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十四 我说耗子药假,俄罗斯则咬定是耗子成了精。果然,我托朋友从柳州带来的两 只捕鼠器,放在洞门口,进进出出的耗子们总能巧妙地避开。我很是担忧,因为它 们已经好几次险险地从俄罗斯脸上滑过了。有天倘若那厮恶作剧,随便舔一口,教 我日子怎么过? “看来得养猫。”放学回来,填完耗洞,我边洗手边说,“开不得玩笑哩。中 了鼠疫,这辈子没盼头了。” “养猫?连人都养不活你还养猫。”俄罗斯换上迷你裙在镜子边转来转去。我 发觉,自从英子走后,我越是处处替她作想。她越是处处同我作对。 家居闲着两只小猫。家居好说,就是他母亲难得讲。明要不行,偷总可以。要 偷就偷体弱的那只。一来它不乱叫,二来家居的母亲也少心酸两天。要谁养?一根 布条拴它在桌子脚下,它不真正上战场,时不时咪咪几声就作数。想到这,我试探 着说:“猫家居有的是。反正他一家三口还在求你介绍媳妇,不愁他家不肯。” 俄罗斯穿上迷你裙通常都比平时高贵七分,我不敢泄露偷的想法。 “那只病猫,别缺德了。弄来说不定会给耗子咬死。”俄罗斯瞅瞅新做的奥米 加发型,作个娇样。“再说猫屎,半粒足可以薰臭这房子一个星期。本来就够晦的 了。” 我冲过去抓住她的肩,强忍住火气,换上一种我自己也吃惊的口吻:“宝贝, 我还得为你负责。” 本来嘛,耗子喜欢的是她,怕耗子的也是她,要我想办法想办法的也是她。我 还什么招数没用?往洞里灌开水填石灰,半夜起床四墙角追打“这我还怕不清楚, 死东西在我脸上撒个野,别说娶娶嫁嫁,连毕业也等不到有人可能就容不下我了。” 俄罗斯离开穿衣镜。“我恨猫还比狠耗子强烈。猫是不养的,再想想其他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呢?除了猫。”我天生耳朵软,听俄罗斯这么一唱,半点主张 也不敢出,傻乎乎望着米黄色的迷你裙发呆。 “主意倒是有一个——” “卖什么关子,快说!” “拿探亲一号招呼它们。” 给它们服避孕药,边倒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叽哩噜地认同。脑子风车般围绕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避孕药俱乱转。 五十五 蜡烛燃完了。夏天的午后,天不是蓝色。 河水呜呜流着。俄罗斯抱紧孩子颤颤惊惊回答着河伯的盘问。 蹲在岸边洗手,水中没有我的影子。 长长的黑发划成一道优美的弧,渐渐升到对岸,那弧竟然连了首尾。像平日吐 惯的烟圈,也像卑微的希望。 河水偷偷的,淹没了我的每一个脚印。看不见所走过的路,俄罗斯满脸惶然。 花裙子打湿了水。 等到我伸出手,河里的水却一浪比一浪高了。我急切地叫:停下,不准带走她! 惊涛拍岸。枉费了我对水的二十三种解释。 岸边徊徨一下午,我筋疲力尽。 红砖房门前,我翻窗子。 耶稣坐在我的椅子上。枕边堆着他的疑问。 “是女人装饰你的存在?” 触目惊心的红色。我愤怒地写下“不是”两个字。 “为什么飞天没位置?而你,而你二十三年来,一直摸不到飞天飘带?” “昨天让它去吧。今天,我不在乎——”刚写到这。耶稣猛一扬手,抢过答卷, 他嗥嗥怪笑。 “明天,你配?” 再次走出红砖房,不见俄罗斯,我偃苗者般落泪了。 天空是黄色的,太阳也是黄色的,远远的黄土坡上,风也是黄色的。 五十六 “骗我吧,新月?两三个月就毕业了。新月决定跟欧阳去结秦晋之好,我直接 意外。 欧阳去是俄罗斯老乡,今年大四。新月一进学校他就展开咄咄逼人的追势。我 们班谁都不相信尖声尖气,面带下流的欧阳能把新月弄到手,但是看到新月都会想 起欧阳。 新月出生在南方一个半商半儒的门第。母亲善写一手“六分半”体,信安拉。 新月遇事一急,也会真主长真主短的念个不停。除解放前那个姓郁名达夫的浙江人, 她谁也不爱。松松他们能够大段大段背出《春风沉醉的晚上》,说起来也是新月的 功劳。欧阳花钱花米,死缠活缠,新月抱着霍达的小说跟他去过学校后边的松树林 一次就不了了之。欧阳到红砖房央我去约她好几次,她都一口回绝。最后还咬定欧 阳想诱奸她,怕成帮凶,我也不敢再往她的寝室钻。上学放学的路上也有意避开。 没想今天一下课,她抱着我送晓露看的《南方的无奈》给我意外。 “望南,不是玩笑。”新月一个个放鹌鹑蛋在锅里。“没看你的小说前,我也 这么认为,走都要走了,何必搞得情天恨海。” “你是说——”我暗暗不安起来。 “是的,但我感激。”新月平静极了。“一混,大学就要走完,真的假的都没 有,我怕我后悔。” “我抱歉。咳,这个晓露……我内疚极了。那个恐怖的声音又在我心坎边缘盘 旋:” 春天让花儿开放,那是一种伤害,一种伤害…… “你一直追求完美,新月,你是对的。在学校找归宿,的确太早,也不现实。” 我想只有打消她一时的冲动,才算对得起她。那天从私人医院回来,我差不多都是 恍兮惚兮过日子,墙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眼眶老是跟着我。每天下午俄罗斯站到墙 边画画的时候,我缩在大红被子里,也会瑟瑟发抖。仿佛我将第一个被审判。 “只有残缺的才是完美的。”新月果断地说,见我没啥反应,她举例,“那个 断臂的尢物,记得不?” “这是个别。生活和艺术,谁让你划等号?”我总算松一口气,看见风就是雨, 涉世不深的女孩大多如此。可是我还是迷惑。“你究竟看到些什么?” “没受伤的人生是无意义的。也可说是可耻的。”新月淡淡一笑。“你暗示。 要完美,先得残缺。而我们这一代,只有伤害,才有残缺。” 我哑口无言,《南方的无奈》中我曾这样感叹过好几遍。 “其实郁达夫只有一个。而且是历史。”新月递碗给老板娘,怪兮兮笑,“可 惜性爱能屈就情爱,情爱则不能。” “哦”。 “情爱是神圣的。性爱建立在情爱基础上,因而性爱更加神圣。” “我看你毕业后会去从妓。”我火辣辣地说,“抱这种心态恋爱的人,一般都 是——” “我外祖母就是妓女出身。我从妓,算返祖,也没什么大不了。”新月一副破 坛子破摔的劲头让我想起连风也是黄色的那个梦。 “这是我的耻辱你的不幸。”抱起凳子上的稿子,我急促促地说,“但你不要 忘记,人生应该是严肃的。” “快坐下坐下,”新月站起来把酒杯斟满递给我。 “能够让某段日子刻骨铭心,天大的放纵都千值万值。” 我又一次哑口无言。《南方的无奈》,开篇就是这样说。 五十七 “我的圆凳呢?” “安子他们抬去玩麻将,你用小板凳将就写。”我躺在令班上四五十个男女嫉 妒不已的大木床上啃半青不红的苹果。 “没正式姿式,字写提好吗?”俄罗斯放下笔,顺手抓起《饭店管理》,“我 先看看书。” “随你,倒笔划姑娘。” “我要你读给我听,老师说,这种记忆方式最好。” “唉呀,你越来越不像话。” “那我玩会儿再看。”俄罗斯说着,摸到我身边,小口小嘴吻我。 她的主见很软,歪脑筋却是不少。 不想写字,她有成千个理由。不想看书,她有上万个借口。 “你累不累噢。”我探起身,开始一周一次的枕边训话。 “别成天瞎混了。好歹算个大学生,连知识产权也搞不懂。这像话吗?吴绮丽 哪天怀的孕你比当事人还要清楚,这像话吗?正学的不学,你以为凭几句依哩哇啦 的日语就可玩社会?” “今天才发觉我文化浅?”俄罗斯扭身乱嚷,“死皮赖脸追我时为什么不早说? 我告诉你,”嚷到这,俄罗斯近于嘲讽地挤挤眼,“我告诉你,就打算半个世纪后 你混成作家,那时我的孩子也差不多是作家了,你以为你稀奇?” 玩艺术的都有走极端的本能,不是惊世骇俗,就是庸俗惊世。俄罗斯不幸。做 了第二种。亏她有耐心,初初认识我的晚上,能聚精会神听我朗诵《磨房的轮子》, 《西洲曲》那些悲风逼人的长句。 越想越气,越想越有种上当受骗的滋味。一条铁训蓦然闪过我的记忆:恋爱的 艺术,嘴要软心要毒。我跳下床一把拖她到院子里。正想逐一逐二批评指正,给她 纷乱而愚蠢的灵魂注进新的活力,可是,懒洋洋的夕光里,她却露出了无法抗拒的 妩媚。 就这样,在这个流行小睡的午后,红砖房出现了一幅可爱的图画——绿的纱窗 白的门帘飘飘扬扬的,古老的青石板上,一个高贵的男人和一个浅薄的女人对峙着。 他们面前躺着一只茶杯,三只拖鞋。两只红色的。 五十八 芳儿如晤! 我的家乡没什么好样子,跟平时说给你听的无多大区别。只是不在秋天,街上 没有飘飘的黄叶。倘若你一定要问新奇的话,那只有桃花了。 这儿的人们喜欢种桃花。小巷里走着走着,冷不防会冒出一两枝挡住眼,颇有 意思。在上次来红砖房跟你乱吹“文学是挽歌”的沈睡家住了一夜,今天清早,我 头不梳脸不洗匆匆地赶回燕山。 小客车在半路上抛锚,司机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你一定要认为这个上午我闷极 了,才不呢,芳儿。车坏的山坳上有一家小店。 好像十点钟光景,店主的老伴回来了。她唠叨叨,下地前再三拜托,要喂饱猫, 要煮熟饭,可她从地里回来,花猫锇得咪咪叫,铁锅里连热气也没有。 店主靠在门槛边吧嗒吧嗒吃旱烟,他眯着眼,昏昏然望着门外的大马路。半句 话也不搭。 芳儿,我们会有这么一天不?如果有,太阳也会在我们家门前懒懒地翻身吗?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开一家杂货铺,过晚报、黄酒、白头的生活。 “老爷爷,你该说你陪税务所的人喝酒误了。”我在旁边小声提醒。老年人健 忘,我知道。况且我还端着他泡的苦丁茶。 “习惯了。”他提开烟杆,脸上排满干巴巴的皱纹。我看不出阳光在老人眼里 是哪种颜色,总之,说这话时,他眼巴巴望着满大路的阳光,像望情人一样。 “申辩几句也好嘛。”我又说。“冤枉呀!” “申辩?我们结婚五十五年了。申辩什么?你这小子!”老人回过头,脸上的 皱纹竟然绽出弯弯笑容。“过去申辩得太多,还剩什么好申辩的?”他好像对‘申 辩’这个词特感兴趣。 后来他又告诉我说,做女人也真可怜。年轻时缠着把好听的话都听完了。老年 来一句也听不到,若他再年轻五十岁,他一定要换另外一种方式恋爱。 再年轻五十岁,换什么方式呢?在车上,我一直在捉摸,你要是没心思画画, 不妨也想想。 开始反春,夜间小心些。别忘了给吊兰浇水,纹竹用不着管。水多了反而要死。 下星期回来就去西双版纳。 你的南 五十九 推开窗子,没错,果然是有人在哀叫。我连忙拉开灯披上衣跑去厢房叫母亲。 电视白晃晃演着戏,母亲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摇醒她,妈,快醒来,安家寨 有人喊,喊得阴风惨惨的呢。 人家喊两三年了。母亲揉揉眼哈欠着说。小永子呢,你忘了?他疯了你不晓得。 小永子?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了。那个皮肤白白的,书包里总是背着爆炒得黄铮 铮的玉米花的小永子?我听见毛骨悚然的哀叫声夹杂着已往的岁月慢慢滚过我头顶 上的夜空。 我们燕山是一个零星地散落着几十户人家的自然村。我十四岁那年全村连我只 有三个中学生,永子是三人中最有出息的。老师们都说,燕山出不出大学生就只有 看永子的了。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使命似的,数学题做得几乎不会错。每天放学一 路上打打闹闹回家,本来是最带劲的事,可他从没参加过,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一 样。初中毕业他顺利考进师范而我落选下来。领回成绩单那天,我和他坐在回家的 半路上,就着八字洞的井水醮饼干吃。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导我,今年不行明年再 来。树怕翻根人怕寒心。要是母亲不病,他才不读师范。开学那天,全村人都送他 到进县城的马路边。我却不好意思去,一个人跑去沙沟捅黄鳝。 第二年我在城里念高中时,他来找过我一次。我们正在上体育课,大家都忙, 只听他说他母亲恐怕不行了。借我的自行车回趟家。他妹妹在城里给人家做保姆, 妹妹也回去。他穿着发白的解放鞋发白的牛仔裤,脸也白生生的,像雨,静悄悄的 那类。那时我的家境还好,借车给他,还硬塞给他二十元钱。九四年我进大学,他 分配在我们燕山好端端教着书。我一年难得回两次家,恍惚听人说他犯了这样那样 的病。没想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母亲说我好像跟你讲过嘛。他还教什么书。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喊十多遍。去年 回家你没听见?去年下半年他还经常走到河边来玩。天气好,看见女人过路,他常 常不吭不响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只是病得干净,不动手动脚的。衣服也穿得严实。 外地人看不出他是疯子。说着母亲跟我来到院墙边。 什么疯不疯子,这是轻微精神病。现在城市人犯这劳什子病的多着呢。我对母 亲直截了当地叫疯子有些不快。你见过几个这样的疯子? 你不在家说给你也是白说。永子他妹妹在浙江打工学得不三不四的,去年回家 疯颠颠跑到观音洞拜菩萨,冲撞了观音老母,差一点没被全村人乱棒打死。这不, 报应在永子身上了。要听,你一个人听,我是要休息了。母亲也不高兴地说。 我孤零零地坐在高高的院墙上,守望着河对边黑黝黝的安家寨。永子的妹妹来 学校看过我。还请俄罗斯、阿丹她们吃铬锅洋芋。我也零碎的听说她在浙江走的不 是正道,给人家做小,挨过几次打。为了钱,忍着呢。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回家了。 听我们村在外边跑江湖的人吹,早都被人贩子卖到内蒙古那边的乡下去了。成天跟 一个老汉放猪。世风日下,按理说也不尽是她的错,再坏人家好歹也做过良家妇女 多年。正在胡思乱想,凄厉的哀叫声突然夜枭般向我扑来,没提防,唬得我差点从 院墙上栽倒。夜中的燕山一改温和的面孔,狰狞地扭成一张错乱的网罗迎面向我撒 下,我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哐的一声,收缩成了永子那张虚弱的脸。 我一直以为我是活在燕山的,却不料离燕山是这样的远。当我在校园里斗酒调 情,当我穿着马狮龙衬衫体体面面地大谈后PC时代,当我淋着雨,忧郁地经营我的 爱情时,在燕山,永子对着漫天的夜哀叫着。他应该想起我的。我敢肯定。只是我 一天天活得现现实实,在他的哀叫声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而已。 我忍不住偷偷地赶出眼泪来。 六十 过去念书的时候,澜沧江妩媚如一待嫁少女。她的前额亮亮的,在深山老林中 若隐若现。我偷偷地抚摸爷爷留下的地球仪,澜沧江差不多飘扬起来。 那个晚上,在燕山,我向着她的方向跪下——十多年后我辗转来到澜沧江边, 她却像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懒散地躺在冬日的阳光下。 日子是枯燥的。阳光停着不动,看不见水鸟。我跟俄罗斯说,日子是枯燥的。 岸边的沙泥像一块佤族姑娘的绸子。没有脚印,鸟粪也没有。水忧郁得像南唐李后 主的那段历史。我伸个懒腰。 上流不远处是虎跳硖,隐隐听到乱世般的叹息。而我面前的水势,很缓很缓, 随随便便流着,仿佛要到远洋去她也不知道。因为没有渔人,我也就不敢肯定水中 有鱼了。《山海经》是怎样描述的,我确实是彻头彻尾的忘记了。 血液也这样随随便便流着,睡着。除了心悄悄跳,我站在岩石上,像一块岩石。 对岸的芭蕉林出自三流画家之手,僵死的,一如从洪荒站到了现在。眯了眼睛望去, 才看得出它是一个主人,一个善良的贫穷主人。它一直没有收回它悲哀的脸。是的, 澜沧江这个流浪汉,爬涉到它面前,它什么也不能施舍。要知道啊,澜沧江,浑身 都湿透了。 一只神秘的手柔柔地掏空我的五脏六肺。我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儿像澜沧江一 样飘扬起来,我疲备不堪地跪下,澜沧江掉过头,泪流满面地向我流来。慈祥地淹 没了我。它松松垮垮的奶子,干枯的手臂,散射的目光——我的的确确看见澜沧江 了。我大声告诉俄罗斯,她远远站在下游,像一个点,像一段岁月,像一条河床静 静地等着澜沧江去睡,去流。 解开皮带,我背对着俄罗斯心事重重地往江中撒尿。 六十一 阳光断断续续地照着。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我没精打采地听凭影子玩弄。在 这个李公朴先生曾经徊徨的小院,伶俐的耗子一而再再而三爬过弧形的花墙。丢开 给阿丹写的信,我准备回房间的时候,隐隐又听到酣声了。自从花胡子带着年岁明 显和他不相称的女人住进楼上的双人间,我时常夜半给吵醒,跟那个年岁轻轻的女 人交涉几次,花胡子答应调瞌睡到午间睡。 花胡子做的是跌打药生意。帆布口袋里塞满老橡皮、穿山甲尾巴什么的。我和 俄罗斯在他的地摊上抓过舒精活血的药。他是河口人,有田有土,每年收成后他才 出门找些过年的钱。过去一直是孤家寡人,年龄大,又贪睡,没人照顾不方便。傍 晚大家在休息室看电视,有人问,他总这样解释。因为好多房客包括女房东对那女 人成天抱着大竹筒烟枪跟在他屁股后边进进出出很是鄙视。 房客多是些走南闯北的小商贩。他们饱受着抛妻别子的苦。见到有人带着小相 好四平八稳躺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由他们不满腹牢骚。幸好对方是个花白胡子,大 家只得忍气吞声宽容。每当花胡子穿起入时的白马甲,眯了有刀疤的眼,托着水烟 枪咯吱吱独自下楼来,大家七嘴八舌地攻击他,都是阳萎中人了,心还不收。这时 候他会红了脸,皱起伤痕累累的额,尖着热带雨林的嗓子反驳。一来二去,大家混 熟了,那个涂脂抹粉的拉祜族女人也抱着手下楼来跟大家互相抢白。我们从她口中 得知花胡子在河口不但有一头水牛六只火鸡两条母狗,还有一个名声不好的老婆和 守寡在家的女儿。芭蕉一排排围着小平房,护养得好,年年都有好价钱。女人说, 他的女婿是在战争中丢失的。那女人也是战争年代学坏的。 我曾问过他当年打越南的事。花胡子支吾说战争一开始,他就投奔昆明的表叔。 一年多后回到河口,房屋倒了芭蕉还在。我再深问,他说只记得小越南乱吹,打到 昆明过大年,打到贵阳吃汤圆。别的再也不记得了。 一天天,大家都老脸老嘴拿花胡子开玩笑。没有人肯花时间问及他的刀伤,他 也从不向人述说他的苦难。而我,就像习惯俄罗斯的呓语一样,也渐渐习惯了他的 酣声。每天听不到一次,竟会产生一种茫然的失落。好像有谁,转动一个巨大的石 磨,辗我回到那些与我毫不相关的岁月。 六十二 啤酒刚喝去半瓶,大包小包拎着的俄罗斯喘着气站到门口。 “姨爹不在。表姐家没人。”她灰心丧气。 放下酒瓶,我微笑:“这在意料中。这种约会,含有必然性和偶然性,你没看 过哲学,不怪你。” 话虽这样通泰,心中却抱怨她这种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性格极了。表姐从小和 俄罗斯在广州长大。初中毕业那年,德高望重的连长父亲从部队转回到地方,俄罗 斯一家也跟着回到湘西小县。表姐留了下来。后来没有考上高中,招工进了一家专 门做凉鞋的工厂。九五年日本老板接管凉鞋厂,表姐凭娴熟的技艺做了该厂的技术 骨干,九六年又凭姣好的容貌谱写了一曲令三亲六戚奔走相告的异国情爱。俄罗斯 喜欢樱花和选修日语,肯定都是她这个表姐的影响。上学期表姐寄来几张酒井法子 的CD,我和俄罗斯去镇上的安子家听过。酒井法子太美太甜,我没敢发表意见。第 二学期学校开通E-mail,她们就没有白底黑字写信了。偶尔听俄罗斯叽咕,她表姐 去年离开了那个日本浪人,独自在大板一家私立学校教中文,日子过得洋不洋土不 土。这次回国,说是不准备回去了的,谁知才住几天又吵着要走。在学校接到电话, 俄罗斯的心就飞到湘西来。若不是我执意要看《泰坦尼克号》,昨夜的火车,早就 摇晃我了。 湘西的山坡个头小,风一吹,只穿件马甲衬衣的我止不住打颤。街上瞎逛两圈, 苹果梨子买它一大堆,她表姐家还是没人。我受不住,先赶回候车室等她。暗里寻 思,要你答应英子叫车送我们,此苦何来? “再去大十字她家铺子看看。转来我们就走,刚好赶上得上五点钟旅游车。” 我慢吞吞表态。 俄罗斯自知理亏,疲倦而又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 “等我歇歇脚再去。”她说着,自个儿削了个梨子吃。 待她提着苹果梨子走后,我又独自坐在候车室里,吸烟、剥花生、看章衣萍的 《枕上随笔》,且记准了“懒人的春天呀,我连女人的屁股也懒得摸了”这句比较 鸳鸯蝴蝶的话。 六十三 英子举着小红伞离开学校这天,田里的稻子刚打浆黄。风穿过树梢吱吱直响。 季节仿佛热很靠近冬天了。 “一千一万天我不会忘记她。无论如何她是我学校最过心的朋友,不管她鄙视 不鄙视我都会回来望她。”英子边走边说。 我没吭声,烦躁不安跟在这些话后边走到天一酒楼门口。 尼桑车门边靠着俄罗斯狠不得千刀万剜的男人。他友好地咧着嘴,头发是稀疏 了些,但没俄罗斯扬言的那般严重。油亮亮的前额,排是排着几条波浪纹,却微微 的,没多大衰老征兆。如果硬要寻他不是的话,从他稍嫌古怪的表情上,最多可捕 捉到三分——一个嫌妻室儿女的拖累不够的男人。英子向他介绍,我从小红伞底下 跳出来。 “经常听英子提到你。读过几遍你那篇《我白天哭泣夜间欢笑》,独特,佩服。” 他伸直腰握住我的手说。普通话流利,甚至还有些柔和的肉感,跟她保养得好好的 手一样。 “都是英子夸张的,见笑了。”我在商人面前向来说话不成话,尤其是在成功 的商人面前。 我望望英子,又望望这位把英子从像牙塔拎出来的先生。他们微笑着。尼桑车 的流水线比我想象的还要讨乖卖巧。俄罗斯坐它玩过黄果树。她跟阿丹背地里说, 尼桑肯定是她这辈子能坐的最好轿车。这很伤我的心。英子几次邀我见见她的男人, 都给我无理回绝,直到今天,英子决定放下书包远嫁。 “记着交信给班主任。”英子偎在商人身边,小红伞举得高高的。“一年多来, 我没认真听过他的一堂课。” “你姐姐呢?她问你我怎么说?”我努力想做出俄罗斯要我表现的冷漠,但我 无法做到。 “我会和她讲。”英子说,“她无所谓,要是你不来,我可要生你两辈子的气。” 她一笑,招摇学校的两个酒窝就飞出。俄罗斯声称,英子毁就毁在这两个酒窝 上。 “非要在哈尔滨举行?”考虑到万水千山我犯愁。 “我大部分工作都在哈尔滨,再说,英子中意哈尔滨。”商人摸摸下巴,谦逊 地笑笑。带你的俄罗斯来和她们比比,哈尔滨有许多地道的俄罗斯姑娘。叫上阿丹, 回程机票我们负责。“商人说完,弯着他北国的腰钻进驾驶室。 轻微的马达声一响,我着慌了,顾不得英子的告诫,我抓住车门问。 “先,先生,我听说上半年你才离婚。这次次你能善始善终吗?” 他嘴角多余的肉跳了跳,探出头。“你也需要发誓?” 我张口结舌,往后退开。 雨刷在我面前扫来扫去。 英子英子英子! 英子越过商人伸手给我。 望着这只握了好几年画笔的手,我有点犹豫不决。俄罗斯曾预言,这只手有一 天会画出蒙娜丽莎另外一种惊世微笑。我一直跟着深信不疑。《最后的审判》她修 改过五处。俄罗斯认为她对光线的处理,简直是天才。这只手,我握过一次。那时 候,我们都云谈风轻地活着,那时候,这只手上还一个戒指也没带。 我胡乱地挥挥手。 真该死,同英子分别的场面,我设想过好多,唯独漏脱这一种。俄罗斯说分别 有两次,一次形影,一次灵魂。 我弄不清这算得上哪次。 雨大起来,漫天都有雨刷在刷。 六十四 一个人在春天里忘却自已,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我意外的发现。 看不见风,也摸不到星辰。我疑心二中的欺骗跟上了我。火车倦卧在我的想象 之中,我以为是哈尔滨走近我了。 哈尔滨,我努力伸出双手,仍旧触不到她的肌肤;我伤痕累累爬到她面前,仍 旧撩不开她的婚纱。我祈祷:这方让英子赴汤蹈火的黑土,这条看惯了痴男怨女的 北方的河,不要拒绝我的凝视,不要拒绝我的靠近吧。 既然英子已经走在了学校大门之外,既然英子已经在爱与爱的间隙里窥见了尽 态极妍的新娘,就让她走过,就让她平安地走过去吧。 春天,在她的手里,已经所剩不多了。 哈尔滨,不要扰乱她的脚步,不要像二中那样冷淡人的心——让英子以英子的 方式走,好吗? 看得出,温柔的松花江能够,但我却不能够。 你教我怎样送回那张认认真真的脸,你教我怎能不犹豫她面前的千百条路。 犯不着考虑花溪的预言,犯不着在意是人还是梦走——没料到,我的第一次卖 醉,竞是在她和我之间,在远和近之间。 清晰地倒映在花溪河里的她,弯曲的,有谁爱她呢?如果不是哈尔滨。 灼痛的目光,晃动了哈尔滨处女般的宁静。有谁宽容她的放纵呢?如果不是哈 尔滨。 我恭恭敬敬跪在哈尔滨大门前。我的左手,指着千百条康庄大道。我的双眼, 睨着南方那座曾经伫立的山坡。 山坡上光秃秃的,只有风从那里经过。