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爱又如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蒹葭》 路上行人很多,镇里唯一的一条大街上人山人海。不时有几辆大卡车开过来, 趾高气扬地“嘀嘀”叫着把行人挤开,然后“呼”地一声开走了,屁股后边只留下 一串黑烟和漫天的灰尘。雷成栋和雪儿为了避开喧哗的人群,拐进了一条僻静些的 岔道。 灾难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岔道的旁边有一处正在施工,是镇里的办公楼。六层的综合楼,结构非常巧妙。 下面两层是办公用的,上面四层是住家的,办公和住家却并不相扰,因为有两个出 口,一个从前面的通道一直到办公室门前的大院,一个从后面的小院落直达小街。 设计不可谓不合理。眼下已是收尾阶段,只等装修完毕,镇里的领导就要来这里办 公兼居家。而原来的用了二三十年的壁上还残留着“文化大革命万岁”标语的老式 办公楼据说将要改建成一个大型养猪场。大楼的架子还没有拆,有三四个工人正在 上面施工。突然间,从头顶传来“哗啦啦”一阵响,雷成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身 边的小雪就倒在了血泊里,一根竹筒沾着鲜血斜倚在她身上,使这幅图景成为一个 上黄下红的惊叹号。原来,那几名工人正在撤脚手架,从最高处一根根地撤,然后 一根根笔直地扔下地来,叫作“丢冲”。由于施工处正对着巷子,且院墙与大楼之 间的距离很近,雷成栋与雪儿正走在院子的外面时,一根从上面丢下来的竹筒正好 被三楼伸出的一根竹子挡了一下,飞出了院子,砸到了雪儿。“雪儿,雪儿!”望 着昏死过去的雪儿,雷成栋一下子懵了,抱着雪儿一个劲只是嚷。“莫苕了,快送 医院!”路人的一句话把他从惊慌中恢复过来。 雷公镇人民医院座落在镇北的小河边,规模不大,但名气不小。前面三间瓦房 是门诊部,小院子后面是住院区。雷成栋从临时雇来的三轮车上抱下血流不止、仍 在昏迷中的雪儿,慌慌张张地对着这个陌生而阴森的地方喊:“医生,医生!快救 人哪!”坐在那里的医生,聊天的仍在聊天,嗑瓜子的仍在嗑瓜子,该干嘛的继续 干嘛,没有人理睬他。还是旁边的一位等着取药的中年男士看不过眼,连忙过来告 诉他该先到哪里挂号,再到几楼交押金,再到哪里进急救室。雷成栋一向身体本钱 好,平时有个感冒什么的挺一挺就过去了,尽管大学和单位都有公费医疗,他却一 次也没用过,所以从没进过医院。一听说小小的镇医院也有这么多名堂,登时急得 头皮发炸七窍生烟,抱着雪儿就往急救室奔。中年人说:“没用的,这里的医生出 了名地嘎,我还不了解吗?算了,我帮你去挂号吧!” 好歹把雪儿送进了急救室,雷成栋焦躁地在长凳上坐下又站起,脑中反反复复 是一根从天而降的竹筒和雪儿满身的血、苍白的脸:“真是出了鬼,怎么那么巧呢?” 这时,一名女护士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来,雷成栋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一样紧紧地抓住了护士的胳膊:“护士小姐,怎么样?她醒过来没有?” 护士小姐狠狠地摔开雷成栋的手:“干什么样呀你?急么事急?”又冷冷地瞟 一眼雷成栋,说:“你是病人家属吧?其实只是伤了个五寸多长的口子,应当不会 有什么大问题。现在关键是病人失血太多,需要输血,而我们医院血库里已经没有 库存血了——” “那,那就抽我的血吧,我和她一个血型,都是A 型血。”雷成栋不等护士小 姐说完就自告奋勇,并感谢上天终于给了自己一个在此时为雪儿做点什么的机会。 “那样就比较麻烦些,——其实真要血的话,我们也可以搞到的,关键是价钱 贵些。”护士小姐反而热心起来了。但雷成栋此刻已被自己的血与雪儿的血水乳相 溶的想法所激动,一心只想马上献血。护士小姐皱皱眉头,告诉他赶紧到最左边的 房子里去验血。 雪儿雪儿,我来了! 在最左边那间化验室又兼抽血处又兼简单外伤处理室的房子里,一位身穿肮脏 白大褂、二十来岁的男孩正从一个满脸雀斑的中年女人屁股上拔出针头。“医生, 我——”一头闯进去的雷成栋话没说完,就被这个男孩噘起鸡屁股样的嘴唇用一个 肃静的动作堵回去了。待轮到雷成栋,年轻医生拿出铝盒准备采血时,却发现针头 已用完,于是他若无其事地拿起刚才给那个妇女用过的、还带着血迹的针头和桌上 的酒精棉球,刚想去擦,见衣冠虽然不整但显然不是农村人的雷成栋正鼓着眼睛盯 着自己,便把针头扔进垃圾桶,拿起酒精棉球进入屏风后面鼓捣了一阵,然后趾高 气扬地举着一枝针筒走出来,倨傲地叫道:“手伸出来!”雷成栋心说:妈妈的我 今天到底得罪谁了?一边想一边乖乖地伸出手去,男孩冰冷、纤细、没有血色的手 指老鹰抓小鸡般地攫住了雷成栋的胳膊。 300CC 焕发着雷成栋体温的鲜血缓缓地进入雪儿的体内。雷成栋望着痛苦地痉 挛着的雪儿,只恨受伤的不是自己。这当儿,雷爸、雷妈、哥哥、嫂嫂带着一帮亲 戚也陆续赶到镇上来了,并说已把肇事者关起来了。话犹未尽,一群人站在医院门 口叽叽喳喳当麻雀。雷成栋心里发烦,便抽身走到刚才那间一屋三用的多功能房子 里。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进去一看,不由大叫:“是你,王 辉!” 王辉,正面色苍白的跟那男孩争执着什么,见雷成栋走进来也吃了一惊:“成 栋,你怎么也在医院里呢?” “真是出了鬼了,我女朋友刚从镇政府那儿过,被楼上撤下的竹筒给砸伤了, 现在还没醒,你说急不急人?” “医生么样说?没大问题吧?” “应该没大碍吧!医生刚才都说没什么大问题的。呃,你怎么也在这里呢?” “我,我来找邹医生拿点药,”王辉脸上飘过一丝莫明的惊慌和红晕,紧接着 说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呢?你还不快过去陪着!要不要帮忙? 有什么事用得着的就招呼一声,咱们好歹是哥们。” 雷成栋返回去时,雪儿已经醒过来了。午后的阳光从窗帘上照进来,雪儿苍白 的脸和乌黑的头发便镀上一层金色。雷成栋过去把窗帘拉严,在雪儿身边坐下,两 个人幸福地、傻傻地对望着。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时间冻结的声音。 “成栋,我好口干,我想喝水!” “好,我就去买,还是买你最喜欢的木瓜汁好吗?” 雷成栋轻柔地用自己的嘴唇摩擦了雪儿的脸颊,然后走出病房。刚到门口,又 碰到一护士小姐:“三床的吧?这是药单,到前面药房去取药。”雷成栋拿了药单, 一路小跑地往外走。 此时他已渐渐平静下来,脑子不再胡思乱想,行动也迅捷多了。 马上就过去了,一切会重新好起来的。 买来了饮料,雷成栋直接到多功能厅去拿药。还是刚才那个男孩,正在埋头处 理桌上一堆字据。雷成栋把手中的药单递上去:“邹医生,我取药!”好在我记性 好,王辉随便提了一句我就知道了您姓邹,这回该不为难我了吧? “好,来了。”年轻的男护士边做着手头的事边应了一声。但半天不见来。 雷成栋不由得想弄清楚这个年轻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便凑上去看了看,真巧: “王辉”,一张输血单上的姓名栏上赫然写着这两个字。“医生,请问刚才这个叫 王辉的男孩得的什么病?”雷成栋问道。医生仍不肯抬起他高贵的头颅,从鼻子里 哼出一句:“哪个王辉?”“这个,就是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呀!”“哦, 卖血的,卖了血,刚走了。”男孩仍是头也不抬地回答,冷漠的口吻俨然一个刚做 完一笔小生意的商人。 雷成栋呆住了。 王辉、王辉,你到底是变了。雷成栋想到念高一的时候,跟王辉同桌的女生、 有“小公共汽车”之称的于静把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头发剪掉卖了,目的是为了买一 只口红。王辉对此感慨得写了洋洋三四千言的日记。这篇日记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 于静本人看到了,还同王辉狠狠地干了一仗。其中有一句话在校园里还颇为流行了 一段时间:“为了得到那份虚荣,竟然将一个女人最感到自豪的长发剪了卖掉,是 多么的可悲复可怜,这种行为不亚于一个妓女为了钱去卖淫,一个好逸务劳的家伙 去卖血。”当时还觉得这小子未免太高射炮打麻雀——小题大做、林黛玉葬花—— 多愁善感。而如今,他自己居然卖起血来了。一个曾经心忧天下、热爱写诗、向往 当飞行员的优秀男儿王辉,现在却堕落到穿着怪异的服装、叼着香烟来卖血! 敢情,这个医院的名气就是靠买血赚来的么?这一切是怎么啦? “咚咚咚”,是邹医生用食指关节敲击桌面的声音。雷成栋回过神来,不及多 想,拿了药往病房走去。 看见雷成栋进来,雪儿圆睁的大眼中闪出一道亮光,旋即黯了下去,轻声对雷 成栋说:“这医院真差,床上有股怪味。” 雷成栋愤愤地说:“不仅仅床不干净,我看连血都不见得干净。”他冲动地想 把王辉的事告诉她,想想又忍住了。 雪儿说:“算了,管它干净不干净,我住一两天不就走了。以后有病就到武汉 看,再不到这里的医院来了。”望望雷成栋,她又说:“刚才医生都跟我说了,我 身上的血有一部分是你的,我知道你的血是最干净的了。谢谢你!” 雷成栋看到雪儿脸上的汗珠一个劲往下淌,忙用随身携带的餐巾纸帮她揩干, 问:“还在疼吗?” 雪儿“咝咝”地吸了几口凉气,说:“疼,不止伤口疼,全身都疼。” 雷成栋忙说:“要不要请医生再来查一下,看伤到别处没有?” 雪儿说:“不碍事,挺一挺就过去了,你还以为我是娇小姐呀?其实我也可以 当唐家畈的。 再说,这里的医生一个个都好冷,我不想看到他们,只想你陪我。“ 雷成栋看雪儿额上又沁出汗珠,忙把她的枕头摆平身子扳正:“快莫说傻话了, 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 轻轻地,深情地,用自己的嘴巴封住了她的唇。 雪儿提起唐家畈,雷成栋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无数个油锅在翻滚。唐家 畈的故事,雷成栋早上才刚刚给雪儿讲过的。 因为镇上离雷公寺有上十里路,天刚发亮,雷成栋就和雪儿双双上路了。两人 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引得不少路人羡慕的看着这对城里人。 走到镇口的时候,雪儿忽然拽了雷成栋一把,低声说:“你看!好恶心咧!” 雷成栋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只见一个半裸着身子的女人穿着邋遢的衣服,正 从路旁的垃圾堆里拣起半个馒头往嘴里塞。满地的污秽、飞舞的苍蝇和氤氲着尘灰 的阳光,都不在她苍茫无神的眼睛里。忽然看见雷成栋和雪儿两个衣着光鲜的人惊 异的望着她,仿佛一个干坏事的人被逮住了一样,馒头在嘴巴里停留下来,但迅疾 又示威似的猛咬一口,然后冲着两人张开嘴做了个鬼脸。灰蒙蒙的阳光照着她脏兮 兮的脸,照进了她张开的大嘴,照着她黢黑的鼻孔、鲜红的舌头、黄而尖厉的牙齿 和黑白莫辨的馒头渣。雪儿毛骨悚然,拉起雷成栋的手急逃。 雷成栋夸张地说:“她虽然是个疯子,但却有一段摧人泪下的故事。”雪儿就 说:“莫卖关子,想讲就讲,讲晚了本姑娘我还不想听呢!”雷成栋说:“我怕你 听了会流泪,搞得我们家乡又要抗洪抢险。”雪儿笑得花枝乱颤:“你莫瞎掰了, 这年头还会有什么摧人泪下!也不看看本姑娘都几十岁的人了,吃的盐比你吃的米 还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动,你的故事还是留着哄小丫头片子们去吧。”雷成栋笑 着说:“不跟你耍贫嘴了,我知道你想听的。立正,洗耳,禁声,我开始讲啦—— 那个疯子的事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她姓唐,大家都叫她唐家畈,为什么叫这样一 个怪名字,这我就不知道了。无从考证。她还是一个大学生呢,跟你一样!”雪儿 不依不饶的掐着他的胳膊:“跟你一样跟你一样,你才是大学生兼神经病。”雷成 栋只好告饶:“是,是,是象我,好了吧?不过,她比我们伟大,因为她是为爱情 而疯的。”“切,你发高烧不是?这样的人也算伟大?” 雪儿抬杠归抬杠,仍缠着要雷成栋继续讲。 “从前,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话说唐家畈还是一个姑娘,长得呀,比 天仙还漂亮。 特别是她的头发,又长又亮又黑又飘,一直拖到了大腿。人又能干,还会唱歌, 会唱戏。那时候她已经读到了大学。六十年代在农村有这样一个女孩,可不得了。 追她的人不少,但是她正在读书。那时候的学生,自然不会去理会这些,只是一门 心思读书。但是,她的心里仍然暗暗喜欢着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雪儿说:“哼,不就是老师呗!” “NO. ” “同桌的他!” “离题万里。” “归国华侨!” “零分。” “啊,我知道了,不会是个女生吧?” “啊,你终于猜猜猜——错了!算了,再答你都不知道还会答出些什么怪名堂 来。还是我告诉你正确答案吧。听着:是她的堂兄!更糟的是她堂兄已经结了婚。 但是高中毕业的堂兄是那样地和她谈得来。谈文学,谈音乐,他们之间是交往的是 那样愉快。在那时候,贫穷、落后的农村有谁和她谈得来呢?况且堂兄的关怀和怜 爱也使她倍感心暖。后来,她们还是冲出了防线,偷吃了禁果。她也盼望着堂兄所 说的:跟他老婆离婚,娶她,爱她一辈子。可是离婚谈何容易?加上堂兄抵挡不住 老婆的亲戚在福建当老板,叫他一起过去发展的机会去了福建。大学还没有毕业的 她,事情很快被别人知道了。自然是开除,回家。找一个老婆婆用土方法做了流产。 回到家里,亲戚、朋友以及周围的人的眼光和指点使她抑郁和痛苦。去福建找了一 次堂兄,却被堂嫂斥骂了一顿。回到家里,睡了七八天,不吃也不喝,最后就疯了。 以后成天游荡在左村右湾。仍然是那头长发,却不见了往日的风采。怪异的行 为,呆滞的目光,口里的胡言乱语使别人望之却步。再后来,年纪大了,父母也死 了,就跟哥嫂一起过。 好的时候也跟家里放放牛,干点简单的家务活。不好的时候就到处疯。有可怜 她的人就给点吃的给她,有拿她寻开心的人就逗着叫她认字、唱歌,然后就给点吃 的她,俨然一个新世纪的祥林嫂。“ 雷成栋讲完这些,两人半天不作声。感情这东西真是怪得很,不能吃,不能喝, 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一个人疯,呆,狂,傻。其中的道理,无人说得清楚。它 可以让帝王抛下江山,富人抛下财产,如温莎公爵、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 英台;也可以让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丢下所有的自尊和感觉,捡着垃圾,吃着别人 丢下的不干净的食物,仅仅为了本能而生存,如大街上的这个女人。我们总在歌颂 爱情,但谁又能说出前者的爱情更崇高,还是后者的爱情更感人?没有人说得清道 得明。 这个世界上说不清楚的事中永远有一件,那就是爱情,永远不要去讨论和研究 它。 “唉!这个世界上,受伤的往往是弱者,而弱者的名字偏偏叫女人。”雪儿轻 叹了一声,拽紧了雷成栋的手:“如果我是她,也会发疯的。” “傻瓜,我们的生活中间没有如果。”雷成栋当时心中突然袭过一种不祥的预 感,用手搂住雪儿的肩膀说:“快到了。”便拽着她往人丛中挤进去,谁料结果却 挤进了一个危险的死胡同。 在沉思的当口,雪儿已经睡着了。成栋看见妈妈和嫂嫂都在一旁,便抽身出来 找医生。 值班医生说人都已经下班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他只管换吊针打点滴之类的 小事的。雷成栋想:这鬼医院不能再呆了,明天哪怕包飞机也要把雪儿带回武汉去 住院。 傍晚的时候,王辉拎着一大筐水果来看探病。刚刚醒过来的雪儿很高兴,连声 对雷成栋说:“你的朋友真好!”雷成栋握着朋友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却不知 如何说起。 到了晚上,雪儿的伤势不仅没减轻,反更加严重。 “医生!医生!医生!”子夜时分,整个镇上的人们都听到雷成栋绝望而凄厉 地嚎叫起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