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念奴娇 你以你的吻,使我高大。 因为你让我欢乐,痛苦的欢乐;因为你让我深沉,痛苦的深沉。 因为爱,怀疑;因为怀疑,又不敢不爱。 讨厌得离不开你。 有时,真心地爱你被你真心地爱是真正的幸福。 有时,被你真心地爱真心地爱你是真正的痛苦。 为什么你要说,爱的痛苦成反比? 真真地恨你,真真地爱你,真真地恨着我爱你呀! ——赵铁民:《真真地恨着爱你》 邹涛不容雷成栋再多说什么,轻声讲起来:“这个王辉,好像才出道两年的光 景。 记得他那年刚到货场上来混的时候,真是惨得很。天天都穿着一身经脏的洗得 发白的破军装,脸上、身上长满了癣,脏得不像个人样子。大家都不愿理他,只有 一些‘老货’才肯收留他住一两晚,而他好像也只喜欢年纪大的。听说为了生活, 他还曾经卖过血。 因为可怜,所以我有时候也帮过他。据说他家里还有个老母,每月还靠他寄钱 回去养活。 他也不想想,在这个圈子里他一不会抢二不会偷三不会打扮怎么可能挣到钱? “ 雷成栋突然觉得自己好虚弱好疲惫,如同置身茫茫沙漠,在最孤独的时候却没 有人可以靠近,也没有值得信赖的人。于是他激动地说:“邹涛,或许你已经猜出 个八九不离十了,其实我跟王辉认识的。我们是老乡,还是高中同学。刚才我就是 在前面看见了他。他跟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在一起走。” “那就是他的BOYFRIEND.我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年轻人喜欢跟那些可以当他 们爸爸的‘老菜苔’在一起的!不过,想来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萝卜白菜,各有所 爱嘛!” “没想到他现在变得这样。想当初我们是铁哥们来的,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兄 弟一样。他的成绩也很好,只是那时农村条件差,他父亲又不幸被炸死了,就主动 回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他那时候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哦,你认为一个同性恋者就不优秀吗?他们中间照样有大作家大伟人:王尔 德、兰波、萨福、艾伦。金斯堡、普鲁斯特、洛加尼斯、迈克尔。乔治、米歇尔。 福柯、白先勇、张国荣……甚至连四大名著里的西门庆、贾宝玉也有过同性恋的经 历呢!在现实的夹缝中,身为同志的人们背负着沉重的世俗、伦理包袱,要学会伪 装起自己,表现出与别人一样的事业、学业,甚至要求自己比一般人做得好。在不 知情的人眼中,我们同样是好兄弟、好儿子、好学生,乃至最后不得不为人父、为 人夫、为人师。他们一样可以做得很优秀,压抑着心里的痛,只是做不了自己!” 又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你看我,又一副牢骚太盛肠欲断的样子!呵,对了,你 说起王辉还蛮有感情的呢,是不是跟他有过什么?哈哈!” 雷成栋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是个鬼!我跟他是有过,在高中的时候,有过 一次接触,是他主动的。不过你别又想歪了,就那么一次而已。” “哈,还害羞了?你们是相互打手枪,对吧?其实这没有什么的。有调查资料 表明,50% 的异性恋者在自己的一生中都有过那么一两次同性间的接触,包括亲嘴、 拥抱、相互手淫、口交、肛交,只是发泄而已,像军队、监狱,那些男人或女人集 中的地方,多的是这种现象。”邹涛说起这话来,俨然一个专家、一位学者。 “你,没想到你还挺了解这些的?” “本来嘛,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没人关心,只好自己多关心一下自己了。所以, 牛皮不是吹的——只要有介绍这些方面的知识的书,我基本上都看过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了公园的大门,这一场谈话也就中止了。 从幽静的公园走到外面这喧嚣的大街上来,人的神经很自然地紧绷起来,如同 条件反射。你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止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撞到你;你必须看 清每一条岔道以免走错路;你必须留意自己的钱包、管住自己的身体,以防止小偷 盯上你;还要分心出来对付那些名义上是作免费试用广告,实则是推销低级化妆品 或剃须刀的宣传员,还人、有那些做笼子的,算命的,冷不丁伸出一只黑手来拽住 你的衣裤不给钱就不松手的小乞丐,等等等等。总之,你一到了这繁华的大街,就 得处处小心,否则,吃亏就是你自己。而这个城市里的人天下共知的精明,也正是 在这种环境里打拼出来的吧? 雷成栋站了一会,平息了脑中的风暴,不认识这个城市似的朝四周了望一番, 道:“走,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如果你不介意。” 自从得了这病以后,雷成栋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深怕自己的热情会伤害别人, “不远的,我们叫个的士。” “好,我早想去看看。公车不行吗?干嘛花不必要的钱。” “从这里到公共汽车站要三分钟,坐三站路后下了车又要步行十分钟,得不偿 失,根据最优化原则,还是坐公车划算!你说的,人要会想嘛!” 房子是雷成栋自己后来租的,小小的一室一厅。厂里的房子就空在那里了,估 计得死后才会有不知情的人去住。雷成栋实在不愿看见那些熟悉而冷漠的面孔,那 些虚伪的问候,那掩蔽不尽的隔离,那怪异的眼光,像毒蛇,便想:咱怕了你们了, 咱碍着你们了,咱走,不就行了吗? 邹涛东瞅瞅西望望:“你这里不错嘛,比我那狗窝强多了。” “哪里,我们这里邻近武钢,工业区,四周环境太差了。晚上从长江大桥上往 这边看,红通通的一片天,这‘红钢城’因而得名。到了白天,推开窗户,却是灰 蒙蒙一片,连一点蓝天也不见的。”早就习惯了这钢筋水泥的灰蒙蒙的颜色。这纷 繁芜杂的城市,这看不透的坟墓的颜色。 “哟,你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写出来了!准备出书呀?”邹涛看着客厅靠边窗 的一书桌上的一堆材料纸嚷起来。 “你随便看吧,只是当作日记!”雷成栋边说边打开冰箱问,“喝什么?汽水? 红酒?还有矿泉水?” 邹涛说:“谢谢!有没有纯净水?我喜欢原汁原味的生活!” 雷成栋给他找开一瓶纯水说:“邹涛,你以后见了王辉,不要提起我的事,好 吧?” “当然,你相信我就是了。我会把你的秘密带到坟墓里去的,呵呵!”邹涛的 头早埋进桌上的信纸堆里去了。 雷成栋虚弱地坐在桌前,静静地等邹涛看完,问道:“怎么样?” “写得不错,就不知道有没有编辑慧眼识珠,再有没有出版社有这个胆量。他 们,出黄色小说倒有胆子,干正事估计还得等政治局呢!谢谢你还提到了我的故事, 那我可以名垂后世啦?哈哈!如能发表就用真名吧,好歹也让我露脸一回!” “你不怕?” “我有什么可怕的?!” 雷成栋又跟邹涛聊起了“松下裤带子”:“他怎么那样子啊?就算是同性恋也 不应该那样招摇嘛。” “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像我们这种人,多少都有点自恋,渴望展示自己。‘松 下裤带子’在外面都敢疯!有一回他们到汉口的‘货场’——书上叫‘渔场’去玩, 回武昌的时候打的回来。在的士上几个人挑逗那司机,最后硬是几个人把那司机的 精子盘出来了。后来那司机连车钱都不敢跟他们要。” 雷成栋听得毛骨悚然:“我KAO ,这不成强奸了吗?” 邹涛今天的话好像特别多,就如第一次碰到雷成栋的那天晚上一样:“还有一 次,也是‘松下裤带子’他们几个,在酒巴的厕所里挑逗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把 个一米八九的大小伙子吓哭了,他们才跑开了!” “难怪别人对你们印象不好,原来你们都这样子的!” “NO,NO,NO!这你又错了。人性中都有渴望表现自己的一面,他们只不过是 想把压抑的心情释放一下,所以表现出来便惊世骇俗了。其实,我们大多数人都挺 惨的,时时刻刻戴着面具见人,压抑自己的天性竭力装得和别人一样。像他们这样 子敢表现的只是少数‘另类’。至于在公园里敲榨别人的那些,则大部分都不是同 性恋。上次幸亏你碰到我,不然不知会出什么事。他们是属于汉口的一个地下黑组 织,无业游民,看准了这种人的不为自己和社会认同的心理来实施敲榨而已!黄浦 路有一老货就被他们害了,杀了人窃了财,被抓进号子里出来后更疯狂地报复社会。 我都不敢跟他们太近,但又不能得罪他们。就是这些‘老鼠屎’,坏了好好一锅粥, 搞得人人草木皆兵的。所以,在中国,大家只能作‘衣柜同志’,把自己藏在家里 不出来。重庆、上海、北京还有一些高雅的酒巴,我也跟那位一起去了,无非是一 些靠买卖关系维生的‘高档少爷’,只让人想起血淋淋的人生,又哪里比何处清净? 本来就是个感情缺乏的年代,而在这个圈子里奢谈感情更难!本就是疯狂的爱,与 世俗的生活不可能和谐一致的。但假如不要感情,我又何必进来?那些人又何必一 到晚上就抛妻别子地往这些‘货场’上紧赶慢赶?” 雷成栋自知邹涛借题发挥,不敢多言。 他自言自语地说:“王辉,居然也这样子了。他,不工作了吗?”想起王辉在 药店那么久,自己才去找过王辉两次,第二次他还不在,跟一位师父出去办事去了。 该怎么去面对他呢?或者说,他该怎么面对我呢? “今天天晚了,你就在我这儿过夜吧?”雷成栋轻轻地问。 “不了,我明天早上还得上早班。对了,我以后可能不会在武汉呆了。过些日 子我就会走了,到随州去。”邹涛闷闷地说。 雷成栋吃了一惊:“你在酒店不好好的吗,到随州去干什么?” “我早想好了,在酒店也不是个长远打算,年纪一到堂就该收场了。我哥在随 州办了个小服装厂,正少人手,我过去帮帮忙。这么多年了,我想了的,人还是放 现实一点的好,不要妄想许多。以后找个对我好的女孩结婚算了。就让我的爱情和 感情随青春一起流走吧,有什么办法呢?”邹涛,苦笑着,“我该走了,离开这个 给了我希望与失望的伤心之地。走的时候,我会给你打传呼的!” 雷成栋突然抓住了救命草般地问:“你走?你舍得你的‘如烟’哥哥?你的‘ 如烟’哥哥舍得你?” 邹涛脸上掠过一道伤痕,旋即故作轻松地笑了:“我和他已经玩完了。不过, 我会在走之前把我们之间的一切解决清楚的。” 如电光火石般一闪,雷成栋脑中又浮起那不详的预感来,刚想张口说话,邹涛 早伸出食指堵在自己唇前:“嘘,别再谈这个了行吗?让我们快快乐乐地再见!” 见邹涛起身,雷成栋拉住他:“再喝点原汁原味的生活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事。走啦。” “那我就不留你了,天晚了,我送你一程!” “别别,您家进去吧!我最不习惯别人送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邹涛又笑 笑地回望雷成栋,返回屋里,轻轻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I LIKE YOU!”走到门 口,笑着回头:“只是LIKE哟。如果你是GAY ,就算你是艾滋,我也会爱你的—— 嘻,至少可以缓解我目前暂时的感情饥渴嘛。你知道我是个不能没有爱的人。而你 也是个爱心太多的人。你在我心中真的好优秀。雪儿曾经有你,她是有福的。BYEBYE 了!” 雷成栋木然地立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邹涛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邹涛,难得的这样一个同病相怜、相知的朋友,却要走了。 想:自己如果是个GAY ,会爱上他吗? “咔”的一声,电视画面突然消失了,灯也熄了。天地好像突然停止了转动似 地呈现出刹那而永恒的静谧。又是停电。这栋楼的变压器早该改造了。生活水平在 节节上升,可配套设施总是跟不上。这就是可爱的中国! 或许,时间会改变一切的。 雷成栋一个人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又挂念起王辉。想起初中时代,有一次王辉 因为有事没来得及写英语日记,为了应付检查便抄了同桌的日记,雷成栋狠狠地批 评了他一顿,王辉脸红到了耳根,低着头像个乖绵羊,而自己则俨然一个兄长。可 现在,我还能那样地批评他吗? 雷成栋拿起桌上的手机,给药铺里挂了电话,却无人接听。犹豫了一下,拨通 了远房舅舅的手机:“喂,您好!舅舅吗?我是小雷呀!” “哦,是你?你——还好吧?” “还好!” “好就好——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呢!” “唔,我最近太忙了,忙着写一篇报告文学!” “是的,你舅母还在晚报上看到了你写的一篇、一篇文章,是关于么事麻木司 机的,她还特意拿给我看了。街坊们都说不错,写得几好!” “嗨,随便写的。呃,舅舅,我想问一下王辉现在么样了?” “哦,他,他还不错,小伙子蛮灵光,做事来得快。他还蛮爱学习呢,现在在 自学么大专文凭!” “他晚上还跟其他几个打工的一起住吗?” “住了一段时间就搬出去了,自己租了个小房。” “哦,没么事,我就问一下,打搅了!” “你这是说的么话?” “没得么事,我挂了,再见!” 挂断了电话,雷成栋有点不爽,那颗敏感的心又在隐隐作痛:小时候,这个舅 舅是多么疼爱自己,每次回乡都要带好多文具给自己,夸自己聪明,是上大学的料, 现在却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了。 人,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