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下点燃 作者:古伦木 (上) 一 他的葬礼很简单,其实只是个小小的告别式,并且只有她出席。她静静地站 着,哭泣着。屋外的雨还在下,阴冷的天空中,凝结着灰色的忧伤。半小时之后, 她离去了,两手捂着脸,消失在雨雾中…… 他从美院毕业了,在校门口与他的老师合了一张影之后,便背起了行囊,消 失在人群中。炎热的城市,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模糊,他穿梭于浮躁的人潮中, 寻找着什么。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座天桥上,凝望着夕阳,看着 它慢慢地沉下山去,最后,只剩下西天边上的一抹桔红。他揉了揉眼睛,嘴边露 出了一丝笑意,转身向车站走去。他要到近郊去租一间房子,作为工作室和家。 车上的人不算多,大多是农民,背着各式的包裹,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挺滑稽。 他找了个后排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一只手托着脸架在窗户框上向外望去。二十 分钟后,汽车启动了。虽然白天很热,但傍晚却有几丝凉意,夏日的风拂着他的 头发,他不停的眯眨着眼,陷入了沉思。四年时光快得惊人,他回想着高中毕业, 考美院,学习,大学毕业,仿佛都是昨天的事,此刻,小公共司机的叫嚷声好像 也从他的耳朵里消失了,他在想过去的事情。他想起了李老师的话:“认真面对 生活,热爱它,将自己献给它。”他想着想着,渐渐地睡着了。 经过大约四十多分钟的颠簸,车到站了,司机推了推他:“哎,哥们儿,别 睡啦,到啦。”他突然惊醒,身体一抖,惺松着眼睛下了车。他背着包走到了路 灯下,看了看表,八点多了,他发现不早了,得赶紧找个地方住,但随后,他又 发现了一件事他的钱没了兜里空空如也。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只觉得双腿发木, 脑袋昏昏沉沉的,向前走去。走了大约四站地,他才找到了一个破石桥,犹豫了 一阵儿后,他决定先在这儿凑合一夜。当一辆拖拉机慢慢驶过时,他想着失窃的 事,沉沉地睡去了。拖拉机终于消失了,连带着最后一丝亮光消失了,破桥周围 陷入了宁静,偶尔有蟋蟀的声音时隐时现。半夜,他突然醒来,发现脖子和胳膊 上全是包蚊子和虫子的作品。他从包里揪出一件长袖衬衫套在身上,把一张报纸 裹在头上,翻了个身,又进入了梦境。 一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鸡鸣惊醒了他,他微微挣开了眼睛,透过桥洞望见了 一块淡蓝的天空。耳边又传来了拖拉机声,只是比昨晚的显得有精神,他摘下报 纸,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土,脱掉衬衫装进包里,来到大路上。山显得很近,郊 区的清晨空气清新,还带有新鲜的粪便味儿,天上没有云彩,很蓝。他看了看表: 六点五分。向前走了一刻钟左右,他有点儿饿,便打开包,拿了些面包坐在路边 吃了起来,一边嚼,一边望着远山发呆,看着新一天的太阳,他心情好多了。四 十五左右他吃完了一袋儿面包,又喝了几口水,收拾好书包继续向前走,至于去 哪儿,不知道,就是漫无目的地走。路边零星有几户农家,鸡鸣犬吠时不时地传 到他耳边,农家的房舍背靠大山、蓝天,这副景象使他想起了ButtholeSurfers 乐队的一首歌。这是他在大二时听到的。七点的时候,他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 西有块儿木牌儿,上面写着:万家店。在这下面还有个牌子写着:万新旅社往里 走一百米。他真想找个旅社先住下,可,身上没钱。这时,不远处走来一人,摇 摇晃晃的,他觉得有点眼熟,这是个留着长发的男人,嘴里叼着棵烟。他猛然想 起他是赵乙东,顿时感到兴奋,便大叫:“赵乙东!赵乙东!”那人站住了,几 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慢慢走近他,看着他。忽然,他大叫:“啊!怎么是你?你 ……”他冲他笑了。赵乙东是他高中同学,毕业后考了工艺美院,大一时还有联 系,可后来就断了。这次居然巧遇。赵乙东学的是雕塑,大三时因为个人原因退 了学,在万家店弄了一个工作室。他把他带进屋,屋子不算很大,里面有几件雕 塑,他让他坐下,给他递了棵烟,但他不抽烟。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我坐车时被人偷了,瞎走就走到这儿了。几年不见,你还那样啊。” “咳,操,瞎他妈混呗。”说着,抽了口烟。 “你呢,跟美院呆了四年,怎么样?” “还行。” “我大三时就撤了,费半天劲才整了这么一窝儿。” “怎么回事?” “咳,就是有点儿破事儿,哎,算了,先这么着吧,平常做做雕塑什么的, 就是混日子。”赵乙东往脑后拨了拨长发,继续抽烟,屋内沉静了一会儿。 “我也想找间画室,不用多高级,可钱丢了” “你丢了多少钱?” “几千。” “几千?天哪,几千您就想租房?这他妈不太现实吧?” 他看他低下头,便又说到:“不过没事儿,甭着急,嗯……你先住我这儿, 慢慢来,以后我给你找间房。”他们聊了一上午,中午去旅社吃了顿饭,睡了一 下午,吃完晚饭,他俩到院子里乘凉,赵乙东说:“咱听点儿音乐吧。”说着, 进屋把音箱搬到了院里,不一会儿,音乐传出来了,他一听便知道是Beatles 的 白双张。 “你爱听老歌儿?” “啊,对。老的好听,现在的忒躁。” “原来我们班……”“你看,星星。”他打断了赵乙东的话。“星星,宇宙。” “你没事儿吧,你丫怎么神秘兮兮的。” “没事。” 列侬的声音还在响,他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赵乙东把他叫醒了。“哎,我 去买点儿早点,那个……你先睡着。”说完转身出去了。他下了床,走到桌子边 倒了口水喝,然后,便开始环视这个屋子。屋子有三个墙角分别摆放了三件较大 的雕塑,造型比较抽象,只有一件大体可看出是一位女性怀抱一个孩子,但造型 挺怪异的。通过窗户,他向后院望去,有很多泥,挺脏的。还有一棵枣树,后面 是远山。他突然精神起来了,用手蹭了蹭眼睛上的痴目糊,走到床边,坐下。这 时,他看见了赵乙东的音响,索尼牌的,音响旁边有个小柜儿,里面有两大摞唱 片,全是打口CD. 他好奇地打开柜门,顺手抄出了十来张,都是老古董。像YES 、 BEATLES 、STONEROSE 、PINKFLOYD 、THEWHO、LEDZEPPELIN 、和DOORS 等等。 他笑了笑,放了回去。又坐在了床上。 “吃吧。”赵乙东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油条,豆浆,凑合吧。” “没事。”他说。 七分钟过去了。 “你老是工作吗?” “啊?噢,不是,每礼拜有那么两三天是,最近我正搞件儿新的呢。” “是那个吗?”他指了指墙角那件母与子。 “噢,不是,那是件习作。不好,过于写实了。” “我觉得挺好,挺感人的……”他说。 “是吗!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深沉。哎,我说……”赵乙东不再往下说了, 因为他看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你怎么了?” “没事。”声音有些哽咽。 剩下的早饭在沉默中被吃完。快八点的时候,赵乙东说他今天正好要工作, 让他要是有兴趣的话,就和他一块儿干。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跟在赵乙东身后来 到后院。赵乙东也默默地忙活着,他站在一边看着,也不吭声儿。一个小时过去 了,赵乙东停了下来歇歇的时候,发现他正望着远处的山发呆。“你是不是病了?” 他没反映过来,没有回答。赵乙东又问:“哥们儿,是不是病了?” “噢,噢,不,不是……”他反映了过来。 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中午十一点多,赵乙东从外边回来,脸上有些兴奋的神 情,“哎,哥们儿,房子的事儿有戏了,我有一哥们儿,今儿早上碰上了,我把 你的事和他说了,他说离这儿不远有间房,以前租给几个河南人,前几天那帮人 因为贩盗版盘被警察带走了,所以房空着,他说你要愿意就先住着。” “那,房租呢?”他说。 “房租?噢,我和他说了,你现在走背字儿,挺困难的,房租先等等,或者 我先替你垫上。你要租多长时间呀?” “说不好,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 “行啊,要不,今儿下午,我骑车带你去。” “嗯。” 二 午饭吃的是方便面,一点的时候,他俩出发了。赵乙东骑着一辆二六女车, 后面带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小院门前。“我那哥们儿,以后你见到他就叫老 四就行。”赵乙东说。“他以前也是画画儿的,后来经商了。”说着,他打开门, 来到院里。“进来吧,就这儿。”赵乙东说完出去锁车。他立在院中,环视四周。 这个院子不算大,有一间瓦房,院墙用砖垒起,看上去不太结实。这里显然里山 近多了,大山很清晰,翠绿的山和蔚蓝的天使他心中一振,这时赵乙东走到他身 边,说:“怎么样,还行吧。”“挺好的。”他们进了屋子,里面很脏很乱,地 上有很多编织袋和破纸盒子,玻璃也挺脏的,上面还粘有残破的窗花。他在屋里 来回走了几趟,若有所思。赵乙东开口了:“是脏了点,到时候我帮你打扫。” “哦,不用。”“要不,待会儿咱先回去,你想想,要是觉得还行,我就跟他说 去了。”赵乙东说。“行,好吧。”他说。十分钟之后,他们回去了。一路上他 挺高兴的,乡村的午后,阳光灿烂,天很蓝,他盯着云彩,眸子随着它们移动, 云彩空中的流浪儿,每天在明亮温暖的阳光的陪伴下飘向远方,也许它们并不孤 独。他沉思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笑了。到家后,赵乙东从院子里拎出两厅啤 酒,递给他。 “不,我不喝酒。”他推辞着。 “嚄,烟酒不沾啊!”赵乙东连喝了几口酒,说:“怎么样,说说。” “挺好的,真的,挺好,嗯……你帮我说说吧,先租一年看看。” “行,那我明儿找他一趟去。” 赵乙东又猛喝了两口酒,看着他:“现在说说你吧,老兄,你怎么想到这儿 来找房子呀,家里好吗?”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然后抿起嘴沉默了一会儿才 说到:“家里出了点事,来信了,所以毕业后先不能回去,城区的房租太贵,环 境又不好,我和那些人没法打交道。”说着他管赵乙动要了杯水,喝了几口。 “你呢,家里还好吧?” 赵乙东正喝干最后一滴酒,听到他的话连忙说:“噢,咳,大二那会儿老爷 子出车祸了,现在半身不遂,在家养着呢,我妈我妹她们挺好的,我妹在理工大 上学呢,学习好,比我强。”说到这儿赵乙东乐了,又重复了一句:“比我强。” 他又问到:“我看你的雕塑还可以,什么时候来次个展?” “个展?哎哟,哥哥,别逗了,别说个展了,就是联展也行啊,咳,早着呐。” “安伟民你认识吗?”他说。 “安伟民?不知道,谁呀?” “噢,对了,你看,他是我大学同学,我都糊涂了。” “怎么啦?” “他哥在五道口有间沙龙,有时间我介绍介绍你。” “谢谢,不着急,不着急。” “谢什么呀,这次,我该谢你。” “哪儿的话!”赵乙东好像特别高兴。 晚上躺在床上,他又陷入了沉思,又回想起他的小学、初中、高中以及大学 期间的各种各样的事,各种各样的人,特别是小学操场上的双杠,那个时候,他 总是一个人坐在上面,手里摆弄着红领巾,看小同学们快乐地玩耍、追跑。他忘 不了那段岁月,忘不了全校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长从未出席过家长会,忘不了他的 “小野锚”的绰号,忘不了他放学时看着别人的爸爸妈妈来接孩子时的心情,忘 不了……他不再往下想了,在夏季烦闷的黑暗中,他什么也不愿意再想了,只是 用胳膊轻轻地拭了拭泪,闭上眼,睡去了。冥冥之中,他的周围忽然响起了一首 利德比利的歌: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这时他很喜欢的一首歌,他 在这歌声的陪伴下睡深了。清晨,又一次被鸡鸣叫醒后,他发现赵乙东不在屋里, 估计可能到那个老四那去了。他用自来水洗了洗脸,来到院子里,今天又是个好 天气。周围的一切如他所愿又蓝又高的天、清晰的山脉、粪便的味道……。在外 面呆了一会儿后,他回屋打开了音响,从那摞唱片里抽出一张Pink Floyd的“月 之暗面”,刚要听,却发现这张唱片被切得太深了,起码打掉了一半儿歌,于是 他又放了回去,重新拿出一张,这次他眼前一亮,是Dead Can Dance,他简直有 些激动,赶紧放了进去。音箱里飘出了缥缈的音乐,一种幽暗、神秘和有着古典 意味的音乐。他静静地坐在床上,听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望着流浪的云。 一张CD放完了,他还在发呆。“干嘛哪!?”赵乙东的一句很突然话把他吓得一 哆嗦。“哦,没什么。”“我去找老四了。”“怎么样?”“嗯,说定了,今天 是礼拜二,礼拜四的时候我带你过他那儿去。”赵乙东抄起水杯连喝了一通。 “渴他妈死我了。”他嘟囔着。 十分钟,两人彼此沉默不语。还是赵乙东先开的口。 “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赵乙东见他说没有,便也没法说下去了,于是又换了个话题,“你住下以后, 画具什么的怎么办?” “你说呢?” “这附近屁都没有,只有到城区去买。” 他没吭声。赵乙东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说的是废话,脸上有些沮丧,便又说: “这样,老四他们有车,定期去拉东西,让他帮着拉回来不就得了吗!”“行。” 他说。赵乙东的脸上又洋溢着得意的表情并点燃了一棵烟。 吸了一口后,发现音响还开着:“你也爱听音乐?” “嗯。” “听什么的?” “随便。” “我爱听摇滚。”赵乙东很自豪地说“我就爱听摇滚,看那帮搞摇滚的,留 着长发,在台上疯狂,过瘾又有钱赚,真牛逼!”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听 着,嘴角隐藏着一丝笑意。赵乙东似乎很起劲儿,又说到:“我这里都是些老的,” 他指了指音响边上的柜子。“我还有不少现代的呢。”说着,他又从床下拉出一 个大纸盒子。他用眼睛瞥了瞥,里面有“枪花”、“范。海伦”、BonJovi 、Metallica、 Megadeath 等等。赵乙东翻了一通,拿出了一张“范。海伦”的“1984”,放进 了机器,当“Jump”刚刚放完,他说:“什么时候吃午饭?”“再过半小时吧。” 赵乙东看了看表说。“你看波德莱尔的东西吗?”他问到。“波什么?”“波德 莱尔。”他重复到。“不知道,干什么的?”他说:“没什么。”接着便躺在了 床上。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似乎只有秒针的抖动。赵乙东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弄 得满屋子烟气。他两眼望着天花板上的旧报纸消磨着时间。他从心底盼望星期四 马上到来,不知为什么,他不太愿意和赵乙东呆在一起了,他想单独住。赵乙东 吸完了手中的那棵烟的最后一口,说:“走,吃饭去。” 外面很热,太阳似乎离头顶很近,好像马上就要把头发烧着了似的。路上人 很少,偶尔有一、两个小孩儿嬉戏着追跑。他跟在赵乙东身后,一言不发,一直 到一家小饭馆。里面有四、五个庄稼人模样的吃客正在吃削面,看起来吃得很香。 可他却没有什么胃口。赵乙东找了张靠门的桌子坐了下来,问他要点什么,他说 随便。最后,两碗刀削面;一盘海蜇丝;两瓶啤酒。赵乙东吃得很香,嘴里不停 发出吸面条的声音。二十分钟后,两瓶啤酒已成空瓶。赵乙东抹了抹嘴,用舌头 剔了剔牙:“走吧。”说着,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一点多的太阳好象比刚才 更炽热,马路都要晒化了。“这是他妈什么天儿呀,真他妈热!”赵乙东一面用 手拍着肚子,一面发着牢骚。他眯着眼,眼前的一切似乎很模糊,热浪不断袭击 他的感官。进屋后,赵乙东喝了一大缸子水,二话没说便倒在了床上,呼呼大睡 起来。他此刻也有了一丝困意,毕竟,这样炎热的午后,周围又那么宁静,怎么 能不叫人困倦呢?于是他靠在椅子上打起盹儿来。现在,整间屋子里只有均匀的 喘气声,窗外的热风似乎都听得到,一切的一切静得出奇。 他醒了,迷迷糊糊之间,他看到门外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的阳光下,身材很美,飘逸的长发随着夏日温暖的风轻轻地飘动,但是五官很模 糊,整个人就想梦境一般朦胧。他眨了眨眼睛,那个女人还在那站着,身体那优 美的轮廓越发模糊了,仿佛多半都与煦烈的暖绿色的阳光融在了一起,并且更加 美丽了,这是一种神秘而缥缈的美,他忍不住走了过去,鼻腔里立刻充满了一种 淡淡的清香,他伸出手,想去触摸她,但什么也没有,阳光下空空如也。他顿时 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突然,他一惊而醒原来,一切都是梦。他此时真正的醒 了,看了看四周,一切还是原样,赵乙东依然很香地睡着,他又走到门口,什么 都没有,只有被烈日晒得发蔫的丝瓜。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用凉水洗了把脸, 顿感清醒了许多,可心中却仍然有着巨大的失落感,而且比在梦里更为强烈。他 重又坐到椅子上,两仰望着碧蓝的天空,努力回想着这奇怪的梦里的每一个细节, 回想着那个朦胧漂亮的女人,尽管,他没有看到她的脸,但似乎这样却使她更加 动人,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美!一种他向往以久的真正的美!他感谢这个梦,并 在潜意识中隐约希望会再做这个美丽的梦。他立刻有了一种创作欲,非常强烈, 他要把这个梦记录下来,用绘画的方式,把美记录下来。于是他马上推醒了赵乙 东。“你明天就去找老四吧,最好能找一套画具,我必须立刻投入工作。”赵乙 东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说这么多话,而且赵乙东不 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傻傻地看着他。“我说你明天就去找老四!”他有些急 了。“噢,噢,好,好……”赵乙东竟一时说不出话了,仿佛成了结巴。 晚上,他没有如愿,一夜很平静,什么梦也没有…… 一轮新鲜的太阳又开始用自身的火焰温暖那冰冷的穹顶了,他醒来的时候, 赵乙东正在穿衣服,看到他醒了,便说:“噢,我这就去,你别着急。”“没事, 谢谢,昨天我有些失态,对不起。”“没事,没事,嘿……”赵乙东笑了一声, 两上显得轻松了些。赵乙东走后,他又在床上坐了会儿那个梦和那个女人又在他 的大脑里出现了,他已经感到他无法摆脱了,他已经爱上了她一个虚无的幻影! 他静静地回味着那个女人的一切,尽管他很明白那只是一个梦。但他还是努力的 想把它留住,留住他的“爱人”。他想象着她的模样,她性感而模糊的身体,不 禁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压抑的冲动,实际上是火热的情欲。是这种对感性对象的情 欲唤醒了他的创作欲,他慢慢变得难以控制自己了……此刻他恢复了理智,浑身 是汗,他找到了这种释放情欲的方式。 他的呼吸渐趋平静,起身下床去洗干净手上的精液,并且慢慢地回想刚才的 快感,那时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快感,可眼下的事实是,他,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 的幻像,染上了手淫。 好一段时间,屋里静得出奇,这时的太阳已经很茁壮了,不再像黎明时那样 羞涩,它自豪地用自己温暖着万物。在他的双耳经过一阵翁鸣后,已完全清醒了。 从此便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他的心中滋长了起来,他尚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爱 情,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拥有的特殊感觉,它给了他朦胧的幸福感。女人,那个 梦中的女人似乎代表着某种东西,不光是女人,还有更为丰富的情感,虽然他无 法用日常语言来描述,但他有另一种语言:绘画。经历了这些后他发现自己像个 新生儿,情感中最美好的东西爱和最美丽的性都在他的肉体里发芽了,这使他顿 时觉得未来的生活充满了色彩。 时钟的秒针走得飞快,滴嗒、滴嗒,快得有些吓人,他又重回到床上,躺下。 他突然发现桌上有半包香烟,他是从来不抽烟的,也不会抽,可现在,他不知怎 的,突然有种抽烟的欲望。他从盒中抽出一棵烟,放在嘴上,点燃了打火机,但 是,他不但没把烟点着,反而把自己的眼睛薰了一下,眼泪直流。他生气地把烟 扔在了地上,闭上眼,翻了个身,打起盹儿来。几只鸟儿在窗前叽叽喳喳地叫, 柔和的风中夹杂着麦地所特有的香甜,快到正午了,阳光很强烈,蔚蓝的高空没 有一丝云,他静静地迷糊着,可以肯定的是,他,又做梦了,因为他的嘴角露出 了幸福的微笑…… 正午时分,赵乙东满头大汗地回来了,进屋之后发现他正睡着,就没有叫他, 自己先喝了几杯水,然后点上了一支烟,坐在阳光下静静地抽。赵乙东盯着熟睡 的他,眼神里有一些不解和迷惑,他虚着眼睛,长长地吐了口烟气,这时他发现 了地上的烟,捡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猛吸了一口烟。窗外的一个响动把 赵乙东吓了一跳,也把他惊醒了。 “你回来了?” “噢,回来了。”赵乙东回答到。 “怎么……” “谈妥了,没问题。”赵乙东抢断了他的话。 “下周一你先住过去,房租的事儿你先甭管,我和老四谈好了。”赵乙东接 着说到。“那真谢谢你了。”他说。 “没事儿。” 他的心总算是踏实些了,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就可以立即投入创作了,他的 梦、他的心上人、他的画……就都可以实现了。他兴奋地向赵乙东要了棵烟。 “你,怎么抽上烟了?”赵乙东显得一脸困惑。“噢,高兴,想抽一根。”他说, 声音里带有一丝兴奋。这连赵乙东都察觉到了,忙递了一支给他。是“都宝”牌 的。 他抽着烟,显然,他抽得还很不熟练,不时地呛着,但他依然很幸福地抽着, 赵乙东有些发愣,他眼前的这位朋友现在就像一个有支棒糖吃的孩子一样。许久, 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一缕缕灰蓝的烟雾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明亮和 宁静,它从容地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盘旋上升,直至与空气融化在一起。此时他 俩和屋中的一切都像是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只有烟在无规则地飘动,而这本身 不就是一幅画吗?他的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袅袅上升的烟雾,在他的眼睛里, 充斥着一种喜悦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最终又是赵乙东打破了沉静,因为他的朋 友仿佛在另一个空间里,全然不顾时间的飞逝,而且他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 “咱们先去吃点饭吧?”“嗯,好。”他轻轻哼了一声。 他急切盼望的星期一终于到来了。他和赵乙东几乎同时醒来,洗漱完毕,赵 乙东领着他直奔老四那儿去了。老四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留着一头长发, 好像很长时间没洗了,脸长得很长,一对小眼睛,鼻子长得很标准,可惜和整体 不太融洽,厚厚的嘴唇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胡子茬儿,他仔细一看,又发现老四 的眼睛似乎一高一低,他穿着一身西服,和赵乙东说:“就这哥儿们呀?”“啊, 是,就是他。”老四蠕动了一下他肥厚的嘴唇:“你多大了?”“二十三。” “美院的?”“嗯。”“房子你看过了吧。”“看过了。”“满意吗?”“挺好 的。” 他住进去了。 等赵乙东走后,已是下午五时了,他一个人立在房中,有些不知所措,此时 的夕阳正红,这使他一下子想起了大桥上的夕阳,他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快得让他几乎窒息。 他坐在椅子上,发呆。眼睛紧盯着窗外的天空,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你是 谁?而后又连续响起,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这声音从哪里传出,他也不 清楚。他于是躺在床上,会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情,他首先想到的是高考,他以专 业第三,文化第三的成绩考进了中央美院油画系第二工作室,这是他的第一志愿。 然后,然后又想到了什么呢?然后又想到了一棵熟悉的杨树,想到了它温柔的枝 条,想到了它在四季中不同的色彩,想到了他的家有着美丽日落和白色杨树的家。 很快,他沉沉地睡去了,很快,一夜过去了。 新鲜的早上,他决定进趟城。 他来到美术馆,转了转,什么也没买。短暂的隔离后,他又置身于喧闹噪动 的城市了。他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忙忙碌碌的各式车辆,从乌 烟瘴气的大街上钻进了三联书店。 他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瞎逛,走到地下一层,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麦田里 的守望者》,坐在地上读了起来。 他显然没有读完,当霍尔顿叫来了一个妓女的时候,他便仓惶从这四面玻璃 围墙的灰色城市逃回了他的小屋。 吃饭。他默默地说。 他来到一个叫“留仙居”的饭馆,要了两个菜,一碗汤,三碗米饭,狼吞虎 咽。 他饿了。 吃完饭,又是六点多了,他回到他的屋子,躺在床上,静静的,总觉得屋里 缺点什么,他想起来了,是画册,是书,是音乐,还有,是烟。 在他这个年龄除了他的身世,最可能想到什么?是爱情。是的,他又做梦了。 梦见了那个女人。他首先梦见他在一棵树上,是那棵杨树,他坐在上面吃苹果, 吃了足又半吨,因为地上满是苹果核,这时那个女人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依 旧朦朦胧胧,美丽动人,她对他说:别吃了,苹果有毒,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但 他没听清。他手里掐着半个苹果,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她漂亮的头发,优美的曲 线,看着她走进了一间房子……梦醒后,他坐在床上,回忆着这个梦,忽然他想 起,那房子不就是我住的这间吗? 他心中又涌起一阵冲动。 新鲜的早上,他又一次进城。 在五道口,他连转了五家打口店,收了几张CD. 随后又奔海图,下午两、三 点的时候他回家了。 放下背包,他去了赵乙东家。 赵乙东不在,他只好在门外等,从下午等到傍晚,从傍晚等到晚上,幸亏赵 乙东的一个熟人路过这儿告诉他赵乙东今天不回来了,他在朋友家打牌呢。 去买烟吧。 在小卖部,他要了一盒“中南海”。 接着,他回“家”了。 进屋,坐在床上,掏出香烟,撕开包装,抽出一根,点燃。 他意识到了:这是个无聊的下午。屋子里又静得出奇,似乎缭绕向上的烟雾 也存在着一种节奏,它是那么的美,像一首流动的诗。 (中) 一只烟抽完了,一切依旧如此,时间默默地走着,不快不慢,看似漫不经心, 实则咄咄逼人。 记得,一个乐手曾说过,有时候,一切安静得足以让你给自己的胸口来上一 枪。是的,他忍受不了这种宁静,这种类似墓地般的,僵死的宁静,他又进入了 奇异的国度。 赵乙东回来了。 他看见了他所做的事情。 他没说什么。 “去吃饭吧。”赵乙东说。 “……我吃,吃过了。”他喘息着答到。 赵乙东愣了愣,说:“哥们儿,至于嘛,你要是在憋的慌,我带你去找俩小 姐。” “不,不……”他惊惶地说。 赵乙东坐了下来,掏出一盒烟,“嗯。”说着递给了他一棵。两人几乎同时 点着了,吸着。赵乙东说:“咱们聊聊吧,我觉得你特怪。” 他们开始谈心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赵乙东去吃饭了。 又过了两天,他的“家”中添了一套音响。 又过了一个星期,他所需的画具都置备齐了。他看了看这一切,满意地笑了。 在一个新鲜的早晨,他很早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坐在洒满明亮阳光的椅子 上,点燃了一只香烟,观察着烟雾,那烟雾,就像一朵绽放的病态的花朵,此时 他的思绪很乱,在这种乱乱的思绪中,他开始创作了。 先从绷框子开始,然后刷胶,刷完两遍后,便放在墙角等着晾干,然后又坐 在椅子上,凝视着画布,阳光照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似乎呈现出了斑斓的色彩, 这是一双有灵性的眼睛。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他什么也没干。 中午赵乙东来找他吃饭,于是他们吃饭去了。在饭馆里,赵乙东说他过两天 有事,要出去一段时间,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他“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赵乙东走后,他隐约感到了一丝失落,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荡荡的,自己在这 个世界孤零零的,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于是,他又点上了一只烟。 这天夜里下雨了。屋外静静的,雨不大,却显得很多,他一个人坐在屋里, 对着窗子,望着外面零零散散的雨滴,想着什么。这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夜晚,雨 滴隐没在夜的漆黑里,悄无声息,但却使这浓重的夜色又披上了一层忧郁,使这 夜色更加黑重了。屋子里有一盏昏黄的灯,只有一盏灯,在一片漆黑里,在四周 阴森潮湿的麦地中,只有这一盏灯亮着,却摇摆不定,在黑色的雨夜里射出一丝 光亮,而她是多么孤独的一丝光亮啊,又那么脆弱,仿佛会被哭泣的雨吞没似的。 一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天空又呈现出明亮的蓝紫色,暖融融的太阳发出 的光照在椅子上这个熟睡的躯体上,他蜷缩在椅子上,正睡着。 满地烟头。 十点一刻,他抽出一张CD放入机子,吃着一袋饼干,继续构思着他的作品。 十二点一刻,他起身去吃午饭,在小吃店吃的包子。 一点一刻,他开始午睡了。 四点一刻,他醒了,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点了支烟,继续构思他的 作品。 六点一刻,他画了几张小稿后去吃晚饭,晚饭他要了一瓶啤酒,独自喝着, 看着周围的一些庄稼汉模样的人吃饭,他们狼吞虎咽,嘴唇上挂着菜汤和啤酒沫, 大声地喧哗着,不合身的西服,和粗糙手指上的金戒指使他的嘴角露除了一丝不 易察觉的笑。其中有一个瘦子说说:这个糖醋鱼的味儿不太好,我上次在某某的 方吃的比这好多了……,还有一个人说道:嗯,是不太好,下次咱去某某饭店吃 去……。听到这儿,他便拎着啤酒瓶,走了出来,天色已见暗了,远处的空中似 乎有几只燕子,因为他只听到了几声刺耳的叫声,却没看到任何东西,他点上一 支烟,猛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望着玫瑰色的天穹,烟雾仿佛淹没了那 一抹残霞,他喝了一口酒,回到了他的家里。 进屋后打开灯,他站在门口,打量着他的房间,显然已经不是刚入住时的样 子了,很凌乱,床也没收拾,毛巾被胡乱的团在床上,枕巾也失踪了,地上堆着 一捆画布,墙角靠着一摞框子,整个屋子里唯一吸引人的就是那副空白的画作, 它是那么洁白,那么纯洁,和整个屋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抽了口烟,无奈地 坐在椅子上,喝完了最后一口酒。 之后,他又点上了一支烟。 凝视着他的小稿一个女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背景是类似夜空的深蓝色,远 处的空间点缀着星光,有虚幻的河流,山脉和鸟,女人没有面孔,或者说很模糊, 但有长长的头发,像音符一样飘动的长发,坐得很端庄,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 但却暴露着丰满的乳房,看着很纯洁,充满诱惑与激情。这只是他的初步构思, 但刚才他进门时突然又觉得他不应该往画布上画任何东西,他不忍心破坏它的洁 白。 时针指到九点了,他正躺在床上,享受着激烈的心跳和短暂的刺激…… 昏黄的灯光仿佛凝固了,房间历静得出奇,他坐在那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 画布,一种感觉涌上心头,确切的说,是一种模糊的诗意:此时的诗人宛如绵延 荒原上失去露水的一株柔软的稻草在月亮女神困倦地呢喃中蹒跚着一对情人亲密 丰满的影子是的,此时的他,就像一株枯萎的稻草。 十一点多了,他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抽着,望着窗外晴朗的夏夜,存在的或 已消失了的星星,他终于开始起稿了。 清晨的第一缕强烈的阳光,打在他的额头上,他醒了,起身去洗漱,然后吃 早点,在然后买了一条烟,回家。 他从报纸上看到美术馆有一个画展,他决定去看看,于是动身去了美术馆, 美术馆前的人不算很多,它门前来来往往的人,似乎谁也没注意到这幅巨大的展 览广告牌,因为他们太忙了,还没有心情顾及艺术。他来得很早,老远就看到了 几个认识的人,那三个人是他大学时的同学,张平,李建伟,和陆晓夏,他们好 像没有看到她,继续在那里说说笑笑。他没有去和他们打招呼,而是又去了三联 书店,人不算多,他来到地下一层,随便地翻着书,最后一本也没买,又走了出 去。 买票入场,刚刚走进大门,就听到:“嘿,你丫怎么来了?”从声音不难判 断,这是李建伟。 他回过头:“哦,来看看。” “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话没说完,张平和陆晓夏也走了过来,“嗨,你好。” 陆晓夏说。 “你好。” 几句寒暄之后,他们四人走进了大厅。 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有一幅他的画赫然挂在那里,那时一幅他在美院的作 品,画框是长方形的,画中间画着一个苗族少女,技法写实,空间感强,造型严 谨,笔触细腻,于是他也就离开了美术馆。走出大门,点上一支烟,鼻子一酸, 顿时眼眶湿润了,那幅画勾起了他无数的回忆,那尽是些残破的记忆,他显然不 愿再回忆它们…… 晚上他没有回他的小屋,而是在三里屯附近的一个酒吧呆了一晚上,这个酒 吧外表一点儿也不吸引人,没有诱惑的霓虹,吸引的招牌,从外边只能看到里面 星星点点的灯光和几个似乎喝醉了的身影,东摇西晃。他走了进去,在一个角落 里坐了下来,要了一瓶啤酒,他倒满一杯,喝了一大口,然后点上了一支香烟, 边抽边观察着为数不多的客人,过了一会儿,空调和冰镇啤酒是他略感到冷,于 是他把衬衣的领子翻了起来,包住了他的长发。这时门开了,一股清新的空气吹 进来,是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墙上的表,已是凌晨两点了,进来的是一个男人, 穿着西装,带着金丝边的眼镜,身上的香水味儿几乎全吧都能闻得到,他刚要垂 下头喝酒,忽然,紧随其后进来的是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紧身短裙有一头乌黑 的长发,身上却发出阵阵淡淡的清香,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得到。男人和女人, 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女的正好和他对着,男的只有一个宽阔的背影,他们要了 酒和一些小点心。他又喝了一口酒,不经意抬眼时,发现女的正在看他,借着桌 子上的红蜡烛,他看清了女人的面孔,他立刻惊呆了,美极了,尤其是那一对深 邃的大眼睛,发出冷冷的艳光,还有丰满的嘴唇,上面涂着鲜艳的玫瑰色,有时 露出那略带一猩红色的牙齿,修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典雅精巧素气的钻石项链, 这一切致命地吸引着他,那女人的确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她坐在那像一只黑色的 天鹅,葡萄酒映红了她的面颊,他被她征服了。 他们继续互相对视,他抽出一根烟,点上,冲她笑了笑,她的脸上却没有什 么表情,依旧用那双眼睛盯着他,他确信她的眼睛能说话,啤酒和完了,他示意 招待再上一瓶,凌晨三点半的时候,男人和女人起身要走,男人先出了酒吧,女 人跟在后面,女人的眼睛始终一刻也没离开过他,随着门咣当一声被关上,他似 乎刚刚从一个梦中惊醒,随后,随着香水味儿的渐渐消散,他清晰地听到了外面 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渐渐远去…… 天渐渐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他的屋子,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 去了…… 早晨醒来,他很疲倦,好像刚刚做了个很长的梦,他睁着眼睛,伸了伸懒腰, 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抽着。他毫无疑问地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个女人,那种特别的 香水的味道,和那诱惑灵魂的延伸,他不禁问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是不是 昨晚喝醉了,一直就在自己家睡觉?他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抽完烟后,他又睡 去了,直到中午浓烈的阳光射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眼前是一片明亮的红色,是一 种温暖的血液色,好像还晃动着美妙的树影,他醒了。 坐到画布前,他的头脑里隐约有了些幻像,他紧盯着画布,静静凝视着他的 小稿,思考着,不时看看窗外,今天很晴,广阔的天空中只是偶有一两朵云,蓝 色,天是蓝色的,窗外阳光灿烂,但他却感到了一丝失落,他决定,今晚再去那 个酒吧…… 他要了瓶啤酒,还是在那个角落坐了下来,那里似乎是专为他准备的,因为 总是没有人坐,他喝了口酒,无意中看见他右边墙上有一幅画,借助昏暗的灯光, 他看清了,是一幅夏加尔的作品,画面上是一对恋人拥抱着,在梦幻般的夜空中 飞翔,那显然是巴黎的上空,他很喜欢夏加尔,他喜欢他画中的幻像,丰富的想 象力,以及超越现实的浪漫,他看着看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酒吧的大门,没有 动静,今天酒吧里的人不多,几个喝的烂醉如泥的家伙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在昏 黄的灯光下,消磨着生命,他已经喝了半瓶酒了,但他很清醒,他很清楚地知道, 自己在等那个女人…… 凌晨三点了,他的女人还没有出现,六点酒吧关门,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 出酒吧,天已大亮,街上有零星的跑步着,大多是老人,昂首挺胸,看样子,活 得很健康。他手里拎着一瓶酒,东倒西歪地走在大街上,引来为数不多的行人的 目光,这时从他的身边猛的飞过一辆车,开得很快,险些把他剐倒,他的心咯噔 了一下,不是因为车差点儿撞倒他,也不是因为开车的男人嘴里说:“操你妈的, 你他妈不要命了……” 而是,他闻见了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水味儿,就在那辆车上。 现在,他又坐在画布前,静静地沉思,随着时间的流逝,墙上的钟,变换着 不同的颜色,现在,已经很暗了,玻璃表壳上反射着黄色的光晕,午夜十二点, 他的主人还没有回来,它孤独地走着,嘀哒,嘀哒,嘀哒,房间里静得出奇,它 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有节奏的心跳,永远不会乱,永远有条不紊,所以它永远是一 支钟。 午夜两点,它的主人还没回来。 屋外是一片寂静的深蓝色,偶尔有几声蟋蟀的低鸣,静静的,夜就是这样, 静静的,却充满危险和诱惑,比如现在,在酒吧里,正有个漂亮的小姐,坐在他 的对面:“先生,一个人喝闷酒啊,多没意思,要不要我来陪呀。”这位小姐用 充满外地口音的北京话问道。 天亮了,他钻进毛巾被,呼呼大睡起来,醒来已是下午四点了,他从床上一 跃而起,他决定,开始动手。 但是,这个想法又很快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刚刚起稿,就把碳条摔在地 上,他想,时机还不够。 于是点上一支烟,直奔酒吧,他走进去,今天怎么这么多人,但是他的角落 依旧空着,于是他坐了下来,拿着烟地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看见她了。她也 正在看他,并且玫瑰色的唇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诱惑的笑,他下意识地 冲她点了一下头,表情僵硬,很不自然,这时,女人向他走了过来,他的心跳开 始加速,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用眼光扫了一下周围,她显然看穿了他的顾虑, 开口说道:“他不在。”声音很低,很轻柔,但洋溢着个性,他现在近距离地看 着她,她也看着他,“你是艺术家吧。”还是女人先开了口,“就算吧。”他低 低地说。 他应该记住今天:七月十一号,他与她相拥着走入夜色,今天的夜空,缀满 了星星…… 他们俩坐在他屋里的灯下,昏黄的灯光,抚摸着她略带紫色的头发,显得柔 软,细腻,他给她倒了杯酒,她啜饮着,默不作声,他看着她,在灯光下,一切 都显得那么安静,凝固。 时间过得很慢。 他醒了,身上有一层粘汗,他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 坐了起来,窗外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阴霾的天空使他压抑得难受,闷热。 他从床边的小柜上拿起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根,刚要点上,却忽然注意到这 烟是Marlboro牌的。这不可能!他暗自说道。我怎么会买这个牌子的烟呢?他还 是点上了,静静地吸着,仔细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好像喝了很多酒, 嘴里都是酒气,他肯定醉了,但是醉了之后呢,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没有一丁 点儿记忆。 他走出屋子,来到外面,凝望着令人沮丧的天空,它似乎没有一点生气,呈 现着恐惧的昏黄色。他躺在了地上,仰视天空,猛吸了一口烟,顿时觉得晕沉沉 的,觉得天空看开始扭曲,然后,出现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是那么的熟悉和特 别,让人看过一眼就永远也忘不掉。 他想起了她。 他从梦中醒来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梦? 谁知道。 他回到屋里,想接着睡,这样的糟糕天气,他什么也干不了,只有睡觉可以 帮他混过时间。但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是汗,难受死了。 无聊究竟是什么,每个人每一天都生活在无聊里,他们奋斗,竞争,终究只 是为了这短暂的一生,当他们死去的时候,当他们的肉体从生活中消失的时候, 他们却什么也没得到,生活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们都热爱美丽的生活,甚至是凄 美的生活,也同样值得我们热爱。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生命从来就不 仅仅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延续,是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当你观察着日出、日 落,斗转星移的时候,倾听它们的声音的时候你是否想到了很多?当然,每个人 想到的都会很不一样,因为人的个性不同,每个人的特性是无法改变的,这是自 然的法则。 傍晚,下雨了,雨不大,稀稀沥沥的,像是一个少女的啜泣,大街上行人不 多,他们都裹着雨衣,看不见面孔,神色匆匆,在雨夜里像一个个幽灵。他把外 衣的领子拉了起来,包在头发上,因为的确有点儿冷。双手插在衣服兜里,低着 头,看着脚下的湿湿的地面,慢慢地走着,来到了酒吧。 奇怪,今天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在老板略带诧异的目光下,他依旧坐在了那 个位子上。他要了一瓶啤酒,独自喝着。透过被雨染得朦胧的玻璃,向外望去, 外面闪烁着模糊的灯光,时而一辆汽车飞驰而过,他清楚地听到了车轮碾在水上 发出的声响,但很快就安静了。他为什么要来这儿?他也不知道,但他的潜意识 里的确想来这儿,他在等一个人。 喝完酒后,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知道老板把他叫醒。 他疲惫地走了出来,天放晴了,蓝蓝的天上飘着一层淡淡的紫色,他忽然感 到,天气出现了一丝寒意,似乎秋天已将她的吻送到了这座城市。 他点上一支烟,舒舒服服地吸了一口。顿时觉得浑身松软,他闭上了眼睛, 闻着雨后清新的空气,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烟头掉在了地上,他有些沉醉。 “哎,哎,这先生抽完烟别随地乱扔啊。”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他一跳, 回头一看,是一位清洁女工。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听见没有,捡起 来,北京都让你们这些人弄脏了,到头来我们还得擦屁股,真是。”他没理她, 照直往前走,听到女工在身后的叫骂声:你他妈有病吧,这么大人了,怎么听不 懂人话呀,早晚让车压死你…… 他猛地站住了,回过头去,轻蔑地瞪了她一眼。 又点上了一支烟。 这场雨之后,天气蓦的冷了。 他漫游在大街上,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人注意他,他裹着深色的外衣, 街道两旁的商店已经开张了,里面的人忙碌着往外搬东西,收拾屋子,打扫门前 的地面,准备新一天的营业。他来到一个早点摊儿前,找了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 坐了下来,要了些早点吃,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在这种摊点上吃早点了。街上的人 多了,大多是在骑车赶路,戴着小黄帽的小学生在家长的护送下蹦蹦跳跳走进砌 着高墙的学校,他慢慢咀嚼着早点,望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各种名牌汽车, 车前带着女生的中学生……,他吃完了,用手抹了抹嘴,点了支烟,边吸边坐着 继续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小学里孩子们无忌的喧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孩子 们欢快的打闹声突然消失了,很突然,随着一声刺耳的铃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他愣住了,仿佛失去了什么,有些失落,不一会儿,从教学楼里传出了“朗朗” 的读书声,孩子们整齐大声地念着hello ,what's your name?并且重复着许多 遍。 此时,街上的学生几乎没有了,除了偶尔迟到的正在拼命赶路。他起身慢慢 走着,略带苦涩的阳光吻着他的鼻尖,他又闭上了眼睛,保持呼吸的均匀,觉得 整个身体都有些飘飘然,“咚”的一声,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 黑,他撞到了电线杆子上。 周围的人都在笑,他们似乎笑得很开心,嘴都合不拢,电线杆子下的一个老 头儿也咧着嘴笑,露除了没有牙的口腔。 大约是上午九点半。 他又想起了她。 他很想她。 随着一支烟的熄灭,他跨入了清凉的夜色。在华灯初照的城市里,他感觉到 自己并不存在,就算存在,就算闪烁的妖艳霓虹能够在大厦的玻璃上映出他消瘦 的身影,他依然觉得他像一个孤独的幽魂,游离于世界之外,也许,他的直觉是 对的。 在一座立交桥下,他看见几个人在墙上涂着什么,大概是在涂鸦吧,他想。 看着那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很快乐,这使他想起了上课前和放学后的小学生们, 他又觉得夜里的城市充满了生机。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是个天生敏感的人,而且,对悲剧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他还是个出色的 导演,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如己所愿。有时候,他又是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他 时常和自己对话。他对过去的记忆异常深刻,他总是怀念他的童年,因为有些东 西他已永远地失去了。他是个喜欢怀旧的人。他是个忧郁的人。 夜深了,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渐渐安静了下来,有时有一、两辆出租车飞驰 而过,向温暖的家奔驰,是啊,温暖的家。 他走在无人的大街上,觉得很惬意,他自由地吸着烟,吐出长长的烟雾,升 向夜空,他发现,今晚的夜空,繁星璀璨。他伸展了伸展腰肢,把头抬起,仰望 星空,顿时鼻子一酸,流出了莫名的泪水,他的泪珠,晶莹剔透,闪烁着星光, 无声地坠落到地面,碎了。 一种黑色的孤独吞噬了他,他又想起了她。 他再次步入那间酒吧,今天的人似乎多了一些,酒吧里有一盏灯坏了,这让 酒吧间看起来更加昏暗,几个醉鬼倒在桌子上,嘴里嘟哝着什么。他坐了下来, 这次,他什么也没要,只是坐着,幽深的目光紧盯着门口,没错,他明确地知道 自己在等那个女人。 然而什么也没出现,她没出现。于是他趴在了桌上,昏昏欲睡,眯瞪了起来。 忽然一阵风将他吹醒了,他睁开眼,抬起头,激动地望着门口,门外走进了一个 女人,身材高挑,很漂亮,但,不是她,不是。这个女人令他感到恶心,不是她, 他的眼泪“唰”的下来了。 他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绪了,大哭起来,不管周围的人多么惊讶。泪,流进 了他的嘴里,咸咸的,是苦涩的泪,继而又流进了他的心里。他哭得像个受了委 屈的孩子,但是一会儿,他的哭止住了,开始了不停的抽泣,多里哆嗦地点上了 一根烟,吸了一口,但是把他呛着了,他使劲地咳嗽。又过了一会儿,他完全安 静了,身体不再发抖,手脚恢复了知觉,只是目光呆滞。他此刻一度感到,他离 死亡是多么的近。 一宿就这么晃过去了。一无所获。 唯一的收获就是,他感觉到了秋天的临近。 回到家,啊,这是他的家!多么温馨。他打开音响,放上了一张CD,躺在床 上,闭上眼,静静地听着,他从烟盒中抽出了最后一支烟,刚要点,突然觉得恶 心,突然对香烟有了一种憎恨,它总是无声地燃烧着无聊,最后在无聊中熄灭。 于是他把这根烟狠狠摔在了地上,随着音乐睡去了。 半夜他惊醒了,他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了他惊醒了,他梦见了他做了个噩 梦。 第二天中午他才起床。他注意到,今天的天特别蓝,秋天的确到了。他出门 吃饭的时候,发现他的门口的地上有一封信,他的心跳了一下,因为他感觉到了 什么,他捡起信封,小心翼翼地撕开,里面有一张雪白的纸,一个字也没有,但 是这张纸上却洋溢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儿,他明白了,是她。 他在周围转了一个下午,明知道不会找到她,但他还是在找。顶着星星回家 的时候,那封信一直捏在他手里。 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双方一见钟情的童话,但也许在他和她的身上发生了? 也许吧。 他坐在灯下,手里小心地捧着信,他似乎从这封普通的信中看到了一双美丽 的眼睛,他从中抽出信纸,洁白,光滑,就像她的脖子一样,他把信纸贴在鼻子 上,闭上眼睛,轻轻地闻着,那种令他永远忘不了的香水的味道。他似乎听到了 她柔软的、玫瑰色的话语,他睁开眼睛,把信纸举向头顶,冲着灯,让黄色的灯 光透过信纸形成一种独特的、朦胧的光晕,慢慢进入他那深色的眼眸,顿时他觉 得全身包括他的灵魂都被温暖了,仅仅通过一张信纸。一夜他就坐着睡过去了, 手里捧着信纸,清晨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泪痕,谁也不知道他昨夜到 底想到了些什么。 他八点钟醒了,把信封信纸收好之后,就立刻坐在了画布前,他有了强烈的 表达欲望。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到下午两点半,他都没动弹,只是时而停下来思 考,或走到远处看看一看效果。到三点的时候,他知道,他只完成了这幅画的四 分之一。他又想抽烟了。 他出去买了包烟,天有些阴,太阳显得异常苍白,孤零零的挂在云彩后面, 发出微弱的光。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冲着太阳吐了一口,回家了。凝视着 他的画,这是一幅充满诗意的画作。 梦似乎又开始了,因为他在酒吧和她相遇了。 她旁边有个男人,还是那个男人,抽着雪茄,一身庸俗的香气。他们依旧坐 在上次那张桌子旁,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一段时间之后,男人的手机响了, 接完电话,他显得很着急,和她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往外边走。 噢,对了,在走之前,他还吻了她一下。 她走了过来,坐在了他对面,“你好”她开口到。 “你好。”他答道。 之后两人无语,沉默了很久。 也许是为了打破沉默,他点上了一支烟,刚抽了一口,只见她用那双纤细的 手在鼻子前轻轻扇动了一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把烟掐掉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出去走走吧。”她说。 “嗯。” 外面又下雨了,街上没有人,只有路灯在泪水似的雨丝中飘忽闪烁,虽然有 一排,但却彼此孤独。他们并肩走着,从外表上看,俨然一对恋人。没有话,就 这么静静地走着,听着雨滴坠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这是 一个瘦弱的肩,并没有宽厚的臂膀,没有发达的肌肉,却适合她的依靠。他轻抚 着她柔软的发丝,鼻子里充斥着淡淡的香味,她闭上了眼睛,他也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走着,虽然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身世,但两颗心却靠得如此近,如 此的默契。在宁静的雨夜,在昏黄的路灯下,有一对忧伤的情侣的身影,在晶莹 的路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同时留下了泪。 雨不知间住了,留下了皎洁的月亮,发出典雅的白光,如一层薄薄的白纱罩 在湿漉漉的马路上,罩在湿漉漉的城市上,像一首哀伤的夜曲。他抱着她,吻着 她淡甜的舌头,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 天亮了,在路边,睡着两个人,她倒在他的怀里,睡得很甜,行人路过时, 看见这对情侣,都不禁有一种忧郁的情绪涌上心头,但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们 还要赶去上班。 他觉得不应该这么惆怅,因为他找到了幸福,他把一个美丽的梦抓住了,虽 然,只要是梦,就一定要醒来,一定会逝去。 但眼下,他真的在幸福之中,她会帮他完成那幅残缺的画作,也会帮他完成 他心中那幅残缺的画作。 (下) 二 此时他们正在郊外的柔软的草地上躺着,感受着秋天的灵性,感受着自然的 勃勃生机,秋季的天空湛蓝,很高,很广,很深邃。他点上一支烟,每天唯一的 一支烟。自由地吸着,她躺在他的肚子上,像个孩子一样,像一个保持着高贵气 质却又天真顽皮的孩子,她仿佛和自然是一体,在蓝天下她更加美丽了。她从旁 边的草地上摘下了一朵野花,一朵金黄色的小花,带在了他的头上,显然很滑稽, 因为她“扑哧”一下笑了,笑的是那么开心,那么甜美,嘴里轻声说到:真漂亮。 他也笑了,露出了不太整齐却很白的牙齿,他看着她笑,她真的笑得很美。于是 他在她饱满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通过熟人,他搬进了楼房,一室一厅,房间朝南,很小却很舒适,每天,他 都能看见日出,慢慢映红整座城市,在他的卧室里,有一张床,一只沙发,一套 音响,两把椅子,剩下的就是画具,还有一盏黄色的吊灯。这是一幢六层楼,他 住顶层,和左右邻居很少说话,因为邻居们很少和他说话。他们就住在这儿。楼 下居委会戴红箍的大妈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这个院里的人和楼里的人也是 这样,他们总觉得他很怪,整天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出入,画一些怪怪的画,但他 不在乎这些。 他病了,重感冒。一连一个星期都几乎呆在床上,她照顾他,按时给他吃药, 帮他擦洗身体,他们的房间很乱,一直没收拾,而且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油味儿, 然而这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是浪漫和美好的,有时候他们仿佛觉得,这样才像一个 家。 啊,他们的家!多么温馨。其实两个人的家,不一定需要房子。 十月一日,楼下格外热闹,有两对新人结婚了,老早楼下就喧哗开了,把他 们吵醒了,他愤怒地说了一声:妈的。他昨天整整画了一夜。她也醒了,两个人 起身来到阳台,向楼下望去,只见有一长队高级轿车,在等候,车身上挂着彩带, 领头的是一辆“林肯”,大爷大妈都在楼下,凑着热闹。“呦,你瞧这车儿,真 高级,还是外国的呢……”“这真是天生一对儿,人家小军子那么有钱,以后的 日子肯定过得好,哈……”邻居们,亲戚们,认识与不认识的都七嘴八舌的议论 开了,通过他们的话语不难想象到,今后他们的日子一定很甜蜜。新郎,可能就 是那个小军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左胸上戴着花,头发上抹着厚厚的头油, 向后背着,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咧着嘴露出了雪白的牙。他们又回到了屋里, 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阳台的门,把那些吵闹管在了外面,钻进被 窝儿又沉沉地睡去了。 中午,他们起床了。楼下已经清静了,她下楼去买饭,看见楼门口贴着一对 喜子,才明白原来小军子和自己住一个楼,怎么不知道呢。他一个人坐在床上, 沉思着,他隐约觉得和她在一起后,好像失去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没有再往下想,因为毕竟他得到了很多,包括幸福。晚上,他们上到了楼顶, 他们去看星星了。初秋的夜空比夏天的夜空少了一份浮躁,却多了一份深沉和寒 意。空中缀满星星,发出温暖的黄晕,像是一家人一样,是啊,孤寂的星也有家 了。他们并肩坐着,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穹顶,他和她此刻都感觉到了什 么,是幸福?是失落?是惆怅?不能确定,但肯定不是孤独,孤独从他们的身上 消失了,被一间小小的房子抛向了清冷的月亮。天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她开始 小声歌唱了,唱得很美,很抒情。她的头微微的左右摆动,和着拍子,温柔的风 轻抚着她的头发,依旧发出淡淡的香味,他仔细地聆听着,陶醉于其中,不觉间 把她搂紧了,那有如天籁般的歌声把繁星都感动了,它们不时眨着眼睛,从中可 以看出一丝哀伤,但更多的是羡慕和欣慰。夜,深了。她偎依在他的怀里,轻声 哼着歌儿,慢慢地睡着了。他低头看着她,星光撒在她那洁白的面庞上,在光滑 的脖颈上投下了长长的淡淡的影子,她睡得很甜,她的嘴很美,仿佛是造物主精 心为她打造的,她一定在梦里,因为她的唇边,挂着一丝醉人的微笑。周围的一 切都很静,整座城市都睡在浓浓的夜色里,所有灯光都熄灭了,只有远处的电视 塔的顶部,有一星红光时亮时灭,那是什么?他注意到空中有一个亮点缓慢地飞 行着,是一架客机,悄无声息,载着每个乘客的梦,飞向远方。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间酒吧,它此刻也一定还开着吧,也一定还迎接着情侣, 诗人,艺术家,小偷,痞子,大学生,妓女,嫖客,失意者,同性恋,摇滚乐手 ……,那张桌子会不会有人坐?那张离夏加尔的画很近的桌子。 他不知不觉也睡去了,耳边一直萦绕着她的歌声。 黎明的号角总是准时地将万物叫起。夜色不情愿地退去了,把天空交给了白 天。他们在楼顶睡了一夜,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上,轻松地吸了一口,耳 边的歌声已经有些模糊了。看看她,依旧睡着。此时他发现,她的项链没有了。 楼下有几个孩子欢快地蹦着,跳着,手里拿着风筝,跑着,全身的注意力都 集中在了那只简陋的风筝上,是呀,他们多么希望他们的风筝能够飞得高高的, 那风筝一定承载着他们的希望和幻想。他不禁笑了,他很少笑,但这次他有些控 制不住了,看着这群天真的孩子,他衷心地希望他们的风筝能够翱翔于蓝天。他 衷心地希望。 他们回到屋子里,刚巧进门不久,就有人来收煤气费。 他们决定去逛街,也就是到街上走走。他们去了西单、王府井、东四、东单、 沙滩……。最后他们来到了那间酒吧,里面依旧闪着朦胧昏暗的光,依旧没有什 么人光顾,但他们却没有依旧走进去,依旧坐在那张桌子上,而是回家了。 而是回家了。 她往唱机里放入了一张CD,然后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继续当他的模特。 晚上就是这么度过的。然后他们躺在床上,他点了支烟,安静地抽着,她也出人 意料地要了支烟,两个人都静静地抽着,两双富有诗性的眼眸观察着明亮的烟缓 缓上升,这烟雾突然变得异常美丽,就像,就像她的歌声一样美丽…… 第二天,他从修车师傅那里买了辆旧自行车。 十月四号,他骑车带着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去哪儿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 他们能够在一起。 他带着他东游西荡了一整天。 也许,已经临近半夜了。也许,梦已经做到半夜了。 他们快乐地度过了很长时间,十月中旬,她的生日到了。 他们一起庆祝了一番,当然是在家里,那一晚,他俩都喝醉了。他们睡了一 会儿,他起身,晃晃悠悠地去拿了一样东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她在沉迷 中看到,那是一封信。他从中抽出信纸,他俩都把鼻子凑了过来,轻轻闻着信纸, 轻轻地接吻,他品尝着她柔滑淡甜的舌头,吻着她的唇,进而吻她长长的脖子, 他被她的体香吸引住了,还有那淡雅的香水味儿…… 凌晨,他们睡了。 在充满着酒精的芬芳的家里。 唱机还开着,音乐从未间断,就这样开了一宿。 暖黄的灯下,一对熟睡的身影靠在一起,可以肯定,他们都在彼此的梦中, 因为他们是情侣,因为他们相爱了。 这是月亮看到的一切。 没有任何饮料的纯美花瓶无尽的孤独使你暮气沉沉并使你愈益黯然孤零, 一枝玫瑰在幽暗里给了你一个沮丧而天真的吻,竟划破了这荡荡虚无的幽深。 S.Mallarme《瓶中玫瑰》 傍晚,各家都传出了新闻联播的声音,听上去很可笑,还有炒菜做饭的声音, 剁肉馅儿的声音,孩子放学的声音,大人下班上楼的声音,动画片的声音,偶尔 还有的窗户里传出毛片的呻吟,各种声音交织成了每一座城市的每一个夜晚。这 样才显得有生气。只有他们的屋子里没有声音,因为他们还睡着,从昨天凌晨到 今天傍晚。 那张轻轻的信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余辉,那是夕阳的吻。 苍老的太阳终于没入了灰秃秃的楼群,只给天边留下了一道忧伤的紫色,随 即便可听到夜的匆忙步伐。 她起来了,迷迷瞪瞪地来到阳台,让风拂着她的头发,她闭上了眼睛,微张 鼻孔,尽情品味着夜的味道,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带着天真的梦,醉倒在星 光里…… 这就是她的生日,她的生日就这么过去了。 一支烟在她的身边点燃了,在寂静的角落里,他正慢慢地吸着,烟头时亮时 灭,不时能映出他憔悴的面孔,比在酒吧第一次见到他时更加颓唐,更加衰败。 她有些茫然了,不知所措,高高的天上掠过了一致自由的云雀,十月,没有 歌唱,只有聆听。他们快乐地过着日子,像童话一样,浪漫,多彩,热情。 之后的一周,他们天天都去国图,看各种书籍,从一早到傍晚,他们总坐在 一扇冲南的窗户下,他们看历史、艺术、哲学、诗歌、生活百科;总之,他们什 么都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 他的画快完成了,这是个好消息,同时也是个坏消息,因为完成就意味着终 结。 这一天,他们又去了郊外,她很高兴,在草地里蹦蹦跳跳,两只眸子里荡漾 着碧蓝,他坐在旁边看着她在草地里玩儿,她唱着歌,从地上摘了一朵金黄色的 小花,别在了他的衣服上,看着他傻傻的样子,她开心地笑了,笑得那么欢快, 他盯着她大大的眼睛,也笑了,心中充满温存。后来,她累了,坐了下来,把头 靠在了他的肩上,伸出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朵花,那真是一朵美丽的花, 就像她的心灵。到了晚上,她已经精疲力竭了,一路上都睡着,坐在空空的公共 汽车上,他不时往上拉拉盖在她身上的衣服,到家后,他把她轻轻放到了床上, 给她盖好被子,用手捋了捋她额前的头发,深深地吻了她一下。 在拉灭灯之前,他把那朵已经枯萎的小花小心翼翼地加在了那张信纸里,是 啊,当音乐结束,灯光也燃尽了…… 半夜她被一阵噩梦惊醒了,她梦见她一个人在一条漆黑的路上走着,这条路 通向哪里?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不知道。然后,她看见他从黑暗中晃晃悠有地 走了过来,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她明确地知道那是他,不会错的,但他走着走 着突然倒下了,再也没起来…… 再也没有起来……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预兆。 她起身下床,给自己到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到床 上,感觉舒服多了,便又安静地睡去了。第二天凌晨六点,他俩不约而同地睁开 了眼,他侧过头看着她,看着她惺忪的睡眼,呈现出许多种色彩,美极了。 他点上一支烟,仰头冲着天花板抽着,一口接一口。起身下床,打开了音响, 放进了一张Faith No More 的album of the year ,他很喜欢Strip search这首 歌。 这生活,就像诗一般流动着,和年轻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他热情地吻着她,品味着她的舌头。 绚丽锦缎散发着岁月的芳香纷纭幻梦在上面漫衍悠长在你开妆的棱镜之外怎 样凝脂的玉体才配以此为装 …… 假如你这王子般的情人不用你如云秀发的茂密来将那荣誉的宝石般玲珑的呐 喊遮挡 那他的唇肯定在这热吻的齿印里品位不到任何爱的芳香 这是个无聊的清晨。 这是个空虚的清晨。 这是个有爱的清晨。 这是个绝望的清晨。 楼下又有大爷大妈们在锻炼了,他们自以为充实地混过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清 晨,正一步步向坟墓走去。他此刻真的茫然了,未来呢,算了,也许一切都是一 场梦。也许…… 但他又感到了幸福,没错,是幸福。就这样,一天的时间又流走了。 晚上,他们又登上了楼顶,她又开始唱歌了,那歌声依旧美丽,声音不大, 却清楚地回荡在他的耳边,因为,她只为他而唱。他在地上点了根红蜡烛,摇摆 不定的烛光,映着他们的脸,这是一对情侣。有她的歌声,有烛光,又有星星的 夜,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是稀有的。 他想起了海捏的一首诗:乘着歌声的翅膀心爱的人我带你飞翔向着恒河的原 野那里有最美的地方 我们要在那里躺下在那棕榈树的下边吸引爱情的寂静沉入幸福的梦幻她也感 觉到了,泪珠从她光滑洁白的脸上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们抱在一 起,静静地啜泣起来。他们紧紧搂着对方,泪如泉涌,他们谁也说不清这是怎样 的泪水,他们只能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孤独的心灵。 也许你认为他们是绝望的,无药可救的,他们的头颅,仿佛被梦幻压得低垂 了,他们的生活充斥着蓝色的想象。 他们漫步在一条晴朗的大街上,从身边擦过各色人等,有警察,有勾肩搭背 学生,有谈笑风生的老人,有青春亮丽的少女,有抹着艳装的鸡,各种人拥挤在 这座城市里,他抽着烟,左手轻轻搂着她的腰,走着走着,他们看见路边有一群 人,七、八学生模样的人,有一个染着红头发,左耳打着一排耳钉,还有一个穿 着一条grunge裤子,脚上蹬着“匡威”帆布鞋,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T 恤,上面 赫然印着Curt Cobain 的大头像,底下还有一行字:I Hate Myself and I Want To Die. 还有几个女的,也很招摇,嘴里叼着烟,他们聚在一起大声说笑,像是 一群Anarchy Punk,他看着他们,觉得有点儿意思,但在这时,有一个男的突然 冲着他喊:操你妈,你丫看什么看。旁边的女的也跟着凑合:丫照眼儿,找抽呢 吧? 他想,如果他们再背把琴,就可以在北京玩儿乐队了,朋克乐队。 他们在故宫的护城河边停下了。有几个钓鱼的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鱼漂, 似乎他们的全部生命都聚集在那小小的鱼漂上了。故宫高高的城墙,显得阴森恐 怖,死气沉沉,这座封建时代的皇家宫殿,现在已然是政府的摇钱树了,利用它 来招揽大批的外地和外国游客,天色已晚,随着游客们上车返回宾馆,小商小贩 们的收摊,护城河边慢慢地静了下来,只有零星的垂钓者。这座城市又要进入夜 的怀抱了。他们靠在河边的围墙上,默不作声,看着夕阳一点点隐去。 他俩凝视着那幅画,已经完成了,他们坐在画的对面,他点着一支烟,她的 明亮的黑眼睛散发出好奇的目光,在画面上不停地寻找着什么。 “很美。”她终于开口说道。 他没说话,吸了口烟,把她搂在了怀里,眼睛依旧望着画面。此刻他们没有 开灯,而是点了几支蜡烛,他们脸上的阴影,随着飘摆不定的烛苗而左右晃动, 烟头一亮一灭,这一刻,那幅画仿佛真的拥有了生命,后来,他起身用一块红色 的绒布把画遮住了,因为它已经完成了。 这个温馨的夜晚也要结束了,因为窗外的树叶已经枯黄掉落了,留下光秃秃 的枝干,在寒冷的秋风中挣扎,那曾经给树干带来生命和温存的叶子,已不复存 在了。 当第一场雪光临北京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只是消 失了,无影无踪。 大约是因为一次车祸。 树干彻底地秃掉了,干涸了。 在寒风刺骨的冬夜,这间酒吧显得格外温暖,孤独地立在雪地里,散发着暖 黄的光,那温暖的黄色,就像,那朵早已枯萎的小花。他蜷缩在那张桌子上,昏 昏沉沉,右手加着一支快燃到烟蒂的烟,桌子上有一堆空酒瓶。他不再画画了, 他枯萎了。 他每晚都到这儿来,他总望着门口,希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嗅到一股熟 悉的香味,但是,她,的确不在了,不在了。 三 他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除了烟头的鬼火,没有其他任何光亮。他打开灯, 巡视着这间屋子,突然觉得很冷清,很孤独,这里,已不再是家了。他看着床上 凌乱的被子,他没有收拾,因为它还保持着原样,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今晚, 她似乎还会回家睡觉,今晚,他似乎还会听到甜美的歌声…… 他哭了,蹲在地上,双手掩面,身体一下一下地抽动,他对这间空空的房子 充满了恐惧。第二天到了,天空阴沉沉的,灰灰的一片,他还在地上睡着,眼睛 红肿,干枯凌乱的长发,垂在他的面颊上,然而他却在微笑,在昨夜的梦里,他 笑了。 他又把画拿了出来,掀开绒布,仔细地瞅着,从下午到晚上,只是,这幅画 又恢复成了画,只不过是一块布上涂着些价格不菲的颜料罢了,没有任何价值。 他点了支烟,坐在地上,吸着。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雪景,看着那些黑色的枯 枝,在雾中鬼魅般地闪现,时间静止了,因为墙上的挂钟已没有了任何声响,一 切都静静的,就连雪花飘落的声音,也被冰冷的玻璃无情地隔在了窗外。他什么 也听不到。只是抽着烟。 他想她。 他费力地起身,拿出了那张信纸,一不留神,从信纸中掉落了一样东西,他 低下头,看清楚了,是的,是那朵美丽的小花。他发现,它并没有枯萎,而是依 旧鲜艳,依旧动人,依旧有她的影子…… 依旧有她的歌声。 曾几何时,那幅夏加尔的画作消失了,无踪无影,他寻找了半天,但是没有 结果。他在温暖的酒吧里,喝着酒,就如同啜饮自己的泪水,是苦的。没有任何 芳香。凌晨,他走了出来,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很冷,四周一片昏暗,偶 尔点缀着几盏乎亮乎暗的路灯,他踏着地上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 手里拎着酒瓶,沉溺于永恒的黑色。 他点上了一支烟,但只抽了一口,就又立刻觉得恶心,又突然对香烟产生了 一种仇恨,于是,他把烟再次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又用脚使劲儿地碾,直到把烟 碾得粉碎,“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掩面而泣…… 雪,是冰凉的,在阴沉的夜色里,显得冷酷无情。 他蜷缩在雪里,裤子和衣服都湿了,他瑟瑟发抖,这是一个绝望的雪夜。 灰蒙蒙的太阳发出冷冷的白光,用它轻蔑的眼神鸟瞰这座城市,鸟瞰忙碌的 人们,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公园散步的一位老者手中,有一台收音机,正在播放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的新闻,这位老者穿着厚厚的棉服,带着帽子,津津有味地听着,双眼微闭,像 是又睡着了。 他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面孔,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用剃须刀把参差 不齐的胡子刮干净,然后转身出去了。 他来到了郊外的那片草地,如今哪里已没有什么草了,光秃秃的一片地上, 散落着几根枯草,像墓地般的死寂笼罩着这里,他坐下,两眼望着远方,静静地 发呆,没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直到晚上,他才回去。 有些东西,他永远都忘不了。 这片干枯的草地上,似乎还飘荡着她的歌声,记录着那些愉快的明媚的日子。 他曾试着再次拿起画笔,但是没有成功,也许他太脆弱了,也许,他是个只 为梦活着的人,也许,他从不曾生活在这个社会上。 除夕到了,旧的一年被各家温暖和睦的灯光送走了,他一个人坐在屋里,头 顶上垂着昏黄的灯,炙烤着他的头发,隐约可以听到,邻居家的电视里传出春节 晚会的喧闹声,这是一个孤独的新年,只有他孑然一身,但是他没有抽烟。他买 了一箱啤酒,安静地喝着,今夜天空晴朗,是一个清冷深奥的冬夜,星星显得离 他很远,他独自登上楼顶,眺望夜空,左手拎着酒,不时喝上一口。他在楼顶上 踱着步,不知何时起风了,他把大衣的领子往上拉了拉,在醉与醒之间,他望着 远处的霓虹,它的妖艳的光似乎要把美丽单纯的星光遮住了,风越吹越猛,呼呼 的风声像一首断肠的夜曲。 零点的钟声敲响了,此刻,已经是新的一年了,他们原定一起过除夕,只可 惜,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再也无法实现了…… 他眼前出现了幻景,在朦胧的星夜,隐现着一对黑色大眼睛,充满灵性与诗 意,他听到了,那天真活泼的笑声,那天籁般的歌声,那头长长的头发,那醉人 的香水…… 他从怀中抽出信纸,右手轻轻抚摸着,像一个孩子,插上梦的翅翼,飞向泛 着紫色的黎明,他坚信,他的爱人在那里。 人们都在欢呼新的一年。 在这冷冷的除夕夜,有一只从角落里踱出的黑猫,踉跄在街道上,不久,孤 独地死去了。那曾经明亮的眼眸里,印着温暖的灯火…… 霓虹瞬间混成了一片,形成了一片奇异的景象,他从未见到过的景象,伴随 着凛冽的风,涌向缀满星座的天穹,容入那未知的深蓝色。在高高的夜空中,飘 着一张信纸,没有方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啊,飘啊,突然,从信纸中坠 下一朵花,那鲜艳的黄色,就像那盏暖黄的灯,在这新一年的第一个夜,将他的 梦照亮。他听到了歌声,他终于,听到了歌声。多么亲切,多么动听。他们相拥 着,不会再分开,他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在这一刹那,他是最幸福的人,他们又 来到了那郊外,他依旧看着她云雀般地欢跑…… 屋子里的唱机停了,一时间寂静无声,窗外的风呼呼吹着,那盏灯的灯丝终 于烧断了,黑暗,一切都在黑暗中。是梦,就一定会结束。 万家灯火的夜晚,谁会在意那在空中就蒸发了的泪滴呢? 被轻柔的星光抚摸的那幅画,似乎在说:结束了。 诗一样的夜,静静地流淌着,只要你仔细地聆听,你就会听到美妙的旋律。 那间酒吧,后来消失了,据说是拆迁,也有人说是倒闭了,总之,它没有了, 就像他和她一样,也许,它从未存在过,他们也是。 大年初一,街上的人很多,大都忙着串亲戚,访老友,人们大量购买着年货, 孩子乐得合不拢嘴。街上熙熙攘攘。一切并未改变,从未改变。那间小小的家, 那幅落满灰尘的画作,将已逝的记忆永远地封存了起来,这是他们俩的秘密,只 属于他们的秘密,没有别人知道。 阴霾的空中,飘着细细的雨,无声,却忧伤。润泽着大地,润泽着这座城市。 那朵黄色的小花,已被人们深深的踩在了泥土里,没有人留意它。也许现在, 这城市的上空,还漾着那封柔软的信纸的芳香,也许,你能够嗅到…… 当音乐结束时,熄掉的,不仅仅是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