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敬畏——迟子建访谈 作者:张铃 她最早时候的文集,封面是她自己的照片:大兴安岭参差的树木,她在石头 上休息,戴着花环,长发娥眉,有小小的酒窝,笑容约隐约显……整个照片,因 黑白彩洗的缘故,泛出时间的印痕,尤其觉得她身后的森林以及头上的花环,明 媚动人,是恒久的烂漫。 凡事都有定期,我与她以及她的文字,寻找有时,采访有时,机缘极其奇妙, 我对她向往多年,电话接通,却是多年以后,傍晚,下班后,广州最高大厦的56 楼,看见街道纷繁的灯影霓虹,却看不见这个睿智灵异的女人,电话那头,她的 声音,因世事桑田沧海的变故,因生活的历练,因文字的造诣,因心灵的感悟, 使人敬佩。 去年,这个时候,开始准备她的采访,读她的书,备采访的问题,寻隐者, 却不遇,今年,刹那相逢,将所求之事说完之后,不忍再拖拉,开口便问这样的 问题:“可否谈谈您写作的经验?” 而她说:“我不敢妄谈经验。”她说得极其理性,思路清晰,言语不急不缓, 经过一年半以前那场突然的变故,她变得沧桑而沉重,完全没有最早时候照片上 的灿烂天真,也或许是她本身的沉潜安静,又或许是她参照的人事异常高远,使 她,这样一个一年发表40万字的已近40岁的人不敢妄谈经验。 很多人,读她的作品,会自然而然地,拿她与萧红比较,萧红与她,都是东 北作家,都写过近乎童话的小说,自然,灿烂,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花 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 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 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 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 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 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 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 不知道这个。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迟子建在《北极村童话》里写:“风逝了。燕子呢喃而下。细细的雨丝像一 根根银色的绣针,一古脑地扎向地面。鸡整齐地排成一溜,哆嗦着翅膀,站在房 檐下。傻子却得意地踏着爪,不停地用舌头舔那湿漉漉的毛……大雨停了。草丛 中的蚂蚱蹦得欢,蝈蝈也叫得脆声了。傻子满足得直妁蹶子,小鸡们不停地刨着 湿乎乎的土……山雀赶在我的前面蹦着。它们好像刚出窝,还不会高飞,只是贴 着地面,吃力地抖动着稚嫩的翅膀。东北角,扬出一条彩虹,像是一座五颜六色 的桥。”对乡土生物的关切与深情,以及童年记忆的相似,是她们最大的相同, 萧红作品中的“爷爷”和“黄狗”,就似迟子建作品中的“姥姥”与“狗”一样, 是经久不变的美好记忆,意象上的相同爱好,对东北大地的眷念,使她们早期的 风格,看上去颇为近似。 然而,因为战乱,萧红作品中的饥饿,死亡,残酷,恶劣等等,不是迟子建 嗜好的,翻看《商市街》,萧红问:“桌子可以吃吗?椅子可以吃吗?床可以吃 吗?”再看《生死场》,萧红对生活的苦难以及战争的残酷人性的丑恶之处,揭 露得鲜血淋漓,看上去,胆战心惊,坚硬寒冷。迟子建的作品,虽历经世事沧海 的淘洗,不改生活本来的不幸面目,却始终是温暖和美的,疯人院里做饭的女人, 死了丈夫,生有一个男孩,自己一身病,却喜欢看晚霞:“一旦西边天弥漫了橙 黄或嫣红的晚霞,她就会溜出灶房,出神地看上一会儿。”,金彩珠虽受过生活 的折磨,五丈寺庙会轮不到她来放飞好看的鸟儿,可她放飞出去的乌鸦却“头顶 是一轮满月,而脚下是迤俪的河灯,这天地间焕发的光明将它温柔地笼罩着,使 它飘飞的剪影在暗夜中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美。”,生命的甘甜酣畅之处,生活的 温馨柔软之处,人性的优美动人之处,极其容易在迟子建的作品里感受到,迟子 建的作品,基本上,是黑土地上的和风,蕴涵的那一丝冷,也要被暖气化解了去, 如陈丹燕谈莫扎特的音乐:“莫扎特总是叫人想起生命中那一点点好来。”,迟 子建的小说,就如莫扎特的音乐,总叫人想起生命中那一点点好来,恰是这一点, 使我以为,迟子建的心,其实是最近沈从文的。 迟子建对人性美好之处的挖掘,也是最近沈从文的,看看她的《逝川》,吉 喜这个无所不能的女人正因为她的无所不能丢掉了当年心爱的人,懊悔难过已是 终身不去的伤疤,却在最紧要关头,舍弃自我,救助当年心爱男人的孙儿出世, 《亲亲土豆》里,相依为命的夫妻,种土豆为生,男人知道自己肺病要住院,舍 不得钱,给女人买了件旗袍,从医院逃了回来,女人穿着这旗袍,守在棺材的傍 边,女人以土豆覆盖男人的坟,土豆从坟顶滑落,女人问:“还跟脚?”……如 此种种,即便沈先生自己看到,也是要感动的吧?那泥土地里的悲欣交集的人们, 如何不是他们温暖文字背后共同的温暖的心? 她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到大兴安岭的作家,她的作品里充满了黑土地郁郁 葱葱的生机,充满小小家园的幸福时光,温厚,暖和,即便大雪纷飞的日子,她 也会在文字里号召:朋友们,来看雪吧。有时候,又有点冷峭,她是那冷峭里唯 一的温暖,于是,有她的《向着白夜旅行》、《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 《白雪的墓园》,而且,她是清澈的女子,有素朴古典如诗经的意境,于是有 《清水洗尘》、《与水同行》、《芳草在沼泽中》,光看这些名字,也象是有位 佳人在水一方,更别说她在作品里描写了多少大马哈鱼以及原始森林,她说: “我对人远远不如对大自然那么亲密,我出生在中国最北的漠河,四季极其分明, 不象广州那样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绿色,漠河九十月的时候就开始飘雪花,夏至 前后有白夜,下午三点多钟就天黑了,象人生,充满变故。” 她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给她说了第68届奥斯卡金奖的歌曲《风之彩》,说 那歌词里有:“think you own whatever land you land on /earth is just a dead thing you can claim /but i know every rock and tree and creature /has a life , has a spirit , has a name ”她说:“这真是太美了,听歌 词就觉得很美。” 接着,我说了我家乡的那条河,说到我小的时候,早上,赶着鸭子下河,傍 晚,看云彩在河的对面变化,要是下雨的天,就站在桥上看雨水滴在河面上随河 水流走,我说我感觉得到树木身体里不同的气质,我想,我明白她对自然的感情。 她是非常感性的人,电话里,如果话不投机,她不会敷衍,找个借口,将电 话挂掉,早年,二十多岁的时候,有记者去采访她,话问得文不对题,她就直接 说:“你回去,查些资料再来”,如此率直而分明,怕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做到, 将近20年后的今天,谈到“美女作家”、“下半身写作”、“女性主义”这样的 话题,她也仍旧是率直而分明的。 这样一个格物致知率真而温暖的人,34岁才结婚,4 年后,她的爱人,她心 心相印的爱人,死于车祸,她在爱人去世一年半后的今天,告诉我:“创伤是一 生的,我们是抗拒不了的,我当时简直被击昏了,击昏之后,也清醒了,想想我 们4 年的幸福婚姻,比大多数不幸而长久的婚姻更货真价实,也就可以略微释怀, 而文学,是医治我的良药,我今年已经发表40万字了。” “还是手写?”我知道她一直是真正的笔墨写作。 “是啊,先用手写,再用电脑誊。”一年的时间,40万字,她手写一遍,再 电脑誊一遍,在最寒冷的地带,一年的时间,她常常满含悲痛,手写40万字,再 誊进电脑,而题材以及主题,又是耐推敲的,可收藏的文字。 生命本无常,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栽种有 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 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创作有时, 收获有时,悲痛有时,化去悲痛有时……唯愿你快乐一点,笑容依旧,烂漫依旧, 才好。 要把一个丑恶的人身上那唯一的人性的美挖掘出来 ——迟子建采访问答 采访整理:张铃 一、您从21岁开始发表作品,将近20年了,可否谈谈您的创作经验? 每个阶段不一样,写作应该是善变的,生活和艺术是相辅相成的,创作和人 生是密切相关的,生活有时会闹地震,有起有伏,随着生活的变故,沧桑的感觉, 越来越强,有时候,生活的折磨,对艺术却是一种意外的关照。 经验常常是理性的,但生活常常是感性的,很琐碎,一天到晚,所有的细节 构成温暖的生命支流,所有的温馨都在这些细节中,生活中的一些变故,不能刻 意,只能随缘,我在总结,我在随着未知走,但是,不敢谈经验,我觉得,不到 高度,不到深度,就不要妄谈经验,任何经验都只对自己发生作用,不见得可以 激励别人。 不久前,我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三》,杨绛先生真的是很宽大的一个人,她 的女儿比她先死,她在写《我们三》的时候,感觉不到一点点悲痛,仍旧只感到 她先生钱钟书以及她女儿钱瑗是活在她身边的,他们三个始终是在一起的,只有 钱钟书杨绛这样的大学者大作家,才可以谈经验。 二、有很多人,将您与萧红进行比较,您自己觉得可比性如何? 将我与萧红放在一起比较,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萧红出生在呼兰河,我出生 在漠河,都是黑龙江极其偏僻的地方,我们都有过非常难忘的童年,半庄园式的 理想生活,萧红经历过战乱,我也经历过挫折,我今天刚刚看到一个日本的学者 把我和萧红作了个比较,我请了翻译,想看看这个日本学者怎么比较的。 三、有没有觉得您的文字从叙述和美的角度上更趋向于沈从文? 我也觉得我作品的精神气质比较接近沈从文,沈从文对湘西那片土地是血浓 于水的热爱,我写我故乡的土地也有这种感觉,也洋溢着一种热爱。沈从文晚年 所做的那些研究我也仔细看过,确实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 四、您的作品,触目为东北的黑土地,原始森林,您对大自然的感情似乎特 别深厚? 在城市里太久,我会心烦意乱,一定要回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双眼看到自然 景观,我就会马上安静下来。 我常常觉得,有些民族的宗教,不是那么容易产生的,肯定是来源于大自然 的某些启示,鄂伦春民族,相信万物有灵,我有时候觉得,大自然就是一种宗教, 从一棵树,一朵花,一块石头上,就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天然的敬畏,一个很明 显的例子,我童年时候种的一棵小树,现在正茁壮成长,如果没什么意外,大兴 安岭的树木是可以长到200 年左右的,那个时候,我们一定早就老死,化为灰尘, 而树木还在……其实我们人类是无知的,地球是自然的,我们人类不过是进入自 然界探知她的奥秘。 五、您的作品里四处都是美,即便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您也会赋予他(她) 动人之处,您对人性的期望很高? 是,很高,我要把一个丑恶的人身上那唯一的人性的美挖掘出来,我很喜欢 雨果的《悲惨世界》,就是因为他把人性中的美阐述得非常完备,一个恶人向善, 不能完全靠经文教条,因为经文教条太过间接,而生活中的温暖,却能直接感动 人,我相信人性的光辉,并且还会追求它。 六、怎么想起在《越过云层的晴朗》里以一条狗作视角? 我在这个小说里,写的是一条狗眼睛里留下来的文革世界,早先,看到一个 关于动物的资料报告,说狗眼睛里只有黑白两色,它的视锥神经只能分辨黑白两 色,当时,我很惊奇,这个世界上,实际上只有黑白两色,人类中的繁复风云沧 桑变化,在狗的眼睛里,能够那么彻底那么明确,这是非常风趣而又沉重的,所 以,我就从一条狗的角度去写了这个小说。 七、您作品中的很多事物,非常亲切,好似生活中就有这样的原形,您如何 看待艺术中的真实与虚构? 艺术家如果只靠生活中的真实去创作,那艺术家也就不能叫艺术家了,而且, 艺术家应该是特别善于虚构的人,但艺术家的虚构,又都有真实的一面,而真实 的程度,就取决于艺术家加工生活的本领。 八、没有觉得自己是抗拒现代文明的? 没有,我不抗拒现代文明,文明的进程也是无法抗拒的,只是我有我的审美 追求,我的风格,我不随波逐流,不写垃圾,不会为了迎合观众的口味去改变自 己什么,我觉得做我自己,就很好,人各有造化,不能走错地方。 九、您怎么看待“美女作家”这种说法? 太作秀了,作家唯一需要面对的就是他的作品,读者唯一需要阅读的就是作 家的作品,照片其实就是垃圾,很多女作家,不能称为女作家,只能称为女性写 作者,都“疯”了。 十、很多人,为了迎合观众,写很多粗俗污秽的事情,您怎么看待“下半身” 写作? 这个社会就是浮躁的,喧嚣的,泛出这种泡沫是很正常的,很多女性写作者, 不能写出真正的好的作品,只靠写那些东西来吸引读者,其实也是一种“卖身”。 我最欣赏的就是王安忆,她从不作秀,一点也不世故,王安忆,她创作的质 量,她作为一个作家的精神质量,都是当代中国女作家里最高的。 现在,中国,很多人是在作秀,很多时候,很多媒体,也很善于抓住这些个 作秀的人与事,大肆渲染炒作,从某种程度上说,媒体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十二、您认为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称之为好作品? 比较难讲,但我现在觉得好作品应当深沉凝练,不矫揉造作,写苦难,能把 苦难化做涓涓细流,写快乐,能把快乐处理成淡淡的挽歌,总之,好作品应当有 自己独特的精神气息。 我读小说,就象品尝我面前的很多菜一样,我不在乎这道菜出自什么名厨或 者用了什么昂贵的材料,我只在乎作品本身的味道。 十三、您怎么看待现在的长篇小说? 当代文坛的热闹,基本上是长篇小说的热闹,很多的浮躁,都来源于对长篇 小说的态度,靠研讨会,使很多长篇小说,一夜走红,我觉得研讨会很多时候的 背景都是功利的,一部长篇小说,给一些红包,找一些批评家,开个研讨会,这 个长篇小说就成热点了,而真正有艺术质量的长篇,因为没有研讨会,反而被大 家忽略了,长篇小说研讨会似乎让我觉得有点象股票交易所,令我糊涂。 比如方方的《乌泥湖年谱》,出版了三年了,都没有引起广泛的重视,但这 其实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 批评家有时候也忙于应付这些研讨会,没有时间自己去挖掘这些有些的作品, 当然,肯定会有更好的文学批评的时代,但是,为什么我们在这样一个时代下, 不做清醒者,反而要随波逐流呢? 研讨会应当遏制。 十四、您怎么看待“女性主义”? 我不喜欢我们现在所谈论的女性主义,很多女性主义者谈的是知识妇女眼中 的女权,而不是中国大多数女人,知识层次比较低的普罗女人的女权,所以,我 觉得比较狭隘。 十五、您非常喜欢看球赛,为什么那么喜欢足球? 我写作特别累,每个周末看足球赛,绿色的草地,活跃的球队,觉得特别放 松,而且,足球的不确定性非常吸引我,你不知道它会有什么进展,足球这东西, 到最后一分种还会有惊奇,特别戏剧性,能看到生机,是我生活中特别缺的,所 以很喜欢。 十六、您仍旧是最原始的笔墨写作? 是,先用手写,再用电脑誊一遍,我这人笨,不习惯电脑写作。 十七、可否问问您一个很私人的问题:您爱人去年5 月3 日因车祸去世,这 是一场意外之灾,您现在好受一点没有? 创伤是一生的,我们是抗拒不了的,我当时简直被击昏了,击昏之后,也清 醒了,想想我们4 年的幸福婚姻,比大多数不幸而长久的婚姻更货真价实,也就 可以略微释怀,而文学,是医治我的良药,感谢文学,感谢生活中所有幸福的痛 苦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