阿畅在的时候,我的生活和思想被窒息在他浓郁的诗意之中,他温情浪漫,优 雅,体面,令人陶醉。后来,他去了,我才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面对他,我觉得 丝毫都不明白他,不知道来自何处,只是一个不具任何意义的"俞镇"是我知道的, 但我从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他老是说他是个被带走的孩子。他脸色沉郁地跟我说, 他是个被带走的孩子。 闻桑又一次泣不成声。我听见外面的风吹动梧桐树叶的声音,那声音让人哀伤。 在我回酒店的路上,在昏暗的路灯下,有一张枯叶一直紧跟着我。我翻起大衣的领 子,尽量不受寒意的干扰。在出租车的灯光划过之后,我看到一对孤零零的情侣相 拥着似走非走。我加快了脚步走过去,或许是脚步声惊扰了他们,他们转过身来用 混合着惊慌、疑惑和鄙视的目光瞪着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行为过于荒唐。在 空旷的大街上,人与人之间应该保持很大的距离。可是,我这么做只是--我知道 那对情侣肯定不会相信--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和他们处于同一个世界之中。 灯红酒绿的酒店依然在喧闹着。美丽而淫荡的女人拦住我。我说你可以陪我喝 杯酒。 在醉意荡漾中,我看到女郎猩红丰满的嘴唇变得老太婆似的干瘪,并且整个脑 袋变成骷髅,明眸似的做得诗人坟墓的两个乳头也成为蛆虫的美食。我想起少年时 代结识的那些蓓蕾初放的少女,她们簇拥着走下教学大楼的阶梯的时候,轻轻扬起 的各色裙子遮掩不住她们充满个性好象发着光的双腿。陈畅就坐在教学大楼的阶梯 上等无数的少女走过,然后跳起来大叫一声,闻桑。中午的阳光照着她的脸,头发, 和飘动的裙子。她高傲而轻盈地靠近陈畅,喃喃低语着。现在,人工的灯光下照着 女人夸张的服饰和她丰满的脸庞。你念过这样的诗吗?将女人的两个乳头比作坟墓, 或者是明亮的眼睛。一个是中国人,另一个是法国人。你有念过吗? 没有。他们象你一样在酒店里请一个女人喝酒,或者酒后还要脱光女人的衣服, 然后就想到这样的比喻。你象个诗人。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我在一个寒意扰人的深夜和一个妓女谈论诗歌。我象个诗 人吗?诗人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我哪里会知道。女人把身子靠在我身上。总还是个人吧!总不会是个怪物。...... 我漂亮吗? 我把手伸到她的上衣里面。女人微笑似在鼓励又是在诱惑,声音变得娇媚无比。 你没有和别的女人--我是说和象我这样的女人做过。 我刚哀悼一位朋友回来。我没有心情请你到我房间去。我想摸摸你的胸,可以 吗?最好还想看看。女人娇媚地倒在我身上,以极富挑逗性的动作解开胸衣。我觉 得你的想法特别奇怪。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它们上面。你的朋友怎么啦?他是个无名 的诗人,知道吗?不成功的诗人,自寻死路。就因为写得不成功自杀了。不,他无 意做诗人,不过他恰好就是个诗人,他写的诗,写得最好的一首,就是他的自杀。 他有女人吗?孩子呢?有女人但没有婚姻名份。漂亮吗?百里挑一。可惜了。是穷 吗?他有钱。那他不应该死。喂,可以问你的名字吗?俞振衣。真的?我没有必要 骗你。是哪里的?一个小地方,你一定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叫俞镇。那地方好吗? 温暖而腐败。怎么这样说老家!是我朋友这样说的。那他一定是个不爱老家的人。 是的,他不爱老家,他是个浪荡汉。 你朋友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 把你的衣服穿好吧! 女人边扣衣服边问我,你不知道那个女人的情况? 我明天要带她回老家。 你和她好上了?我不明白这个女人会有这样的联想。 不,我朋友从未带她回老家,她非常好奇,或者是出于怀念。怀念,你知道吗? 一个活人牵挂着一个已死的人。你没有怀念过人吗? 当然有过。我有个弟弟,他背着画匣子穿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他很聪明,是 我们家的希望。人嘛,总有人对你好,你对人好的。 说的好。......我没有让你不高兴吧。 哪会。我在幽暗浑浊的灯光下看见女人的眼睛闪动着平淡的忧伤。 我该怎么......?我做出从口袋里掏钱的样子。我要回房间休息了,明一早还 要赶火车。 到商场买件东西送给我。你只是想找个人陪你说话。女人象情人似地挽着我的 手到商场。 你挑你喜欢的买吧! 太贵了,你也不介意? 这是普通的商场,贵不到哪儿去的。 女人买了块不到一百块的胸针,售货员小姐似乎对她的品味大有不屑一顾的神 色。我忽然想应该为女人佩上去。她意想不到我会这样做,神色稍稍有些异样,随 即自然地用手揽住我的腰,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我们是在冬雨纷纷的岁未回到俞镇。南方的寒冷是慵懒而缠绵的。闻桑说,冬 季是否会很漫长?我说,很短,人们总是在无意中看见绿色已经充斥天地。从前的 孩子会玩风玩,还有飞镖。不过陈畅不,他总是和现在的孩子相同,是在沉闷的空 间里长大的。 我但愿闻桑没有看到肮脏的街道和衰草。 现在我有点明白阿畅为何不喜欢他的老家。没有他想往的优美和明亮! 更多的时候,至少在我看,充满优美和明亮。当然并非天天如此,我们选择子 最糟糕的日子。 或许阿畅正是选择了最糟糕的日子。他和俞镇是不协调的。 风姿绰约的闻桑和破败的俞镇形成鲜明的对照。我开始对此行后悔。 你们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可我看不到你们受到过它的任何影响。 环境?我们是在充满理想的文学世界里长大的。毫无疑问,它已经和世界无崐 关。我们接近文字和疏远大地。肯定是个错误,影响我们犯这个错误的力量来自我 崐们的血液。崐所以俞镇对阿畅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所有的亲人都不在的时候,俞 镇是不存崐在的。对于你呢? 它是美好的,隐匿着无数的诗情画意,它不仅仅是个避风港,而是包罗你一切 的大网:你的梦想,错误,失败。更是你的标志,阿畅就是带着这个标志死的。或 许他自觉到了。崐 等一会,我的家人见到你的时候,一定会惊讶的,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闻桑沉浸在对俞镇的观察之中,对她来说俞镇之行就象是走上一条重新认识陈 畅的道路。虽然她认为俞镇从末对陈畅产生过影响,她似乎想从人们的脸上读到有 关陈畅的细枝末节。 毕竟是在过年,俞镇显得热闹,孩子们开始玩烟火,在侵骨的寒风中飘东荡着 他们喊叫声。 妈妈在大门口,看着我,然后转过头来看闻桑。怎么就不给个电话。妈妈说话 的同时就大步走下,为闻桑提行李。我怕妈妈误会,她是阿畅的朋友,想到这里看 看。崐 妈妈霎时有泪水流下,阿畅的朋友? 对!她叫闻桑。崐 陈家旧宅是在镇西首,很大一部分变成了托儿所,原先陈畅居住的二间房被连 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的远房亲戚使用着。我和闻桑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去拜访他 们崐的。 他们一脸的惊讶。当我告诉闻桑和原先主人的关系后,他们才回过神来。 我注意到女主人不停地用疑惑的目光扫瞄闻桑。都过了一段时间了, 阿畅的东 崐西大多堆在楼梯过道里,大部分是书。 我几乎要笑出来。我们不是来拿东西的,来看看。阿畅的房间已被装修一新, 耀眼的色彩取代了原先阴暗和处处弥漫的腐败的气息。我已经认不出或者说无法把 崐它跟陈畅联系在一起。闻桑问我,过去的样子呢? 这里原是个很大的院子,住着很多人家,现在不知道哪去了?陈旧和破败,就 崐象这大街一样。 应当有其它的东西,比如照片什么的?闻桑问主人。 有,有啊!我们保存得很好,如果你想要,可以拿去。 她只想看看,没必要拿回去。 那家女人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捧东西来。都是些照片。 振衣,你说过你从来没有见过阿畅的妈妈,但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的,你也可以。 闻桑在一大堆照片里找到一张。是她吗?一定是她了! 在照片里,陈畅的妈妈站在一老桥上,眼睛为不知是什么东西所吸引看着远方。 崐 她的眼睛大而困惑, 跟阿畅的一样。闻桑突然用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流 崐出来。 阿畅对我说过,每当他想我的时候,就会看到我着白裙从弓桥上 款款而 来,崐象走在彩虹里。我一直以为这是少年时代的夸张.浪漫罢了,现在才知错了。 崐 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带回了一张照片。我的母亲告诉我们陈畅的母亲崐 是北边的女子,小畅出生不久就死了。别的什么就谁都不知道了。在爱伦. 坡的一 篇小说里说人是不可被阅读的。也许人们无意阅读陈畅的母亲,但当人们试图去阅 读她的时候,他们也会遇到在那篇小说里探索人内心和行为秘密的"我"的困惑。或 许陈畅想过,但他没有机会。他只是带着她的血液,和产生于这种血液的浑沌的力 量生活。那个女人的大而困惑的眼睛在地底下一定长时间地注视尚在人世之时的陈 畅的同样大而困惑的眼睛。现在他们在我们不可捉摸的空间里相对。那双眼睛__ 我能想象它在那个空间里不朽地被游离出来,痛苦地凝视着初离俞镇的陈畅。它必 定也注视着此后发生的恋爱。她的儿子在灿烂的日子里遇到一个他心目中行走彩虹 中的少女。我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入对陈畅和闻桑恋爱的回忆之中。我不能不 想起大而困惑的眼睛象悬挂在九万里高空的月亮,所有这些画面组合在一起,好象 组成一。首象征主义的诗篇。 二 有一段日子,我住在离俞镇50里之外的小镇上。有一间背对大街面朝俞镇的 小屋,我就在那间小屋里不停地敲打键盘,试图忘记那段令我难过的往事。可是我 总觉得陈畅就在我身边,这种感受愈来愈强烈,以致于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日子。 一天,陈畅告诉我他恋爱了。 这么快?和闻桑? 对,和闻桑。你能不能去理理头发? 你恋爱和我的头发有什么关系? 待会我们去吃饭。 和闻桑? 对。 以前我留一头长发,后来就因为陈畅的女朋友留一头长发,就再也不能留长发 了。事实上,自从我去掉长发之后,也就成了陈畅和闻桑谈恋爱的"电灯泡"。每天 晚上,我从图书馆出来到校门外的夜摊上吃夜点的时候,就经常能看到他们也在吃 夜点。好酒的陈畅必定会拉我一起喝上几杯。我想闻桑并不一定会喜欢我们这种倚 酒卖狂的样子。或许是喜欢陈畅,爱屋及乌的原因。在酒精的刺激下,陈畅大而困 惑的眼睛就更象蒙上了一层迷雾。他细而浓密的头发垂下来遮住饱满的前额,那时 闻桑必定会象捋自己的头发一样捋陈畅的头发,陈畅也必定会回过头来笑看着闻桑, 我说,我真受不了你。 每个星期天,不管下雨还是天晴,在我还在被窝里的时候,就会听到陈畅在寝 室外面大声喊叫,振衣,起来呀!我推开窗,必定会看到陈畅和闻桑亲密地站在一 起。我只好起床,跟着他们漫无目的地散步、聊天。有一回,我对陈畅说,以后别 老是拉着我。 他瞪大了眼睛象不认识我似的,你有重要的事要做。 你不要找借口。我只是想和我心目中认定的最美的女孩,和我从小就认定的最 要好的朋友一起散步,聊天,这不算过份吧? 在这之后,陈畅有好长时间没有来找我。 又后来有一天,我路过闻桑上课的教学大楼,看到陈畅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抽 烟。我大叫一声,阿畅。崐 他抬起头来,一脸怒意。我在等闻桑没你的事。 我坐到他旁边。你打我一拳消消气。家里寄钱来了,我们请闻桑去吃饭。 我真找你一拳才消气。 等到闻桑下课出来,看到我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几乎有点惊讶。 怎么一块来等我? 振衣要请我们到外面的酒店去吃饭,还要罚他替你抱讲义夹。 现在我几乎没有勇气再去面对这段回忆。 假期一个接一个地来临,黯然伤神的离别已经不可阻挡地来临。我要去另一个 城市工作,闻桑和陈畅留在学校所在地。是在一个大雨如泼的八月的一天。闻桑和 陈畅在火车站上为我送行。闻桑伏在陈畅的肩头已是泪流满面,好象是陈畅要离开 这个城市似的。 我告诉陈畅,你应该写封信给我的父母,亲自告诉他们你要留在这个城市。他 们会象想我一样想你的。 我有我的方式来表示我对他们的感情。 我不会再回去了,那里原本就不是我的家,对你来说也是同样,只不过你自认 为属于俞镇,对于它而言,你也是多余的。 不管怎么样,我始终热爱那个地方。 闻桑一直一言未发,她用双手围着陈畅的腰。虽然是在和我说话,但陈畅的神 情却好象是对闻桑讲这些话。我们不应该在这样的环境里讨论这样严肃的问题。或 许有一天,你会回到俞镇,会有兴趣去研究俞镇的历史,去考察我们的长辈,以及 他们和我们的关系。但那是你的事,无论我以后会去做什么,我都不会去面对这些。 包括我们的长辈。比如我父亲吧,他做了些什么?他不就是在晚年教两个浪荡子写 字念 楚辞 ,他做了些什么? 我们无权责难长辈,只有义务去接受他们。 这是你我的差别所在。......从此之后,要我们三个人一起看到"月亮花"一定 会很难。 我看见陈畅的眼里似乎有泪水要流下来。 在火车发动的一瞬那间,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把头伸到窗外去, 崐可是什么也看不到,雨幕把一切都遮起来了,一火车的人仿佛就听任一种强大的 力量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三 陈畅最后的话和他的死促使我选择了现在的生活方式。我试图去了解陈家的历 史,想要明白倒底是什么恶毒的诅咒才使陈畅有如此的命运。 俞镇人关于陈家的记忆只能从陈畅的曾祖、曾祖母开始。当时的女人照例没有 名字,或者有而无从察考。我曾在名为"百子坟"后为小学校址的地方见到一块上有" 来氏"字样的墓碑, 幼时无心留意,后来才知这就是那位曾祖母了。我遍访俞镇及 其四周,"来"姓绝无仅有。过去一般人家的婚姻大都邻近相偶,至少在俞镇是如此。 所以人们对来自异乡的来氏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在来氏投河自尽以后,人们才有一 个大概的了解。冬日的一天早上,邻家的女人到河边淘米,看到来氏浮在水面上, 惊叫一声招来了四邻。人们无法理解一位富有、快乐健康的女人会去寻死路,一时 议论纷纷。对这些议论总结一下无非是"情"字。或为丈夫另有新欢,或自己红杏出 墙事有不密。但邻家的女人告诉人们一个惊人的消息--来氏原是和药堂主人私奔 来的, 就在来氏死前几日,有几个外乡人和药堂主人大吵大闹。那几个人口中有" 拐带"云云。 来氏原来是受不了家人的强硬态度,和无休止地吵架,万般无奈才出 此下下策。 当时他们的儿子陈弃之还是不解崐事的顽童,他站在药堂门前硕大的" 药"字前, 茫然无知地看着这出悲剧的上演。崐也许这一幕将永远不会从他的脑海 里消失,这仅是他一生悲剧的一出序幕。 少年陈弃之是孤独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他背着放书的小箱子不停地行走在一 望无际的田野,象一支孤军被围困。人们担心这位药堂的少主人会不会是受了什么 刺激以致于心智出了问题。但是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有一天,药堂主人想到要为 药堂装修门面。等到一切完毕,仅留下重写"药"字的工作,药堂主人把这份原本必 定亲力亲为的工作留给了少年陈弃之。这件事一时吸引了许多爱好风雅的俞镇人。 人们急着一睹少年陈弃之是否继承了祖辈的风彩。结果自然没有令俞镇人失望。那 天两腮通红的少年陈弃之在阳光下运笔挥毫神彩直至现在依然令俞镇老人赞叹不已。 在这场实际上是药堂主人为陈弃之举行的别致的成人之礼之后,陈弃之就离开了俞 镇。药堂主人试过用为陈弃之成家的方法挽留他,但是陈弃之对父亲每次说起提亲 的事都是一笑了之。对儿子有着深刻了解的药堂主人最后只好挥挥手,去吧! 对于陈弃之在外游荡的几年俞镇人一无所知,所以当陈弃之在几年后带着妻儿 回到俞镇的时候,人们都怀着好奇之心有事没事地到药堂坐坐。陈弃之已非当年的 少年了,脸上带着蒙着风尘的苍老,他的女人梅抱着儿子羞怯地坐在旁边。这位叫 做梅的女人似乎不习惯药堂的气味。据说有一回她看到公公杀蛇,顿时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口中不停地念着"罪过罪过"。她信佛,相信因果报应。陈弃之向来谦就妻 子。是这个女人把他从无休止地游荡中拉回了家庭之中。当他试图冲破泥与水的包 围,可是最后发现在泥与水之后仍然是无穷尽的泥与水的时候,他把目光转向了一 个美丽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成了他妻子的梅。对于妻子的忧虑,陈弃之只能告诉 她,医者父母心,父母为了子女,就算是遭受报应也是无所畏惧的。但陈弃之心里 想说的是"与佛对抗者即佛",只是他觉得应该照顾到妻子的信仰才没有这么说。 在陈弃之接替已无精力的父亲成为新的药堂主人之后,梅愈来愈神经质。她问 陈弃之是否也会象父亲一样杀蛇。陈弃之告诉她,不杀,但要请工人杀,因为他是 个医生。在陈弃之主事之后,梅就再也敢去后院看上一眼。 后来有一天,她告诉陈弃之,我总觉得这屋子不妥。这屋阴气沉沉的,屋顶上 都长满了草。家住的房子不该这个样子。儿子也好象变了似的,两眼老是直勾勾地 看着后院,有什么好看的?那里除了晾开的草药和蛇皮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在看什 么?陈弃之对女人无端的想象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自己也发现儿子老是朝后院 看,就问儿子,你在看什么?那里老是有烟雾冒出来。儿子的回答让他的心都收紧 了。儿子自然不会有他母亲的臆想,所以他肯定是真看到了什么。为了证实儿子的 话是否真实,他一整天地站在后院,看是否有烟雾冒出来。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最后他对儿子的话作出了那完全是一时的幻觉的解释。 但是梅再也没有摆脱那令她恐惧的幻觉。她抽上了鸦片。进出药堂的人们经常 可以看到梅抱着儿子两眼发光地坐在收银台前,沉默不语。 一个炎热的夏天,儿子看着后院,忽然发出一声惊叫,那是后院堆积草药的仓 库着火了。在烈日的助威下火势象烈马一样迅速践踏了整个药堂。梅抱着儿子在对 门邻居的屋檐下,神情呆滞地似乎置身事外。大火最后吞没的是那个"药"字--这 个象征他家族形象和引起他骄傲回忆的"药"字--他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叫。人们 无法理解一个腰缠万贯的人面对根本不会动摇他全部财富的小小灾难会发出如此绝 望的叫声。在这场大火后,梅就一病不起,她总是对陈弃之说,这是报应。陈弃之 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话。对她说,就算是报应也轮不到我陈家,再说这也算不了什么 大损失。 女人固执地要陈弃之放弃再去建造药堂。她奇怪地认为陈弃之不能胜任医生这 一行当。甚至还预言他们的儿子将来也必定不能胜任。最后她坚持要送儿子去外地。 出于对妻子病情的考虑,陈弃之只好答应将儿子送到外地去。并且放弃了重建药堂 的计划。 崐 我所见到的药堂是政府在49年之后建造的。陈弃之成了一所中学的 教师,梅在儿子离开俞镇之后,也令人惊讶地能下床走动,而且戒掉了鸦片瘾,在 陈弃之任教的中学里教音乐。他们夫妻俩都是我父辈的老师。在天晴的日子,梅会 在学校的一棵大树下教学生们唱歌,有时也会拉二胡,同事们对她穿着那时妇女已 不大穿的旗袍和她的慵懒而甜美的歌声大有看法,好在不久她就死了。又是在一个 夏天,她撑着油纸伞过学校门前那座小桥,被狂风狂雨裹到了河里去了。居然无人 发现她在河里挣扎,人们只是看到那把精致的伞飘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她做梦都想 不到她居然会和从未谋面的婆婆同一归宿,她当然更不会想到她的儿媳妇会在许多 年之后在这座让她葬身的小桥上拍一张令人无限神往的照片,而这张照片现在在另 一个她根本无法想象的女人手上。 陈弃之一直在那所中学里教书,直到儿子陈坎大学毕业回到俞镇之后,他在废 墟上重建的陈宅里无疾而终。 时光过了很多年以后。在我和陈畅从陈坎学书法的那些时间里,我经常能看到 陈弃之在暮年所写的字。我对那些枯淡的字一直保持了敬畏的态度。陈畅不停地在 他的房间里临摹他祖父留下的书法作品。 有一幅我不知其所以的条幅,那是"不可 附着"四个大字, 我问陈畅这倒底在说什么。陈畅说这关你什么事?陈畅写过一篇 名为 不可附着的流水 作文。那是篇极为精致优美的文章,却得到那位一直受到我 们敬重的老师的一句"狗屁不通"的评语。那老师非常喜欢陈畅,常在陈畅的作文本 上写上许多赞扬的评语,有时这种评语简直就是和陈畅在聊天。老师问陈畅,什么 叫"不可附着的流水"?陈畅抿紧了嘴拒绝回答。老师把目光转过来看着我,俞振衣, 你替你的朋友回答我。我回答他,流水吗,无外乎流年似水啦,一江春水向东流之 类。要是把它改成 不可附着的忧伤 也未尝不可。那么什么是"不可附着"呢?我不 知道,阿畅的爷爷有过一幅"不可附着"的横阿畅老是在那里临摹,我想他是有感而 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位向来和蔼的先生那天似乎有一股怒意。他用手指扣着 我的脑门,大声说,请你不要妄自穿凿!你们永远不会理解陈畅他爷爷--那样时 代那样环境里的人了。你知不知道你们俩非常肤浅。我大声回敬他,我如果不肤浅 那就不用来做你的学生了。陈畅用目光制止我不要和老师顶嘴。我要是不在教室里 就替陈坎和你老爸揍你两个耳光。你和陈畅要是一直肤浅下去,那么陈坎要你们这 样的学生、儿子又有何用。陈畅你说说看我该不该揍你的朋友两个耳光?他看着陈 畅象蒙着雾似的眼睛。你要是和我爸爸、振衣的爸爸在一起喝酒,那他就真的该打。 可他说的也对呀,我们就是因为肤浅才来做学生的。我一听陈畅这么说,禁不住哈 哈大笑。冷不防老师用手背猛打我的后脑勺。 我和陈畅都搞不明白那天那位老师是怎么啦。我不敢对他过于无礼,那是因为 他和我们父亲的特殊关系。他也是陈弃之的学生。他一定也看到过那幅横幅,陈畅 的作文勾起了他对陈弃之的回忆,大概他不允许我们少年人的故作的轻愁来比附一 位老人发出的费人思量的感慨。 崐崐崐 陈家的存在已成为一段往事,就象一股涓涓细流终于消失在沙漠之中。 陈畅的死成了一出悲剧的高潮。我自己不能,别人也不能告诉我这在平淡之中发生 的悲剧的原因何在。我无数次地回到俞镇,行走在或许只有陈畅才能感觉到的弥漫 着温暖而腐朽、令人哀愁的空气的小街上。行人不停地和我招呼,而我在他们中间 寻找着一张稍稍跟陈畅相似的脸,哪怕是一个眼神有点类似。他们的目光是平静而 明朗的。 四 经常有朋友到我俞镇的家里来找我,但是从来没有在俞镇直接找到过我,总是 有我母亲带他们到50里之外那间把我封闭起来的小屋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凡是我在俞镇的日子,就从来没有外地的朋友来找我。这仿佛是要给人一个错觉- -在外地的朋友眼里,我与俞镇的关系好象就跟陈畅和它的关系相仿佛。所以每次 我都要费力地向他们保证下次一定可以在俞镇找到我。为了这个保证,当然更是母 亲的力劝--在她眼里,我每天吃方便面,实在是自讨苦吃--我回到了俞镇。 我回到少年时代居住的背对小街而面对那条小河而且够宽敞的房子。母亲完好 无缺地保存了我少年时代的一切。我喜欢这保留了一些古老气息的房间。父亲因为 宠爱我,把他自己非常喜欢的老式书桌、摇椅都留给我使用--那些东西现在都很 难再找到。当然我更喜欢的是那大阳台,它可以让我边晒太阳边看过往船只和隔岸 忙碌的人家。但我是个实用主义者,我还是搬进了颇会破坏气氛的电脑,和随之而 来的与原先的书桌、摇椅不谐调的家俱。我就在这间新旧交会的房间里继续那似乎 永无天日的工作。 崐 我已经习惯了封闭的生活。这种封闭的状态有时甚至到了不 许任何人来打扰的程度。但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打破了这种封闭。那是因为我的 父母出外去走亲戚留下一直有他们照看的外甥,嘱咐我接送外甥上幼儿园。外甥一 直讨厌我,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个十足的坏蛋,那倒不是我的形象可恶的原因,而是 我从来没有给他买过任何礼物,而且还仅仅因为他偶然会胡乱敲打我的键盘而揍他。 我想那几天对他来说是灾难性的。走在街上,他走在前面,不愿意我牵他手,我看 见他老练地躲避着自行车,不时回过头看看我。他在一家小店前拿了一包饼干、饮 料,然后用手对老板指了指我,示意付钱的在后面。我被他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 练逗笑了。后来,我又看见他拦住一位骑自行车的年轻女人,然后又熟练地坐到书 报架上并且向我做了个再见的姿势。我因为不认识这个女人,出于不必要的担心大 声制止他。但这个女人大概是没有听到我的大叫声,街上实在过于嘈杂,我无可奈 何地跟着他们,心里有些恼火。难道她没有看见我正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一直等 到这一大一小跨进幼儿园,我才气喘吁吁地赶上,我恨不得在外甥屁股上踹上一脚。 那年轻女人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教训我似地说,不要打孩子! 我不认识你,却一溜烟地带跑我的外甥,我急不急? 我也不认识你呀,我怎么知道你在后叫什么。你急什么名堂,我是雨捷的老师, 顺路带他上学。现在,你不会着急了吧!......你不是住在俞镇的吧? 我的外甥雨捷偷袭似地踹了我一脚,然后马上躲到老师背后。扬老师,谁知道 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女人全没有为人师长的样子,不但没有责备雨捷的意思,相反好象感到有趣 似的。 看来你外甥不喜欢你这个舅舅。我从没见到过你,在外地工作?崐 我不愿 意和别人提起工作不工作的,所以也就没好气地对那女人说,我从小就在这里生活, 每天都要在这里走出走进。我看你才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呢?我不知道那天早上哪 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对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发出--差不多就是吼叫。我根本就 没有去想那女人的感受, 而且不到中 的时候就把这事给忘了。所以等到我去接雨 捷的时候表现出来的若无其事的样子,很让那位女人--简直有点愤怒。我站在走 廊上抽着香烟等孩子们散课。那位女人正在弹风琴,头微微向右侧,阳光照着她的 左脸, 泛着白光。我觉得那些孩子就象她裙子上的花蝴蝶,无法飞去。崐 也许是 那位女人--现在,我想她恐怕只是个刚毕业的师范生--看到我在看她,甚至可 能还联想到我早上的态度,她停下了风琴,怒视着我,随即把头转过去,把一头长 发对着我,继续弹风琴。也许是受了发怒了的大蝴蝶的影响,在散课后,我的外甥 变成了一只发怒的小蝴蝶,直朝我扑腾个不休。等到所有的孩子都散光了,他还不 肯罢休。我没有办法只好向那只大蝴蝶求救。 雨捷,跟舅舅回家去。 那个女人似乎白了我一眼。 第二天,我送外甥到幼儿园之后,就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子,正好碰到昨天那只 大蝴蝶。 怎么?怀旧?不会吧?我知道以前--以你的年龄来看--还没有这所幼儿园。 我以前没有雨捷那样的好运气,可以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有人为他弹风琴,在我 这么小的时候,没有见到过弹风琴的人。......这儿以前是我一位朋友家的房子, 我经常出入,他父亲是我的老师,我跟他学写字。 女人好象已经忘了昨天我有对她无礼这回事。要不是你说本地话,没人会看出 你是本地人。你朋友家搬了? 不!他们家已经不存在了。他是独子,没成家就死了。你不是俞镇上的?肯定 是的,要不一定会知道大名鼎鼎的陈家。 你一直呆在家里,不出外? 我做的工作和呆在哪里没有多大关系。其实也不是什么工作,只是呆在家里写 字打发时间罢了。 雨捷对我说过,他有个有好大学问的小舅舅,原来就是你。 那是小孩子胡说八道,只是一付架子而已。 几天后,父母回来了,可我还是抢着要送雨捷上幼儿园,母亲对此大惑不解。 崐问雨捷,舅舅哪根经搭错了? 舅舅要谈对象了。 和谁呀? 扬老师。舅舅没事干也要在走廊上转圈子;扬老师弹风琴,他就老是盯着看, 崐一付不要面皮的样子。 雨捷一说完,母亲就再也忍不住了,大声笑出来。振衣,真有这回事? 我默认。好象是有这回事。 不久我发现自己也成了她裙子上的一只蝴蝶,无法飞去。 因为俞镇实在太小,青年男女谈恋爱一般的做法多是携手去附近的城市作短途 旅行。有一天,母亲怂恿我去约她。在母亲看来,我实在已经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有一个女人能让我不再到处浪荡是她所最乐意看到的。但我没有把握能否约的动她, 所以这件在母亲眼里十分重要的事一拖再拖。后来,我只好求助于老练的外甥。我 把一晚上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妥最后只简单成一句--双休日,我们外出作春游吧- -写成一张纸条,让外甥交给扬。雨捷散课回来,拿回一封回信。那时,我正在房 间心不在焉地读 楚辞 。外甥象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把回信扔在--确切地说 是"砸"--我头上, 甩下一句,美去吧!崐 信里的字娟秀而稚嫩。我有个习惯, 看人家的书信总是先看字写得怎么样,这是第一印象,甚至以此为据来判断其人是 否值得交往。我想这让我失去了可以从别人身上获益的机会。扬的字跟她的人、她 教孩子们唱歌跳舞时的神态大致仿佛。她对我的回信一直让我陶醉到今天。她在回 里说:第一次见到你,你穿深灰色的西装,打着领带;再后来见到你,你穿浅色的 西装,敞开了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昨天见到你,你穿一件少了一个扣子的T恤衫。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初夏了吗?要是想春游的话已无可能,再等一年,你那件 T恤衫会再掉一个扣子的。 所以只好作初夏游了。崐 那天黄昏后,我正在敲打键 盘,外甥敲门进来。他重复着从京派电视剧里学来的腔调。有你美的了,有人看你 来了。 我正低着头,首先看见的是一双精致的拖鞋,半隐半现的脚不着袜子,然后我 地才抬起头,看到她披着一头浓密的长发--显然是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 背着手半倚在门框上。 雨捷说你总是不出房门,每天就是对着这台电脑不停地写字。所以我想你不会 跑来约我出去。你连时令都搞不清楚,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日子的。 她说话的时候,我慌忙地整理那张除了电脑椅之外唯一的椅子--就是那张父 亲送给我的古色古香的摇椅--上的书籍。 你把椅子搬到电脑边上,我想看你在写些什么。......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 择这样的工作?是不是很早就想做作家?她把手支着椅子的扶手,侧着头问我。 不是!你肯定猜不出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每天都跟数据和图表打交道,过了 二十五岁,我才跟这些东西说再见,此后,按照我父亲说的那样--到处晃荡。 为什么要到处晃荡? 天性吧。 我不相信。扬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把我的香烟壳的盖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安静的人,一定有什么原因才会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真的没有什么原因。 那现在呢? 这儿是我的家,你看这些东西,我母亲把它们保存得和我少年时代的样子没有 一点不同,就是要我回来。 在谈话的时候,扬注意到一张我和闻桑、陈畅的照片。她拿着镜框问我,那两 人是谁? 是我的两个好朋友。男的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陈畅,旁边是他的女朋友。 她很漂亮。......那天我看见你说起朋友的神态--特别伤心。 我握住扬的手,把镜框放回到原处。她安静地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象母亲般 地看着我。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使他们不再影响我的生活,至少我把他们封闭在我面对这台 电脑的时刻。陈畅一直是我的一面镜子,就象坐在一辆飞驰的汽车上--是一辆破 车,能给人带来安全的设施几乎不存在--我们两个人的位置是左右对称的,他突 然掉下去了,所以我就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处境或许也非常不妙。但我后来告诉自己 这里有个关于平衡的技巧问题。陈畅无意去学,可能也学不会。 那你就是为了平衡才整日关在房间里对着这台电脑。你真是个傻子!她在说到" 傻子"两个字的时候, 目光显得极其温柔,我好象变成了她的学生雨捷。从来没人 为你弹风琴? 对。 那你可以象雨捷那样来上课。扬说完这句话就"格格"地笑起来。你老是那样盯 着我,同事们都笑话我。他们为什么不笑话你呢?扬躺在摇椅上,看着房顶上紫红 的椽子。该笑话的是你。 你的那些老同事一定都认识我,他们知道我从小胆大包天,所以就见怪不怪了。 才不是呢! 那为什么? 他们说我要和俞镇上最没出息的小子谈恋爱,岂不是该值得笑话。他们说你原 本是最有出息的,可是到了现在就成了最没出息的臭小子了。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 这么说吗?你不应该再回到俞镇,一个一事无成的人是不应该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 回到家乡的。人们会原谅一个失败的老人,可是会看不起一个失败的年轻人。 扬把目光从房顶上转移到我的脸上。她的目光令我想起了闻桑注视陈畅时的满 怀柔情而又隐含着忧虑的目光。你真是因为失败才回到俞镇? 有一阵子心灰意懒,倒不是因为遭受什么失败,仅仅是一种情绪。如果那真是 一种失败,那也和人们所说的是两回事。陈畅曾说我自以为是属于俞镇的,其实是 多余的,我一直不以为然。 你想到过要和一个人在你的书房里谈情说爱?扬指着堆得乱七八糟的书籍,你 知不知道这里有一股霉味?扬用两个手指勾着我T恤衫的领子,我原以为你这个人 也一定有一股霉味,...... 我有吗? 你能从这间房里走出来吗?......你知道你看人的目光有多奇怪,就好象人家 在八辈子前就和你认识似的。有时候又好象人家在你的眼里彻底消失, 人家明明在 你面前,你好象是在看他,可我就是觉得你的目光聚集在他背后的什么东西,有时 候根本就是空白。我说得对吗? 听她说话的时候,我坐到地板上,轻轻地晃动着摇椅。那天似乎没有月光-- 我从来没有在月光下有过浪漫的经历,我讨厌月光--从窗外进来的是隔岸人家的 灯光,那灯光把河边的一棵树在风中轻舞的姿态投映到墙上。扬问我有没有在听她 说话。我在听。你说你以为我有一股霉味。把电脑关掉好吗?我讨厌它那么深的兰 色。那是最不会让人的眼睛觉得疲惫的颜色,为什么会让你讨厌?我就是讨厌它! 没有理由。 你不说话?宁愿对着电脑说话,也不愿意和人多说一些。...... 扬从摇椅上下来,和我一起坐在地板上。 这样一整个夏天,扬在每个黄昏后,总是这样或坐在地板上或躺在摇椅上,有 时候受不了我敲打键盘的声音--那种声音在静谧的夏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就用 WALKMAN塞住耳朵。有一天,她对我说,她的小姐妹问她我是干什么的。她 问我该怎么回答?她们想来看看你。我从监视屏上把目光转向扬。那就请她们来吧, 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的怪物。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她们会觉得奇怪,怎么我会找到象 你这样的人。总是不出门,完完全全是个老书虫。就在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的 时候,母亲在楼下大声叫我,振衣,有人来找你。我推开临街的窗,看到有一个人 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他的脸逆着街灯,使我根本无法看清他是谁。那人朝我叫 道,俞振衣,是我柳彭人。我打了你以前所有的联系电话,都找不到你。 柳彭人是我大学时的同学,我一直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事。 他告诉我他要在俞镇呆上一段日子。他是一家工程公司的工程师,受命为这儿 一家工厂的扩建提供技术服务。真是无法想象有一天我居然会到你的家乡来,从机 场下来,出租车根本不知道俞镇在哪里。所以我只好先到县城,哪知道根本就是绕 了一个大圈子,走了一段冤枉路。 有闻桑的消息吗?她一定还在那个城市里?他看到扬在一旁,就问我,你成家 了?没有,只是女朋友。 母亲忙于替他按置行旅、准备酒菜。 你有一个漂亮的阳台,在这样的环境里喝上几杯酒,真会让人不想离开。 我不是因为有这样的环境才回到家的。 是呀,我知道。但是如果我有这样的环境,而且又不为钱犯愁的话,我一定愿 意终生厮守在这儿。 你会觉得厌烦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不敢肯定。这儿其实可以让一个人进退自如,不是吗?我用了三个小时,就从 一个可以去任何地方的飞机场来到这儿。如果你再按装一个电话,就完全和我一样 了。 在柳彭人投入到那家工厂工作之后,我们就很少在一起聊天。他每天一早就出 发,到了很晚才能回来。每天回来,他总是对我说,我快要垮了,然后喝一罐啤酒 倒头就睡。一到早上,又总是我母亲敲他的房门催他起来。那天,不知道他哪根经 搭错了,非要拉我和他一起去那家叫"陈亭化工厂"的地方。我最终敌他不过,只好 答应他迟些时候再去。 因为要去那家化工厂,已经不可能在早上一段时间里做什么事情,所以干脆一 上午都陪父亲在那家陈畅的父亲经常出入的茶馆喝茶下棋。确切地说,它应该称作" 老人俱乐部", 所以当我出现在那里,显得格外醒目。老板娘是那种常见的四十开 外的略略发胖的干练的女人,我从小看她在茶馆里做伙计,现在出人意料地成了老 板娘。人们很难相信她会嫁给那位烧火伙计。现在已经是茶馆业主的烧火伙计贼眉 鼠眼的模样和老板娘当年的俏丽放在一块简直就是一桩罪业。 我挑了临窗的座位。因为那样可以让我把头转向窗外。老板娘看见是我吃了一 惊。咦!今天怎么回事?振衣也会来这地方?她指着我坐的位子说,你知不知道这 位子以前是谁坐的?我忽然想到陈畅的父亲曾经就坐在这个位子和人下棋聊天。我 象触电似地弹起来,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失态。那女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象 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拉着我去看那块招牌。招牌已经被日照雨淋侵蚀得体无完肤。 那是陈医生写的,我一直想请人重写一块,不过要和原来的一样好。你是陈医生的 徒弟,让你来写最合适不过。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拒绝了。我本想消磨半个上午, 结果因为那块招牌让我怏怏不快地走出茶馆。 坐在扬的办公室里,我仍然仿佛心事重重。扬以为发生了什么和她有关的事, 崐急着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就一块招牌让我不愉快,有人请我补上 陈畅父亲写过的几个字。这事也会让你不快?!看你脸都白了。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预感到要有什么事发生。起先只是不快,后来这种不快 就变成了烦燥不安。等不到中饭时候,我就拉着扬去那家化工厂。沿着公路走了很 长一段路,我居然找不到那家化工厂。这时我才想起我根本就不认识去化工厂的路。 问公路两旁田地里不知是闲逛还是准备去劳作的老农。那老农答我,还不是在陈亭。 我也是本地人,不过从来没有听说过"陈亭"这个地方。老农扬起已经灰白的眉毛, 本就没有这个地方,只不过是那里有个亭子,大家就以亭子为名,那里原是镇上陈 家的产业,亭子也是陈家造的。有个陈家造的亭子?上代人告诉我的,你小伙子怎 么会知道。那亭子不知什么时候没了,我也没见着。那我倒底怎么找这个地方。你 往前走,别多远,再找个人问一下,肯定能找到。 老农指路的方法让我觉得好笑。四周都是田地和农舍,你根本就找不到一块明 显的标志,所有的地方以及大多的东西都必须由人的手指指点点。 我们没有走多远,也没有再向别人问路,就闻到了化工厂的那股酸臭的味道。 崐那家化工厂正在扩建,所以到处都是泥水。柳彭人正在对挖地基的民工大声叫着 什么。他看见我们过来,马上就神秘兮兮地拉我到另一处坑道前。 昨天民工在这里挖到一个坟墓。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儿历史不太悠久,找不到有价值的宝物。 不是宝物,却让你感兴趣--我在那里找到一块玉,在上面刻着"陈"字,我很 自然地联想到陈畅,你不可能没有这种自然的联想。 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你能想象在一个亭子下面是一个坟墓? 偶然吧。先有坟墓,然后才有这个亭子。 你缺少最起码的观察。你看这个坑,周围找不到一点木屑,这说明没有棺材, 在以前只有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们才会草率地安葬一个人?贫穷吗?如果他真是陈 家子弟,那完全可以排除,否则就是一件不宜公开的死亡事件。那些砖块是紧紧压 在这个坑上面的,事实上那些砖就是亭子的地基,换言之那个坟墓被亭子压住,不 可能被发现--最低限度在亭子不被拆除之前是不会被发现的--事实上,这个亭 子被拆除了许多年这后, 仍然没有人发现这个坟墓。 确切地说,它只是个坑。崐 我蹲下身子,看到坑里残留的枯骨,产主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很想知道抛下了这 堆枯骨的人会是什么年代的人。 彭人,麻烦你替我弄一个袋子来,我要弄根骨头回去。我指着一根股骨,就要 这根。扬躲在我背后,捶着我的肩膀。你发疯了?带根死人骨头回去,我会做恶梦 的。 第二天,我把这根股骨邮寄到一个从事医学研究的朋友那里。在电话里告诉他 请他帮我弄清楚它入土的年代,它大约是属于什么年龄层的,还有性别。在一个星 期后,我收到了那位朋友一份简单的分析报告--刚成年,男性。(至于对它入土 年代的分析则超出了医学的范围,我无能为力。) 我对那份报告很失望,所以转而求助地方志上的记录。如果柳彭人的判断是正 确,那么建亭的年代也就是它入土的年代。因为对那亭子是否具有载入地方志的资 格抱着怀疑态度,所以我没抱多大希望。意想不到的是县文史馆的一位先生很快为 我找到了有关陈亭的资料。 1823年,俞镇人陈昴建陈亭。陈氏宗祖乃华亭人(今上海),建亭望乡, 以慰乡思。民初毁于战火。.... 无论我具有多么了不起的想象力,都不可能再真实地去描述如柳彭人所说的那 件不宜公开的死亡事件。那个标志年代的数字和不知其何许人的"陈昴"只停留在我 和柳彭人的谈话中,并未因为我对它们感兴趣而变得更有意义。 忘了是在哪一天--那晚有大雾。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就好象是为一 种巨大的力量所驱使--我离开了家沿着公路独自漫步在浓雾中。不时有货柜车震 天巨响地碾过身旁。车灯让我暂时看清公路两旁的树,然后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 之内。这让我感到有趣--一个人自以为生活在与一切全无联系的世界中,突然有 一盏仿佛是来自彼岸的灯照亮了他原以为根本不存在的事物,让他发现这些事物总 是不离左右。每一辆车过来,我就在心里默念着,你们又会让我看到些什么?是一 棵树?一幢农房?我点燃一枝烟,安静地等待着下一辆车的驶过,它会带着未知世 界的一盏灯来照亮我的前后左右。来了,来了,我在心里默念着。是一辆小轿车, --我被卷入了巨大的惊恐之中--我居然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 幢农房,没有必定会见到的庄稼--我只见到两个人影,并行的两个人影。好象是 一场卑鄙的阴谋--就象波德莱尔一首诗里所描述的那样他看到七个可怖的老人我 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于是就对那个人说,你回家?但是没有回答--死一样的沉 默。我愈加惊慌起来。决定在下一辆车子来时,就转过身去看清那个人的面目。那 辆期待中的汽车来得特别迟,在车灯照亮我周围的一瞬那间,我转过去总算看清了 那个人、那张脸。我希望看到那个人的脸上也有和我同样的惊慌不安,但是他没有, 他仍然以不变的姿态向前行走,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他才看到--其实是感觉到, 因为我发现他居然是个瞎子--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我疑心他还是个聋子,大声 对他说,有人在对你说话,你有没有听到。但还是沉默,他从我右边绕过去,以一 成不变的姿态向前走,并且和我一样点燃一支烟。这点烟的动作似曾相识。 你可以想象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家的。我推门的声音惊醒了躺在摇椅上已 经睡着了的扬。 你到哪去了?刚才有一个说是你的朋友来过这儿。他在电脑上留下了话。我嫌 屏幕耀眼,就把它给关了。那人真奇怪,不过是口信而已,却非要在电脑上留言, 而且还说非要让你看到不可。 我打开了屏幕,看到"明天我要来拜访你"几个大字在在血红的底色上被不断地 首尾相接地输送出来。 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 那人留一头长发,几乎遮住了半个脸,我哪里能看得清。 那他操什么口音? 好象是本地口音。 我颓然地倒在地板上。 你怎么啦?不就是来个人吗?弄成这付样子! 扬倚着我,用手摸着我已经好几天没刮胡须的脸。在这间原本乱七八糟经过扬 的布置显得温馨浪漫的房间里--我原指望会在这里驱散掉刚才路上的惊慌不安, 哪知道突然杀出个神秘的人物,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第二天早上仍然有大雾。 我一起床看到那几个大字仍然在不停地闪现,奇怪自己怎么会忘了关电脑。扬 从枕头上支起头。还再想那个人! 我怎么会忘了关电脑?我几乎在自言自语。 你一晚上象丢了魂似的,哪还有心思去做其它的事情。以前也还不是总忘了关。 我好象把它给关了? 扬不愿意再和我说话。 扬上班之后,我站在大雾笼罩的阳台等那位神秘的朋友的来临。起先我还能看 到水面上飘荡的懒洋洋的水气,随后那些水气便与大雾溶为一体。我越来越觉得这 些雾象一种粘液似的,把一切淹没起来。我觉得窒息,点上一支烟,烟头上的闪亮 就好象是向另一个光亮、一切事物都井然有序的世界发出的求救的信号。 大雾似乎不会散去。我期待着楼下母亲大声叫我的名字,那标志着真的是有人 来找我。可是时间过去了许久,依然没有人来。因为一晚上的心神不安,我实在是 疲惫不堪,所以又回到房里,躺在摇椅上休息。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有一阵子 我好象看到有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坐在电脑前,想站起来和他说话,可是有一股力量 阻止我这么做。我看到他熟练地敲打键盘,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房间。 母亲叫我下楼吃饭的时候,我问母亲,刚才我睡着了,有人进来过? 没有。我一直坐在这里。 那我是在做梦了。我看见一个人在我电脑上写字,我看得很清楚。 是在做梦。 可我在下午打开电脑的中文编辑系统,发现有一个全新的文件--SHINE, 这肯定不是我输入的文件。我打开这个文件,读到它的内容才知上午并非是在梦里 见到以上我所描绘的情景。 那个神秘的人写了如下一段话-- 我在大雾里穿行了很长时间,才来到你这里。大雾使我自由地行走在大路上而 不被人发现。我知道你心绪不宁地等待我的来临,你脸色苍白--当然这不是你给 人一贯的印象--我不希望你这个样子。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不想吵醒你,所以 在上面留下这段话,是想告诉你我来过这里。如果你能看到我,那你也会和我一样 高兴的,并一定会一起唤起无数美好的回忆。你一定会努力地去猜想我是谁,可这 是毫无意义的。在你读到这些文字之后,一定不会再去无谓地追究"你是谁"这样的 问题了。我要走了,又要在大雾里穿行很长时间。我并非故意要选择这样的日子, 只是恰好要在这样的日子里来见你--事实上,我们并没有见面。 晚上扬问我那位朋友倒底有没有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因为她肯定不会 相信我。所有的教育和对宗教持几乎完全拒绝的态度使得我们都无法相信神灵的存 在。只是巧合吧。扬说。我发现她依偎着我的身子在微微地发抖,相反我倒显得心 情平静。这事有了答案--不管它因为突破了常识而包含了令人感到恐惧的成分- -我就能平静下来。他是个奇怪的朋友,就象陈畅。 奇怪的是在我提到陈畅的时候,扬禁不住泪流满面,并且慢慢从低低的啜泣变 成大声的哭喊。她几乎把整个身体都扑在我身上,两只手臂圈住我的脖子。我完全 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啦。 你会不会象陈畅离开闻桑一样离开我? 我听人说过人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担心自己的爱人、亲密的朋友会突然死去。看 来扬现在就处于她莫名所以的痛苦和忧虑之中。我告诉她我不是陈畅,是陈畅的死 使我获得了一种平衡术。他用头脑来生活,而我用的是身体。陈畅没有机会明白这 是我和他之间的最大差别。他和他的家族一起遭受了我所不能理解的恶毒的诅咒, 但并不是所有遭受诅咒的人都只有死亡一条出路。崐 会不会真有神灵? 我不希望有,如果有那么陈畅必定会陷入无休止的痛苦之中。 想去看看闻桑,不知她现怎么样了?扬好象很久以前就有这种想法,只是一直 找不到恰当的时机。她见我不啃声,就背过身子,翻出老皇历来,还说要和我去春 游呢,直到今天还没有兑现!......你以前到处跑,现在就连稍稍挪一下窝都嫌烦 了? 不是嫌烦。 那为什么?扬转过来,用书堑在我的胸口,举手作捶打状。快点告诉我! 可能人家不愿见我们。 可以先打个电话去试一下吗。现在就去! 你发什么神经!这么晚了。 你不去是吗?我去,我知道你把所有的电话号码藏在哪里。扬很快在电脑里找 倒了闻桑的联系电话、通迅地址。因为我没有安装电话机,非要借邻居的电话不可, 所以只得陪扬一起去。我总不能让闻桑收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在去见闻桑的那天早上,扬一大早就起床左打扮右打扮。我对女人的穿着打扮 一窍不通,但总算有耐心,看她从黑的穿到白的,从长的穿到短的,总之,对她而 言最完美的服饰尚在设计师的梦想中。在她总算稳当下来,还要对着镜子照了半天, 并且问我这样子会不会让人觉得很土?然后她就开始修理我。我就象一张白纸听任 她作画。等她画完,已经能听到外甥在街上大喊大叫,要赶不上车了。扬从窗口探 出头,朝外甥看了一眼,小家伙马上就缩回到外婆背后。在他头脑里,扬老师的身 份一直压倒一切地保持着威严。 扬和我是在住宿的酒店里见到闻桑的。扬一直盯着餐厅的大门,而我正好背对 着大门。进进出出的男女对陌生人来说大致相似,我对扬说,你看什么呀。她要来 自然会看到我们的。 我想试试我的眼力,你看我能不能认出她来? 你见过她的照片,这有什么希奇的。 都多少年了?女人呀! 我正低头看报纸的时候,扬拉我的衣袖,自己朝大门口走去。等我反应过来就 看到两个女人已经站在一起,说笑着朝我走来。 一切都不用言语了。我看到闻桑还象以前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忧伤,虽然是有说 有笑,可是总让我觉得以前的阴影一直盘踞在她心里。 在我送她回家的时候,发觉在不到一个小时的过程中,夜雾已经把整个城市给 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街灯努力地发着光,似要穿透这灰茫茫的雾色,可是在大自然 的威力面前它显得十分脆弱。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到植物园--那时节玉兰花已经 凋谢。 好象一切都有暗示似的,月亮花本不存在,可阿畅好象不明白这一点。 好几年前,我读到过阿畅爷爷写的"不可附着"四个字,不明所以,现在它让想 到佛家的四句偈语-- 菩提本无树 明镜也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